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集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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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金陵城内果然如朱灵照所料一般,因胡瑜安勾结北蒙人的事情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北宪帝当真是怒了,据昨日在昭华殿中旁听的官员口述,帝皇怒得当真是直接把都御使甘棠上呈的诸多文书资料摔得满地都是。
是以,平日里凡是与胡瑜安交好的朝廷要臣,这一日都被北宪帝叫停了司务,交于都察院之人一一盘查,直到洗清嫌疑方可恢复权利。比起去年六七月份因文物走私一案而进行的户部官员大清洗,这一次的事情闹得更加大了一些。
金陵城中,腥风血雨一片。
各世家大族,依傍胡瑜安而生的,人心惶惶。
而素来与胡瑜安为死对头的,则是隔岸观火,不嫌事大。其中,最为幸灾乐祸的人自然是内阁的首辅大臣卫衍了。卫衍昨日就听人提起卫长昭又从陕州送回一笔文书资料,然后今日一早,北宪帝果然不出所料地大发雷霆。
胡瑜安同卫长昭博弈这一局,当真是输得连命都要交代出去了。
下了朝回到卫府之后,卫衍信步与卫谦结伴而行。
卫谦心里也是高兴得很的,同卫衍说了诸多日后要如何收拾胡瑜安残党重立内阁之威的事。说着说着,两人便聊到了卫长昭的去向。
卫谦看着卫衍说:“兄长,卫长昭如今心性复杂,连胡瑜安都能扳倒的人,必能成为我们日后的心腹大患。我们当如何是好?”
卫衍顿了顿脚步,目光讳莫如深了片刻,才慢慢侧头看向了卫谦,说道:“心腹大患?你觉得应当如何解决才好?”
“自然是当机立断,将后患永除。”
“卫谦,他到底是我儿子。”卫衍轻声呢喃了一声,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
卫谦听言,却看了一眼卫衍。卫衍心里多讨厌卫长昭,他可都是知道的。如今卫衍这样说,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既是心知肚明,他也不妨做一次恶人,说道,“兄长,卫长昭到底是没把自己当做是卫家的人的。他入朝为官的这些日子,你可见他对我们客气过?”
卫衍冷笑了下,客气?倒真是不曾客气。卫长昭离京之前,办得最出名的一桩案子就是工部侍郎的贪污案。那时,卫长昭在明面上看着是直接抓胡瑜安的把柄的,但在暗地里,可没少找工部侍郎与他们内阁之间的牵扯证据。若不是后来真的确定了工部侍郎不是内阁一派的,卫长昭一定会逮住机会,把他咬得鲜血淋漓的。
卫谦望着自家兄长冷漠的面容,低下了头来,暗暗地握了握藏在衣袖间的手,缓缓地转了话锋说道:“兄长不妨先听一听愚弟寻到了的一桩有趣消息,再做决定?”
“什么有趣的消息?”卫衍出声问。
卫谦说道:“隐匿江湖十几年的马家人,是今次护送赵熙工回京的主力。日前,我们的人虽未追查到王家人的线索,但却无意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赵熙工是谁,如今在北燕朝廷中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人是卫长昭在都察院的心腹,从登州回京之时,被人一路追杀,据说去见帝皇的时候,形容一片狼狈。如今卫谦说,赵熙工竟然是被马家人护送回来的?
卫衍有些不解了:“马家人,如何会护送赵熙工回京?”
自从十几年前,上一任的兵部尚书于文安被先皇问斩之后,马家人不再理会朝堂俗世了。他从前也想过借用马家人的力量来与胡瑜安的天机阁暗卫对抗,可惜,他抛出多次橄榄枝,马家人理都不理会他。
卫谦面色有些古怪地瞟了眼卫衍,然后才慢慢地说道:“据手下抓到的那人说,是卫长昭在登州时,亲自与马家的大小姐谈拢的事情。条件是什么不清楚,但胡瑜安派去的诸多杀手,基本上都是由着马家人拦下的。而马家人答应帮卫长昭的最后一件事情,便是护送赵熙工。”
卫衍静默了一瞬,眼睛微眯了起来。
苍白色的天空,云淡风轻。
良久,良久,卫谦见卫衍都没有开口说话,又轻轻唤了他一句:“兄长?”
