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秋阳殿的时候,原本艳照高照的天气仿佛是应了周昱此时的心情开始变得有些阴郁。四月春风拂人面,像极了温柔情人的纤纤玉手,缱绻多情。
周昱立于风口,衣袍被风灌得猎猎作响。他忽然觉得很孤独,人心之初本就是一片荒芜之地,因为有一心所爱的人才能在这才荒芜中开出繁花锦绣,才能经历花开花败的悲喜。
他以为他爱着陈香楚,他以为自己心中的悲喜得失都会源自这个少年时便念念不忘之人。到了后来终于得到,才知道原来少年所见并非仙娥,不过是有着美丽皮囊的凡胎肉体。
而那个曾经弃之如敝履之人却如秋日枯草,经过一个严冬之后在心中抽出新芽。
自从陈香楚生辰那日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陈香楚向来倔强倨傲,纵使今日周昱生辰她也不见有丝毫妥协。到是吕嘉禾,不管有多生气他立了玉兰为良媛,可到底托负了一腔少年时的真情,一早还是让人送了长寿面到正阳殿。
正欲转身回正阳殿,却见沈学志领了宫里的人来,周昱以为又是他生辰宫中前来赏赐,本做好了应付的说辞。
待那人走近才发现是徐永和的徒弟孙进,说这两日周德元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本来之前周临请那郎中开的药效果显著,可如今吃着也不顶用了。
昨日里周德元痛得受不住,强行令人加大了剂量。今日一早起床便脸色青白,叫了太医院的人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刚刚在钟政殿里竟是晕了过去,醒来便叫孙进来请周昱进宫相见。
听闻周德元病情严重周昱自然心似火燎,立时让沈学志备了辇车随孙进进了宫去。
徐永和已经让人将周德元移去了养元殿,殿中央的香炉里点了醒神香,香烟袅袅映得榻上之人的脸色更加青乌。
张太医跪在榻前替周德元号脉,殿里的人皆屏息而立连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周德元猛的一挥手将张太医替他号脉的手挥了出去,沉声道:“看了这么久,到底有没有看出来是什么毛病?”
天子龙颜大怒,张太医惊得头也不敢抬,顺势跪在榻前:“从脉象上看陛下只是气虚不足,这样的情况大多是疲劳所致,好生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闻言周德元冷笑一声:“上次你们太医院那帮人也是这样说,可最后呢?朕的头痛之症尽让一个市井郎中给治好了,你说,你说朕留你们这帮人有何用?”
说到气处周德元不自觉从榻上坐了起来,徐永和赶紧上前扶住他:“陛下,别气坏了身子。张太医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您这段日子为着西北大军易帅一事接连几日都寅时了才休息,打个盹儿又要上早朝,这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徐永和的话让周德元稍微消了消气,转头睨了眼张太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
待见张太医躬着身子拭着额上冷汗退出了养元殿,周德元这才对徐永和说:“让齐王再去将上次那个郎中叫来给朕看看。”
徐永和见周德元不愿意躺着,正拿了软垫来给他靠在背后,闻言动作一滞,他从周德元背后抬眸觑了眼他后脑冒出的几根白发,不着痕迹地说:“陛下别多虑了,您便依张太医所言好好休养几日,保管您又能好起来。”
“你个老奴才懂什么?”
周德元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就见徐永和垂下了头,见状周德元似觉自己言辞过份,但转念一想自己贵为天子斥责两句也无不可便又安下心来。
“朕只是觉得太医院这些人官场呆久了,为了保命未必肯说真话。”
徐永和也不再多话,应了声‘是’便离开了内殿交待了人去传话给齐王周临。正值此时孙进领着周昱前来,徐永和见状赶紧上前两步将他迎了进去。
虽为父子,但真算起来周昱已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周德元了,记忆里上次见他时还是英姿勃发的样子,不过这短短的时日整个人便已脱了形一般。
“父皇,您这是怎么了?”
见到周昱,周德元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暖意,虽然没有形于颜色但从他伸向周昱的手,徐永和便可知周德元此时想必是十分欣慰的。
周德元干枯的手掌在周昱手背上拍了拍:“不碍事,老毛病了。”
“刚刚儿子来的时候碰到张太医向他问了父皇的情况,他说您是积劳成疾,孙进就说你这段日子为着西北穆通关的事熬更受夜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周德元轻叹:“西北大营的情况错综复杂,若稍有处理不当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邹志远通敌叛国,论罪当诛,这是不争的事实。难道还有人要为他造反不成?”
