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云深不知处3
白苏2017-12-28 22:044,682

  两天后宋芳又去了监狱。

  陆云深比前几日更瘦了。他惨白着脸,脸上布满了胡茬,整个人都老了十岁。见到宋芳,他挣了挣铁链,问她:“你说的是假的,对不对?”

  “真的。”她说,“你可还记得你成婚那日凉月冷酒,海棠花香?”

  陆云深略一思索,然后歇斯底里的吼道:“不可能,是陈诗啊!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宋芳微微眯了眯眼,道:“我来是告诉你,陈姐姐她不在了。”

  陆云深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像是自言自语:“也好。”

  “你都不心痛吗?她是你的妻子啊!她用自己的命来求我放了你。”

  “她哪里知道,你连死都不给我。”

  宋芳点头,招呼军医上前,冷冷的说:“是啊,你想死,我偏不让。你不是说毫无感觉吗?那么,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痛不欲生。”

  陆云深不明白她的意思。

  军医上前,拿出针筒,将一管冰凉的液体注射进他的身体里。他突然就明白了,那针筒里装的是吗啡,是令人上瘾的毒品。他笑得无助:“大小姐果然还是那个睚眦必报铁血手腕的大小姐。”

  “你的风骨你的精神,都会被这东西磨灭。往昔种种,今日泯灭,我便要用你告诉天下人,敢与我为敌者,生不如死。”

  他不怕烙铁烫,不怕鞭子打,不怕刑罚加身体无完肤,他怕他不再是他。他怕自己会忘了过去的一切,忘了所有的爱恨情仇。

  上瘾的不只是吗啡,还有对那个人求而不得的爱。

  果如宋芳所说,陆云深的傲气风骨已被一支小小的针筒磨灭殆尽。

  他失了所有,甚至连感官也麻木了,就算偶尔想起过去的种种恩怨也再没有了长吁短叹和歇斯底里。他静静的立在那儿,没有一丝生机,如果不是那双平静得没有一点儿波澜的眸子,大概会以为他死了吧。

  毒瘾发作时,陆云深扭动着支离破碎的身躯,发狂的挣扎,绷直了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狱卒请示宋芳:“大小姐,他毒瘾犯了,怎么办?”

  宋芳将针剂交给狱卒,说:“等他撑不住的时候再打。”

  听着牢里发出的野兽般的嚎叫,宋芳的心也跟着颤抖着,她不敢进去,只能站在院子里,把东西交给狱卒然后匆匆逃离。她想,到底是什么把他们逼到了这个地步呢?又是什么把那样一个温文尔雅长身玉立的少年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宋芳出身将门,虽有大才,却也压不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叔伯。他们整日逼迫她,处心积虑的想从她手里夺走军权。宋芳一一受着,竭力平衡各方势力。但心怀不轨的叔伯们却一面表着对宋传甫的忠诚,一面用计架空她的权利。刚刚小产过的宋芳殚精竭虑,一来一往之间拖垮了她的身体。

  这日,宋芳正在书房看公文,通讯官告诉她,宋家的人要求严惩陆云深,为宋将军报仇。

  宋芳眉头紧皱,将一叠文件拍在桌子上,大骂:“这些老狐狸!一个个说对我父亲忠心不贰,转过身来却处处为难我!陆云深,陆云深!”

  严惩?呵呵,自他被捕入狱,哪一日不是酷刑加身?现在,吗啡更是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这些老狐狸不过是在造势,不过是想借此事逼宋芳下台而已。他们必是以为她不会对他怎样的吧?

  陆云深你看,连这些局外人也看得出来我对你不寻常的感情呢?你呢,为什么在一切都还没成定局就要辜负我的情义呢?

  想到这儿,宋芳缓缓站起,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小雪,轻声道:“好,我依着他们。通告,冬月初二,东门菜市口,判陆云深鞭刑一百,以戒世人。”她道,“我留着他的命不是记着昔日情分,而是要让他求死不能,饱受折磨。公开鞭刑,也让世人看看,背叛我宋家会有什么下场。”

  陆云深被铁链锁在囚车里,押到了菜市口。

  太久不见阳光,眼前的布条刚被扯掉就感觉雪霁后的太阳太过刺眼。陆云深闭着眼睛微抬着头,一身破烂的白衬衣上全是血迹。他被撕开上衣绑在木桩上,背部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红肿的大口子流着脓血。

  狱卒说,大小姐要对他当众施以鞭刑,以震慑众人。

  陆云深无力的笑笑,他的大小姐从来就不是温婉善良的小女孩儿,为了宋家,不过区区鞭刑,又怎么值得她稍加考虑呢?

