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九年惠王率西北营大胜胡族,回京受封,太子联合齐王设伏与惠王归途,欲杀之,未遂。太子失德,故废其皇储之位,削齐王亲王封号,盛元帝因头疾加重禅位于惠王,择日登基。
再过三日便是周铎登基之日,这日一早便着人去惠王府接了俞子甫进宫来,走在盛永宫的长街之中俞子甫举目四望,虽然周德元称帝后大改宫宇,但四处仍依稀可见当初大丽宫的影子。一别十余年,故地重游,恍如隔世。
小黄门一路将俞子甫领到了养元殿的侧室,周铎早已等候在此,侧室中央摆了一张矮几,周铎盘腿而坐见到俞子甫来,伸手请他坐下。
今日周铎穿了一件墨绿色锦袍,长发玉冠,举手投足间已有帝王之风。俞子甫心中甚慰,回了见君大礼方才在周铎对面落坐。
此时有宫娥端了玉盘进来将一壶酒放到案上,周铎亲自别给自己和俞子甫斟了酒,然后举杯敬道:“第一杯酒,谢谢老师多年教导。”
说罢一饮而尽,俞子甫见周铎如今大业已成,也含笑将酒饮下。
接着便是第二杯:“第二杯酒,谢谢老师这些年的辅佐。”
待第二杯饮尽,终于到了第三杯酒,周铎凝视俞子甫,眼含薄冰:“第三杯酒,敬我含恨而终的母妃!”
俞子甫唇角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举杯的手也顿在空中一时间不知是进是退,到是周铎先将那杯酒饮下,然后看着俞子甫:“老师怎么不喝?”
通透如俞子甫,不过须臾便已猜到原由,缓缓将杯中酒饮尽,方才问道:“你是何时得知的?”
“有一段日子了,我就是为此才将老师接回盛京的。”周铎始终淡淡的,当周德元儿子的这些年的磨砺和压抑早已让他学会隐忍和从容,即使轼母仇人近在眼前。
“你竟也忍得住。”
“这些年从老师身上学到最好的本事就是忍耐,小时候学骑射之术,老师就告诉我要学会忍耐,不要急于放箭,要忍住心中欲望才能找到目标要害,方能够一击必中。后来周德元立周昱为太子的时候老师也我要忍耐,要忍到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要忍到万事具备的时候,方能够一举成功。”
周铎看着俞子甫,缓缓说:“我以为自己已经忍得够久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来忍得最久的人是老师。”
“是。”俞子甫双手交握置于面前,眼神坦然,如今大局已定,他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从你亲手杀了永和皇上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忍耐。我既恨你,却又不得不辅佐你,你是他唯一留下来的血脉,只有你能匡扶易氏江山。”
闻言周铎却朗声笑了起来:“老师如此大义凛然,我差点就要相信了。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匡扶易氏江山还是为报杀子之仇?”
俞子甫脸色大变,肃色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老师在交州旧宅供奉多年的是你当初丧生在逼宫那日的儿子俞元纬吧?”
周铎笑容渐渐敛下,冷眼睨着一脸错愕的俞子甫:“所以老师为离间我和周德元而杀害梁皇后嫁祸我母妃,让周德元以为我母妃已经知道我的生父其实是太和皇帝,以为她要将我策反。只是老师也没料到周德元也是个能忍耐的人,竟然等到称帝后才对我母妃下手。你怕我对周德元俯首称臣放弃皇位,又借吊唁我母妃之名给我查来莫虚有的真相,让我以为是周昱和周临所为。这些年老师为了让我登上这皇位,真可谓是煞费苦心啊!”
俞子甫叹口气,被周铎揭开尘封多年的真相反到让他如释重负,为报这仇他害死余氏对永和帝已是有愧,他黯然垂首:“既然你早已知晓真相,为何还要等到今日?”
他从小看着周铎长大,当然了解他的为人和手段,在他知道了这些真相后是断然不会放他生路的。
“老师教导我多年,对我总归是有恩的。为报老师往日恩情,为了老师多年夙愿,我特意带了一个人来!”
说完周铎击掌两声,立在殿门口的诸启对门外侍卫招手,不多时便听到外面传来不确定地声音:“父亲?”
诸启面无神色,对那人点头:“夫子就在里面。”
得到确定的答案,那人扬声高呼:“父亲,是儿子元纬啊!”
听到久违熟悉的声音,俞子甫浑身一震,随后布满沧桑的双眼涌出热泪撑着案沿就想起身出去,却见周铎一挥手殿门应声被关上,将重别重逢的父子生生阻断。
俞子甫转首质问周铎:“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让老师知道令郎尚在人间,老师难道不感激我吗?”