“自朕登上皇位,建立大颐,邹志远便一直驻守穆通关,他在军中的影响你是无法想象的。西北边关甚至有句俗语‘胡人只识邹志远,只当此邹是彼周。’”
邹志远在穆通关多年,甚至让胡人以为大颐周氏是邹氏,也正是这句俗语成了给邹志远定罪的原由。正如周铎所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昱宽慰道:“胡族蛮子本就是无知莽夫,父皇切莫为此伤神。而且如今已有平北大将军上任,西北大营应有一番新景象。”
周德元却不以为然:“许茂对大颐的忠诚,对皇权的忠诚还需要观察。”
毕竟是在周铎身边待过的人,不可不防。这次随许茂前往西北穆通关的还有周德元的心腹,临行之际他已密传口谕若许茂有任何不轨,可先斩后奏。
看周德元神色隐晦,周昱试探道:“父皇觉得许茂有问题?”
周德元这次病来如山倒,心中总是阴云密布,此次传召周昱本就是想嘱托一些事情。自他登上皇位后这些年,他一直想不着痕迹的将周铎除掉,可早在讨伐前朝的期间周铎就成了百姓瞩目的贤王,即使将他驱逐离开朝廷,可朝中余孽仍在让周德元不敢贸然下手。
尽管周铎在他面前总是毕恭毕敬,尽管他对朝事总是不理不问,但周德元单看着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他的狼子野心。尽管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已经都化成了白骨累累,可只要周铎一日不死,周德元就一日不能高枕无忧,他周氏江山也一日不稳。
“昱儿。”
周德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周昱了,周昱有一瞬间甚至有种还在渝州旧宅的错觉,他听见周德元已经不复往日洪亮的声音对他说:“如今父皇已经力不从心,你要留心你二弟,以防许茂是他的人。”
闻言周昱心里一惊,似有一团巨大的迷雾迎面而来,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发问。短短的一句话让周昱的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许久,他终于理清思绪准备发问时,却听殿外有小黄门进来通报周铎求见。
周昱留意了周德元的表情,果然在听到周铎的名字时,不由自主地变得冷硬。
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须臾,周铎进了殿中看到周昱也在,先后跟周德元和周昱行礼问了安,然后说:“儿子今日去尚服局试婚服,听闻父皇身子不适,是以前来看看。”
周昱从进殿起就一直坐在周德元的榻前,而此时周铎在榻前丈许的位置肃手而立,未得允许不得上到近前。个中亲疏,一眼便可以见。
“无碍,老毛病了,你来看看也看不好。再过两个月便是你的大婚了,去忙你的吧!”
虽然语气淡淡,但却是面对周铎时难得的和气。周铎有些意外,看了眼周德元又看了眼周昱,然后目光不经意掠过一旁随侍的徐永和,终于确定周德元是在赶他走。
早上见过玉兰之后周铎便一直为着许茂一事心神不宁,刚刚从尚服局一出来就听说周德元身体抱恙,还召了周昱进宫。这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确认玉兰所言的真假。他不是怀疑玉兰,只是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许茂的背叛,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在西北兵权上出现这样大的失误。
漆黑如墨的星眸微转,周铎心中冷笑,脸上仍是恭敬:“看父皇神色不虞,可是还在为西北大营易帅事烦忧?”
周昱微微转过身对周铎说:“西北有我大颐一半的兵力驻守,如今主帅叛变,又换了新任将领,父皇少不得要多操心。”
周铎略作沉呤,煞有其事道:“也是,许茂虽是将兵之材,可始终经验不足,要统领好西北大军还需要有人从中提点”
闻言周德元睨了他一眼:“之前邱大人说许茂在你麾下不久,现下看来你对他到还算了解。”
“儿子曾救过许将军一命,这些年虽不得相见,书信往来还是有的。”
话音落下周德元果然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狠厉的目光紧锁着周铎,声音却低沉缓慢,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这么说来,你与许茂到还颇有交情了?”
见周铎点头,周德元猛然冷笑出声来:“那日邱泰推荐之时你为何不说?”
周铎面作不解:“儿子与许将军私交对此有何关连?”
“你……”
周德元刚要发作却被周昱按了下来,他抢先一步对周铎说:“二弟,父皇如今需要静养,你先回去吧!”
周铎望向周德元,他仍是冷冷看着自己,甚至恨不得将眼神化为利刃在周铎身上掏出两个窟窿来。
见他此如周铎忽然发现自己心中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悲凉,而是忽然升起一丝快慰。今日来此的目的看来已经达到,周铎退后两步行了礼离开了养元殿。
还未来得及踏出台阶,便听到殿里传来一声杯子落地的脆响,周铎顿足侧耳听了下,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