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伯阳已除,眼下周铎的当务之急就是拿到西北的兵权,想到即将上战场他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一大早就叫了赵岳到宿辰阁陪他练功。用过午膳又牵了马匹去郊外骑射,待到尽了情回到王府时已是夜幕低垂。
诸启早已候在门边似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待二人下了马才上前对周铎说:“东宫和宫里都来消息了。”
周铎将马鞭交给了前来牵马的下人,一边问:“什么事?”
“东宫那边说太子妃进宫向萧贵妃请了懿旨,让玉兰姑娘入藉定公国府,封为四品良媛。”
周铎足下一顿,有些意外:“吕嘉禾?”
吕嘉禾善妒专横是出了名的,即使如今家道中落,可也没有转变如此之大的道理。
“是太子的意思。”诸启看出周铎的疑惑回答道。
这下周铎到不意外了,玉兰因为周昱的看护不周导致小产,他必是十分内疚的。加之现在已没有吕家牵制,更是可以为所欲为了。只是让玉兰入藉定国公府,如此一来他可就是她名义上的姐夫了,周昱倒也想得出来。
“她呢?还好吗?”
诸启自然知道周铎问的是谁,想起小鱼传来的原话,诸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如实告诉周铎。他知道周铎眼下要谋划取得西北的兵权,如果这时候告诉他玉兰的病情,只会让他分心。
于是诸启说:“玉兰姑娘身子一直不好,现下也只好将养着。只是遭逢如此大难,短时间内怕是心绪难平。”
一时间周铎沉默不言,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滋味。最初小鱼传来消息说玉兰怀孕的时候,他确确实实是希望这个孩子夭折的,所以才下了那样的决定想要借周昱之手办到。可如今听闻玉兰因为失去这个孩子而伤心欲绝,心中却又无比压抑。他已经负她到如此地步,无论如何他总归希望她是开心的。
曾经他以为自己纵使不能给她名份,但至少能护她一世太平,可如今方知她一生的不太平都是源于自己。
周铎不欲再继续这件事情,转而问道:“那宫里呢?可是关于父皇的?”
诸启这才从袖袋中掏出一封密函交到周铎手上:“不知道,传信的人说要你亲自拆阅。”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宿辰阁的书房,赵岳在后将房门细心掩好,诸启则上前将灯盏点上。周昱就着案上灯盏阅览徐永和传来的密函,只是脸色变得越来越冷峻。
赵岳总是没有诸启沉得往气,上前问道:“怎么了?可是陛下发现了什么?”
周铎将信放到案上,脸上难得地出现一种绝望无措的神情,半晌才道:“西北军中有人告密说邹志远通敌,父皇已经派人持手谕前往,就地处决邹志远。”
这下连诸启也瞬间乱了章法:“邹志远素来不与布奉联系,如何会有把柄落入他人之手?”
“只怕是欲加之罪。”
周德元早前就有除掉邹志远的想法,只是碍于用人之际不敢轻易动手。如今吕伯阳倒台,柳文山明面上不参与党争,现在东宫是肉眼可见的势孤。为了防止周铎趁机起势,想必他也顾不上更多了。
“那怎么办?邹志远若死了,西北十万大军的兵权可就不知道花落谁家了?”
赵岳曾经在军中也是同邹志远共同抗敌过的,当中情谊自然深厚,如今听闻这样的消息不由急得来回踱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诸启见周铎不说话,又忍不住问道:“殿下,总要想想办法啊!”
周铎将案上信函往二人面前一扔:“钦差都出发三天了,徐永和今日整理奏折才看见,不然恐怕还要等邹志远的首级送回盛京才知道呢!”
闻言诸启和赵岳皆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脸灰败之色。周铎阖眸沉思许久,终于沉声道:“派人快马加鞭给布奉送信,要他倾尽全力攻破穆通关!不管用什么代价一定要赶在钦差到达西北大营前将信送到!”
赵岳一愣,不明所以:“若布奉攻破了穆通关,不是给邹志远坐实了通敌之罪吗?”
“现在已经坐实了,你以为父皇还会给邹志远翻案的机会不成?”
周铎看着赵岳一脸肃色:“我和邹志远早已约定好,若有一日布奉全力攻城,那便是京中有变故,他只须假意抵挡一二便可。而且若布奉发起攻击,军中无帅,钦差也不敢马上下令处决邹志远,如此他才有时间想好对策。”
诸启和赵岳互视一眼,只好叹道:“眼下也唯有如此了!”
