马帧霍然抬头看向白煜，一脸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才弹劾白煜的那些言官，内心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其他王公大臣也是满脸讶然。
他们万万没想到，新皇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要罢老臣的官！
而新皇那随意的语气，完全就是把朝堂当成了儿戏！
上一刻他们还沉浸在先帝的仁政中，以为只要言之有理，就算怼天怼地怼皇帝，皇帝都不会追究。直到此刻，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新皇的言行与先帝是大为不同的，一言不合就可能罢你官。
新皇给马帧定的罪，虽是名副其实，但也罪不至罢官，新皇根本就是在泄私愤！
每个大臣的官职都是一路披荆斩棘辛苦挣来的，马帧爬到今天这个位子，自然不甘心如此就丢了乌纱帽，却又拉不下老脸求情，只好咚地跪下哭嚎道：“先帝啊！老臣无能，辜负了您的期望，不能继续为大宣效劳了！愿您在天之灵，佑我大宣江山千秋永固！”
一席话嚎得声嘶力竭，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大殿中又有许多人想起先帝这个千古明君，再对比一下眼前这个任性不羁的小皇帝，不由悲从中来，纷纷落泪，同时也人人自危，若任其发展下去，只怕他们言官的说话权都会被剥夺了，他们岂会甘心？
右副都御史李维正即刻便站出来，沉着脸说道：“官员任免是朝堂大事，皇上岂能将之当儿戏草草决断？”
“大行皇帝上天有灵，看到新皇如此任性妄为，必定也会英灵难安啊！”
……
看着他们个个又恢复了斗志，宁王忽然嗤地一笑：“可笑，实在可笑，尔等方才刚高呼吾皇万岁，转眼就不把皇上的话放在眼里了，反而骑到了皇上头上！你们是想以下犯上吗？”
“王爷此言差矣，我们并非以下犯上，而是遵行先帝遗诏，真心辅佐皇上成为一代明君！”右都御史冯金祥更是陈词滔滔，“先帝提倡广开言路，让我们都察院严格监察纠劾王公大臣，臣等一刻不敢忘了自己的职责，向来兢兢业业，不包庇任何人，如此才能不辜负先帝对都察院的厚望。马大人今儿弹劾皇上的言行，是职责所在，也是出于对先帝的尊敬，马大人虽然言辞有失，但也罪不至此，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白煜刚说一句话，这些人竟纷纷跳出来反驳，暗指他破坏先帝定下的朝纲，简直是岂有此理！
言官们的嚣张和宁王说的那句话，也让白煜意识到这些官员对皇权的压制和剥夺，已经快要凌驾于皇权至上了，要是一个皇帝连做个决定的权力也没有，那他这个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白煜心头更为火大，大有把他们统统都办了的冲动。
白煜刚要说话，却见又有人跳出来，弯腰颔首道：“臣附议，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你们！”白煜气得火冒三丈，腾地从龙座上站起来，指着他们厉声叱道，“反了你们？！”
见状，底下所有人皆纷纷跪下，齐声道：“臣等不敢，吾皇息怒。”
冯金祥伏身在地，言辞恳切道：“臣等只是希望皇上能像先帝一样，广开言路，善听谏言，施仁政而非暴政，赏罚分明，不要因个人喜好厌恶而施与刑罚赏赐。”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这些言官已经话里话外说他是暴君了！白煜气得手指直抖：“你，你们……”
宁王此刻也垂首跪在地上，眼中浮现一抹笑意，无人察觉。
桓阁老跪在皇帝的龙座旁，稍稍抬了下眼皮，瞥了震怒的白煜一眼。在这些老滑头面前，白煜终究还是太嫩了，几句话就被他们激怒了，只怕正好合了宁王的心意，说不定就是宁王故意煽风点火引导言官们激怒他的。
转眸扫了一遍底下的王公大臣，桓阁老特意观察宁王以及方才站出来附议的那些大臣，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他迟迟没有阻止白煜，便是想借机观察众臣，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最后盯着马帧看了片刻，桓阁老才缓缓说道：“皇上，马大人是三朝元老，这么多年来尽职尽责，兢兢业业，本朝中没人比他更适合左都御史这个职位了，老臣以为，马大人及诸位大人是因为太过怀念和尊敬先帝，才会一看到对先帝不敬的言行，便出言相劝，并没有什么恶意。”
马帧略为一惊，没想到一直被他弹劾的桓阁老，居然会在这关键时刻为他求情。
桓阁老却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说完后便继续面不改色地跪着。
他之所以会为他说话，一方面是为了挽救白煜新皇的形象，另一方面是为了保障臣子的权力。
都说新皇新气象，他可不希望他所管教和辅佐的小皇帝，一登基就透出一股子昏君的气息。