卫衍听言,这才动了动唇瓣说道:“最后之事是答应护送赵熙工?”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他看着卫谦说道,“若留此子,当真会后患无穷,你看着办吧。”
这就是让他动手的意思了。卫谦听言,点了点头,对着卫衍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兄长放心,愚弟会好好料理这些事的。”
卫衍眸波微转,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了卫谦说道:“凤阳那小子可曾有什么消息?”在金陵城中的天机阁诸众,凡是有品级的,都被禁闭。只有北宪帝遣派出去的凤阳,不曾定罪。
卫谦听了,愣愣神说道:“不曾。”
卫衍双目微怔:“皇上给天机阁人定罪,独独不曾定他的。这么说来,他应该是……”后边的话没有说,但他想卫谦应该明白。凤阳是北宪帝的心腹,比起胡瑜安而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明面看上看着是天机阁一派的,实际上却是个纯臣。
“这么说来……”卫谦也哑了哑声,面色有些严肃地说道,“几日前,听说陕州边境的北蒙军营起了大火。个中真相都察院的人并未全部曝露出来。但听说,当时卫长昭是被北蒙皇太子抓去了军营的。”
卫衍冷笑了下,“这下子倒好了,把全朝廷搞得腥风血雨的两人,不知道去向。”
卫谦拱了拱手道:“不知道去向,也没关系。他们迟早得回京的,若是一起回,我们便斩一双。若是分开回,先遇到谁就……”做了个杀人的手势,目光凛冽得很。
卫衍盯着他看了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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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过了陕州准备到豫州夹道的一队北商商客队伍因着突如起来的暴雨,不得不在中途的茶棚里稍作休息。商客之间,有个身形瘦弱的十二岁少年,与茶棚的老板讨了一壶热茶和热粥,再拿了几个馒头,才从袖袋里摸出了一串铜板递给了过去。
坐在少年身后的一个灰脸大汉,大口喝了口茶,见他从袖袋中掏出那么多个铜子后,突然对着少年说:“顺子,这些东西是外头那对兄妹让你买的?”
叫做顺子的少年拿着东西回了身,听见灰脸青年的问话,点了点头说是。
灰脸青年把手中的碗压在了长脚桌上,搓了搓双掌,哈了口气道:“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眼角挑了挑,目光幽幽地盯着顺子看,继续道,“你看,就连钱老大都下来稍坐了缓缓了,你还不如叫他们下来。成日里待在马车上,也不是很好。”
顺子愣了愣,看了眼自己手中的东西。
灰脸青年说的钱老大,是他们这队商客的管事。钱老大下来是下来了,但是坐在茶棚隔壁的小店里吃东西。这茶棚,是他们这些身份普通的下人才进的。至于灰脸青年说的在外头的马车中没下车的兄妹两人,是四日前,钱老大在陕州官道上捡回来的。
那两人相貌都生得漂亮,尤其是那个看着比他年纪稍长些的小姑娘,让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动。
只不过……
顺子抬了抬眸,一边朝着外头走去,一边说道:“洪哥说的是,不过,卫公子说卫姑娘刚刚退烧。外边下着雨,出来吹着风倒是不好。”
灰脸青年看着顺子躲一般地从眼前溜走,灰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低声呸了一句。侧头扫了一圈围坐在旁侧的几个同伙,“也就顺子这臭小子相信那两个人是兄妹,既是兄妹,怎么没个半分想象的地方!”
身侧有人附和:“洪哥说得对。我前儿看着姓卫的那小子叫钱老大沿途停会车给那小姑娘拿退烧药的神情时,就有点不太对。那小姑娘,该是和他私奔的小娘们吧?”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上个月,钱老大带我们走南关的时候,不是也救了这么一对以‘兄妹’相称的男女?”另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青年压低声说道,“哼,结果,有一天晚上我起来如厕,倒看到那对兄妹在树林里亲得不分你我。战况激烈得很呐。”
“哈哈哈。”
这一桌人因着这人说的话,揭开了话匣子打发着这无聊的下雨天。之前同顺子问话的洪哥,在一片笑声中看着撑着一把油纸伞的顺子走到了最末尾的一辆马车旁。接着,那辆马车的马车帘子被人撩开,一只如玉般白皙修长的左手伸了出来,接过了顺子手上的东西。然后,顺子时不时点了点头,像是同马车里的人说些什么话,说完了才撑着伞往茶棚里走回来。
洪哥神色晦涩地望着那辆马车,忽然间想起了几日前见到的那姑娘的相貌,却不觉失言说道:“不过,姓卫那小子身边带着的那姑娘,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话说到这里,身边的人突然爆笑出声,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洪哥,若那姑娘真是卫公子的妹妹,你大可以同他讨个亲事。你这些年混得也不差,那卫公子,看着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但如今落魄,你愿倾囊相助的话,让你娶他妹妹也不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洪哥敛下眼睑,轻笑了一声,看向了说这话的人问:“如果,那真是对相好呢?”
