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注定是大颐开国以来最不平凡的一年，正月一过吕伯阳贪污案终于落下帷幕。前丞相吕伯阳最终被论罪处死，或许是顾及吕嘉禾他并没有将东宫牵扯进来，而是一力承担了所有罪名。按律这样的贪污大案本应诛连九族，最后盛元皇帝周德元念太子妃吕嘉禾端淑嘉柔，故而只是抄家充公，赦免其族人。由主审此案的前御史大夫柳文山出任丞相一职。
吕嘉禾自吕伯阳出事之后收敛了许多，深居简出再难踏出斓月殿。
二月十八是陈香楚的生辰，前一年因为新婚刚过是以没有操办，今年原本早就订好宴请四方。可到了今时今日，虽然锦衣华服，玉颜粉黛，可终究掩不住眼下的乌青和眉宇之间的倦色。
自从亲耳听到玉兰小产前的惨叫和见到绘秋死前的惨象后，陈香楚便一直被噩梦困扰，总是一闭上眼睛便听到婴孩的哭泣还有绘秋的求救声。
宴上仍是歌舞升平，筹光交错，周昱强撑起笑脸同参宴宾客同饮了几杯之后便借口醉酒想要离开宴上。
还未起身便被陈香楚拉住衣角，他转过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低低的声音亦是带着不容辩驳的疏离：“松手！”
陈香楚杏眸含泪：“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周昱叹了口气，神色已有不耐：“不想留在这里就早些回毓秀阁！”
“周昱！”陈香楚艾怨地看着他，“你忘记你曾经在陈国向我求亲时说过的话了吗？这就是你说过的要爱我敬我？”
“我是说过会爱你敬你！当初你在我心中犹如误入凡尘的仙子，高贵善良。”周昱看着陈香楚露出苦笑，“可如今我才发现，你也不过是个凡人，有凡人的贪、嗔、痴，还有着更甚凡人的妒和狠。”
他一根一根掰开陈香楚的手指：“一开始就是我看错了。”
陈香楚狠狠逼回自己的眼泪，冷笑仰视着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周昱：“怎么？如今那个青楼娼妓倒成了你的仙子么？”
“她一开始就是一个凡人，只是我也忽略了她和凡人一样有血有肉，会痛会伤。”说完周昱头也不会的离开了宴席。
秋阳殿里小鱼在熬药，看到周昱来只是抬眼看了他便低下头专注手上的事情连安也没有请。周昱知道小鱼护主心切，心里记恨着自己，也不同她计较。
“玉兰醒着吗？”
被问了话小鱼也不抬头，没好气的说：“宫里太医的药一直不见起色，苏侍卫去宫外请了郎中，现下正在给姐姐诊脉。”
周昱点点头便向正殿去，还未走近就看到苏昭在殿门口来回踱步，忽然想起那日在毓秀阁苏昭同他说过的话，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丝不快。虽然他没有为杀害绘秋的事责罚他，但也不代表他可以这样明目张胆的向自己的女人示好。
身后的夏保假咳了两声引起了苏昭的注意，回头看到周昱站在远处夜色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怔了一下，随后不卑不亢地行礼问安，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周昱虽然不快，但见他坦荡磊落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见他身上仍着甲胄便问他：“不用当值吗？”
苏昭看了眼殿内，最后只好拱手领命离去。
周昱举步踏入殿内。刚好遇到郎中提了药箱出来，周昱乍眼一看只觉有些眼熟，辨认许久终于想起是上次玉兰从刑部回来时替她看病的那个郎中。
想起当日郎中临行之前的忠告，周昱忙问：“她到底是什么病？为何还会咳血？”
郎中虽然神色恭谨，但声音里还是有着医者的严厉：“咳血？殿下博学广识不知道什么叫呕心沥血吗？”
“大胆……”
夏保刚要斥责那郎中却被周昱挥手阻止，转而虚心问道：“请先生指教！”
见周昱态度谦虚，郎中摇头叹息：“之前老朽就提醒过殿下，这位姑娘身子底本就孱弱，加之神思忧虑，有心疾之忧。不想却遭逢如此大难，大悲之下心脉俱损。而且这样冷的天气，刚刚小产就又落水，唉……”
郎中摇了摇头不欲再说，周昱见他面色沉重，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但仍不死心的问道：“那要怎么治？我东宫什么珍贵的药材都有，只要你告诉我怎么治？”
郎中连药方也不开，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有什么护心的名贵药材只管给她用上吧！”
周昱不解：“这样就会痊愈？”
郎中将药箱收拾好，抬头看着周昱：“好不了了，不过是多拖几年罢了。”
说完一拱手就要告辞，周昱怔了一下转身喝道：“站住！”
