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最后被周铎安排葬在皇陵之中,尽管她临走之前说过不愿再与他有来生之约,可他却不愿来日黄泉路上没有期盼,他想哪怕是留有一点念想于他而言也是好的。
出殡当日周昱如约前来相送,一袭青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略有宽绰,冬日寒风凛冽被风一吹便欲乘风而去,这段时日他竟瘦了许多。
“朕以为你不会来了。”周铎负手立在陵前,没有回头看周昱。
周昱眼下一片阴影显示着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好,他站在高处看着山下那些人抬着玉兰的棺椁蜿蜒而上。
“我总不相信她是真的走了。”
闻言周铎垂头笑了笑,笑声悲怆无力:“是朕亲自送上的毒药。”
周昱收回目光,回首看着周铎,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为何要这样做?”
“太医说她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朕不愿总看她受苦,周昱你知道吗?从认识她那刻起,朕便总是在看着她受苦。”
周昱无言以对,许久才淡淡开口:“可是我却宁愿看着她受苦,也想要她活着。”
至此周铎也不再说话,只是风声啸啸,流淌在这对曾经的死敌之间。他们曾经为着彼此的轼母之仇而欲置对方于死地,他们曾经为着那皇位而勾心斗角多年,从来没有想过尘埃落定之后,他们还有机会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
棺椁入土之前,周昱忽然说:“我想看她最后一眼。”
他以为周铎会反对,沉默片刻却只听他说:“已经很多天了,纵使这样的天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周昱手掌在棺椁上留恋许久,最后将额头抵在棺椁上,声音模糊哽咽:“我只是后悔,在最后相处的日子里我竟没有一天好好待过她。”
最后,他终于松开手看着送行人将玉兰葬入皇陵中,临行之际周昱自袖袋中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递给周铎:“这是她珍藏了很久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
说罢他转身离开皇陵,不再有丝毫留恋。
周铎没有问周昱要去哪里,因为他知道无论周昱去了哪里,他和他都一样,将心一并也葬在了这里。
纸条已经皱得很厉害,他甚至能想象出玉兰几次扔掉又找回来的场景。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雅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时,此时此夜难为情。
后来的很多年里周铎都经常会想,也许玉兰对他是真的已经完全释然,再也没有丝毫留恋了吧?
不然为何任凭他日日夜夜思念,她也不肯入他梦来。
他时常去凤仪宫见陈香楚,对他宠爱有加,他将对玉兰所有的愧疚都转移到陈香楚身上,他要陈香楚穿玉兰曾经的衣服,要她梳玉兰曾经爱梳的发髻,甚至连名字也是。每次他叫陈香楚‘玉兰’的时候,陈香楚总是会变得歇斯底里,可周铎仍旧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到后来陈香楚也渐渐麻木,她想也许老天爷给了她们一样的脸就是为了让她们承受这样交错的命运,陈昌源以为最后她当上了皇后终于抵挡了玉兰阻她凤途的预言,可是他却不知道因为他的固执,她陈香楚的下半生都活成了玉兰。
至于陈香楚,早就死在册封礼上了。而玉兰,却一直在周铎心里活着。
易和七年,皇后陈香楚因病离世,易和帝周铎因思念已故皇后而一病不起。东陈州藩王陈昌源携孙女陈瑜梳前来吊唁皇后,陈瑜梳因长相颇似故皇后而被周铎留在宫中,封为玉妃。
自皇后离世之后周铎充盈后宫,所选之人容貌皆与故皇后有相似之处。所有人都道天子是个痴情种,这后宫三千佳丽不过都是故皇后的替身,谁也不知道其实故皇后才是真正的替身。
始终最得圣宠的还是陈瑜梳,从血源上来说陈瑜梳是玉兰的侄女,是以相较其他人她的眉眼神态更像玉兰,而且芳华妙龄正是当初周铎初遇玉兰时她的年纪。
自玉兰离世之后周铎便下令斩除了盛永宫所有的玉兰花,多年过去他甚至已经不记得玉兰花长什么样子了,可他依旧记得那年初春的夜里,他一人在湖心水榭独酌,远远看见她提着灯笼踏着月色而来。记得他在花园玉兰花下寻到她时,她涨得通红的俏脸。
多年过去,御园里早已没有玉兰花,可周铎却在朦胧醉意中依稀看到有人提着灯笼而来,身姿绰约,婉如梦境重现。
周铎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奔跑过去,最后果然又在御花园中寻到那人,明眸皓齿粉黛玉容,端的是张国色天香的脸,可不管有多相似,始终都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是你啊。”
周铎的声音中透露着几丝寂寥失望之意,陈瑜梳却好似未觉,望着他的眼中满是流光异彩,轻快地说:“臣妾有东西给陛下看,刚刚去养元殿没找到陛下,听孙进说陛下在这里,臣妾就寻来了。”
“哦?”周铎强打起精神问她,“想给朕看什么?”