  远处的雪白茫茫的有些晃眼,赤裸的背部挨近带着冰凌的木桩,只觉得寒气钻进了心坎里。

  冷吗?不冷。于陆云深而言,这哪里比得上那一日呢?

  那时宋传甫还活着,一切都是好的都是顺心如意的。他不是没有向宋传甫求过,可宋传甫说:“你不过一个参谋,无权无势,没有背景,你凭什么娶芳芳?又凭什么接管我的事业,凭什么帮助芳芳扎稳脚?”

  陆云深发着誓说自己一定会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宋芳的爱与价值。可宋传甫意味深长的说:“云深,你不过一个文人,你认为我为何这样重用你?是因为你的才华吗?”他拿出一张二十年多前与陆云深母亲合照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女子笑靥如花倚在他怀里,后面则用发黄的字迹标明时间。他说,“你看这个日期,是不是觉得有些疑惑?云深啊,我重用你,因为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啊!”

  如遭雷劈,陆云深的手不可抑制的抖起来,看着那个离比他生日早八个月的日期,嘴唇发白,一遍一遍的说着不可能。

  宋传甫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我的儿子,是芳芳的亲哥哥。所以,哪怕天翻地覆,你们也不可能。芳芳是我的嫡女,她必是要嫁给一个有权有势、有能力有背景之人的,那个人不是你。”

  失魂落魄,陆云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

  满腹心事的他刻意的远离宋芳,宋芳也察觉到了,一遍遍的询问未果,着实颓废了一段时间。

  娶陈诗是宋传甫的主意。他说这样不仅可以斩断陆云深的不伦之恋,也可以成全苦恋他多年的陈诗。

  那一段时间,张恒铭对宋芳表露出不同寻常的感情。两人借着公务去了一趟外地,回来的时候已经如胶似漆。张恒铭还亲自猎了一只白狐做了件大氅给宋芳。

  那时陆云深想,这样也好,我有我的妻,你有你的夫,我们不必乱了人伦,你也会得到张家的大力支持。况且,你定是喜欢姚副官的吧,很好呢。

  于是,他答应了婚事,匆匆与陈诗成了亲。

  明明说好的不再纠缠,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他隐约记得宋芳醉酒时说的爱他,就算是在梦里,他也知足了。

  听到宋芳要嫁给姚副官的消息时,陆云深差点儿没控制住自己,又是大醉一场才堪堪压下火山般的爱恨。可嫉妒与仇恨却又从心底生长起来,他嫉妒张恒铭的福分,恨命运弄人,恨逼死他母亲、又造成他和宋芳悲剧的人。

  酒入愁肠,陆云深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杀了那个毁了他和他母亲一生的男人,他要杀了宋传甫!除此之外,那个抢走他心爱的大小姐的人也该死!

  于是,他预备了计划,准备了凶器。在听到宋芳怀孕的消息时,他惨笑着配制了不会伤害母体的堕胎药。

  他的爱,疯狂而变态。一边是爱,一边是恨,矛盾而纠结。一边是人伦,一边是真心,痛苦的不仅是肉体,更是那颗避无可避的疯狂的心。

  痛吗?痛的吧。

  菜市口,众人面前,刽子手操着带着倒钩的皮鞭,卯足了劲朝陆云深背上甩去。长鞭撕开皮肤,倒钩咬住血肉,每一鞭都是削骨剔肉般的剧痛。但陆云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太多的俗世痛苦与吗啡的致命刺激也让他忽略了这样的痛。

  他颤抖着,闷哼着,坚持着,把自己当作死人。

  血肉模糊,鲜血直淌,染红白雪。

  雪中开出的彼岸花绵延开去,震慑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刺痛了柔肠百转者的心。

  送回牢里的时候,陆云深已被冻僵,浑身冰凉不省人事。宋芳派了军医去:“别让他死了……我还没折磨够!”军医临去前,她又问,“吗啡可能戒了?”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又说:“罢了,给他罢。只有他还有一口气,我才能……继续复仇。”仇常常同爱联系在一起,所谓爱恨情仇。而报仇二字也不过是在无法原谅和妥协之时给双方一个纠缠,为他留一条退路罢了。