几个哥俩听着洪哥的话,突然噤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洪哥还真是对那小娘们有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人便做了发声的那个,抬手拍了拍洪哥的肩膀,“这还不简单,真是相好的话,老规矩,兄弟几个帮你。”
洪哥眉角跳了跳,默不作声。
可嘴角的笑意,出卖了他内心的私欲。
顺子回到茶棚后,只觉得洪哥那一桌子的气氛略显几分怪异。没有多想,他便坐到一个角落里吃东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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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顺子和洪哥口中所说的兄妹两人,正是卫长昭和凤阳。
马车里。
卫长昭端着碗热粥,舀了一汤勺,吹了吹,放到靠坐在一边的凤阳嘴边。凤阳目光冷冷地盯着卫长昭,双手乏力地垂在旁侧。卫长昭看着她不张嘴,眸子暗了暗,抿唇出声说道:“你已经几日没吃东西了,多少吃点吧。”
凤阳不动,目光依旧冰冷。
卫长昭定定看着自己身前的人,缓缓说道:“那日事出有因,你身上的伤很重,若我不处理,你会失血过多而死……”话没说完,坐在一旁的凤阳突然面色一红,咳嗽了起来。卫长昭被她吓得把粥碗放在了一边,伸过手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忙问她有哪里不舒服的。
过了一会儿,咳嗽声稍停了。
凤阳瞪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他,精致的面容上,有着刚刚咳嗽过的红润。她抬手抓住了卫长昭的手腕,动了动唇说道:“卫长昭,等我好了后,我一定会把你给剁了!”
声音哑哑的,却仍旧好听。
卫长昭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紧锁了几日的眉头难得松了松。他看着生着气的凤阳,反手搭在了她细瘦的手腕上,应声说道:“好,只要你好了,想怎么都行。”目光里带着些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宠溺,温声继续道,“你先喝点粥好不好?”
自那夜她一人将胡瑜安遣来的杀手诛尽,拖着重伤的身体找到卫长昭时,卫长昭的心就已经颤了颤。当时卫长昭替她包扎伤口,看着她身上的新伤旧伤,不由得就想起了冯厉在北蒙军营时对他说的话。
凤阳身上的旧伤是为什么弄的,卫长昭不清楚。可这姑娘身上添着的那些新伤都在告诉他,这些伤痕是近一两个月留的。根据冯厉所言之事,卫长昭有理由肯定,凤阳身上的每一道新伤,都是为了保护他才留下的。
她像他的守护神,默默地做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那夜,凤阳倒也曾清醒过来。
不过,待她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是他的后,气得说了与刚刚开口说的话一模一样。就连神情,也是差不多的。但凤阳当时说完话后,就再次昏迷了。卫长昭心里明白,她是伤得重,很重,所以才会话都没有说完就昏睡过去。
是以,他现在看到如此鲜活的凤阳时,心底缓缓地松下了一口气。
本是一直盯着卫长昭的凤阳,看到卫长昭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宠溺眼神时,面色不由得微微一怔。这几日,都是他在照料她。不过,他似乎没怎么睡好,所以,眼底下还有一抹青影。就连下巴,似乎都长了些青青的胡渣。
凤阳的目光微闪了一下,这样的卫长昭看起来更加像个男人了,成熟稳重的男人。
哪知,卫长昭趁着她愣神之际,动作行云流水般给她喂了一口粥。这会子,她瞬间就没了脾气,默默地吞咽着。少年见状,眉态间带着些许笑意,着手准备好第二勺喂她。凤阳看着汤匙里盛着的粥,米粒饱满开花,卖相还算不错,便默默地让他喂着了。
她想,她到底是饿了的。
吃了几口粥后,身子有了暖意,凤阳抬起手来示意卫长昭把粥碗给她。
卫长昭愣了愣,抬眼看着她说,“我来就好。”
凤阳皱了皱眉头拒绝说:“我自己可以。”
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面容已经恢复了些许红润。
卫长昭并未如她的意,摇了摇头说道:“你只是恢复了点说话的力气,身子还是有些脱力的吧。”见凤阳低下眉眼,他又笑了笑说,“你现在是伤患,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话落,凤阳抬眼看向了他。一双双凤眸里,眸光浅浅的。下巴小巧光滑,丹唇饱满红润,在算不得光亮的马车里,却显得愈发诱人。她冷声对卫长昭道,“应该?”声音里带着一丝疑议。
卫长昭未觉有错,老僧在在地道:“嗯。”
“呵。”凤阳却是笑了一声,兴致显得不大高兴,“卫长昭,我还没弱到需要你照顾。”
“错。”卫长昭难得当着这么一个强势的人面前,如此坚定地纠正着对方的错误,“你现在的情况,只比那天晚上好上一些。身上的伤口并非全部愈合,只是一些浅伤结了痂。也许,这对你而言,并非什么重伤。但对我而言,情况却不是很好。我赞同你说的话,你的确没弱到需要我照顾,是我自己忍不住想照顾你。 ”
凤阳抬手捏了捏额角,对他给的答案,似乎有些不懂应对。沉默了一会儿,她别过头,忽然转了个话头,说道:“你是不是喂过别的姑娘喝粥?”
