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局瞬息万变,因为周德元的忽然禅位,让礼部有此措手不及,连日来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周铎的登基大典。尚服局除了周铎的龙袍还要一并赶制玉兰的凤袍,因为周铎准备在登基之日一并给玉兰行册封之礼。
一早尚服局便遣人将连夜赶制的凤袍送到了玉兰住的嘉懿宫给她试穿,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还要改。
天气虽然还未入冬,但因为玉兰畏寒,嘉懿宫的暖阁早上添上了熏笼炭火。待玉兰将繁琐的凤袍穿戴完毕,伺候更衣的宫女早已汗流浃背。
此时一个宫女打扮的人从外面进来,接过那宫女手上的活计:“让我来吧!”
声音清灵,仍带着不谙世事的轻快,玉兰回头便看到小鱼从那宫女手上接过束腰替她绑好,看了看转而对她说:“刚刚好呢,姐姐真好看!”
玉兰如梦初醒,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小鱼圆圆的脸颊,直到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才敢相信:“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从哪回来?”小鱼一脸不解。
见小鱼神情如故,丝毫不似受过伤害,玉兰好似明白了什么:“你没去西北大营?”
小鱼摸摸玉兰身上的凤袍,十足为她开心的样子,听了玉兰地话想也不想便答:“去西北营做什么?太……废太子一直罚我在浣衣坊洗衣裳呢!”
闻言玉兰终于有大石落大,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便好!”
她生怕小鱼因为她而遭受非人的折磨,她生怕周昱也和周铎一样疯狂魔怔,还好都没有。
玉兰刚刚将凤袍换下来,就闻诸启来了。
诸启进门碰到尚服局的人托着凤袍出去,进门又看到小鱼在,他面带笑容:“姑娘今日应当爽利些了吧?”
在交州的时候诸启待玉兰也算亲厚,是以即使她和周铎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她对诸启仍是心怀感激的。
见玉兰含笑点头,诸启又说:“殿下请玉兰姑娘去养元殿。”
听闻周铎召见,玉兰笑容不自觉敛下:“养元殿是他处理政务的地方,要我去做什么?”
“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殿下说是姑娘想见的人。”
远道而来的客人?
许久玉兰都想不到可能会是谁,但却又见诸启神情笃定,只好由小鱼扶着随他一同去了养元殿。
一路上她不是没有想过各种可能,她想或许会是苏昭,甚至也有可能是周昱,她平生所识之人不多,想见之人更少,任她想象了无数可能,最终却也没想到会在养元殿见到陈昌源,那个将她抛弃的父亲。
她自出生起,直到最后被他抛弃,她只见过他两次,可玉兰却一直记得他的脸,记得他在那茅草屋中绝然离开的身影。记忆中那个英姿焕发的人和眼前中年发福的人渐渐重合在一起,玉兰眨了眨眼,她想这一次终于不是梦,她终于在有生之年见到了他。
见到玉兰进来,周铎从案后站起来接替了小鱼扶着玉兰,引着她在他身边落座,随后对玉兰说:“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陈昌源坐在下座,姿态不是不低下的,可看到玉兰时眼神却依旧冷漠疏离,并没有父女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喜悦,尽管她明日就将成为大颐的皇后,他也连一个虚伪的笑容都吝啬给予。
陈昌源只是淡淡扫了玉兰一眼,然后对周铎说:“惠王殿下,我想你是弄错了,我想见的是我的女儿陈香楚!”
“我不是你的女儿吗?”玉兰看着他,神色平静,可紧抓着周铎手臂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的伪装。
“我只有一个女儿,叫陈香楚!至于姑娘你,恐怕你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玉兰凄然笑道,“我也多希望是个误会,不然教我如何想得明白有人生为人父,竟然抛弃自己女儿?”
“姑娘,你不要再口口声声说是我女儿了,我承受不起!”
“你自然是承受不起的!”周铎回握住玉兰冰冷的手,笑望陈昌源:“因为,她是我的皇后!”
陈昌源神色不变,对周铎说:“殿下册立皇后都不让钦天临看看这皇后的命格吗?”
“命?”周铎冷笑道,“我这一生最不信的就是命!”
若说起命他是前朝皇帝遗留民间的私生子,若说起命他是被发往交州的无权亲王,若要真说起命来如今的阶下之囚才应该是真命天子呢!