  局势稳定下来之后,宋芳舒了一大口气,却老是噩梦连连,睡不得一个安稳觉。她时而梦见幼时与陈诗与陆云深之间的事,也会梦见那个海棠花开的夜晚,更多的是她大婚之夜血流成河的场景,还有陆云深酷刑加身被吗啡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

  宋芳自问,所作所为都在求什么?以前不过是求他的喜欢,现在,不过是爱恨交织的矛盾。因爱生恨,她恨他不在一切可以挽回之前向她父亲提亲,恨他疏远自己,恨他终是娶了陈诗,恨他扰了自己的婚礼,杀了她的父亲和夫君,更恨他杀了他们的孩子。

  你可知道这世上最折磨人的是什么?不过是一颗矛盾纠结的心罢了。

  而时间带给他们的,又不仅是爱恨,更是不能说与无法说。

  隆冬季节,整日下着大雪,万籁俱寂。

  宋芳又去了监狱。

  陆云深安静的坐在床上,眼神呆滞的看着从天窗透过来的光线。

  宋芳站在门外,一墙之隔,她开口:“多日不见,你如何了?”

  里面的人回答:“没死透罢了。”

  果然,他们都还怨着对方。

  宋芳有些累了,背倚在墙上,说:“恨一个人也是这样累的。陆云深,你欠我三条命,负我一颗心,可我,恨不动了,怨不动了。”

  陆云深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何时负了她?不过是天杀的命运捉弄他们而已。再说了,她和姚副官……等等,孩子是自己的,那么……

  陆云深有些后怕,又猛地恍然大悟,大小姐喜欢的人……是他,一直是他陆云深啊!

  他浑身都开始哆嗦,字句从齿缝里挤了出来:“大小姐,你可在意世俗的看法?”他想问,若是知道他们是亲兄妹,那她还能不能继续她的爱?

  宋芳冷笑:“呵,世俗,世俗于我何干?”

  陆云深笑自己的愚昧,胸口剧烈的起伏,一股热气从心底升起。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他知道他毒瘾犯了。

  果然,他浑身开始痉挛了,拱成虾米状,眼睛充血,极力渴求那支能让他解脱的针剂。

  听到动静,宋芳转头看他,看他生不如死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唤了狱卒拿了针剂来。她亲自拿着注射器进去,擒住陆云深的手,将吗啡注射进了他的血液里。

  癫狂的陆云深挣扎着,竟将宋芳推倒了,她的头磕在铁栏杆上,血液滴滴答答落在脚边的木桶里。

  注射了吗啡清醒过来的陆云深慢慢走近,伸出满是血迹的手抚摸宋芳的额头,道:“对不起。”

  宋芳摇头。嘀嗒一声,陆云深手上的伤口沁出血来也落入木桶里,在水中晕开了来。

  陆云深惊讶的盯着水中两滴荡开的血,半晌才疯魔一般的大喊大叫:“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为什么要这样啊?”

  宋芳起身问他原因,陆云深像是失了魂魄,不停的重复着不可能,那些难以缀连成句的话像是说:怎么可能,我们是兄妹啊,我们的血怎么会荡开?

  宋芳似乎听清了,平静的说:“宋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爹为了阻止我,骗我说你是我的亲哥哥。我暗中查过,那张照片是真的,可他的话却是假的。我和你,从来就不是兄妹。”

  原来如此!陆云深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宋传甫的计谋!可惜,心灰意冷的陆云深傻傻的相信了这个拙劣的谎言,而为此犯下杀孽,为此断了他与宋芳的缘分。

  命运弄人,当误会与仇恨大大超过了爱情,两个本来相爱的年轻人再也承受不来。

  宋芳累了,她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纠缠了,定下期限,暗中把陆云深送出国。

  腊月初七,宋芳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只等着初八就送陆云深远走。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再不相逢,没有辜负,没有爱恨。

  初七晚上,雪下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宋芳披着大氅在自家的会客厅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通讯官匆匆赶来,汇报道:“大小姐,那个人,死了。”

  宋芳正在看墙上挂着的照片,闻言身子抖了抖,问:“怎么死的?”

  “说是砸了瓷碗割腕的,狱卒送饭去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僵了。”

  “哦,找条草席裹了吧。”她补充道,“在那儿种几株四季海棠吧。”

  寒风呼啸,雪落白头,宋芳看着照片上三个玩闹的孩子,肩头微微耸动,泪水溢出指缝,哭了。

  雪落白头,然而却没有几个人能够雪中同行,相伴白头。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 楚青的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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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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