卫长昭听得她这一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她的姿态,实在过于漫不经心,也看不出什么。不过,就在他打量着她的时候,她倒是正过了视线来对上了他的,摆出一副“你不回答我,我就生气”的样子。
卫长昭看着她这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忽然想逗逗她,故而应了声说:“嗯。”
不料凤阳听了这话,脸立刻冷了下来,再次说道:“把粥碗给我,我自己吃。”
卫长昭追问她,“为什么?”
凤阳轻哼了一声:“你有机会还是给别的姑娘献殷勤好了。”
卫长昭抬眼,定定地看着如今的凤阳。
她身上的衣裳,是从这队北商商客手中买的,是件月白色的交领长裙。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上,用根白色的腰带束着,将妙曼的身材衬得越发惹人的眼。
况且,她的齐肩墨发未有未有任何粉饰,在她昏迷之时,卫长昭只用了她原先的宝蓝色头带,帮她随意绑在脑后。如今,有两缕墨发顺着她的脸颊边落下,发梢微微向下颚缱绻着,让人看着时,目光难免会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凤阳如今生起点闷气来,少了从前高高在上的冰冷雪意,多了几分生动的气息。卫长昭这样看着她时,先是觉得她十分的漂亮动人,再是觉得她有点可爱,然后,他毫无意识地,抬起瘦来,捏了捏凤阳的脸。
凤阳吃痛,打掉他的手,说道:“你干什么?”
卫长昭回过神来,并未让内心所思之事表露出来,只继续着前边他们话题,笑了笑说,“你这言辞明里暗里地针对我可不好。”
声音宛若雪意般清凉,薄淡:“如果在我娘生病的时候,照顾她也算献殷勤的话,那算是吧。”
凤阳似乎不信,望着他说:“当真?”
“自然当真。”卫长昭坦坦荡荡地道,喂了凤阳一口粥。
凤阳下意识张口,吃了口粥,又道:“养在你家的那个小姑娘呢?我不信你没喂过她。”
卫长昭默了默,也忘了思考凤阳问这话的原因是什么。只有点无语地道:“真要说伺候一个生病的姑娘,我如今倒是头一次伺候。只不过…”斜睨了凤阳一眼,意有所指道,“这姑娘不怎么给面子,倒挺难伺候的。”
凤阳轻哼了几声,倒没什么不满的意见了。之后她同卫长昭随便聊了些话,不久就觉得困乏,遂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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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才歇下。秋空在新雨洗涤之后,越发洁净明亮起来。淡淡的云雾飘在空中,以蓝色天幕为背景,倒也是十月里难得一见的美景。
北商商队的马车重新启程,缓缓驶向豫州的方向。
卫长昭侧眸看了眼睡得极是安稳的凤阳,眉头微微展开一些,忽然觉得之前他们被北蒙大军围杀,被胡瑜安留的后手追杀都像一场梦似的。
现在静下来想想,如果这一路上没有凤阳暗中保护自己,他恐怕早就命归西天了。
这几日,在伤病中的凤阳虽然昏迷着,可依旧本能地辗转反侧,发出低低的痛吟声。很多时候,卫长昭听着这样的痛吟声,也是睡不着的。他就坐在凤阳身侧,在她痛得皱起眉头的时候,伸手帮她抚平皱眉。
他看着这样一张年轻又精致的脸蛋,想起过去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的对杀关系,想起她实际上是口是心非,行的都是助他之事……莫名地,在心里第一次生出保护欲来。
一个男人想保护一个女人的那种心思,以前他是想都没有想过的。
尽管,他眼前的这个姑娘,心里想杀他。
如此想着,卫长昭忍不住伸出了手,摸了摸凤阳的侧脸。
有点光滑,有点冰润。
“等胡瑜安伏法以后,冯厉死后,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寂静的车厢中,响起淡淡地一道男声。声音轻似呢喃,恍若微风悄然而过。本来说话的人也没期待回应,然安睡中的白衣少女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卫长昭听见这声音时,心里又惊又喜,以为凤阳是醒了的。然他盯着凤阳看了看,才发现,刚刚意外应了他的人,似乎是在做着什么需要回应的甜美的梦,睡颜其实还十分的恬静,哪里有醒来的模样呢?
