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元自称帝之后为免重蹈永和帝怠政亡国的覆辙,一直勤于政务每日必定亲临朝政。
此时正是五更,原本应是满朝文武的启元殿,今日却只有周德元一人端坐于龙椅之上,尽管已经面容枯槁却依然用尽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端坐着维持着一个君王最后的威严,看来东宫发生的事已经传到他这里了。
周铎一步一步走到周德元面前,在离他丈许的位置停下来静静的看着他,
“孽子,还不给朕跪下!”周德元喝斥了一声却引来一阵咳嗽。
一直站在西侧的徐永和从孙进手中接过茶盏呈到他面前,被他扬手打翻在地。徐永和面无神色,招手让孙进上前将打碎的茶盏清理掉。
周铎不欲与他置气挥手摒退了孙进却留下了徐永和,然后将手上的一纸诏书放到周德元面前淡淡道:“请父皇给这这道圣旨加盖印章!”
周德元匆匆几眼看了圣旨,竟是废黜太子的诏书,盛怒之下周德元战战巍巍地举起右手指着周铎一字一句的说:“你这是谋朝篡位!”
周铎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说:“父皇你现在的身体每况愈下,废黜太子禅位于我,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再说,你不想保全周昱和周临的性命吗?”
周德元怒极抓起御案上的文镇想朝周铎扔过去却被周铎一把按下:“不要再这么做了,你会后悔的。”
见周德元颓然松开手周铎便将圣旨细细铺好,只听见周德元喃喃自语:“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闻言周铎手上的动作一滞,随后又恢复如常依旧神色淡淡:“你当日没有把我同母妃一起杀了便是留了最大的祸患。”
“你……你说什么?”周德元惊诧地看着周铎。
周铎将圣旨铺好退到一边看着周德元,因为接连受刺激此时的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撑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着,目光浑浊,想他已是大限将至。
“我母妃怎么死的你不是最清楚吗?”周铎负手而立,看向周德元的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周德元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狠狠的盯着周铎,像是要用目光生剜了他的血肉一般。周铎迎视着周德元的目光毫不回避,沉声道:“你这一生刚愎自用,为了对付我们母子费尽心机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
“当初余氏怀了你却无婚配,为了保你母子你那外公竟强逼朕娶了她。她不仅不知感恩居然妄图告诉你身世劝说你对朕倒戈相向!”
“强逼你?”周铎冷笑,“那你是如何得来渝州郡守一职的?我外公又是怎么死的?”
“他溺死河中,郡守之职虚空……”
周铎愤然打断周德元的话:“溺死河中?他怎么溺死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看到周德元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周铎心中无法抑制地涌起强烈的快意。他压抑了二十多年,认贼作父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这真相大白的一天:“是你将他推落湖中的周德元!你忘记了吗?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梦到过他临死前的挣扎?他在死前有没有喊过你的名字?有没有说过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你究竟……”周德元嘴唇青紫,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这是他十多年来无法摆脱的梦魇,周铎为何会知道?
周铎睨了一眼惊诧得说不出话的周德元:“怎么?以为二太爷疯了就没人知道外公是怎么死的了?以为旧府上的人都死了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说着周铎看了眼一旁的一直静默地徐永和,只见他眼眶微红,年迈浑浊的双眼中满是愧疚和隐忍。那样的挣扎让周铎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可转念想到周德元对自己和母亲的所做所为,他仍是狠下心指着他对周德元说:“可你忘了,你身边还留着一个最接近真相的人!”
周德元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看到徐永和佝偻的背影时他的身子一震,下意识摇头否认:“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徐永和却在他自欺欺人的否定中蓦然跪下,沙哑地声音无奈又悲凉:“陛下,是我。是我告诉惠王殿下他的身世,是我在你的药中少放了两味药材让你病情加重,是我从你身上偷了印章给了殿下兵权,一切的一切都是我。”
“为什么?”周德元从龙椅上扑到徐永和面前,抓着他的衣襟怒喊道:“这几十年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叛朕?”
“待他不薄?”周铎站在远处看着一夜之间苍老的周德元,“徐永和原本也曾贤妻在侧,有孝子承欢膝下,可你如何待他的?你让他和他儿子入宫为宦伺候你,你要断了他徐家香火!这就是你所谓的待他不薄?”
周德元直愣愣地看着老泪纵横的徐永和,纳纳开口:“你就为此要背叛朕?”
“陛下……”徐永和在周德元的质问中重重磕首,“老奴无话可说。”
“你这个糊涂的老东西。”周德元抓着徐永和的衣襟不断摇晃着他,“若非朕当年一时心软留下你和你儿子,你早就和旧府中人一起死了,你竟然背叛朕!”
