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番外
白苏2017-12-01 19:056,066

  民国廿六年,八月十四,下午。

  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日军加紧了侵华步伐,接连在我东北华北一带制造事端。

  然蒋委员长却下令让张学良将军撤出东北,实行不抵抗政策。东北军满含愤懑和泪水浩浩荡荡撤出了东北,从此背上了不抵抗的骂名。因为不抵抗的绥靖政策,大大助长了日寇的嚣张气焰,使其藐视我中华民族之雄风,从而我华北华中一带陷入岌岌可危之境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宛平士兵打响了全面抗日的第一枪,从此,抗日的烽火燃烧在整个中华大地上。

  白城已全面戒严,为的就是防备日军间谍的渗入。然而顾淮深知道,早在十多年前,日本人就已经慢慢的渗透进了白城的每一个空隙。只是现在的他们都像冬眠的小虫,潜伏在地底下,等着东瀛的士兵开到白城门口与他们来个里应外合拿下整座白城。

  顾家的大宅。

  宅邸还是那座宅邸,甚至连十年前的装饰都没有改变,就连当年的那座清秋院也都还保持着同样的状态,像是一个忠心的老仆,风里雨里,日复一日的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可是它的主人啊,不知是生是死,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

  近几个月来,顾淮深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家了,他整日的就住在军营里,在办公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甚至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是啊,太忙了,已经火烧眉毛了。全面抗日的大旗已经竖起,换言之,日军的全面侵华也已经拉开帷幕,以往那些粉饰太平的战报和消息以及日方一直标榜的“大东亚共荣”都在这一场炮火中化为乌有。虽然这些本就只是谎言,但现在的情况是,连谎言都没了。

  而汹涌而来的日军已经抵达白城的门口了。

  顾淮深,他是白城的少帅,是白城的儿子,哪怕上峰已经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也要死守在这里。

  因为,白城是他的家,他的所有都是白城的父老乡亲给的,连带他前三十五年的记忆都是在白城的。这一座小小的城啊,承载着多少感情与悲欢,记录着多少故事和过往。

  最重要的是,他的家在白城。阿玲的家,也在白城。

  他已然没能守护得了阿玲了,现在不能连阿玲的家都守护不住。

  以我残躯,用我性命,为你守护这一间小院。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不能锁住,锁住的只能是个行尸走肉的躯体,而爱的,却是你任性而为的自由灵魂。

  顾淮深揉了揉酸疼的额角,点上一支烟,重重的吸了两口,然后丢掉,军靴踩上去,碾熄了烟蒂。

  “少帅,上面又来电了,严厉命令我部撤退!”勤务兵拿着刚刚翻译出的电报匆匆赶来,声音很急促。

  顾淮深接过那一张薄纸,晃了一眼,然后撕成一条一条的,擦燃火柴把它烧掉。

  他也不看那勤务兵,只是默默注视着那纸片在火盆里燃成灰烬然后落了下去,问道:“顾明,你是什么入伍的?”

  “报告少帅,民国二十三年。”顾明立正站好敬了个军礼,大声回答道。

  “哦,民国二十三年啊,是三年前啊,”顾淮深淡淡道,“就是在那一年,阿玲失踪了。”

  顾明抬了抬眼皮去看少帅,见他那副深思熟虑的回忆模样,又听到阿玲两个字,他知道,少帅又在想那个叫顾疏玲的女人了。

  说起顾疏玲啊,真的是白城的名人,至少在三年前,整个白城没有不知道她的。她的著名在于,她和顾大帅以及白城首富沈家之间的各种纠葛。她本来是顾家的大小姐,嫁给了白城首富沈家的公子为妻。而沈少爷喜欢的却是一个戏楼里的粗使丫头。顾大小姐不顾身份的和那个丫头斗了很久,甚至害死了那个丫头与沈少爷生的孩子。碍于顾家势力的沈少爷终于忍无可忍的发作了,写了休书就不再理她,直接带着日渐落魄的沈家南迁了。

