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章
即使是身在刑部大牢，外面的鼓乐声，鞭炮声依然清稀可闻，周昱被关在这牢狱之中已经很久了，久到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年月，只凭感觉应该是除夕到了。他最后的记忆仍是那日盛京城楼上，玉兰纵身跃下之后，他也跟着从城墙上跃下，玉兰被早就悄自潜到城门下的赵岳接住，而他则孤身陷入了周铎的千军万马。
被押解进大牢的途中周临曾问过他是否后悔？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后悔的这个念头，他只知道若是他就那样看着玉兰在他面前粉身碎骨，那他才会抱憾终生吧？
他和周铎之间，诚如玉兰所言他从来就不是周铎的对手，小时候就是这样，他虽文采出众可骑射武功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始终在周铎之下，以至于后来他看到周铎征战沙场屡立战功时，他也迫切的想要上战场证明自己，可周德元永远都不准许，他用一种近乎自私的方式保护着他和周临，同时也让他们失去了成长历练和受人拥戴肯定的机会，以至于他最后当上了太子，在别人眼里心里也始终是名不符实。
周昱甚至知道其实周铎比他更合适当一个君王，周铎有着他没有的理智和果敢，这些是他永远做不到的。如今这个结局，既是预期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后悔可言。
赵岳来的时候周昱原以为周铎终于下定决心除掉他了，却见赵岳对随行侍卫点头，示意他们解开周昱身上的枷锁，然后在周昱疑惑的眼神中偏了偏头说：“走吧！”
周昱一怔，随即自嘲道：“将死之人还挑地方不成？”
赵岳无奈耸耸肩，侧身从门边让开：“陛下让你今夜离开盛京。”
“他要放了我？”周昱难以置信，“他不怕我卷土重来？”
赵岳无声叹息：“当然怕，但是陛下答应过玉兰姑娘放你一条生路。”
“呵！”
闻言周昱冷笑出声：“我周昱竟然落到让她来为我求情的地步。她如今在周铎身边，圣眷正浓吧？”
“她已经走了！”
说完赵岳率先转身离开了牢房，他的话周昱听得明也未明，只是心中忽觉不安似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消失，他几步上前一把扣住赵岳肩膀：“她去哪里了？她不是周铎的人吗？周铎如今即已登基，她为什么要走？”
赵岳无力挥开周昱的手，周昱此时才发现赵岳已卸下往日配剑，他突然想起当日在盛京城楼下赵岳接住玉兰时就已双臂尽废。
赵岳无视周昱愕然的眼神，淡淡说道：“她三日之后出殡，陛下准你送她最后一程！”
周昱瞬时僵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赵岳的声音也在耳中变也了一片嗡鸣之声。他下意识摇头否认：“不可能！”
赵岳神色无奈却也不欲向周昱解释什么，刚转身要走，周昱却猛的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她怎么可能会死？怎么可能啊？”
周昱声音嘶哑，神情悲怆，额际青筋暴涨，却依旧强忍着眼中湿意。他情愿相信这是周铎对他的折磨，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尽管他早就知道她已病入膏肓，尽管他知道她早已生不如死。可是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他明明说过黄泉碧落都要在一起，她竟这样就走了！
一旁的狱卒见周昱暴走，赶紧过来将他架开，赵岳却挥手让他们松开。一失去狱卒的控制，周昱整个人便失去了失撑无力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最后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无声嘶吼。
她对于他来说，便如心上的一根刺，埋在心中总是不时让他痛苦难捱，可要拔除却又要忍受拔皮割肉之痛。他一直任由她在他心里扎根生长，任自己越陷越深，他以为只要她在那里即使痛他也是愿意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她愿不愿意，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她自己就走了。任他痛不欲生，任他万念俱灰悔不当初，她都再也不会知道了。
今夜的盛京灯火辉煌，鼓乐喧天，烟花四散，不仅因为今日是除夕，还因为今日是新帝册封皇后的良辰吉日。周铎册立了曾经废太子的良娣陈香楚为后，两人曾经在陈国的一段短暂邂逅被广为流传，后到来甚至有了周铎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说法。
世人都道惠王痴情，为因兄长强占所爱，才举兵而起，他和陈香楚的“曲折爱情”也被传为一段佳话。
可今夜的凤仪宫却在盛京城乃至盛永宫的热闹中显得格外凄清，若大个凤仪宫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只有陈香楚一人身着金色凤袍端坐在床上，明明是凤袍加身的无上荣宠，此时她却满脸泪痕。