先帝施仁政，广开言路，这是明君之举。白煜若是因为接受不了逆耳谏言，随随便便就罢了一个老臣的官，难免会寒了群臣的心，以后谁还敢再进言？只怕连他这个辅政大臣的话，都不顶用了！
当一国朝臣都开始擅长溜须拍马，没人敢说真话时，离灭国也不远了。
桓阁老是极爱惜羽毛之人，也十分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在他身为太师和辅政大臣时，无论如何都要辅佐白煜成为一代明君，就算不是真正的明君，也要让他看起来像个明君！
白煜看到桓阁老居然也把皇兄抬出来为马帧求情，而不是站在他这边，心中更为委屈愤懑，望着底下跪了一地的人，忽然升起一股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白煜紧抿着唇正欲发作，却见跪在殿门外的桓彻冲他摇了摇头。
白煜用力地攥紧拳头，暗暗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把心中的怒火压下些许。
稍稍冷静下来后，他也找回了理智，不忿地瞪了马帧一眼，说道：“朕念你是虔敬先帝，今儿且留着你的乌纱帽，扣三个月俸禄，再回去写三千字检讨交上来。以后谁若再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弹劾，朕定不轻饶！”
马帧长出一口气，心头一松，语重心长道：“帝君兼听则明，臣等进谏皆是为了能辅佐皇上成为受万人爱戴的明君。皇上若能就此善听谏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算受罚臣也认了。”
白煜在心里闷哼一声，看到跪了一地的人，不耐烦地虚抬一下手：“都平身吧。”
“谢皇上！”众人起身。
白煜瞥了宁王一眼，总觉得宁王方才的言行有点火上浇油的意味，又想起桓彻在乾清宫对他说的事，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被桓阁老抢先了一步：“宁王，世子身为先帝的王弟，人也在京城，怎不来祭拜先帝？”
白煜心中不由一愕，方才还在想怎么开口才能不打草惊蛇，没想到桓阁老竟帮他问了。
他抬眸望向桓彻，却见桓彻耸了下肩，表示不知道。
不过想想也对，桓彻能想到的，这只老狐狸怎能想不到呢？
宁王微微一怔，神色间隐隐多了几分谨慎，答道：“犬子正与内人在思善门前为先帝哭奠。”
先帝驾崩后，在京文武官员及文武三品以上命妇们便身穿素服，早早来到思善门前哭临，早晚哭奠两次，连续三天。
白煜面带关切道：“外面天寒地冻的，灿儿那么小怎受得了，你带他过来与朕一道为先帝守灵吧。”
宁王抿了下唇，略显为难道：“这……似乎不合礼节。”
“无妨，朕特许了。”白煜感慨道，“如今皇兄离开朕了，朕也只有灿儿这么一个兄弟了。”
“谢主隆恩！”宁王只好跪下谢恩，垂首时几不可查地拧了下眉头，随即又恢复自然。
“平身吧。”白煜说道，“你我叔侄间无需如此客套。”
王公大臣们也不由一愕，特别是方才痛批白煜的言官们。
上一刻他们还在弹劾白煜枉顾兄弟情义呢，一转眼白煜就对王弟关切有加，无疑是在他们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热辣辣地疼。
他们甚至怀疑，白煜是故意摆了他们一道，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过他们也知道白煜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皇帝，不可能有如此手段来布局，应该是有背后诸葛在暗暗操纵这一切，而这诸葛是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了。
王公大臣们看了桓阁老一眼。
桓阁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自知又替白煜背了个锅，心中颇有些无奈。
看看外面的日头，桓阁老提醒道：“皇上，该继续举办丧礼了。”
白煜点了点头，神色肃穆地朝先帝的灵台而去，领着百官跪拜。
半晌后，太监便将白灿也带了过来。
白灿似是被奉天殿内的哭嚎声及震耳欲聋的哀乐声吓到了，怯生生地左右看看。
“灿儿，到皇兄身边来。”白煜对他招了招手。
看到熟悉的面孔，白灿紧张的神色顿时舒展了些，不由加快了脚步朝白煜而去。
宁王正与大臣们一道跪在殿外，只见白煜抬手摸了摸白灿的头顶，似乎在安抚白灿的情绪，须臾，白灿便乖乖地跪在了他身边。
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幕煞是眼熟，宁王蓦然想起，在白煜他爹的葬礼上，他亦是这样摸了摸白煜的头安抚一番，后来他们的关系就开始变得亲密了，而白煜也逐渐长成了他所希望的样子。
此情此景，竟与当时一般无二，看着白煜那张稚气未脱的清俊侧脸，再转眸瞥一眼老谋深算的桓阁老，宁王内心隐隐生出不安，不觉暗暗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