  可偏偏顾大小姐是个没皮没脸的女人,硬是跟在沈家南迁的队伍里。然后,路上又遇到了和顾家有仇的水匪劫道,于是顾家大小姐就被水帮带走了。

  后来事情传回白城,少帅顾淮深亲自带兵去救人,但是,这时的顾家大小姐为了能够在水帮生存下去已经变成了人尽可夫的浪荡女人,名声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再后来,顾大帅突然发现那个被顾疏玲迫害了那么久的粗使丫头阿秀居然是自己走散多年的小女儿。一时之间情况逆转,原来顾疏玲根本不是顾家小姐,她只是阴差阳错的混进来的奸细,而被她残害了那么久的粗使丫头才是本该锦衣玉食的军阀小姐。

  顾大帅痛恨顾疏玲长久以来的欺骗,直接把她丢进了牢里,准备过几天就处死的。而少帅却念及多年的情义带着亲兵去救人,那一次的劫狱,少帅与顾大帅反目成仇,差点儿就被冯军长的人马包成了饺子。

  少帅虽然救出了顾疏玲,但也是抛弃了太多,甚至连他少帅的名头。而后,顾家发生了剧变,冯军长一行人想要阴谋夺了大帅的兵权,还好少帅及时赶回,挫败了他们的阴谋。但是在那一场事变里,顾家的实力还是被大大的削弱,再也无法和其他军阀抗衡。

  在顾家生死存亡之际,少帅做了选择,那时的大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外面还有日本人虎视眈眈。他作为一名军人,没有理由只是为了自己的地盘而操纵兵戈。所以,在尽力保全顾家的同时,他选择了弃暗投明。

  东北易帜像是一个信号,它告诉人们未来的形式。而两厢权衡之下,顾淮深觉得,与其为了一点点的地盘相互厮杀还不如为了民族大义而战。

  所以,白城易帜,由少帅顾淮深带领,走上了抗日的路。

  然而,蒋委员长是不主张的,各地的军阀也意欲保存实力不愿出战,唯独他顾淮深疯了一般的打,从白城到东北,再从东北回到白城,就像是一个轮回。只是轮回的终点还是没有看到想要遇见的那个人。

  当年身份的事件曝光后,顾疏玲就失踪了。刚开始顾淮深的人还知道她在哪儿,可是等到她的足迹到了东北之后,他就彻底失去了她的下落。他等了很久,四处派人打听,没有任何消息,只有一个模糊的传闻:关东军曾虐杀了一个中国女子,说那是某军阀家的女儿。

  初听这消息,顾淮深不可置信,他不相信阿玲会这样死去。可是慢慢的,所有人都这么说,不由得他不信。

  所以,他带着手下的将士,一路杀过去,浴血奋战,不单单是为了收回被日寇占领的国土,还想解救千千万万个无辜的同胞。还有他的私心,阿玲一定没有死,她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安稳的活着,可能会在日本人的奴役下,所以他,必须赶紧去救她。当日本人被赶走,整个东北都光复了,那么阿玲也一定会出来了不是吗?

  然而,几年了,东北没有光复,相反,华北也岌岌可危。因为不听命令被上峰处处贬谪,顾淮深的处境亦是如履薄冰。

  现在,因为白城告急,上面不得已调回了顾淮深,可是又由于兵力的悬殊,上面又下令,要顾淮深撤退。

  撤,怎么可以撤退?如果他撤了,白城一定会毁于一旦,阿玲的家,他为她保留着的十年前的痕迹,也将焚于战火中。

  况且,他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白城百姓,那是他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那是他的该守护的信仰与宝贝,不能退。

  只有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马革裹尸的少帅,没有放弃子民四处奔逃的将军。

  顾淮深看着顾明,道:“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我同阿玲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轻叹了一声,道,“她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是我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因为白城是她的家,是她的回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必须替她守好,等她回来。”

  顾明惊诧于少帅的直言不讳,但做为一个优秀的勤务兵,他还是很正经的回答:“可是少帅,她……的名声似乎不像您说的那么清白啊……”

  “名声啊?”似乎在思考,少帅这样道,“顾明啊,如果有一天你也有喜欢一个人,那么你就会知道,不管是月白风清还是名声狼藉,只要是她,一切都不重要。更何况,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姑娘呢?”