赵岳点点头,拱手说:“那我现在就去办。”
见周铎点头,赵岳便匆匆离去。
尽管周铎派出的信使已经快马加鞭将信送到布奉手中,可最终传回来的消息还是让周铎大失所望。去胡族的路途本就比去穆通关要远,加之周德元原就决意要处死邹志远,故而派去的钦差也是日夜兼程赶至军营。
布奉收到周铎的消息是在一个清晨,只是同时收到的还有派出去的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就在周铎信使到来前的几个时辰,大颐钦差已经在赶到军营的当天半夜将邹志远就地处决。
据说当时军中还起了不小的动乱,邹志远驻守西北边关多年和军营里的将士同吃同住,早己有兄弟手足般的情谊,磨练了他们同心同德的精神。可远在盛京的皇帝不仅不念其功勋,反而不问青红便要斩杀,一时间群愤难平。
当时那情形只需要邹志远一声令下,哪怕是要那些将士们杀了那钦差,揭竿而起他们会毫不犹豫的。
可邹志远并没有那样做,到了最后关头他始终还想着被周德元下令困在盛京的周铎。若他揭竿而起,那就势必会威胁到周铎的安危。
最后邹志远喝止了已经沸腾的将士,朝着盛京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便被斩首示众。
周铎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日不吃不喝,诸启和赵岳虽然都着急,但是出于对周铎的了解,他们也只能束手无策。
待到第三天,今年春贡的贡黑从交州运来要周铎亲自过目,他终于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颌边已有一圈青色的胡桩,眼圈乌青,可双眼如鹰隼,阴冷狠绝。
贡墨运来后被存放在王府库房,贡墨里加了百栈香,一打开仓门便有香味扑鼻而来,让人瞬间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百栈香是交州特有的植被,有着醒目提神的功效。周德元从称帝开始就勤于政绩,故而特意命人将百栈香加在贡墨当中。
周铎随意取了锭墨放在鼻下轻嗅,这些年他在交州负责每年春贡的贡墨,早已练就了这项本领,只需一闻便可知道百栈香加入的比例是否精确。墨坊的人也早就熟能生巧,这些年也未曾出过差错,这次也一样,浓淡得宜,工艺精细,均是上上之品。
可周铎随手一抛,将手中墨锭扔回去:“重新做一批来。”
诸启将周铎扔掉的墨锭拣回来闻了闻,疑惑不解:“殿下,这贡墨没有差错呀?”
“每锭墨再加一钱百栈香。”
说完周铎便举步离开库房,诸启愣了下心下便已了然,拱手应了声“是”,随后掩上库房门跟着周铎回了宿辰阁。
周铎在书房里待了三天三夜,待诸启随他之后一踏入书房就感觉到一股颓败的气息。周铎扳动了桌案上以灯盏为掩饰的机关,身后墙上露出一方小小的暗格。
他从中取出一张带血的纸笺铺到案上,随后取笔在纸笺上勾了两个圈交给诸启:“把这个给徐永和,让他想办法将父皇用的药里的这两味药材去掉。”
诸启接过那纸笺一看,原来是上次周临从宫外给周德元请来的郎中给周德元开的方子。他想起来当初徐永和跟周铎说过这方子让周德元恢复了不少,后来周铎便命赵岳趁那郎中出宫时将药方弄了来。
诸启联系周铎今日种种,他终于明白过来邹志远的惨死让周铎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曾经视周德元为生父,拼尽全力将什么都学到最好只求能得到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可周德元从来视他为无物,他总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好,到了军中更是卖命,只为能够成为让周德元骄傲的儿子。
直到周德元拥兵自立,他屡立战功,他终于得到他的赞许和笑容。每次交兵他都冲在前锋,每次险要任务总是他亲自带领将士冲锋陷阵。就连围攻大丽宫,永和皇帝要他只身入宫相见,他也未曾退缩。可周德元从来不允许周昱和周临上前线,那时候他竟天真地以为那是因为自己比他们二人更优秀,所以周德元才要让自己留在军中。
如今他才明白,周德元对他和他母亲从来都只有利用,对周昱和周临才是对自己骨肉的偏爱和保护。
他以为他与周德元纵使没有血源关系,可他们之间总归有着二十多年的父子情谊,如今想来真真是可笑至极。
他既然都能借召他入宫的机会派人行刺,又如何可能会对邹志远留手。
那是他出生入死的部下,那是曾经用性命保护过他的兄弟,那是他决定谋取皇位时毫不犹豫相信他的知己,那也是到了最后性命关头仍然一心想着他的手足,竟然就那样被斩杀在自己曾经守卫过的地方,一个将士的头颅就那样滚落在自己曾经为之卖命的土地上。周德元是那样狠毒,连最后一丝尊严也未曾给过这个忠勇的将军。
如今邹志远的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