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志远的棺椁被送回盛京那日,周德元召了周铎入宫觐见。虽然周铎早就有所心理准备,但当他踏入钟政殿,看到摆在周德元面前的首级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父皇今日召儿子入宫就是为了让我来看这吗?”
周铎声音冷硬,表情亦是有着无法掩饰的愠色。周德元面色沉着眉宇间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他睨了周铎一眼也不恼,缓缓开了口:“到底兄弟一场,朕以为你会想见他最后一面。”
“君子之间,贵在神交。这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关系?”
周德元眼中冷光一闪:“好一个君子之交,这么说邹志远通敌叛国,你也是知道的咯?”
周铎心中本就藏着无处宣泄的愧疚和遗憾,他常常在想,如果那日他没有和赵岳出去骑射,是不是就能早点看到徐永和传给他的消息,如此他的信使也能够早将消息送到几个时辰,如此一来是不是就能够救到邹志远?
自从收到邹志远的死讯周铎就时常会冒出这个想法,然而每一次都只会让自己更加自责和无奈。
周铎向来是自制的人,闻言却再也不能冷静:“邹将军驻守边关多年,至今尚未取妻,未了连个端灵位的后人也没有。如今却落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真是不值。“
周德元双眸微眯,看了周铎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意思是朕冤枉他了?”
“儿子不敢!”周铎恭恭敬敬拱手一躬,“儿子只是猜想,或许父皇是被奸佞所蒙蔽!”
“你不敢?朕看你胆子大得很,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觉得朕老了没用了,任谁都可以欺瞒了是不是?”
“儿……”
周铎话还没有说出口,只觉眼着一闪便有物什从周德元手中扔出来砸在他肩上。那东西不重也砸不疼人,周铎垂眸看了一眼却是正好摆在周德元手边的墨锭。墨锭砸到他肩上,在他霜色的衣袍上留下一片污黑的痕迹,残留着淡淡的百栈香味道。
闻到这熟悉的味道,周铎却忽然冷静了下来,随后暗笑自己如今竟然也和赵岳一样沉不住气,在这个时候竟想去激怒周德元。
周铎跪下向周德元深深叩了一首:“请父皇恕罪,儿子只是因为昔日好友离世,心中难免悲痛,是以才无意顶撞了父皇。”
站在一旁的徐永和适时开口:“殿下衣裳脏了,让孙进带去你换一身儿吧!”
还未等周铎点头应允就见有小黄门进来通报,说吏部侍郎邱泰前来求见。周德元此时脸色稍稍和缓了些,看了眼周铎意味不明地说:“邱泰此时求见想必是为着西北军中无首之事,你曾带兵多年,留下来听听看!”
“是。”
周铎应了一声便退到了一边,得到通传邱泰一进到殿里看到周铎也在不由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依礼向周德元和周铎见了礼。
待邱泰说明来意,果然是为着西北军营一事前来,周德元沉呤许久都似想不到合适的人选能够派去穆通关,随后看向周铎:“兵部你的旧部不少,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举?”
周铎知道周德元这是在试探自己,于是随意推举了一个不相熟的人,刚刚说出来就遭到了邱泰的否定。
只见他摇首道:“此人虽也是殿下旧部,可入军时间短,缺乏作战经验,万万无法担此大任。”
周铎不语,只是又退回了一边。
邱泰见状上前一步对周德元说:“说起殿下旧部,我到想起一人来。”
话一说出,周德元和周铎同时望向了邱泰:“说来听听。”
“西南卫州节度使许茂,虽然在殿下身边待的时间不久,可后来听闻在卫州统兵却很有一套,去年回京叙职陛下还嘉奖过他。”
经邱泰一说周德元也想那许茂来,当初他得知邹志远提前回京密会周铎,可就是许茂透露给他的。而且刚刚邱泰那句许茂在周铎身边的时间不久,听起来也似乎别有深意。
周德元望了一眼邱泰,上次周铎指婚的事也是他给的提议解决了当时的难题,看来邱泰是真懂得他的心思的。转而又看了一眼周铎,他仍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周德元当即拍案决定:“那就封卫州节度使许茂为平北大将军,命其接到圣旨立即出发前往穆通关,务必要将胡族蛮子驱出我大颐疆土。”
“是!”
邱泰领了命便和周铎一前一后离开了钟政殿。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任何交流,只是一前一后的走着,好像是完全不相识的人一般。直到到了启元殿前的广场,四下除了来来往往的宫人便再无旁人的时候,邱泰目不斜视,压低了声音说:“如今棋子已落盘,可到底一别多年,是否可靠?”
“曾施其救命之恩,自是知恩图报之人。”
“如此甚好!”
说完邱泰转身向周铎拱手道:“下官还要回吏部安排调令,先行一步。”
周铎回了礼:“邱大人请!”