  顾明只是一个军人,没有谈过恋爱,对于这一个话题,他没法儿继续下去,只能直挺挺的站在原地,等待着少帅说正事儿。

  “顾明,你去传令去告诉所有人,不把日寇赶出白城,我顾淮深一步也不会退。人在城在,城亡人亡。”少帅把脚下的烟蒂狠狠的碾成粉末,吩咐道。

  “是!”顾明敬了个军礼,登登的走开。

  而在外多久不曾归家的少帅,终于在大战前夕回到了顾家大院。

  十年,已然十年,太多的人和事都消失在了这个时间节点中。文竹、楚青、南琴、沈阅安、夏舟、白渔、徐迦钰、冯柄谦……像是排列起来的彩色照片,它们整整齐齐的从顾淮深脑中溜走,然而一丝不剩。紧接着是阿秀、沈夜白,最后是阿玲,她穿着绯色的长裙,发上簪着火舞流光,站在高处痴迷而绝望的笑。

  十年了,十年了,不管是爱的还是恨的,都不在了,不在身边,甚至不在人世。

  踽踽独行在软红千丈,莫名的有些想念,哪怕是当时的敌人,总之也是故人啊。旧识的敌人也好过陌生的友人。有些时候啊,人生在世,太寂寞了。

  墨绿色的军装下摆随着军靴踩动的节奏上下起伏,肩膀上的肩章和绶带闪闪发亮,在礼帽下面,坚毅的脸庞有些愁眉。他环顾四周,虽然四周的景致与十年前无二,清秋院的一草一木也都完完全全的保存了下来。

  可是,到底是物是人非啊,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事事休。

  顾家还有些仆人在宅院里穿梭,虽然大战在即,可是他们的动作中却没有一丝慌乱。遇到少帅的时候都回以一个微笑,或是屈身行礼。

  他们都是因战乱而无家可归被顾淮深收留的人,没有牵挂没有亲人,不惧死亡,自然也不会被重利诱惑或其他威胁。因为顾家的救助,他们对少帅忠心耿耿,又没有软肋,是对顾家绝对忠心的下人,也是顾家宅院的最后一层堡垒。

  顾淮深下了命令,死守白城,可是如果,如果前线将士全军覆没,日军踩着顾家军的尸体进了城,那么接下来,顾家的忠仆就会放火烧毁整个顾家大宅,然后以玉石俱焚的姿态与前来分一杯羹的日军战个鱼死网破。

  顾淮深走在自家的宅院里,回忆着他的十七岁到二十五岁,然后从二十五岁到现在。

  阿玲,阿玲在哪里呢?是生是死,不知道。可总算是令人欣慰的是,她不再是顾疏玲,不是他的妹妹,而是阿玲,而是他爱的女人。

  为什么不出来呢,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让他得到一丁点有关的信息?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哪怕只是让他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啊。

  阿玲啊,这一仗,我们注定……赢不了。至少眼前的这一仗,顾淮深是必输无疑的。

  明知道是死路,可他还是不能退缩,他一退,他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甚至整个民族,都会有危险。他的前半生几乎全部都是为了儿女私情,有违他作为一名军人的本色。所以,趁着着有生之年,在与守护阿玲毫不冲突的前提下,他愿意把命都摆在白城。

  可是,如果非要以死相搏,可不可以最后再见阿玲一面?

  日升月落,残风孤雪,零落的世界,枯萎的身躯,天下繁花万千,可垂死之身就只要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顾淮深悲哀的笑了。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佛前五百年的苦修只换今生唯一的回眸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他的手上沾染着太多的鲜血,他走的不是往生,而是另一条路。

  金戈铁马,朔风潇潇,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硝烟味,那是一触即发的战争,是鲜血与死亡的味道。

  一方乐土,他想找到她,给她。外面是青色的篱笆,阻挡着世外的纷扰与斗争,只想要一片净土,百年盛世。

  可是,没有人,没有围城,甚至连一点儿期望也没有。

  权势滔天又如何,没用啊,他弄丢了他的姑娘,从此再也寻不到。

  顾淮深走过走廊时,见一个丫鬟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从厨房的方向过来,密封的盒子里是久违的香味。他喊住她,问道:“这装的什么?”

