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景安王府。
“姐姐,你一定要乖乖待在我怀里,不要到处跑,知道了吗?”景安王坐在轿中,看着手心上小小的葛秋秋,叮嘱道。
“知道啦,我绝不会给王爷您添麻烦!”葛秋秋信誓旦旦道。
此次祭天大典安排在帝都郊外的一处山中,此前便已在此地花几年时间修了一个奢华的神坛,铺大理石为阶,行至最高处,便可见得一方形广场,中央便是那神坛,坛前置了一张方几,上摆金制龙纹香炉以及祭祀所用的瓜果牺牲,所有皇室成员及文武百官皆肃然跪在神坛前,皇帝为首,皇后与贵妃并列与皇帝身后,接下来,依次是其余后宫妃嫔及皇子公主,地方王爷以及文武百官。
葛秋秋躲在向秋冬怀里,偷偷探出脑袋来四周望了望,向秋冬是王爷身份,跪在妃嫔王子的后面,离那神坛有些远了。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神坛,葛秋秋好不容易爬至向秋冬肩上,踮起脚眺望。
许久,便见从天上仙然下来两个人,稳稳落在神坛前。尽管过了二十多年,葛秋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恽青城作为此次皇帝钦点的大典主持,头戴莲花高功冠,原本鸦青色道袍已经换成金羽袍,浅金为底,两袖用暗金丝线绣了一对巨大的鹤翼,方才他款款落下,广袖随风而舞,那栩栩如生的金翼竟似真的在翩然扇动,有如神祇。而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普通的绣有九天观门徽的道袍,双手捧着一把法剑,垂首乖乖站着。
恽青城右手拇指置于中指中央作玉帝决手印,口中念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语罢,一张符咒竟凭空于他指尖生了出来,恽青城将那符咒一甩,迅速拿过何音手上的法剑一剑刺穿那符咒,在法剑刺穿符咒的刹那,那符咒便瞬间化为灰烬随风散去。恽青城再转过身来,道:“献礼。”
为首的皇帝及身后的皇后及贵妃躬身行礼。
仔细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葛秋秋看得十分专注,二十多年过去了,恽青城的容貌没有任何变化,与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前面跪着数百人,她却只看见神坛上那一袭耀眼的金色。
“师父。”葛秋秋不禁轻轻叫出声来。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离她很远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落下泪来。
整个祭天仪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按照常例,仪式结束后便是国宴,皇族及百官,包括请来的主持,皆聚于山上的别宫,品珍馐,赏舞乐。
当向秋冬一边揉着跪得酸麻的腿一边站起来打算告诉葛秋秋接下来的国宴之事,手一往衣襟里探,竟空空如也!
“姐姐?葛秋秋?!”向秋冬被惊出一身冷汗。方才不是好好的在自己怀里的么,怎么就不见了?向秋冬仔细看了看自己脚下四周,都没有看到她。
“咳!”向秋冬一时不知所措,又不能大声呼唤她,只得恨恨咳了一声,也顾不得腿脚还在发麻,便一层层台阶去找。
方才葛秋秋在向秋冬肩上看恽青城看得正出神,不料,那向秋冬冷不防地站起来,自己便摔了下去,滚落至阶旁草丛中。她忍住想要变回原样的欲望,愣是吃力穿过那茂密的草丛。可当她穿过那草丛时,竟不是在那大理石阶梯上,而是到了广场中央。此时仪式已毕,神坛周围空无一人。葛秋秋现在小小的身躯,视野也是小小的,她现在看这个广场就是广袤无边的。正四周茫然的看着,忽然看见两个走过来的人,吓得葛秋秋立刻躲进那贡桌下,撩开一角桌布偷偷往外看。
一簇漆黑如发之物映入葛秋秋眼帘,她甚至不用继续抬头看,都知道这是乌啼,恽青城的乌啼。
“音儿,你待会儿将这法剑清洗一下。”恽青城将那法剑交给何音,“洗完之后便入座吧。方才你做的很好,难得你第一次下山,待会儿就好好欣赏宫廷的舞乐,也当是涨涨见识。”
“是,师父!”何音欢喜地应了一声。
桌底的葛秋秋心却重重“咯噔”一下,二十多年,他竟又收了一个徒弟么。
“咦,可是师父,您以前不常是说八音损聪,宴安乱性么?”何音不解地问道。
“你在得道之前,还得在尘世历练一番,这里是宫廷,比不得九天观。真正的道者,心若是静,看什么听什么都是一样的。”恽青城道。“圣上那儿还在等,为师先过去。”
“好的师父!”何音点点头。待恽青城离开之后,她便在案前将那法剑清洗了一番,脚步轻快地也离开了。
葛秋秋从那桌下出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形容。也是,这二十年,她已经不在了,恽青城再收一个徒弟也是很正常的。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是那么难受呢?
入夜,神坛附近设了许多看台,供人们观赏舞乐之用。与白天祭祀时的肃穆不同,晚上,神坛广场上已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广场四边都坐着怀抱各式乐器的伶人,舞姬们在中央扭动曼妙的身姿,真真如《抱朴子》中所说的那样,鲜华艳采,冶容媚姿。
向秋冬心底虽已十万火急,但身为王爷,总是要被众大臣皇子们拉去敬酒客套一番,都这个时间了,葛秋秋还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叫他如何还有兴致去与其他人闲聊赏舞?
