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道路上，一辆车呼啸而过，又留下一地的寂静。
八月的天气，到了下午六点钟，还是一如既往地闷热，额头沁出的汗水被蒸干，又冒了出来。他注意到她额头那一小撮被汗水沾湿黏住的发线。
太阳渐渐地沉下去，变成一束光，仿佛从世界的尽头照射过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
少有的安静和祥和。
赫连川喊了她的名字，却又迟迟没有下文。
“怎么了？”莫小陆后退一步，睁大眼睛，霍然抬头迎上那深晦的目光。
他垂眼斜睨她后退的步子，闷声说：“你退那么远干什么？觉得我很可怕？”
莫小陆点点头，在看到赫连川气恼地捏紧拳头的那一刻，连忙改口，猛烈地摇头，口是心非：“不可怕，真的，完全不可怕。”是很恐怖！
说罢，她朝着赫连川跨进了一大步。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很不幸，这个距离掌握得不好，现在她和赫连川之间只剩下半个拳头的距离。
灌木丛里漫出青草的香气，从半个拳头的缝隙里穿插而过，暖暖的，令人恍惚。
赫连川闭了闭眼，睁开的时候，就看见面前还是那副静止的画面。她的脸绯红绯红，双眸闪亮闪亮，眼巴巴地凝望着自己。
“你这样子……”赫连川咳了一声，转身往前继续走，突兀地笑着，完全不顾一脸茫然的莫小陆立在原地等了他的下文都困得快闭眼了。
莫小陆追上前，“我这样子怎么了？”
“……”
“你说啊！我有什么问题吗？”被赫连川那似笑非笑挠得心里痒痒，好像自己真有什么问题似得，她跑到前面，伸开双手挡路，“你这种吊胃口的行为就和男女主要接吻的时候忽然插播了广告一样无耻！你背地里说我坏话对不对？”迎着阳光，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赫连川挑眉一笑，不作反驳：“对。”
人至贱则无敌，赫连川，这局算你赢了！
莫小陆气呼呼地让过身子，却被赫连川一把搂住肩膀，往前推着：“作为道歉，我请你吃晚饭。”
走了近一个小时，莫小陆饿得前胸贴后背，在看到老板娘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清汤挂面时，她显然愣怔。
走了这么多的路，流了这么多的汗，就是为了这么一碗六块钱的面条？
莫小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瞪着赫连川，但顾虑到老板娘很可能会因为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把她轰出去，压低了声音：“这道歉的诚意，就只值得六块钱吗？”
赫连川看她一眼，耸耸肩，用眼神告诉她：不然呢？然后展示他空空如也的钱包。
这是一家面馆，在繁华的商业街里，却像是独独占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被热闹冷落。三张小方桌一挤，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供人出入。
面馆的名字叫做二姐面馆，莫小陆想当然认定，这位带着花围裙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想必就是二姐。她不时地走来走去，朝着莫小陆他们投以微笑。
没错，因为店里只有他们这两个客人。
二姐一笑，莫小陆也只好礼貌性的回应，对着她同样致以微笑。
可没想到她又笑，仍旧只是笑。莫小陆也笑。
笑来笑去，莫小陆觉得脸部抽搐，低头看着碗里凉得差不多的汤面。
难不成二姐刚才看到赫连川的钱包里没钱，担心他们吃白食吗？
路过的人匆匆瞥了一眼店铺不走心的装饰和单调的供应菜品，兴致缺缺地摇头离开。
莫小陆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赫连川夹着一根粗面条往嘴巴里塞，西装革履的他，和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违和了。
莫小陆端着面前的清汤挂面，这就是赫连川带着她找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的成果。
传说中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赫连川，居然抠门到只请她吃一碗面条。
她喝了一口汤，很清淡。
她咬了一口面条，有点烧得过烂，失去了原本的弹性。
她又舔了舔舌尖，回味着，可仍旧只能摸索出咸的味道。
抬头再看了看对面“哧溜哧溜”地端着碗解决得差不多的赫连川。要不是刚才亲眼看见二姐下面，都要怀疑他们两个吃的不是同一种面条。
莫小陆觉得，按照偶像剧套路，他们现在应该进展到了回忆部分。这家店一定是在赫连川的童年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很可能是赫连川的妈妈曾经带他来过这里。
以可说，赫连川的妈妈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病逝离开。也是那之后，赫连川才会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变得阴郁而寡言少语。
最亲的人离开，那一定是种难以承受的痛楚吧？
莫小陆想知道，但是她不敢直接问，生怕会勾起赫连川悲伤的记忆。
如果不想说出口，那就说明对方还没有准备好解开伤疤。
而且赫连川这种性格，想必也不会直接回答。于是莫小陆婉转询问：“嗯……你这么喜欢吃面条啊？我本来以为像你这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看不上这些清汤挂面。”
赫连川将见底的碗一摆，筷子整齐叠放，“饿了的时候，什么都好吃。”然后抽了一张纸巾，优雅地擦拭嘴角的油渍，动作一气呵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仿佛刚才他享用的是天底下最稀有的美味佳肴。
莫小陆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刚喝下的一口汤险些要喷出来，“饿？”
赫连川却很认真，用一种孩子般固执的眼神凝视着她的笑容：“我会饿，很好笑吗？”
她埋头继续咬面，听他继续说着：“读书的时候，我很挑食，因为挑食，不愿意吃食堂里的饭菜，常常挨饿。后来毕业了，工作总是做不完，没时间吃饭，也是常常挨饿。”
他浅笑着，也不知道是自己碗里面条的热气让他的表情看起来虚无缥缈，还是他眼底氤氲着白雾，空洞而遥远。莫小陆只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恍惚间又不像是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在这一瞬间，她仿佛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他深深的绝望和哀痛。
她想到镜子国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川川。
记得祖爷爷曾经说过，镜子里存在的影像，都是人类世界真实想法的隐藏。
人类将所有求而不得的欲望和贪念都藏在镜子里。
那么赫连川呢？
他最想成为的模样，就是那样的一个无忧无虑忘却一切记忆的孩子？
见莫小陆那愁云惨淡的表情，赫连川扬起嘴角，狡黠一笑：“怎么？是不是想以后每天给我送饭送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