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疏玲的护士生涯走得很顺利,平时的冷漠和寡淡也在这打针换药的过程稍微有些改变。
村里有个叫阿毛的孩子,才五岁多点儿,父母都因为瘟疫死了,就连他自己也身染重病。但好在不是瘟疫,而是因为自己调皮,从一棵七八米高的枣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手脚,肋骨也断了几根,只能整日的躺着,连翻身都不行。
顾疏玲也在照顾阿毛。
这似乎也是顾淮深的安排。他给医生们下的命令是,不要让阿玲接触容易传染的疫病,但是又要给她安排一个看起来很严重的病,不让她起疑。
据说当时的医护长听到这么为难的话的时候,差点儿当场翻脸:这哪里是来救灾的,分明就是来找麻烦的!好在被他人按住,并好心的告诉他,说有一个叫阿毛的孩子刚好就符合这个标准。
所以,医护长这样道:“大小姐啊,这里有一个特别严重特别重要的病人需要你照顾,他是我们国家的脊梁民族的未来,希望你可以寸步不离的照看他。”
顾疏玲心想,脊梁和未来,说的那么严重,难道是某个军政界的大官,还是什么大官的子侄?
事实证明,她想错了,就是一个贫苦无依的五岁男孩儿罢了。
顾疏玲看到阿毛的时候,蓦然笑了:果然啊,这样大的孩子,以后会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脊梁,医护长果然没有说假话啊。
但是,让一个性格冷漠的人来照看一个正值顽皮时期却又无法顽皮的孩子,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比如第一天,阿毛就撅着小嘴道:“漂亮姐姐,阿毛想听故事,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顾疏玲眉头一皱,讲故事,她又不是天主教堂的嬷嬷,哪里会讲什么睡前故事啊?更何况这孩子可是刚睡醒呢。
于是,她摇头:“我不会讲故事。”
“骗人,姐姐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可能不会讲故事呢,”小阿毛不依了,“姐姐讲故事嘛,阿毛想听故事。”
顾疏玲坚持:“我真的不会讲。”虽然夸她漂亮,她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很高兴的,但是,她总是不晓得,漂亮和会讲故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哪知阿毛呜咽起来了:“阿毛想听故事,爹爹妈妈都给我讲故事的,他们为什么不来哄阿毛了?”说着竟是哭了,“阿毛痛,想听故事,想爹爹妈妈……”
顾疏玲一怔,起初的厌恶一扫而光,原来是因为这样啊。他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根,缺医少药的,又没有什么止痛的,断骨的他自然是疼痛不已的。而让这小小的孩子更悲伤的是,把自己宠得很眼珠子一样的爹爹妈妈突然就不要自己了。
所以,他想听故事,想睡着了的爹爹妈妈。
这个孩子啊,和八年前的自己仿佛有些相似,同样的贫穷,同样的失去了亲爱的父母,然后悲惨而痛苦的在生死之际挣扎。
悲悯同情,同病相怜,冷漠寡淡的顾疏玲眼角一酸,终是妥协了:“好,姐姐给你讲故事。你想听什么?”
阿毛脸上的怏怏不乐陡然消失,只一副雀跃的样子:“姐姐讲什么我都听。”
闻言,顾疏玲对他轻轻一笑,讲了书上的某个童话故事,说的是一个皇帝和夜莺的故事。她慢慢的说着,语气还是很平淡,丝毫没有说书人那种抑扬顿挫的感觉。但是,阿毛很乖,听着这个外国传来的故事,竟然不哭不闹。
故事就在夜莺回来唱歌的那里戛然而止,顾疏玲把手中的药和温水端了上去,告诉阿毛该吃药了。
阿毛的长睫毛眨了眨,然后若有所思的道:“为什么那个皇帝不把那只真的夜莺也留下来呢?”
“因为已经有只玩具夜莺了,所以真的夜莺自己飞走了。”
“为什么有了玩具就不可以有真的呢?皇帝好可怜,连自己的玩具都不可以有。”
小孩子不懂得大人的苦痛与抉择,也不知道大人的自尊和骄傲。然而,那天真中透露的自私,却比大人更加坦荡。
这一点,顾疏玲深有体会。也正是由于她懂得这些,所以她必须遵循世俗的道德,臣服在命运之下,在顾淮深与沈夜白之间做出选择。也因为为人的骄傲与自卑,她才不屑与阿秀明面上的斗争,而心里的自私和欲望又逼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那么多自相矛盾的事情来。
如果像这个孩子一样,就单纯的喜欢喜欢的,留下想要的,是不是就会不同呢?