待邱泰离开之后周铎想了想又去了北严庭,很快就找到了管事的太监,说明来意之后太监面露难色:“这些罪奴都是有记档的,若少了一个,奴才如何向徐公公交待?”
周铎环视了一眼北严庭内的景象,罪奴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这些罪奴隔三岔五死一个不是常事吗?“
说着周铎从袖袋中掏出一锭元宝放到太监手上:“而且徐公公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
太监将那元宝握在手中许久,犹豫再三终于决然道:“好,殿下吩咐,奴才必定将此事办好。”
周铎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皇宫。
是夜。
送夜香的马车从净房一路驶向了西华门,当值的守卫远远闻到熟悉的松香味便知道是宫里又送夜香出宫清理了。
许是夜晚当值无聊,其中一个守卫调笑道:“人家都说皇宫里拉出来的屎的是香的,以前还不相信,现在我是真信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近前,另一个守卫随意拔开马车上的一个木桶草草看了一看,便挥手让行。等那马车驶出了西华门才答道:“那么爱闻你怎么不去给陛下送官房啊?”
几个人嘻笑打闹中马车渐渐往盛京的南面驶去,那里并不是宫中处理夜香的地方。中途和一辆寻常商用马车换了其中一只木桶,那商用马车便趁着夜色将木桶运出了盛京城外,最后停在了城郊一处别院。
马车停下,院子里出来了两个平民打扮的年青男子,但个个腰间悬挂配剑,目光烔烔,一看便不是寻常之人。
两个年青男子合力将力木桶抬下来,掀开盖子拔开盖在最上面的松香,下面赫然蜷缩着一个中年男人。
年青男子将那中年男人从桶中拖出来,又掐了其人中才见其转醒,醒来之后他见四周皆是陌生的环境一时间还以为置身梦中。
中年男人身上还穿中宫中罪奴的衣服,这时其中一个年青男人将一件崭新的外衫披到他身上,说:“殿下已经久候多时了。”
那罪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仍有些不确定:“是惠王殿下?”
年青男子点点头率先举步进了院子的正厅,罪奴不敢怠慢也匆忙起身欲赶上去,因为刚刚昏迷的原故手脚没有力气,硬是在原地撑了几次才堪堪稳住身体。
进到正厅果然看到周铎,一手碰着茶盏端坐上方。
罪奴得见天日,一时间激动万分,向周铎深深叩道:“罪奴俞元纬见过惠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周铎闻言心中暗暗一哂,竟然真的是他。随即赶紧放下茶盏虚扶了一把,忙道:“都是自家人,俞先生切勿如此多礼。”
俞元纬起身时早已经是老泪纵横:“没想到俞某还有得见天日的一天,实在是……”
强忍住心中激动,俞元纬举目四望。周铎暗自看着他,知道他在找什么,于是说:“老师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奔波,如今在交州颐养天年。”
俞元纬这才点了点头:“不知家父身体可还康健?”
“老师身体到还健硕,就是眼睛有些花。”,周铎笑了笑又说:“待我将京中事务处理完毕,便同先生一起回交州,老师见了你想必会十分开心的。只是先生不宜在京中露面,暂且只有委屈你住在这里了。”
“殿下大恩,何来委屈一说?”
“先生不嫌弃就好,当初看到你的纸条我着实吓了一跳,随即便传信给老师确认你的身份,连老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周铎重新坐回上座,伸手请俞元纬在旁边坐下之后又说:“你知道,这么多年老师一直以为你死了。”
说这席话的时候周铎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俞元纬的脸,他观察着俞元纬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直到最后几句时他甚至有些不确定。
但说完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俞子甫旧宅所供的牌位果然是俞元纬的。
俞元纬叹了口气:“照理说我确实应该死在逼宫当日的,若不是陛下……”
察觉自己失言,俞元纬赶紧改了口:“若不是永和皇帝让我扮成太监的话,我也活不到今日。只是堂堂七尺男儿,为了苟且偷生扮成太监,我实在有愧于父亲。”
“你能活着,对老师来说已是万幸,别说有愧这样的话。”
俞元纬终于提到了永和皇帝,草草安慰了两句之后周铎再一次试探道:“可你是永和皇帝太子时的陪读,为何老师会来给我授业?”
话一问出,俞元纬立时警觉起来:“父亲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周铎心中一沉,脸上仍是困惑真诚:“其中有什么难言之处吗?难怪老师一直催促我早日回交州,说有重要事情必须当面告诉我。”
俞元纬端详了周铎许久,实在无法从他表情中看出破绽,而且在宫中几次见面周铎给人的印象确实和外界所传一样贤良温和,想了想俞元纬低叹了一句:“这件事,确实也只能当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