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顾怀昔之死
白苏2017-12-01 19:084,764

  顾淮深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他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然,却不知是什么。

  顾怀昔已经半岁了,长得粉嫩可爱,足足的一只圆润的白糯米团子。顾淮深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弟弟甚是喜欢,往常回来,都必是要逗上一逗的。

  今日也不例外。

  一路上他在想,以前因为阿玲是他的妹妹,所以他宠她爱她护佑她;而怀昔是他的弟弟,所以他也愿意用极大的爱心去对待他。然,这是否就像顾疏玲所说的,如果顾郁楼回来了,他会不会把他的喜欢分给顾郁楼?

  顾淮深摇头,自然不会。若在以前,他或许不会承认自己对阿玲的喜欢,可现在,他已经对阿玲说过了真心,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对她的好,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而是因为她是他的阿玲,是他终其一生喜欢的姑娘。

  而顾郁楼,莫说她生死不明下落不知,就算哪一天她果真回来了,他待她,也只能是一般的兄妹之情。哪怕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姑娘,可他的所有喜欢都只将给阿玲一个人。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阿玲似乎便是他的整个弱水河。

  踏进府里的时候,却见每个人脸上都没有笑脸,就连平日里最爱笑的娇俏的小丫鬟也不敢笑了,像是有个巨大的恶魔把所有人的笑容都吸走了。

  忠实的老管家照例来接他,他便问:“林叔,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怪不得顾淮深问,他在外很久,又自诩扫天下何须扫一屋,着实不知。

  却见老管家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唉,少帅,你去看看小少爷吧……”

  没有说完的话好像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但顾淮深又觉得,这个刚刚半岁的孩子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应该发生在他身上的。

  然而,心里还是有点儿慌的。他抓着老管家的衣袖,道:“怀昔怎么了?”

  “唉,这可怜的孩子啊,”老管家叹气道,“病了好几天了,你去看看吧。”

  顾淮深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虽说小孩子体质差容易生病吧,但是也不至于让全家上下都愁眉不展的,除非,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病,而是让医生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可是为什么?他还那么小啊!

  顾淮深不自觉的加快脚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那个像是糯米团子一样的孩子。

  大家都在,医生、奶妈、楚青,还有顾大帅本人。看到顾淮深走进来,除了顾大帅,所有人都站起了身,一脸悲戚,而楚青则留着满脸的泪痕。

  顾大帅坐在床边,粗糙宽大的手掌像是一把蒲扇,在小孩子滑嫩的皮肤上过了一遍又一遍,而平日不怒自威的眼神已经变得柔和了,那柔和中更多的是伤心和不甘。

  顾淮深大致猜到了什么,脚步也沉重了许多。他从来不曾想过,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子,连一丝罪孽都没有沾染过的襁褓中的婴儿,怎么会被无情的病魔掳在手里?

  顾淮深走上前去,顿了顿,问道:“怀昔他……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但是他隐约听得见隐忍的抽噎声。

  透过顾大帅宽大的手掌,顾淮深看到了那个了无生气躺在床上连翻身和蠕动都没有的孩子。半岁大的孩子,本该是白白胖胖的,伸展着小小的身子嬉闹啼哭的,可是,这个孩子,原本圆乎乎的脸蛋儿却已经变成了皮包骨,颧骨突出,在孩子的身上更加突显。而原本像是一个圆鼓鼓白嫩嫩的棉花糖的可爱的身子,现在却像是被抽光了里面的空气并重新压缩过的放久了的苹果,整个人都干瘪了下来,像是垂暮的老人那干巴巴皱乎乎的皮。

  而小小的顾怀昔的手背和脚踝上,却有着密密麻麻的针孔,就连他柔软的头发也被悉数剃了去,只为了能够在头上也扎针。

  那些青紫的伤痕和针孔,像是一根根淬毒的绣花针,扎进的却是顾淮深的心窝。他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他对这个软糯可爱的孩子照样有着真心的喜欢,对待弟弟和孩子一样的喜欢。

  所以,在看到孩子身上的伤和那死灰色的面色时,他莫名的有些愤怒:“是谁?”