可,便是如此,卫长昭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低头,目光难得温柔。喜欢这么简单,曾经想靠近却那么难…从前,他当真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后,便生无所事。如今,心中的想法却多了起来。他想和凤阳在一起,想问凤阳,为什么多次救他,还迟迟不承认……
想着,他侧身过去,俯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躺在马车里的姑娘一动不动,睡颜依旧安稳。
不过,没有回应也不要紧了。对卫长昭来说,他现在有大把时光,等着她回答。金陵城中,胡瑜安的罪名早已落定。待他回京之时,想必也能亲眼见一见那人的斩首之礼了。上辈子,欠他们一家的人,这辈子,终究要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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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夜。
北商商队的马车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豫州城外的一个小镇上。商队的人为了好好休整一番,寻到了个落脚的客栈。
顺子的声音在马车外头响起:“卫公子,商队的人今夜都在客栈休息,您和卫姑娘赶紧下来吧,怕迟了些,没客房了。”
卫长昭应了声好,便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的凤阳。她倒是醒得应景,丝毫不曾在意外头的动静,缓缓地坐起身来,对上了他的视线。姿态淡然出尘,一张精致的小脸上,表情淡漠得有些晃人的眼。
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凤阳才单挑着眉头,眸波浅浅的,丹唇轻启问道:“卫姑娘?”声音淡淡的,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卫长昭倒不是那么在意地点了点头,轻声答说:“那时求助商队的钱老大时,说了我们是兄妹。”话落,只见凤阳低下了头,似乎还轻笑了一声。可等她重新抬起头时,面色又是恢复了一派平静。
卫长昭握了握藏在袖间的手,她醒着时,没那么乖巧,便是静静坐在一旁,身上也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严。想来是多年作天机阁的少阁主练出来的,这气度已然与她浑然成为一体了。
心中不由得苦笑一声,他只好轻声跟她说道:“出去吧。”
凤阳点了点头。
卫长昭则是先撩开了车帘子,跳下了马车。
等凤阳紧随其后站在马车辕上时,站在马车下的他,自然而然地抬手就托住了她的手。
她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平静,探究意味却十分明显。
卫长昭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视线,说道:“下来。”
凤阳低眉看了一眼托着自己的那双手,掌心温和,手指纤长好看,倒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亲近她。是以,她在少年的注视下,缓缓蹙起眉头说道:“你放开。”她虽不讨厌他,但不代表她接受他。
站在马车下的少年闻声后一动不动的,在凤阳倔强着盯着他看时,他的手劲突然大了起来。平静的面容上,忽然闪过一丝不算明显的笑意。他也不知上哪来的力气,双手搂住她的腰,竟然将她稳妥地就这么抱下了马车。
凤阳本就猝不及防,便顺势撞进了卫长昭的怀里。她的手抓着他的衣裳,面色略显紧张。等心情平复后,立刻有些恼意。腮帮子鼓鼓的,瞪着双眼刚想说些什么,卫长昭已经伸出了右手来,捏了捏凤阳的脸。
“别闹。”
少年的语气里莫名多了些宠溺,少了许久许久之前的疏离。
凤阳听言,不由得一怔,心底的风雨却愈演愈烈。倒不容得她多想,旁处已经有人过来问话。
“卫公子,卫姑娘,一起进去?正好也要休息了。”
问话的人是个不算光明磊落的青年,听顺子说,这人叫洪哥,一路上,逮着机会总会偷偷看向他和凤阳所坐的马车。卫长昭轻轻瞟了眼洪哥的方向,不动声色将凤阳挡在身后,点了点头应道:“卫某与舍妹再透会气,待会再进去,洪兄先请。”
洪哥面色微滞,不死心地又和卫长昭攀谈了几句,最后所求无果,只好暂时先退下。
卫长昭负手看着洪哥远去的背影,目光微深,这个人,得小心。他看人极准,尤其是鬼祟之人。回过头去,想提醒下凤阳,不想竟撞进凤阳的深眸中。她刚刚似乎在打量着他,没想到他会回头似的,那惊讶探究的目光,都不曾收回。
两人对视一瞬,彼此微微一怔,气氛莫名炽热,又不约而同地移开。
好像有什么,轻敲在彼此的心弦上。
有点动听,像这黑夜天里的轻风呜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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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凌晨时分,在外一向浅眠的卫长昭忽听得客房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他睁开眼睛,看了眼外头晃动的黑影,小心地起身轻轻走到门外。正想借着窗缝查看外头动静,便听得隔壁房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还有东西的碰撞碎裂声。
然后,一道他再为熟悉不过声音响起:“想找死?”