陈瑜梳神秘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拉着周铎的手一边往她所住的鸾仪宫走一边说:“陛下随我来!”
周铎任她拉着,心中也被她神秘兮兮地样子挑起了几分兴致。两人一路到了鸾仪宫,陈瑜梳遥指院中傲然而立的一株玉兰花,欢喜道:“陛下你看,臣妾种的,开花了。”
周铎却脸色骤然大变,猛的甩开陈瑜梳的手:“为何要种玉兰花?朕不是说过永远不要在盛永宫看到玉兰花吗?”
陈瑜梳脸上笑魇凝固,眼眶渐渐泛红,手足无措起来:“臣妾……臣妾是看宫中没有,以为……以为大颐没有玉兰花才专门让人从东陈州运过来的。”
陈瑜梳一边说一边看周铎神色,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她专宠已久从来没见过周铎如此骇人的样子,一时间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跪下哭泣着说:“陛下,臣妾错了,求陛下恕罪。”
周铎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么久了,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过了这么久,只要一看到玉兰花,一想到玉兰他还是会心如刀割。
垂眸看了眼陈瑜梳,犹跪在地上抹泪,对比起方刚欢喜雀跃的样子显得格外可怜。
“起来吧!”
陈瑜梳仰头看他,眼中仍带着泪意:“陛下为什么不喜欢玉兰花?”
“朕喜欢。”
说完周铎慢慢走向那株玉兰花,喃喃低语:“朕最爱的就是玉兰了。”
陈瑜梳见周铎神色黯然,不明白他话中深意,只当他是真的喜欢玉兰花,于是上前摘下一朵递到周铎手上。
“摘它做什么?”
“陛下不是喜欢玉兰花吗?”
闻言周铎一时间啼笑皆非:“喜欢就要摘吗?”
陈瑜梳点头:“陛下,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周铎看着掌心洁白的花朵,苦笑:“好一个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朕当初怎么就不明白呢?”
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一心向往权力和皇位,所读的书所识的道理都告诉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告诉他软玉温香英雄冢。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若他早一点明白,他会不会还像当初那样义无反顾?若他早一点明白会不会就不再有空折枝的遗憾?
陈瑜梳见周铎神色不虞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轻声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周铎将那玉兰花收进掌心:“没什么,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陈瑜梳刚要再发问,却见孙进神色紧张一路小跑而来,见到周铎便连呼:“陛下,不好了!”
周铎见孙进气喘吁吁的样子,便说:“好好说,什么不好了?”
“守陵人传消息来说昨天夜里皇陵西北角塌方了!”
周铎微微皱眉,神色不耐:“叫工部的人去处理不就行了,这点事也要朕亲自处理吗?”
“不是的!”孙进咽了口唾液,气息总算平稳些方才娓娓道来:“工部的人今儿白天就去了,从塌方的地方拉出皇后的棺椁,可里面……里面空无一物。”
闻言周铎脸色骤变,一旁的陈瑜梳也不禁低呼:“我姑姑尸身呢?”
陈瑜梳不知道皇陵中皇后的棺椁所葬之人并非陈香楚,但周铎却是心知肚明的,下意识问道:“怎么会不见呢?一个死人难道还会不翼而飞吗?”
见周铎面色冷峻,似有风雨欲来,孙进嗫嚅着说:“工部的人说塌方的原因就是下面有空洞,许是有人将皇后尸身偷走了。”
周铎勃然大怒:“偷一个死人做什么?”
一时间周铎脑中一片混乱,只是忽然觉得有迷雾罩在眼前,支离破碎的片断和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拼凑。
玉兰突然恶化的病情,她死后就辞官的李太医,被他放出宫的小鱼,还有那个明明可以为玉兰不顾性命,最后却消失无踪的苏昭。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指向最后的真相,周铎看了一眼手中迎春盛放的玉兰花,忽然发现尘封已久的心似乎又有了希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