不会。这样的两边都放不开,更是可耻,尤其是用在爱情上,拖累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另一方。
所以,对阿毛的话她一笑了之,把药喂了过去:“阿毛,该吃药了。”
阿毛乖乖的张嘴,把那酸苦的药丸吞了下去,又吞下一大口水。然而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姐姐,是不是吃了药我的病就会好了?”
“嗯,会好的。”然而她是在骗他。
顾疏玲问过医生,医生说,其实阿毛的骨折并不是最严重的,毕竟骨折总是可以好的。然而,他身上还有一种病,似乎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伤到了脊柱,用西医的话来说,是伤到了神经,恐怕就算是骨折好了,他的下半辈子也不能再站起来了。如果在这期间他还能够创造奇迹活着的话,将会一辈子躺在床上,忍受着手脚肌肉萎缩和各种并发症。
人这一辈子总会犯很多错,也有很多机会去改正。可是,有些错误,老天爷没有那么宽容,它不给人改过的机会。就像是阿毛的调皮,就要赔上他的健康和生命。
虽然阿毛才五岁,还那么小,他的人生才开始,却因为一次调皮,就永远停滞在了五岁。也许他可以足够幸运的活下来,但是,却绝没有法子重新站起来,只能像一条虫子一样永远的躺在床上,连穿衣吃饭都成问题。
人总是会同情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尤其是一个孩子,纵然他这样调皮,也没人忍心责骂他。
顾疏玲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带着点儿嗔怪:“好了之后呢就乖乖上学,不要再像小猴子一样的调皮。知道不?”
像是得到了某种宽容和赦免一样,阿毛点头:“嗯嗯,上学,那姐姐当我的老师好不好?”
“我……不是老师,”不过,没有人愿意这样伤害一个孩子稚嫩的心,便道,“不过,如果阿毛来白城的话,姐姐给你找一个最好的老师。”
阿毛开心的点着头:“嗯,到时候阿毛去给姐姐摘枣子吃。”
没头没脑的来的这一句,却让顾疏玲隐隐发现一个秘密。原来,阿毛的残疾并不是由于调皮,而是他想要爬上树给睡着了的爹爹妈妈摘枣子吃。
没由来的怜爱,或者是是母性,顾疏玲觉得喉咙里有什么鲠着的,不上不下,鲠得她喉咙发酸发涩。
原来,一直说她冷漠厌世,只是因为没有真正触及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命运的悲剧,情爱的纠缠,还有人世的艰辛,人类的苦难都大同小异。
所以,在这个叫阿毛的孩子面前,她愿意温柔慈祥,愿意以人性中最美好最和蔼的模样面对他照顾他,就像是在抚慰自己那已经逝去的无法挽回的童年的不幸和悲剧。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经历,所以怜爱。
顾疏玲对阿毛,简直是像对自己将来的孩子。那样的眉目舒展,那样的温言细语,会哄着他吃药,会给他讲故事,会细细的给他擦拭身体,会拍着他的小被子给他唱安眠曲,会告诉他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的确是寸步不离的照顾,比照顾自己更加细心。
人就是这样,也许你可以无视自己的痛苦,可是在回头的时候,却无法忽略别人的与自己同样的痛苦。爱和包容,人情和母性,就在两个从前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上绽放。
顾淮深也听说了这个,某一个夜晚,他悄悄的站在木屋外,看着那柔和的烛光下的阿玲。
她坐在阿毛的床前,一边轻抚他的背,然后一边唱着柔婉的歌,哄他入睡。而在阿毛睡着之后,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旁边,替他绣着一个小小的手帕。
在白城,顾疏玲是什么都不缺的大小姐,从来不需要亲力亲为。所以,顾淮深从来没有见过她做女红。
顾疏玲本来是想给阿毛做双鞋子的,但是想想还是太难了,况且阿毛的下半生再也不需要了。所以,她退而求其次,打算绣一张手绢给他。
她的女红并不熟悉,偶尔还会扎到手,针脚也不够绵密,绣出的东西都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只是红红的一小团,不知道是太阳还是红豆。但其实,那是一个红枣。
顾淮深站在风声呜咽的木屋外面,披着墨色的军装外套,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如果他不是顾淮深,或者她不是顾疏玲,那么,他们的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他是不是就可以如愿以偿娶她为妻,然后他们也会有这样一个可爱而调皮的孩子,而她也会在灯下为他们的孩子做衣服做鞋子?