声音冷冽,在这寂静的夜中,着实明显。
声落之后,说话的人猛地咳了几声,似乎气血不足,声道极弱。
“凤阳!”
卫长昭紧张地冲出房门,闯进了凤阳的房间。
烛火摇曳,视野忽明忽暗间,入眼的,是一片糟糕。屋内桌椅倒地,木头已然破碎不堪。地上还躺着五个哀声怨道的男人,都是白日里在商队见过的。其中一个,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的男人更甚,是入客栈前同他说过话的洪哥。
卫长昭微微松下了口气,感慨着还好凤阳对上这些人时是占着上风的。可等他见着凤阳的模样后,心里的气又提了起来。
凤阳靠倚在不远处的床柱旁,娇瘦的身影,在黯淡的烛火光中,显得越发地摇摇欲坠。她的衣衫略显凌乱。衣襟襟口处拉开了一些,露出了精致的锁骨。且左手手臂的衣裳是微撩起来的,露出了节细瘦白皙的手腕。手腕上,似乎被刀划了道痕,流着殷殷红血。
她微喘着气,嘴角溢出一抹鲜艳的血色,目光冰寒,精致的面容沉着,有些病态的苍白。
卫长昭心中一凛,疾步朝她走了过去。刚走两步,注意到她手上紧紧握着的一支小木管。一抹淡淡的异香慢慢萦绕他的鼻尖,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眸子里染上了一丝震惊后,更多的是怒意。
他气红了双眼,想回头找身后倒地的那几个人算账。
本是站得勉强的凤阳,突然站直身来,抬手将手中的小木管朝他投掷而来。
木管带风,擦过他的脸颊,他的身后便传来了倒地声。他回身看去,洪哥瘫倒在地上,额间插着小木管,双眼瞪得大大的,带着恨意,又似乎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意思,倒是死不瞑目。
卫长昭愣了一会儿,终是在洪哥的同党四下哄散之时回过神来。刚刚洪哥想偷袭他!凤阳看着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来的气力,将人一招毙命?卫长昭下意识回身看向凤阳那处,果真看见凤阳脱离地滑倒在地上。
他跑过去,搀扶起她。
她的身子软软的,裸露在外头的肌肤,还很滚烫。
“凤阳,你有没有事?”
瘫软在他怀抱里的小姑娘扬起头来,目光暖了一些,无力的右手,握着他的臂膀,跟他说道:“没事。”
她虽那么说,可在他怀里,她的浑身微微颤抖着的。
卫长昭抱起她,心疼得有点想哭。
又一次,她一个人撑过危险。又一次,她当着他的面,不要命的救她。
“卫长昭。”在他思忖着如何应付北商商队的人之时,凤阳有气无力地喊了他一声。卫长昭低头,问她说:“怎么了。”
凤阳似乎用尽全力,才保证右手抓着他的衣裳没放开。
她说:“我们现在马上离开。”
其实声音很小,小到一开始卫长昭根本听不到。他是低下头,让她在他耳边说时,他才听清楚的。刚想抬起头来,问她为什么。她似乎察觉他的动作,动手扯了扯他的衣襟。卫长昭不敢动了,只听得凤阳在他耳边再次说起了话。
“刚刚死掉的那人,是天机阁的暗桩。信号弹已经传出去,追兵马上会到。快走,卫长昭,快走。”
卫长昭猛地抬头,震惊的看着凤阳。此时的凤阳,目光似乎迷蒙了一些,嘴唇翕动着,依稀能从口型中辨出她在说着“快走”两字。卫长昭当下也不敢迟疑了,抱着凤阳冲下了楼。本还顾忌着会不会有人出来拦截的,却发现,整个客栈丝毫没有声气,安静得诡异。
按说,刚刚凤阳房中的动静总该将其他房的人吵醒才对,可现下这个地方,当真是没有丝毫动静的。重要的是,他走着时,忽然发现了廊道上的血迹。视线微抬,亦然看到了一些客房的窗格上,沾着奇怪的东西。
而后,停下脚步来,仔细嗅一嗅这空气,才注意到,这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味。
“这个客栈里的人……”
卫长昭轻喃,有点不敢置信。整个客栈的人,竟然都被灭口了。
“胡瑜安的心腹。”
凤阳低喃了一声,声音淡淡的,像是答疑。胡瑜安的心腹,其实也算不得心腹。她从前也没见过洪哥,但以今夜他的行事风格来看,确实是胡瑜安的心腹无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若不是临时起了色心,估计,她也是凶多吉少的。
形势紧迫,容不得卫长昭多留。他抱着凤阳,找到了马厩。马厩里的马车都被断了绳索,,毁得不像样子了。看来,今晚的行动,洪哥已经酝酿已久。好在,马厩里还有匹马在,应该是洪哥给自己准备的。