闻言,陈昌源摇头苦笑:“香楚出生时相士便说她是天宰凤运,将来注定会母仪天下,福泽苍生。可她却有个晚了半柱香的双生妹妹,命定的天煞孤星,劫煞加孤辰寡宿,阴阳差错,刑克厉害。既有贵人解星,亦无可助。她不仅会阻香楚凤运,还会给我陈国带来覆国之灾!”
陈昌源的一席话让玉兰啼笑皆非:“你就因为相士的一席话就从小将我关在偏院?你就为这个甚至想杀了我?”
“如今相士的预言不都一一应验了吗?废太子落马,香楚凤途受阻。现下西北战事解除,殿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不也正是打算对我陈国兴兵吗?”陈昌源说话时一直看着玉兰,将陈香楚的失势和既将面临的覆国之灾都怪罪她身上。
他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如利刃将玉兰的心割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这是她的父亲,是她一直向往的归属和避风港,在未见之前她曾为他抛弃自己找过许多理由,每一种都是他的无奈之举,她想只要在他们见面之时,他能说出其中任何一种理由,她都会原谅他。
可是,他这样直白,纵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不后悔当初抛弃她,他最后甚至说:“早知今日,我当初便该杀了你!”
“你当初为何不杀了我?”
问出这话的时候,玉兰心中是带着一丝希冀的,她幻想着他或许在最后关头始终还是顾念了他们之间了甚于无的父女之情。
陈昌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太像香楚了,我实在下不了手。”
他说同这句话的时候,周铎只觉手臂上的力气徒然松懈,他微微侧首就看到玉兰万念俱灰的脸庞,眼眶通红,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周铎觉得胸口闷痛,转首对陈昌源道:“陈王既然知晓我要对陈国兴兵,那今日前来为何?就是要在我面前将这覆国的责任推诿给玉兰?”
闻言陈昌源从座上起身来到周铎面前,对他行了君臣之礼,然后在周铎愕然的眼神缓缓开口说:“为免致苍生于水火,我愿将陈国拱手奉上,只请殿下立香楚为后。”
静淑公主说得没有说,一旦大颐对陈国兴兵,那他必为亡国之奴。既然败局已定,他何不俯首称臣,至少来日还是一地藩王,至少还有筹码可以和周铎斡旋。
周铎嗤然笑道:“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你凭什么以为陈国如今的国力,还可以和我谈条件?”
“我知道如今大颐要灭我陈国易如反掌,可我若真要殊死一博殿下也未必就能讨尽好处。殿下,如今你无须费一兵一卒只要立一个皇后就能得到陈国,何乐而不为呢?”
玉兰看着陈昌源的嘴一张一合,似带着某种蛊惑的能力让周铎的表情缓和,她甚至能看到周铎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
原本紧握住她的手渐渐松开,玉兰下意识想握住却只来得及碰到他的袖口。周铎咳嗽两声对殿门口的小鱼说:“玉兰吃药的时辰到了,带她回去吧!”
小鱼一直在门口,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周铎喊她,哽咽着应了一声便上前扶着玉兰离开养元殿。
秋意渐浓,宫中景致却依旧宜人,来往宫人井井有条,并没有因为这皇宫一朝易主而有所改变,或许他们也早已麻木,反正都是一样的差事,伺候谁又有什么区别。
玉兰的步伐极慢,甚至有些吃力,小鱼搀着她慢慢往嘉懿宫走去,在经过一处湖心亭时玉兰靠着亭中美人靠坐了下来。
小鱼见她脸色惨白,不禁担忧:“姐姐怎么了?可是心口又痛了?”
玉兰无力将头靠在手臂上,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小鱼,我实在是走不下去了。”
“姐姐累了,那我给你传轿撵吧!”小鱼想佯装不懂,可浓浓的哭腔如何也掩饰不了她心中的不安。
见玉兰只是望中湖上烟波出神,小鱼在她身边蹲下,将头靠在她膝盖上:“姐姐,你还记得有次我们出宫遇见一个道士吗?”
仍旧没有回应,小鱼只好自问自答:“我们临行之前他跟姐姐说过,万事切莫过于执着。姐姐,不管殿下最后立谁为后,他都一定会善待你的,你不要为此难过好不好?”
“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后位,我如今行将就木,他如何待我也已经不重要。”玉兰回首过来,抚着小鱼头发,声音飘渺不实,如凄如诉:“我只是希望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命运会选择我,也不负我半生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