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一片黑暗,只有干枯的树叶随着奔跑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腐败的气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觉得周围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
忽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一跤摔出老远,待回头才看见地上好像伏着一个幼童,那幼童用一种极奇怪异的姿势向她爬过来,嘤嘤哭泣道:“娘亲,好疼!”
青紫的小手攀上她的脚踝,她双肘支地已经吓得僵直了身体完全不能动弹,幼童顺着她的腿一路爬上她的肚子,最后蜷缩在她怀里:“娘亲,救救我吧!”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抚了下幼童的头顶,触手便是一片温热的湿腻,幼童感觉到她的触摸自她怀间慢慢抬起头,一张同样青紫布完鲜血的小脸上唯独一双圆圆的眼睛清澈明亮,幼童湿腻的头顶在她掌心蹭了蹭:“娘亲,跟孩儿一起走吧!”
她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将幼童紧紧拥进怀里:“好,好,别怕,娘亲随你走!”
她抱起幼童往树林的黑暗深处前行,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姐姐,你醒醒啊姐姐!”
她驻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回头,但那个人却不死心一般提高了声音:“姐姐!”
随着一声高呼,玉兰被猛摇了几下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双眼红肿的小鱼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姐姐,你在说什么走不走的?”
玉兰神色木然,环视四周发现自己仍然在秋阳殿,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没事,梦魇了!陈香楚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我没事,路上遇到苏侍卫他救了我,可……还是来迟了。”小鱼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吸了吸鼻子然后转身将案上的药端过来:“先把药吃了吧!”
玉兰柳眉轻蹙看了眼碗中漆黑的药汁,摇头道:“我饿了。”
小鱼怔忡了一下,很快说:“姐姐想吃什么?我去弄!”
“想喝点清粥,你去膳房要点今年的新米吧,粥会更香!”
玉兰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小鱼心里有些隐隐不安,但她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犹豫了一下小鱼还是将药碗放了回去,轻声叮嘱玉兰:“那姐姐再睡会儿,粥熬好了我叫你。”
“嗯。”应了一声,玉兰便依言闭上了眼睛。
小鱼走到殿门口依然有些不放心,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玉兰神情安宁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这才转身离开了内殿,心里想着只要自己快点去膳房将新米取回来就可以守着玉兰了。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玉兰这才重新睁开了双眼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已被换过,殿里还残留着艾草辛苦的味道,她举目在殿中巡视了一周却毫无所获。
一路来到殿外最后才在墙角找到她白日里穿过的衣服,想必匆忙间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掉。衣服翻开,裹在中间的是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湿的裙裾,她将那裙裾紧紧搂进怀中。
她的孩子,最后就只剩下这样一滩血迹了。
明明以后是会跑会跳,会笑会闹的孩子啊,居然只剩下这样一滩血迹了。
玉兰怀中抱着裙裾,在寒夜中一步一步往外走,殿外的侍卫早被苏昭撤走已无人再阻拦她踏出秋阳殿。
夜风将她薄如蝉翼的衣袂吹翻,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能遵守自己的承诺一直往黑暗的深处走。东宫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安静过,似乎所有人都在一夕之间消失了,天地之间最后只剩下了她一人。
前面已经再也无路可走了,只有一池湖水倒映着天际的月亮,夜色中波光粼粼。
也许这才是她最后的归宿吧?她想起梦里抱着那幼童走向黑暗时心中的安宁,仿佛这一生只为了等待这一刻的解脱。
冰冷的湖水淹过了鞋袜,寒冷从脚底一直窜到心口,终于让烈火焚烧的心得到了一丝缓解。这一生终究是什么也没能抓得住,周铎也好,这孩子也好,明明都曾经拥有过,最后却又都从指缝中流逝。
她有时候想,也许自己前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到了今生轮回才要受尽千般的苦难来消弥前世的罪孽。她什么苦都捱得住,可她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也许他最大的错就是选择了她做娘亲吧!
湖水缓缓没过她修长纤细的颈项,她驻足回望了一眼这灯火阑珊的东宫,然后不再犹豫一步一步走向湖心。
希望来世不再身不由己,希望来世不再认识周氏任何一个人,希望来世……
不再为人!