卫长昭眸子暗了暗,抱着凤阳上了马,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刻钟后,五道黑衣人影赶到客栈。
四道人影爆射进客栈中,不消一瞬又回到原地,对着骑在马上的鹰眼男人说道:“太子殿下,没有找到人。”
冯厉咬了咬牙,手一挥道:“追。”
自此,平缓多日的追杀与被追杀之旅重新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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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时分,在豫州死崖之上,天色染了血的红,地面荒草丛生。
卫长昭拿着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踏向不远处的冯厉。
冯厉此时,已然一身狼藉。自昨夜他领人追杀卫长昭和凤阳起,直至半个小时前,他的处境都是要比卫长昭和凤阳都要意气风发的。这两个人,将他和胡瑜安在北燕谋策之事粉碎,还逼得他境况愈下,手中权力更是支离破碎,他想取他们的性命。只是没有想到,他把卫长昭和凤阳逼到豫州死崖上来时,东梁的聂小王爷聂凡会这么快赶过来,将他的计划全盘都打乱。
之后,是双方势力拼杀,拼杀足足半个时辰,呈一兵兑一卒之势。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容乐观。
对冯厉而言,情况更是糟糕。。尽管,东梁高手如今战力不足。聂凡刚刚亦是为了护住卫长昭,被他刺中要害,暂且动弹不得。但他带来的几个身手厉害的护卫,都已经被聂凡的人处理掉了。可以说,整个死崖之上,聂凡的人是光荣负伤,而他冯厉却是沦为了丧家之犬。
空气之中,弥漫着窒息的味道。
冯厉双眸充斥着仇恨,袖子完好的左手,紧攥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正抵在身前容颜如花,唇色泛白的女子脖颈间。他瞪着卫长昭,威胁着卫长昭说:“你再走一步,我就把她从这推下山崖去!”
他们站离死崖边缘很近,仅有一步之遥。
豫州的死崖,凌绝北燕全境,失足即死。
卫长昭的步履微顿,灼灼目光,稍显犹豫。
冯厉是他的杀母仇人。今日在灵关前见到冯厉,而后他和凤阳走投无路,被冯厉逼上死崖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和冯厉得做个了断。说到底,冯厉如今的狼狈败状,都是他间接直接造成。换而言之,冯厉也是明白如此,才会狗急跳墙了在逃开聂凡的追杀后,反而冒险过来追杀他!
他们之间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啊。
今日不除这个人,来日他逃回北蒙去,他就再无机会取此人狗命了。
“卫长昭,你信不信我杀了她!”
不远处的冯厉看见卫长昭不为所动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疾言厉色怒喝道,手中加了点劲,竟然身前受挟的女子脖颈流出了点血来。
凉风烈烈,呼啦呼啦吹着荒草。
冯厉左手掐着凤阳的下巴,看见凤阳吃痛地皱了皱眉时,他忽然狂笑了一声,整个人处于一种癫狂状态。他道:“我的乖侄子,你说你究竟瞒了我和胡瑜安多少事情啊?女扮男装混迹天机阁多年,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假装步步紧逼内阁和都察院的人,取得我和胡瑜安的信任,连命都豁出去,当年我就不该心软,应当早早了结掉你,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凤阳抬眼,倔强地瞪着冯厉,声音微浅,可语调的嘲讽意味明显:“那真是多谢你的不杀之恩,才能让我今日可以大仇得报!”
冯厉咬牙,脸色黑沉,一边防备着卫长昭和聂凡,一边又不得不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哼,你当真以为我好骗?凤阳是个男儿身,你却是女儿身。说,你到底是谁!身上怎么会有王家人的信物?”
“呵呵……咳咳……”
冯厉见不得凤阳这嘲讽的模样,加大了手劲,威胁道:“我如今大势已去,败势明显,若你不说,我倒不介意先杀了你,再从这跳下去。索性都是死,拉你这个贱人陪葬也足够了!”