“那就让我见他!”俞子甫耐心尽失,苍老干枯的手掌一掌拍在矮几上发出一声巨响。
周铎仍端坐在软垫上,仰道看着已经起身的俞子甫,眼中是狠辣和痛苦交织的腥红:“老师可知道,当初我先父便是在此饮下毒辣,等我前来的?”
“那又如何?”
外厢俞元纬仍在高喊,俞子甫急不可耐:“我儿现在就在殿外,让我去见他!”
“我和先父相见不能相认,是我亲手取他首级,你问我那又如何?你为报私仇害死我母亲,让她含恨而终,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生相思之人究竟谁,你问我那又如何?”
“周铎!”俞子甫扑到周铎面前,“你到底想怎么样?”
周铎微微侧过身面对俞子甫,一字一句的说:“我要你们相认不能相见!”
“你……”俞子甫伸手指着周铎,话未出口腹中传有绞痛袭来,如穿肠肚烂般猛烈。他双目圆瞪,重重跌倒在地,干枯的手指依旧抓着周铎的衣摆:“你竟然下毒?”
“周德元说,我母亲当初便死于这种毒。”
“呵!”俞子甫捶地惨笑,“我英明一世,不想最后竟死在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人手上!也罢,也罢,天理循环因果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父亲!你怎么了父亲?”
殿外的俞元纬听到殿中俞子甫痛苦难耐的声音,在门外高声呼喊。俞子甫爬到周铎面前,语带恳求:“是是非非,皆起于我一人,与元纬无关,放过他!”
周铎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痛苦和仇恨,复又道:“老师当初送玉兰去东宫时说过,你七十几了,即使死了也不足为惜。我,深以为然!”
说完周铎挥手,便有立在门边的侍卫拔剑出门,然后听到俞元纬诅咒的声音由远即近:“周铎,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俞元纬被拖拽的身影印在殿门之上,被殿外的日光拉伸放大之后如皮影戏一般清晰可见。
“元纬,元纬……”
腹中绞痛让俞子甫完全无法站立,只能手脚并用朝着殿门爬去,可这养元殿之大让俞子甫苍老的身体相形之下如蝼蚁般渺小。他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与自己一墙之隔,眼看着自己一寸一寸向他靠近,就在他离殿门不过丈许的时候,门外侍卫手起刀落,原本被按跪在门边之人头颅落地,身体中的血液和他临死前的恨意一样汹涌而出,喷洒在殿门之上。
俞子甫爬行的动作戛然而止,随着身体剧烈地颤抖,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响彻养元殿,诸启不忍地别开了脸。
周铎终于缓缓起身来到俞子甫身边,俯视着他:“老师现在知道我当初得知自己取下生父首级的痛苦了吗?相见不能相认和相认不能相见的痛苦,看来是一样的。”
心理和身体的痛苦让俞子甫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抬头看向周铎,此时的他眼耳口鼻中尽是污黑的血迹,面容狰狞可怖:“周铎,你如此丧心病狂,暴戾恣睢,即使登上皇位也会遗臭万年,将来必遭后世唾骂!”
“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周铎淡淡反问,“而且老师沉浸权术几十年,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史书自古都是胜者书写的,比如盛元帝因头疾禅位,比如太子失德。当然,至于老师你,将来史书上不会有俞子甫这个人!”
“哈哈哈哈!”
俞子甫无力仰躺于冰冷的地面上,他望着殿顶想起当初的太和帝:“若你父亲有你一半的狠绝,也不至于权力旁落,形同傀儡!”
“谁也不是生来便如此狠绝!”周铎在他身边蹲下来,“老师你可知道,你最不该的就是送走玉兰。她是我心里最后的救赎,是我对这人世仅存的善意,可是被你亲手摧毁了。”
俞子甫无力撑起一抹冷笑:“什么相见不相认的痛苦?什么轼母之仇?到头来,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为了她!”
周铎未置可否,只用怜悯地眼神看着大限将至的俞子甫:“老师,你多年夙愿已了,安心去吧!”
口中越来越多的黑血让俞子甫不住咳嗽,但他仍不愿意闭上眼睛,他死死地盯着周铎,断断续续道:“周铎,我会诅咒你……诅咒你……永失所爱!我……我会好好睁眼看着……看着你……看着你孤独一生,不得善终!”
说完喉间一声轻响,最后一口气骤然落下,唯有双目依旧圆瞪似要兑现临终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