待郎中转身才看到周昱脸色冷峻，隐约已有肃杀之意：“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只是多拖几年？这是一个医者应该说的话吗？”
“殿下，老朽虽只是一价市井郎中，但也知道这位姑娘已经无药可医。不然宫中杏林圣手无数，殿下请来一问便知老朽所言真假。”
周昱仍是不肯相信：“那为何这么多日，宫里来过的太医都未曾同我说过？”
“自古以来，太医院的那些人不都是这样糊弄你们皇室么？什么药到病除？什么并无大碍？都是宽你们心的，若他直言生死，恐怕像猫一样有九条命也是不够杀头的。”郎中笑了笑，“所以我才不愿进宫，纵使加官进爵，又哪里比得上云游四海逍遥自在？”
说完郎中背起药箱便离开了秋阳殿。周昱怔在原地许久，回过神便看到小鱼满脸是泪，扶着门框已不知偷听了多久。见周昱发现自己，小鱼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便跑回了小厨房。
进了内殿周昱只敢远远的看着玉兰，她和以往他来的每一次一样面朝的墙壁不愿意看他，只要他一碰她甚至只要他一靠近她，她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周昱以为她睡着了，又轻轻的向前走了一步，原本侧卧的玉兰忽然转过身死死的盯着他，目光阴狠让周昱不敢再上前。
周昱妥协的退后了两步：“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走！”玉兰坐起来，抬起柴瘦如骨的右手指着殿外。
“玉兰……”
话还没有说完，玉兰忽然抓起枕头扔向周昱：“我叫你走！”
听到玉兰的叫声小鱼匆忙跑进来，挤过周昱身边来到玉兰面前一把抱着她，转而哭泣着恳求周昱：“求求你走吧殿下，别再刺激姐姐了！”
周昱的表情变得无奈而又悲伤，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纵使自己贵为皇储，哪怕来日成为九五之尊，原来也有挽不回的人心。
周昱走后玉兰终于渐渐归于平静，宴上的管乐之声随风隐隐约约传过来，活了十几年玉兰才知道原来今日也是自己的生辰。小鱼见她望着窗外出了神，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没事了姐姐！”
玉兰回抱住小鱼的手臂，头无力的搁在她肩上：“小鱼，活着真的太累了。”
闻言小鱼忍不住抽泣起来，用自己的头抵着玉兰的额头：“我知道的姐姐，你的苦我都知道。可是……”
小鱼越哭越伤心，最后抽噎着说：“可是姐姐，求求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爹娘还在惠王殿下手上，你若有闪失，他们就活不成了。姐姐，小鱼的性命无足轻重，可那是我的爹娘啊！我实在不能舍下他们！”
玉兰怔忡了一下，最终也只是无奈苦笑：“小时候每一天都是为了活着，到了如今才发现原来有时候死比活还难。”
周昱到斓月殿的时候吕嘉禾正在抄写大悲咒，这是准备清明的时候烧给吕伯阳的，但忽见周昱半夜前来还是被意外扰乱了心绪。
周昱睨了一眼桌案上墨迹未干的大悲咒，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你不知道佛家素来相信轮回报应之说吗？”
他的话如冷箭击中吕嘉禾的心，她的脸色刹时变得惨白，握笔的手一抖，一滴墨便滴在笔下宣纸上漾开。
眼看就要抄完了，这下可好，又毁了。
吕嘉禾将笔放回砚台上，将毁掉的大悲咒揉成一团扔到一边，这才转头看着周昱：“殿下深夜前来，就是为了来提醒我父亲之死，皆是报应么？”
“明白由你进宫给萧贵妃请安，请她做主让玉兰入藉定国公府，封为正四品良媛。”
吕嘉禾看着周昱，半晌却笑了起来：“你堂堂大颐皇储，居然要封一个青楼女子为良媛？”
“所以我才要让她入藉白家，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听到有人叫她青楼女子！”周昱始终神色淡淡。
“别人不知道难道她就不是了吗？她出身青楼，就一辈子都是娼妓！”
吕嘉禾的话刚说转，周昱猛然回身挥手，一记掌掴让吕嘉禾不可置信的瞠大了双眸。周昱双眼如鹰隼，冷冷看着吕嘉禾：“我说过不要再这样叫她。我是来告诉你去办这件事，不是来征询你意见的。如果你还知道感激我救你吕家满门的恩情，就照我说的去做！”
“周昱！”眼看着周昱即将踏出斓月殿，吕嘉禾冲着他的背影不甘地喊道：“你会有报应的周昱！”
闻言周昱停下脚步：“我的报应，我自会一一承受。可你也别忘了，玉兰小产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