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白一句“我不信你”,一言道出了人情冷暖。但于顾疏玲而言却又是残忍而略带伤痛的,她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重复,却不曾想过会是这样的场面和对话。
她皱了皱眉,遥想当年,初见之时的沈夜白都能够给予她安慰和护佑,而现在,明明是她一心一意的要护他渡过危机,可他却在含情脉脉的看着那个陌生女子阿秀的同时残忍的拒绝她,就因为一个不相信。
但是,事关人命,她也顾不得心酸与悲伤,只得义正言辞的道:“沈夜白,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现在,你们所有人的命都握在我的手上。你,这个女人,还有整个戏班子,如果你们果真是冤枉的,就算是悖逆了我的父兄,我也会救你们出泥淖。”
她目光灼灼,面容虽不艳丽不绝美,但却闪着不容置喙的光,内里透着深切的关心。而她发上的那支“火舞流光”,在鸦羽色的云鬓之间,流淌着绯色和碧玉的光芒,流光溢彩,在缓缓流泻的明媚阳光中,宛如天人。
阿秀看得呆了,不是羡慕,而是嫉妒,这样的高贵与安逸是她终其一生想要获得的生活,为此,她甘心蛰伏,甚至心甘情愿的做着昧良心的事。她也知道已是生死之际,多年的人情浸染更让她能够立马察觉到其中的隐情,她知道,顾家大小姐与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而她匆匆听到的那个名字,沈夜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白城首富沈家的少爷。她心中窃喜,果然,自己没有选错人。
然而她不知道,在自己悄悄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看她,像是在看一个潜在的敌人。
是啊,怎么会不是呢?沈夜白对阿秀的态度,万里无一的温柔。而这个姑娘,虽还没长得开却也能初见秀丽,倒也不负其名。
风撩起阿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秀且稚嫩的面庞。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干净无邪,身子虽然瘦瘦的,但脸上却留着婴儿肥,小脸儿看起来圆圆的肉肉的,两只眼睛像是一对琥珀,水汪汪亮晶晶的,说不上漂亮,但总是惹人怜爱的。只是一张小嘴儿老是嘟着,嘴唇也显得有些薄,再伴着缺乏血色的淡淡白色,整个人稍显病态,又感觉有点儿凉薄。
顾疏玲有些诧异,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面容。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呆立着不动,轻飘飘的看着阿秀。
时间似乎停止,各有心思的三个人也都僵在原地。
看着僵持不下的局面,阿秀终于悄悄的扯了扯沈夜白的袖口,糯糯道:“听她的吧,她没有理由害我们的。”
“好,听你的。”明明刚刚还死命拒绝的人,现在却这样翻了脸,只因为提出要求的是他的心上人。
顾疏玲觉得好气又好笑,但又无法责备半句。她明白沈夜白的想法,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就像虽然某个人对她也是极近荣宠的,可她却不能回应,反而一味逃离,就连口中心中爱的也是另一个人。
这样的阴差阳错,这样的矛盾纠结,她都能感同身受。
于是,她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厮,吩咐道:“这是我的朋友,你把他们带到清秋院里去,好生待着。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你知道后果。”
小厮战战兢兢的说着不敢,恭敬的领了两人下去。至于那清秋院,便是顾疏玲出嫁前住的地方。说是顾大帅为了纪念她死去的母亲而建的,对了,三姨太的闺名似乎就是清秋。
目送两人离开,顾疏玲决绝转身,她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当务之急不过是洗清戏班的冤屈,然后迎沈夜白回家。
于是,她亲自去了关押戏班众人的地方。
院子里囚禁着十几人,还有几个连戏服都没有脱,脸上还画着油彩。见到有人进来,都扒到门前,不停的拍打着门板,或是用指甲划出尖锐的声音,一个个的喊着类似冤枉救命之类的声音。
顾疏玲站在离门口两步远的地方,透过门缝瞅了里面一眼,然后对旁边看守的卫兵道:“开门,我要进去。”
“属下不敢,这些歹人伤了大小姐分毫,少帅不会饶过我们的。”
她拧了拧眉,知道军队中令行禁止的规定,又明白这些亲兵对顾大帅及兄长的忠心,想是不会开门让她进去的了。
于是,她对其中一个卫兵道:“里面有个叫南琴的,把她带出来,我要见她。”
卫兵一踌躇,似在犹豫不决,又听大小姐道:“要不就让我进去。”
卫兵哪敢让大小姐以身犯险,虽然里面关押的都是与刺杀案有关的戏子,可来人是大小姐,就算遵命,上头也不会怪罪下来。这样一想便释怀了,立正敬了个军礼,便掏了钥匙开门,去里面带出个女人。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姑娘,瓜子脸杏仁眼,脸上敷着白粉,耳垂上吊着一对玉坠子。她穿着一件白袍子,虽有红颜易逝的感觉,但更多的却是飘渺与沧桑的神秘。
她就是南琴。沈夜白特意说过的,让顾疏玲去找的人。
南琴看到顾疏玲,福了福身,敛着眉目淡淡道:“你就是大小姐?”得到肯定回答后她又说,“戏班里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穷孩子,与顾大帅素不相识,更不会参与刺杀。他们是冤枉的,请大小姐放了他们吧。”
顾疏玲领她到一个僻静处,幽幽问道:“你说他们是冤枉的,意思是你自己就不是咯?”