可是,无法改变,他们的身份。
倒不是说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而是说,他不能让这个事实被改变。他的父帅,是那样一个自私而暴戾的军阀,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早已死去被一个寡妇的女儿冒名顶替,并且自己还被骗了养了那么久,那么,他也不知道父帅会怎么样。
他的父帅虽是军人,但内里的绿林血性和奸商气质更加突显,他容不得旁人的欺骗与背叛,也不允许自己吃亏。
所以,顾淮深不能让阿玲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他怕父帅会一刀劈了她。
而这个秘密不被揭穿,他就永远是她的兄长,不论他做什么,都只能是疏离,都只有一个护妹狂魔的诨号。
然而,他一次次的在心里叫嚣,不,不要,他不甘心只做护妹狂魔!
可是,他又一次次的败下阵来。更何况现在,情况更加复杂,阿玲已经卷入了沈家的丹药的漩涡中。这种能够引发人类贪欲和劣根性的逆天之物,同样是引起纷争谋财害命的存在。
如果顾大帅发现这个养了多年的人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并且还卷入了这样的纷扰,在毁坏自己利益的同时还成为他获得长生的阻碍。那么,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就像是他对于自己兄弟的女儿楚青的所作所为一般,禽兽永远都是禽兽,没有悔悟的一刻。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顾淮深更加不敢暴露一二,他只能比从前更加用心更加认真的守护着这个秘密,守护着他的阿玲。
然而,总是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以前,他的心里全都是阿玲,爱得没有一丝杂质,也不会欺骗隐瞒。但是现在,当一个更大的秘密像是海浪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他能做的,就是扯上一块幕布,为她营造一个安稳的国中之国,而除了强大的实力,还需要满口的谎言。
实非我愿,却无可奈何。
此时的顾淮深觉得,自己满手鲜血,卑鄙龌龊,愈加的配不上她了。更重要的是,那一道横跨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有增无减,更加不可逾越。
无奈不甘,却在性命攸关之下,不得不转身。
而顾疏玲,那个似乎一直游离于所有秘密和阴谋之外的姑娘,在顾淮深心里冰清玉洁的存在,却也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她以前评价阿秀的时候,说阿秀是一个用眼泪做面具的人。而其实她自己呢,也是一个用冷漠做伪装的人。
顾疏玲,她隐隐知道一些东西,虽然暂时无法串联起来,但是,也许下一个灵光一闪她就可以洞悉全局了呢。然而,她却摆出一副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姿态,甚至为了已经死去的人和该死的命运,可以让最为深爱她的兄长去冒险。
女人,从来就不是一种简单的生物。她们都懂得如何配制和利用,也能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和打击而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比如楚青,她为了报复自己不忠的丈夫,可以选择和外人合谋对付自家人;而阿秀,可以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而把爱情和自由都当作踏脚石;而文竹,因为查明姑姑的死因为了给唯一的亲人报仇,也不惜一死来搅乱这个局势。虽然楚青的确是受害者,虽然阿秀想要更好的生活并没有错,虽然文竹的死也是为了保护待自己很好的大小姐。但是,不可否认,她们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就连顾疏玲也是如此。她在顾沈两人之间徘徊不定,抱怨沈夜白罔顾她的真心,另一边却又践踏着顾淮深的真情,以该死的人伦的道理做掩护。她凭借着顾家和顾淮深给她的便利,打听了很多事情,也行使了很多特权,她想要逃脱命运的束缚,却一次次的把顾淮深推入命运的深渊和艰难抉择。
这样自私的姑娘,似乎并不值得顾淮深的喜欢。然而,一旦喜欢上了,却又能无视和包容她所有的缺点。
就像他说的:“是我把阿玲带回家的,我定要护她一辈子。就算哪天她恨我怨我一刀杀了我也没关系。更何况,我相信她胜过我自己,就算她真的对我开枪,我也只是认为那是走火。”
盲目的爱情。
而在梁家巷照顾阿毛的日子,顾疏玲似乎摒弃了那些恶心的谋划和利用。现在的她,就像是八年前的那个姑娘,坚韧而纯净,不为那些秘密而花了眼。
就像是因为阿毛的一句话,她居然就可以跑到住满瘟疫病人的病房里,去找阿毛的小伙伴儿,告诉他们,阿毛和他们约定,病好了要一起去河里捉螃蟹。
傻了,疯了,简直是不要命了!
这是顾淮深得知消息时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