“怎么不开心？这不是你一直所向往的吗？”周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的到来带进了室外的风雪，突如其来的寒意惊得陈香楚一个激灵。
见到他来，陈香楚立时挺直了背脊，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丝毫的怯懦：“我当然开心，看到你为疆土而背信于她，看到她永远只能屈居在我之下，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周铎剑眉微挑，对陈香楚的逞强之言未置可否，他慢慢踱步至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神专注。陈香楚只觉他目光森冷，似有无数毒蛇沿着她后背爬上来，她稳住自己情绪，仰首迎视他的目光。
周铎眼中泛起了一丝兴致，轻缓的语调中带着几丝戏谑：“以前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你，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你和玉兰真的很像。难怪当初周昱会把玉兰当成你的替身！”
他言辞中毫不掩饰的轻挑和嘲讽之意让陈香楚的脸瞬时涨得通红，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怎么？从周昱手上抢了皇位不够，连女人也要一并抢了么？”
周铎却并不被她激怒，只是淡淡笑道：“确实从他手上抢了一个，至于你，若非陈王卑躬屈膝将陈国双手奉上，你以为你还有机会鸠占鹊巢？”
“周铎！”陈香楚差愤难当，站起来扬手便要挥到周铎脸上。
周铎稳稳将她手腕接住，一挥手便将陈香楚掼在床榻上，无力感和从未受过的羞辱让陈香楚掩面而泣：“我当真是有眼无珠，竟然会……竟然会爱上你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
思及过往，陈香楚如今心中只有无尽的懊悔，周昱曾那样全心全意待他，是她一心系在周铎身上将他推到了玉兰身边，还协助周铎一并铲除了吕伯阳。若非如此，此时时刻登上皇位的人便是周昱，集万千荣宠的人也还是她。
见她如此周铎却不说话了，倾身坐在她旁边，仰望着窗外被烟花照得明亮如白昼的盛京城，他忽然想起陈香楚和周昱大婚那日启元楼也放了烟花，想起他当时去东宫接玉兰，想起烟花落下时她勉强的笑颜。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周铎倾身扶起陈香楚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动作细致轻柔，像在擦拭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未了却说：“别把脸弄花了。”
陈香楚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有些糊涂，却见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温热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梢最后落在她的眼角，说：“朕记得玉兰这里有颗痣。”
闻言陈香楚乍然从温柔乡中惊醒，猛地挥开他的手，后退几尺防备着他：“周铎，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要在此装神弄鬼想吓唬我！”
周铎讪讪收回手：“朕只是想让你和她一模一样。”
然后击掌唤道：“来人！”
殿外立时便有随侍的太监进来，正是徐永和的徒弟孙进。
周铎指了指陈香楚：“给她眼角纹颗痣，红色的。去嘉懿宫找小鱼，她知道应该纹在哪里。”
孙进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怔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却见一旁陈香楚从床榻上跳起来指着周铎：“你这个疯子，我是陈香楚，不是玉兰！你要她便去找她好了，为什么非要这样对我？”
闻言周铎脸上终于浮现几丝落寞：“朕……再也找不回她了。”
说完他再次对呆立在一旁的孙进喝道：“没听到朕说的话吗？”
孙进被周铎一喝终于回过神来，招手便让随侍的宫人去拉陈香楚。陈香楚却奋力摆脱宫人的控制，扑到周铎脚下拉着他的衣摆痛哭哀求：“周铎，我是陈香楚啊，我是陈国的公主，你不能这样对我！你纵使不念及我爱你一场，也至少看在我助你铲除吕伯阳的份上，你放过我吧！哪怕废除后位，打入冷宫，我也不要当她的替身！”
“为什么不要？”周铎俯视着她，声音冷淡：“她一生都在当你的替身，替你被劫，替你受难，替你入狱，替你担罪。如今她走了，把你变成她又有何不可？”
孙进跟着徐永和多年也学到了几分眼力见儿，见此情形向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不再犹豫立时上前将陈香楚自周铎面前拉开。
在将周铎衣摆从她手中抽离时，陈香楚绝望地哭喊出声：“周铎，你这个疯子！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周铎无谓冷笑，“朕的报应早就应验了！”
玉兰的离开就是老天爷对给他这罪孽深重的一生最大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