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章:
翌日,周铎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百臣朝圣,万民朝拜,新帝大赦大天。东境陈王前来归降,愿对大颐以君臣之礼相待,年年进贡,岁岁朝贺。京中百姓更如年节一样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在他们心中那初那个贤良英明的惠王才是众望所归。至于原本安排在后的皇后册封礼没有如期举行,谁也没有注意到,于臣民来说只要今上英明,谁是皇后又有什么关系呢?
隆冬渐至,晨间已有微微白霜可见,周铎刚下早朝还未来得及换下一身朝服便有通传说小鱼来求见。周铎一直让她贴身照顾着玉兰,见她此时求见周铎衣服也未换好便招手让进。
小鱼一进来就跪在周铎面前,圆圆的脸颊被清晨寒风吹得通风,见样子是一路急忙赶来:“陛下,姐姐又不好了!”
伺候更衣的太监正在解周铎的腰带,闻言周铎心里一激伸手挥开那太监的手,自行利落摘下头上冠冕,举步边往外走边沉声责问:“太医院开的药没给她服用吗?”
小鱼见状忙爬起来,一路小跑跟上周铎的步伐:“都按时服下了,可……姐姐最近痛得越来越频繁。太医院开的止痛药的剂量越加越大,如今……”
说着小鱼忍不住哽咽起来:“如今姐姐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晨间寒风凛冽,吹在人脸上如同刀割,可周铎却觉得心中有团火一直在烧着,任这寒风吹不熄,任那冬雨也浇不灭。
嘉懿宫的宫女见到周铎前来个个如临大敌,抖如筛糠,生怕玉兰稍有差池便会祸及池鱼。
周铎径直转入内殿,床榻上玉兰毫无声息,她原本面朝墙壁,周铎小心翼翼将她转过来才看到她面色惨白如纸,青紫的双唇紧闭,这隆冬腊月她的汗水竟然已浸透了衣裳。
“玉兰?”周铎轻轻抚开她额际汗湿的头发,声音也和他的动作一样轻柔。即使如今他已心若磐石,可她始终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始终是他无法割舍的羁绊。
他的声音并没有唤醒玉兰,周铎又试着喊了一声仍不见她有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让周铎知道她仍活着。他心中疾痛正欲发作,旁边一个宫女嗫嚅着开了口:“姑娘刚刚服过止痛的药,想必是又睡过去了。”
周铎剑眉紧蹙,眸含冷光转望向小鱼:“她每次服了止痛药就这样?”
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小鱼从来不怕周昱,可是她却莫名的十分惧怕周铎,见他脸色不善小鱼慌忙点头:“太医说姐姐只是睡过去了!”
周铎冷笑一声:“去给朕把开方子的人找来!朕到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方子让人睡着连唤也唤不醒?”
来嘉懿宫给玉兰请脉的人是李太医,玉兰曾在东宫时就多次请他诊脉,两人到也算得上是旧识了。
今日周铎的传召李太医并不意外,交待了学生自己手上的活计,便随小黄门去了嘉懿宫。
见到李太医未待他见礼,周铎劈头就问:“你给她开的到底是什么药?竟会让人五感尽失?”
李太医仍是行了礼之后,叩首不起:“陛下,你忘记了吗?是你要臣不计代价让姑娘活着。”
周铎一噎,李太医的话如一记重拳袭中他的心口,让人肝胆欲裂,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作为医者给病患开这样的药,已属违背祖师医德。可姑娘早已五内俱损,若非给她服用此药让她丧失五感,那姑娘即使活着也与身处炼狱无异。”
“没有办法了吗?”周铎喃喃开口。
“陛下。”李太医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行将就木之人,陛下仁慈,不如放手吧!”
“你教朕怎么放手?”李太医的话仿佛刺痛了周铎的神经,他厉声喝道:“:“朕有万里江山,这天下一切都尽在掌握,无论需要什么朕都能去找来。怎么可能救不了她?”
李太医叹了口气:“若姑娘一直服用此药镇痛,长卧病榻,血脉淤滞,即使不生疮痍也会血栓突出四肢尽毁。陛下为何不让姑娘走得体面些?”