“陛下恩情老奴没齿难忘。”徐永和在周德元身边几十年,并不是糊涂之人,当初周德元为免仁靖贵妃之死的真相败露,于是派人暗中将曾经旧府之人全部暗杀,唯独留下了他和他儿子,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可是仁靖贵妃对犬子有再造之恩,老奴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继续……”
“继续什么?”周德元终于松开手,无力反问,“继续认贼作父?”
徐永和阖上双眼,颤声道:“老奴今生是负了陛下信任,只愿来世为牛为马报答陛下!”
说罢猛然起身一头撞向殿中石柱,他曾经是恨过周德元的,甚至在今日之前也是一直带着恨的。可今日看到他因为自己的背叛而痛心疾首,因为他的背叛而大势将去,他却又记起往日的恩情来,终究是几十年的主仆,又叫他如何只对他留下恨?
见状周铎心里一沉,几步上前将徐永和扶起来,所幸因他年迈乏力这一撞并不致命,松了口气周铎扬声叫殿外的孙进来将他扶去医治。
至此启元殿内终于只有周铎和周德元,两人相对而立,殿内安静得甚至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周铎信步到御案前拔弄着案上的贡墨漫不经心的说:“这是一直由我交州进贡的香墨,里面特别添加了交州特有的百栈香,使得磨出来的墨气味清新格外醒神,这墨父皇用了多年还喜欢吧?”
一瞬间有许多信息在周德元脑海里闪现,可是越急却越什么都抓不住。这墨里加了百栈香他是一直都知道的,这百栈香也没有毒,那为什么周铎要突然提起?周德元越想越觉得脑海里一片混沌,此时他已经草木皆兵,他这病来得猛如恶虎本就蹊跷太医院却一直说是头疾。
直到鼻尖嗅到御案上香炉里焚的香才仿似想到什么一般挥手打倒了香炉。
周铎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炉却笑了起来:“这又是做什么?只是忽然看到这墨随口问问罢了。墨没有毒,香也没有毒,只是你这么多年勤于朝政,每日不到三更便不歇息,你就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见周德元已经无力思考,周铎徐徐道:“百栈香如果使用得宜的确有提神之效,可若过量便会让人精神兴奋毫无睡意,这么多年你三更歇息五更上朝,身体早就吃不消了。”
“你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一直等着今天?”
“嗯。”周铎虚应了一眼,“本来还可以再拖几年的,可是母妃之死的真相和邹志远的死,让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说完这句周铎终于再次回到正题指了指案上的圣旨:“父皇,下诏吧!我和百姓都会感念你这些年为大颐做的一切!“
“父皇?你既已知道你母妃是死于我手,竟然还叫得出口?”
“为什么不?”周铎笑了笑,“毕竟我还要以你皇子的身份继承皇位不是吗?”
“呵!”周德元仰天惨笑,笑他自己到底还是低估了周铎。
朝阳渐渐从天际升起,今日又是个秋高艳阳天,晨曦照在殿前广场上周德元这才看到外面整齐划一的军队,今日的惠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身会永和帝的周铎了。
“周铎,你就不想知道你的生父是谁吗?”
周铎睨了周德元一眼,以为他还要作最后的困兽之斗:“父皇,我们已经耗得够久了。周昱和周临,可不见得能撑这么久。”
思及周昱和周临在周铎手上可能面临的处境,周德元报复回击般高喊:“你的生父就是你亲手取下首级的前朝太和皇帝,易阳泽!”
周德元以为周铎知道自己亲手取下了生父首级必然会遭受打击,他以为这样违逆人伦的事是任谁都无法承受的。可周铎只是看着他,脸色不变:“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了,在俞元纬出宫那日他就知道他的生父是谁了,只是他一直在刻意忘记,刻意不去想起他逼宫那一夜永和帝对他说过的话。
那夜他到永和帝寝宫之前永和帝就已经服下毒辣,他看着周铎进殿时脸上的神情慈爱而又欣慰,他竟然还记得当初召周铎入宫觐见时的情形。他将当时的情形说得事无巨细,好像已经在心中重温过无数次,甚至连他的生辰也记得清清楚楚。
过去了这么多年,周铎到现在还记得永和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希望有一天拔云见日,你回首往事时能对我今日所为心怀感念,不要恨我。”
周铎清清楚楚记得他当时是用的‘我’而非‘朕’。
那句话困扰了周铎很多年,他想他能念他什么呢?感念他束手就擒让他立下首功?还是感念他给了自己在周德元那里从未得到过的关注?
如今终于如他所言拔云见日,周铎才明白,是他的自尽让周铎最后免于面对自己手刃生父所带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