  照样是没人回答,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无法回答,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罪魁祸首便是病。

  “淮深,”顾大帅终于开口了,沉闷得像是从腹中发出的一样,“你来抱抱他吧。”

  顾淮深坐了过去,看着这个被病魔折磨得几乎快要断气的孩子,突然觉得悲从中来也不过如此。他伸出双手,轻轻的抱起怀昔,像是在捞一块嫩豆花。他不敢用力,生怕力气大了就会折断这柔弱的骨骼伤了娇嫩的皮肉。他把怀昔搂在怀里,姿势僵硬得像是被人打中了穴道,不知所措。

  顾淮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神柔和的看着孩子大大的眼睛,问:“到底怎么了?”

  “一个星期以前,怀昔开始发烧生病,虽然很快的送到了医院,但是,小怀昔的病情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好转过来,反而是越发的严重了。刚开始,针头扎进血管里的时候,他还会踢着双腿哭着拒绝,不到两天,他连哭都不会了。药喂不进去,连奶水都全部吐了出来。”

  “为什么不换个医院换个医生?为什么不送到北平上海广州香港去?”顾淮深把孩子放回床上去,对着医生和奶妈说,“你们一个个的,玩忽职守庸医害人,要你们有什么用!”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头天晚上还没事的,可是第二天……”奶妈哭哭啼啼道,“我我不知道小少爷究竟是怎么了,我……”

  楚青像个疯子一样猛地冲了过来,打断奶妈的话,大叫道:“有人,一定是有人要害我的怀昔!”

  顾淮深皱了皱眉头,问那医生:“你说,究竟是不是这样?”

  “这个……小少爷的病我们也看不出什么,大概就是犯了小孩子常得的病吧。你们也知道,这个年岁的孩子总是很娇嫩的……至于少奶奶说的,我们没法儿证实,也不能全盘否认……”

  模棱两可的回答,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可是,却有意无意的在所有人心里埋下一个怀疑的种子。

  顾大帅挥了挥手,要不相干的人下去,只留他们一家人在场。而当外人全部离开之后,才发现他的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就像一个慈父在看着自己的儿子。

  事实也是这样,顾大帅的确在看自己的儿子。他与自己的儿媳妇乱伦生下的小儿子。

  如果说在此之前楚青还有着一个女人对爱恨执着的私心的话,那么,面对自己奄奄一息的幼儿,更多的怕也只有绝望和悲伤。那是一种不为人父母不可知道的悲伤,大大的超过了世界上其他的悲凉。

  楚青脸色发白,在以往那种病态的苍白上更添加了一种飘渺的透明的颜色,似乎这个孩子就是连着她的命的。她的嘴唇不停的颤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她抱住顾怀昔,头埋在孩子的襁褓里,嗅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和浓浓的药味。

  “父亲。”顾淮深看着陡然老了两岁的父帅,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他这戎马一生无所不能的父帅啊,一生之中经历过许多常人永远无法拥有的经历,他做过山林里的啸盗,做过大清朝的将军,做过革命党的先锋,做过北洋军阀的大帅。他有过无数的财富名利和地位,几乎囊括了所有男人的欲望,还有无数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可是,再怎么像是神的人也只是人,而不是神,所以,在老来得子之时他会那么快活的笑,而在看着幼子气息奄奄即将死亡的时候,他也会露出平常一个父亲该有的神色。

  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这种公平不体现在现世的生活里,而是体现在死亡的面前。

  顾淮深看着俨然生出白发的父帅,一时感慨良多,竟不知如何安慰。或许,在外人面前,顾淮深才是那个应该承受着丧子之痛的可悲父亲。可是,关起门来,他们三个都知道,顾大帅才是在经历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纵然现在的顾怀昔没有头发。

  静寂无声从来都是伴随着生离死别。而一个连原罪都不曾有过的孩子的死,可以算得上所有死亡中最触目惊心的了。

  动荡的年代,即使逃得过战争,逃得过灾荒,逃得过贫穷,也总有躲不过的。只需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拿走一条命,不管它无不无辜。

  而顾怀昔,这个白城军阀家的小少爷,在出生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都没来得及享受,就已经去了。他死在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臂弯里,旁边是他的父亲和长兄。