周铎挺拔的身形虚晃了一下,浑身的力气都如同被抽空了一般,无力倒向向后椅子,双眼失焦望向不知名的角落。
“陛下。”诸启见状忧心忡忡轻唤了一声。
周铎无力将脸埋进掌心,李太医最后的一席话终于将他彻底击垮。他一生都在追逐权力,向往这皇位,他以为只要皇权在握他便可以睥睨天下,便可以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可即使他坐拥天下,到最后也和普通的凡胎肉体一样,在将要流逝的生命面前显得无力而又渺小,连自己也终会陷入这生死轮回。
自己半生所追逐了一切,在生死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嘉懿宫的宫女都被遣去了其它各宫,只留了小鱼和诸启在殿外守着,小鱼一直强忍着哭泣,却依旧不时发出抽噎的声音。
周铎坐在玉兰床前一动不动如同石化,玉兰在交州时的音容笑貌一直浮现在眼前,他到如今也想不明白,明明曾是那样鲜活灵活的生命,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药效一直到了晚上子时才过,玉兰悠悠转醒看到周铎时仍有些怔忡,以为尚在梦中。
“醒了?”周铎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暗哑。
玉兰无力点头,仿佛只是这一个动作就已经耗去了她所有精力。周铎伸手扶她自床榻上坐起来,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此时相对徒留一室默然。
最后还是周铎打破了沉默:“你恨我吗?”
“不恨。”玉兰扯动干涩的嘴唇,笑了笑,灿若昙花,“我由始至终都爱着交州那个周铎,我这一生早已停在了乌仑关外!”
周铎想起乌仑关外的种种,想起他临行去陈国时玉兰站在长街目送他的身影,他曾对她说要她等他回来。可那一别,她所爱的那个周铎竟再也没有回来。
太医院的人送了药来,周铎接过递到玉兰面前:“交州那个周铎,我已寻不回来。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你做的!”
玉兰看了眼他手中碧绿如玉的药汁,带着诱人的馨香,并不似她往日所服的药,她忽然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这就是周铎和周昱不同的地方,他永远可以不受感情的影响,做出最理智,最正确的决定。而周昱,即使终其一生也做不到!
“会痛吗?”她已受够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只是希望最后不会在在痛苦中离开。
“不会。”周铎紧咬着牙关,让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可怖,“只是和睡着了一样。”
“如此便好。”
说完玉兰接过周铎手上依旧温热的药碗,毫不犹豫地仰首饮尽,许是喝得太急,被呛得连声咳嗽,药碗也一并滚落在地。
周铎替她拍背顺气,她缓过气来却伸手抚上他疲惫的脸庞,声音如初见时温婉:“陛下,当初你从百花院救我回来我就说过,你的恩情我会以性命相报。如今你大业已成,我们已无相欠,黄泉路上玉兰便不相候了!”
“玉兰!”周铎伸手握住她的手,许久才发出干涩的声音:“这一生是我负了你,若有来世……”
“陛下千秋万载,不要说什么今生来世的话。”她打断周铎的话不让他说下去,这样的话不过是为自己的愧疚寻个心安,可她不想要他心安,她宁愿他下半生都活在愧疚之中。
“陛下请回吧!最后一程,我想自己走。”
玉兰想挣开被他握住的手,可几次用力都无法挣开,周铎眼眶微红怔怔的看着她。玉兰苦笑:“求你了,别让我在奈何桥上回头。”
周铎终于松开手吃力的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殿外,见他出来小鱼砰然跪在地上掩面恸哭。
他的世界万籁俱寂,什么声音也没有,脑中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像是刀剑划开胸膛前短暂的麻木和森白的骨肉,随后便有掏心挖肺之痛伴着鲜血一起涌出。
诸启跟在周铎后面,看着他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离开嘉懿宫,如墨夜色中凄清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在地面上拉伸出寂寥无力的身影。
经过御花园时周铎足下一个踉跄险此跌倒,诸启眼疾手快两步上前将他扶住:“陛下,当心脚下。”
周铎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扶在诸启手臂上的手越抓越紧,诸启觑眼便看到月光下周铎隐忍痛苦的侧脸。他在身后挥了挥手,无声无息的摒退了一众随行的宫人。
周铎站了许久终于镇定了心神,松开诸启再次慢慢往前走,一直到了启元殿,周铎站在昏暗无光的殿中遥望着高高在上的龙椅。
“诸启,她走了,她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周铎的声音里有着几丝哽咽,诸启心中酸楚,只能默然不语。
许久,周铎终于再次迈步走向龙椅,诸启自他背后看着他,看不到他的脸上是否有泪,只是看到他步伐蹒跚像是丢失了魂魄,徒留一具行尸走肉。
最后周铎在龙椅上坐下,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他说:“诸启,你也走吧!离开盛京!”
诸启心猛的一紧,矢声道:“陛下……”
“不要让我们,变成周德元和徐永和那样!我已经没有更多在乎的人可以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