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南琴又道:“不,我也是冤枉的。总之请大小姐相信我们,去给大帅讲讲,放我们离开吧。”
对于南琴的请求,顾疏玲暂且抛掷一旁不理,反而问道:“告诉我,深夜白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你的戏班子里,而他为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还有,那个阿秀,她是谁?”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但字字句句都不离沈夜白。很明显了,在答应救人的同时,她更想清楚沈夜白离家这大半年的情况,以及他为什么那样护着那个叫阿秀的小姑娘。
哪知南琴听了这番话眼睛突然睁得老大,下意识的惊呼一句:“天呐,居然是沈……”但她又马上反应过来,瞬即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又恢复成一脸淡定的模样。
然而她的反应却被顾疏玲一五一十的看在眼里。顾疏玲皱眉:“你认识沈夜白?”
“不认识。”南琴轻笑,“我若是知道他就是白城首富沈家的少爷,早就送他回来,自己来领赏了,哪里还用得着颠沛流离到处演戏讨生活。”
“我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一听南琴说的也对,只是语气里隐隐藏着些抱怨和自嘲,顾疏玲只当如其所言,便不再追究,只是一定想要知道原因。
“他是阿秀救回来的。在一个雨天,他满头是血、手脚被捆住,顺水而下,飘荡在河堤上。阿秀正巧路过,就把他带了回来。他昏迷了好几天,其间还发着高烧,我们都当心他活不过来了,可是在第五天的时候,他醒了。然而,醒来之后的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字身世和来历。我看他可怜,就把他收留在戏楼子里做杂工。”
南琴三言两语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大夫来看过,说他因为脑部遭到重击,脑子里瘀血不散,没死就是幸运了,而那记忆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了。又或许,永远都是这样子,再也恢复不了。”
顾疏玲抿了抿唇,继续下一个问题:“那阿秀呢?她是什么人?”
“阿秀也是我捡回来的。”
阿秀是个孤儿,五岁的时候被养父母送到一户地主家作丫鬟,后来因主人家嫌弃她瘦小多病怕不吉利就被扔了出来,那一个雪夜,小小的她差点儿就被冻死在大街上。没死成是因为南琴唱戏回来的路上恰巧听到她在哭,所以大发善心把她带回了戏楼。尽管如此,戏楼还是不养闲人的,于是她成了南琴的小丫头。
南琴是唱花鼓的,算得上是个艺妓,在戏楼里也算得上半个台柱。阿秀也跟着学过,可南琴说她嗓子不行,不适合唱戏,也就不让她唱了。况且,南琴第一次教她唱戏的时候,垂下眼帘淡淡的对她说过:“别人都说戏子无情薄如一面。无情也好,这世道活着都难,哪里还有什么情不情的。我们这类人啊,既然摆脱不了无义,那就不要与情再沾上半分干系了。”所以,在戏楼长大的阿秀没有学戏,只是单纯的以侍女的形象待着。
话已至此,顾疏玲也就全明白了。包括那大半年里阿秀对沈夜白的照顾,以及沈夜白对阿秀的温柔和依赖。
几乎被抹去一切记忆在戏楼里摸爬滚打了大半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人情冷暖,沈夜白自然是了然于胸的。所以,他才不信任顾疏玲,才会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的怀疑。
她不禁觉得有些心痛和讽刺,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与沈夜白的身份,居然就这样颠倒了过来。
很久以前,他曾宣誓一样的对她说:“从今以后,小爷我来护着你。”
而现在,他几乎失去了自我,除了一个迷雾重重的家族,什么也没有,还把自己卷进了政治斗争中,生死未卜。
好了,现在该是她来承诺:“沈夜白,从今以后由我来护着你,护着沈家。”
为了这句话,她辜负了兄长,违逆了父亲,曝光了身份,甚至甘入虎穴龙潭,把自己置于死地。
然而沈夜白,终究也不爱她。
就如同他说的:“我不信任你。”
他不信她,怀疑她,一辈子都是这样。
他厌顾疏玲,是一辈子。
他爱阿秀,亦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