纵使为阿猫阿狗也好,至少恣意快活一生。纵使为一草一木也好,至少终会逢春。
怀中裙裾在湖水中轻轻摆动,抚过她的脸颊和指尖,像是孩子温柔眷恋的抚摸。她终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释然和轻松,身体蜷成了小小的团仿佛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她从未被自己的娘亲好好的拥抱过,最后能抱自己的孩子离开,也算得上圆满了吧?
就在湖面渐渐归于平静的时候,一个颀长的身影匆匆赶来,看到最后一点霜白色的衣角消失在湖面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停止了,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进了湖中。
周昱从出生起便没有这样的怕过,连他母后被人暗害,甚至有人告诉他下一个死的人会是他自己的时候,也未曾像此刻这样的恐慌过。
他慌乱地在湖中搜寻那个瘦弱的身影,可越是慌乱就越是遍寻不着,就在在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时终于有丝滑的布料缠上他的手。他心中一紧,用力将那布料扯向自己,最后果然看到那张已经毫无生气的脸。
她的手始终紧紧地护中怀中的什么,直到周昱将她托上岸才看情那是一条被鲜血浸透的裙裾。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转过头用力揉了揉依稀有热流从眼中涌出。
耳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周昱猛然回头发现玉兰已经咳得缩成了一团。
一阵寒风吹来,周昱赶紧将玉兰搂得更紧,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保暖,他这种时候才想起李太医说过玉兰有旧疾在身不能受寒。
玉兰咳得几乎断了气,停下来时依旧有些低喘,她茫然的看了四周一眼,最后目光回到周昱的脸上时竟有些失望:“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说过,你即使是恨我,也要恨一辈子的。怎么能让你先走?”
闻言玉兰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笑声却变得哽咽:“我捱不住了,我真的捱不住了啊!”
说完终于嚎啕着痛哭出声,她这一生连哭都从来不敢放肆,她活得这样压抑最后却什么也没有了。
“玉兰,别这样。”周昱收紧双臂,沉声说:“我发誓,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再也不让人欺你辱你。相信我,相信我!”
玉兰好似将他的话听了进去,骤然止住了哭声,腥红的杏眸死死地盯着他:“除非你杀了陈香楚!”
周昱一噎,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玉兰含泪冷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香楚已经受到惩罚了,绘秋也死了……”
“她死一个婢女就受到惩罚了?那我呢?”玉兰用力挣扎着试图挣脱周昱的禁锢,她声音尖厉:“我我失去的是我的孩子啊!我做错了什么?周昱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觉自己已经要疯了,双手狂乱地在周昱身上脸上撕打,除了嘶吼她已经找不到任何以发泄的出口。
周昱一手紧紧将她锁在怀里,一手拔开她额际的湿发让她看着自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既然都是你的错,那就一命偿一命吧!”
说完玉兰忽然拔下头上的发簪猛的刺向周昱的颈项,因为距离太近周昱来不及躲闪,只能微微偏过头躲过致命的要害,最后那发簪还是刺进了他的肩膀。
玉兰喘息着抬眸看了一眼周昱,见他也目光沉沉的看着自己,他以为这样她的怨恨就可以平息了?
她一咬牙手上变本加厉,发簪眼看着一寸一寸的没入周昱的肩膀,他脸上的肌肉紧绷,可始终没有阻止她。
鲜血顺着发簪流到她的掌心,滑腻的触感让她终于握不住,所有的力气也随着松手的动作被抽空,原本紧绷的双肩渐渐垮下。
周昱知道自己肩上的这点痛相比起玉兰如今的锥心之痛根本不值一提:“玉兰,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玉兰无力地笑了笑:“早在孩子离开我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任何一种可能就都结束了。”
说完她忽觉胸口有股压力翻涌着想要破膛而出,她咽了几口唾液想压力下种怪异的感觉,努力了几次终于一股腥甜翻涌而出,她忙伸手去按住嘴,却还是有湿热的液体从指间喷出,溅了周昱一身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