  “回少帅,是月饼。”

  “月饼?”

  “对啊,明天就八月十五了呢。厨房做了这些月饼要分给各处呢。”

  “八月十五了吗?”叱咤风云的少帅喃喃自语,“原来又是中秋了啊。”

  月圆,人不圆。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你爱的你恨的都统统不在了,独留你一人形单影只的活着。这样的长命百岁足够高枕无忧,因为连自己的敌人都全部变做了城外的一掊黄土。除了日渐模糊的记忆,再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自己曾经爱过恨过。

  顾淮深坐在清秋院的门外,也不开门进去,只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的坐着。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如同渲染的墨汁一样,一点一点的黑着,直到整个夜空都黑成了一团,连丝月光都看不见了。

  如同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顾淮深枯坐一夜,直到天空突然升起了赤色的光芒来。

  他腾的一下站直了起来,看着远处被红光撕破的天幕,屏气凝神,就在他以为是日军开始进攻了的时候,那红光在天空中炸了开来,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红花。

  是烟花。

  白城的居民们在庆祝中秋。哪怕是在日军围城的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也没忘记在痛苦中寻找一抹欢乐。

  随后,无数的焰火在空中爆开来,整个黑夜都是五颜六色的花朵。紧接着,又有很多孔明灯一道升了上去,虽然颤颤巍巍,但也是带着人们的思念和心愿一点点飘荡至遥不可及的天边。

  十二点了,已然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

  顾淮深的眼睛有些朦胧,他透过升腾起来的烟火和薄雾看见,一个女人向他走来。

  她身着一条绯色的长裙,乌发如云,绾在头顶,袅娜娉婷,虽不再是豆蔻年华,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足以倾倒他的整个世界。

  云里雾里幻境里,几番魂梦与君同,似是故人归来,似是爱人归来。

  他呆愣住了,像入定了一样,纹丝不动,连言语都忘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近。

  然后,她对他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在久久的震惊和欢喜之后,他一把抱住她,紧紧的按在怀里,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阿玲,我想你。”

  言罢,有两滴露水从他的眼中划过,掠过小刷子般的睫毛,嘀嗒一声滚了出来,从脸颊开始,直至腮边。

  “顾淮深,我也想你。”

  久别重逢,她看着天边,黑暗,没有月亮,只有陆续爆开的烟花,如同一闪即逝的幻境,好似开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幻灭的死亡之美。

  看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又说:“你看,有月亮。”

  顾淮深只管抱着身前的人,傻乎乎的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想牢牢抓住她,再也不要她逃开,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的面前。

  然,他不要她死。

  经历过那么多生死之事的顾疏玲自然不再是当年那个矛盾纠结的顾家大小姐,她回来,因为白城在这里,因为家在这里,更因为顾淮深在这里。

  月亮终于冲破云层露出了脸来,倒不负中秋之名。

  顾疏玲回过身来,看着眼前的人,手指慢慢的抚上他的发,语气寡淡:“你老了。”

  “十年,我老了,你也老了,我们都老了。我已经没有下一个十年与你躲猫猫了,所以阿玲,别走了好不好?”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月饼来,笑意盈盈:“顾淮深,中秋节快乐。”

  一束红光猛然爆起,在城南的某一处炸开来,耀目得睁不开眼来。然后,在这宁静的夜色里,有呐喊有嘶吼,还有此起彼伏的枪声。

  日本人开始进攻了,厮杀肉搏,已经开始,白城,很快就会成为人间地狱。

  然而此时此刻,月光在两人身边静静的流淌着,乳白色的像是最圣洁的芒。

  顾淮深只瞟了一眼城南的方向,然后吻上了顾疏玲的唇,狠狠的像是要用干今生最大的力气,把这十多年的爱恨情仇与生离死别通通凝聚在这个吻上。

  旖旎缠绵。

  吻过之后,他拉着她的手,暂时把所有都抛在了身后,他欣喜的道:“阿玲,中秋节快乐。”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旧时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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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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