“师父,您不能再喝了。”何音看着一旁被灌得一脸酡红的九天观代主持,担心地从他手中夺过酒壶。“要是让师尊知道了,一定要生气的。”
“没有办法,圣上所赐之酒,要么喝,要么掉脑袋。”恽青城头有些晕,今天确实是喝得过了,他慢慢站起身来,打算找个人少的地方吹吹山风醒醒酒,一路踉跄地走出了自己的坐席。
“簌簌!”忽然,恽青城只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音,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呆呆立在原地。
怎么,难道是喝多了以至于幻听了?恽青城又走了几步。
“簌簌!”那清脆的铃音再一次传来。
不,不是幻听!恽青城的酒立刻醒了一半,耳边铃音在不断的响,仿佛一张催命符,催着他脚步越来越快,心急火燎地想要找到那铃音的来源。
这铃音,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听到了,然而,尽管如此,当这铃音响起,他还是能立刻分辨出来。
这是青秋的铃声。
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上头,恽青城忽然似着了魔一般,毫无顾忌地在别宫回廊中踉踉跄跄地快步行走,寻找着这铃音的来源。
终于,在一处灯火最暗的廊边,蹲着一个女子,一边流着泪,看着她手腕上的那串铃铛,一边轻轻摇着。
恽青城不敢相信,明明就在不远处,但他却不敢再向前。
然,葛秋秋转过头来,看到他也愣住了。
相视无言,许久,葛秋秋才颤声道:“师父。”
恽青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只能微张着嘴,却一时哑言。
“我……我只是随便摇一摇……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葛秋秋慌张擦去眼泪,“那个……我……”话音未落,恽青城已经冲过来将她抱在怀里。他抱得很紧,葛秋秋在他怀里几乎要窒息,她惊得瞪大了双眼,她是不是又在做梦了。
良久,恽青城才将她松开,眼眶有些发红。
“你来了。”半天,恽青城才说出三个字。
“嗯。”葛秋秋应道。
“天君待你好么?”恽青城问。
“好。”葛秋秋回答。
“那就好。”恽青城轻轻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恽青城!”葛秋秋突然叫住他。
“何事?”恽青城的语气又回复到以往的淡然,仿佛刚才抱她的人是另一个。
“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吧!”此地灯光甚暗,看不清她满脸通红。
“那又如何?”良久,恽青城道,还是背对着她。“但我不能辜负师父对我的期望,我要对得起苍生百姓。”
“你既已随了银华天君,为师及你众师叔,还有师父,都为你感到开心。”恽青城道。“能上无欲清天圣境,是多少道者日夜所想。你该好好珍惜,不该思凡。”
“你现在又收了一个徒弟。”葛秋秋道。
“不错。”恽青城道。“她有时虽像你这样调皮,但学习认真刻苦,是个好苗子。”
“可是按照门规,你只能有一个徒弟!”葛秋秋道。
“是的。”恽青城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道:“所以,我只有一个徒弟,就是何音。”
“你已成清天第二殿仙童,早已不是九天观弟子。”恽青城强忍心中悲痛,面上神色却渐渐冰冷。“以后,不要再叫我师父。恽某只是一个小小道士,当不起这个称呼。”
“你……!”葛秋秋的身子已经因为气恼而开始轻微的颤抖。
“咦?你是什么人呐?”这时,不知从哪里走过来几个喝醉的皇子和大臣,他们看着葛秋秋,不知道这个面生的女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葛秋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你也穿着道袍?恽道长,她可是你九天观之人么?”其中一个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葛秋秋,问。
恽青城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她不是。”
“那可就奇了怪了,不是九天观的,那就是没有受到邀请,你怎么会在这别宫中?难不成是刺客?!”另一个突然指着葛秋秋,开始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哎!你别乱喊啊!我不是刺客!”葛秋秋忙过去捂住他的嘴。
“怎么了?”不远处急急跑过来一个身影,原来是向秋冬看见这边有动静便跑了过来,看到葛秋秋,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你在这儿啊!”向秋冬走过去一把揽过葛秋秋。“可叫本王好找!”
“景安王,这女子……您认识啊?”一个醉得不行的皇子问。
“这个……”向秋冬有些尴尬的看了葛秋秋一眼,道:“忘了给大家介绍了,这……这位是本王未过门的王妃!”
“……”葛秋秋跟恽青城无言看着他,但此时也没有别的法子。葛秋秋只能迅速将怀中拂尘一收,微微给那几个人行宫廷之礼,道:“小女子见过各位皇子。”
“噢!原来是准……准王妃啊!”已经喝得烂醉的皇子们甚至不去思考为何白天大典的时候她不在这个问题,就真的当她是景安王的王妃,又调侃了几句,便又相互搀扶着走了。
“姐姐你没事吧?”向秋冬似隐约看到葛秋秋脸上有泪痕,便关切起来。
“姐姐?”恽青城蹙眉,盯着那景安王看了好一会儿,道:“你是冬冬?”
“你知道我?”向秋冬莫名其妙的看着恽青城一眼。“恽道长还是快些回座位上去吧,方才我见圣上似乎在找您。”也不与他多言,向秋冬便也扶着葛秋秋离开了。
恽青城一个人站在廊上,看着葛秋秋的背影,袖中紧握的拳头也终于松开,眼中也滑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