  楚青抱着身子已经渐渐凉了下来的顾怀昔,从一开始的抽泣变成大哭,然后歇斯底里的痛哭,最后是疯了一般的大吼大叫。

  她的确是疯了,抱着那个浑身冰凉的死婴,疯疯癫癫的道:“怀昔怀昔,我的小宝贝,你睡吧睡吧,睡醒了快快长。娘亲爱你,娘亲看着你,你要长大,长大,像是淮深一样的眉眼鼻唇……”她用一种类似于江南民歌的语调,一边用手轻轻的拍着顾怀昔的小被子,一边低头去吻那已经冰凉且乌黑下来的嘴唇。

  顾淮深突然觉得,好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自己过于感性了,尤其是对生命的感悟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从文竹的死,到亲手杀死亲兵,再到今天顾怀昔的离去,他的心里都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说且一次重过一次的哀痛和不忍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说明自己的心变得越发的软了。他也不知道,心软了的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合格的少帅。

  总之,在看到顾怀昔没有了呼吸,看到楚青疯疯癫癫却哀如心死的模样,他也觉得心痛。

  生命,居然这么容易的,说没就没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看着怀昔长大,就再也不可能看见他了。而那么小的孩子啊,就要被埋在阴暗的土里,被虫子吃掉,这是一种怎样的悲痛与哀伤啊?

  顾淮深听着耳边的哭声,只觉得心情异常的沉重。死亡的阴影越来越大,以前他可以在尸山血海中谈笑风生,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的手搭在楚青的背上,连她突出的蝴蝶骨都可以清晰的摸到,而她瘦削的脊背的颤抖也都一五一十的传回到他的掌心。

  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刚刚失了孩子的年轻女人说重话,哪怕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更何况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世仇,还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名义上的夫妻。

  他安慰道:“节哀。”

  死的已经死了,再大的悲伤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前后想想会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多月前,他也用几乎同样的话语安慰着阿玲,那个他深爱的姑娘;而今日,他又用类似的语言安慰着楚青,那个深爱他的女人。这样的巧合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况,更何况楚青本就不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她抱着幼儿冰凉的尸体,纵然以前对他有过怨恨和不喜,可现在,作为一个母亲,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就这样早早的去了,她也是悲痛欲绝的。

  然而,楚青的悲痛通常都是伴随着猜疑和恨意的。她白得像纸一样的脸猛地抬起,眼窝深陷的眸子射出阴鸷且狠毒的光来,连同她瘦弱娇小的久病的身体也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阴冷来。

  她抬起头,面颊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粗长的泪痕,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又让人觉得她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从地狱而来的恶魔。她恶狠狠的说:“有人害死了我的怀昔,有人杀死了我的怀昔!”她扑通一下子跪倒在了顾大帅的面前,眼神绝然而恐怖,她说,“你是怀昔的亲生父亲,有人害死了你的儿子,你要替他报仇!”

  顾大帅明显没有想到楚青居然会当着顾淮深的面前说出这一件丑事,毕竟这么大的绿帽子还是自家老爹给戴的,随便哪个人都不会淡然接受的。他用余光去看顾淮深,却又听见楚青尖利的声音:“他早就知道了!”

  楚青这样说道:“他早就知道怀昔是你顾大帅的儿子!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碰过我。”说到最后一句话,楚青的语调里带着很明显的酸楚和怨恨。

  顾大帅也有小小的震惊,他知道顾淮深对楚青不算极好极恩爱的,却不想顾淮深从来就没有碰过她。早知如此,他何必要逼着顾淮深娶楚青为妻,倒不如自己收了的好。

  然而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楚青扯着顾大帅的衣角,厉声道:“顾恒平,你是不是个男人。你的儿子被别人杀死了,你不为他报仇,还要看另外的儿子的脸色?你算什么大帅,算什么将军!”

  楚青的神智应该有些不清楚了,否则她不会这样直呼顾大帅的名字。

  像是被人戳住了痛脚,顾大帅的眼里爆出狠戾的光来,咬着牙道:“是谁?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狗贼敢害死我的儿子?”

  杀气腾腾。

  楚青怪异的笑,然后扬起被咬破了的正在淌血的嘴唇,慢慢的却用一种很重的语气道:“就是你的好女儿顾疏玲啊!”

继续阅读:第七十九章 凶手是阿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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