“冯厉,你若敢动她,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站在不远处的卫长昭突然出声说道,声音宛如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冯厉大笑两声,看了卫长昭一眼,大声喝道:“你敢过来,我就拉着她跳下去!”动作动了动,当真是敢跳下去的模样。
卫长昭咬着牙目光灼灼地盯着冯厉手中拿的那把匕首,盯着匕首挟住的那个女子。
她曾经是他的敌人,与他针锋相对许久。
可昨夜,他们因为一场意外,交付彼此的身体,定了终身。他说他会护着她的,尽管她不信她或许已经是他很爱很爱的人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又或者从刚相识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是为她所动的。
在冯厉的注视下,卫长昭黑着张脸,终是缓下脚步,状作不动。
冯厉见了,嗤笑了一声,对着凤阳说道:“你这个小情人倒是宝贝你,也不妄你多次舍命救他于水火之中。”
凤阳依旧冷着张脸。
冯厉也不大在乎,逼问道:“你到底是谁?”凤阳不答,冯厉就在旁边猜,“你身上带着王家信物,证明你是王家的人。孤身入敌营,王家的贱人当真都是这般恶心!”
说到这里,原本没什么情绪的凤阳,忽然用力挣扎着。冯厉的手劲很大,外人看不出凤阳在挣扎,可他却感受到了。他垂下眸子,看着凤阳那张脸,青涩稚嫩却已经长开的精致面容间,眉态的怒意明显。
莫名地,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张与她容颜有几分相像的脸来,失言说道:“王初……”
站在一旁的卫长昭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怔。他听过这个名字,上京寺后院的天字号禅房里,凤阳曾用这个名字登记。他曾经也查过王初是谁,后来到了登州为了破刘福的案子,接触到王家人和马家人后,才约莫猜测到,王初大概同王家人有关。
可冯厉如今提起王初的模样,似乎带着几分怀念。
倒是冯厉身前的凤阳怒了,苍白的面容上,多了几分血色:“姓冯的,你不配叫我娘的名字!”
“你娘?”冯厉震惊,看着凤阳,手有些脱力,喃喃说道,“你是当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冯厉,杀母灭家之仇,凤阳没齿难忘。”
说着,凤阳趁着冯厉双手脱力,用力挣开了冯厉的禁锢。
一直在一旁伺机而动的卫长昭和聂凡见状,立刻展开营救计划。
冯厉因着刚知道凤阳是当年他爱慕的女人的女儿一事,内心过于震惊,反应到底是慢了半拍。聂凡已经抽过了卫长昭手中的刀,刺进了冯厉的胸口。
片刻之后,北燕的乱事结局算是明朗。
卫长昭看了一眼冯厉的死状,背过身子便将凤阳拉了起身,搂在怀里,抱着她。他的心脏还在砰砰砰的跳着,他感受着怀中的人身子抑不住的颤抖,不由得用额头抵住了她的额间。他跟她说:“别怕,你还有我。”
从来不曾在人前落泪的凤阳,如今不曾哭出声,却不停地流着泪。
卫长昭捧着她的脸,吻过她的嘴角,吻过她脸颊边的眼泪。
是咸的。
人说,只有过得苦的人,眼泪才会咸。
卫长昭红了眼,他刚想跟她说,这一生,无论多苦都好,他都会在,不会再让她一个人面对危险。
可是,话没有说出口。被他搂在怀中的凤阳不知上哪来的力气,生生将他们之间的站位扭转了。她挣开了他的手,然后他看到了原本在他身后呈死状的冯厉拿着那把匕首冲向他这个方向。
他们之间离得太近了,凤阳就是反应得快,推开了一点卫长昭。可是冯厉的拼死反扑力更大,他的目标很明确,想杀了卫长昭。是以,这股冲势,凤阳根本是避之不及的。这一瞬间,她身上已经没有余力,躲开任何攻击了。
冯厉拿着匕首刺向她的时候,本是在不远处查看手下伤势的聂凡听见这处的动静,身影也爆射了过来。然,冯厉离凤阳的距离到底近些,他们又都离死崖边缘极近。匕首刺穿凤阳的肩胛骨时,聂凡恰好现身在冯厉跟前抓住了冯厉的手。岂料,冯厉狂笑一声,用力踢向了凤阳的小腹,生生将凤阳踢落死崖。
死崖之上,只回旋着绝望的喊声。
长长久久的“不”字,被风声盖过,被苍茫的白雾盖过。
他们刚在一起,却又如此分离……
卫长昭急火攻心,昏死了过去。
-
一个月后。
昭华殿上,文武百官齐聚。
北宪帝坐于正中央的龙椅之上,望着那穿着一身绯红色官袍的少年缓缓地步入殿中,恭敬地对着自己行完跪拜之礼。他挥了挥手,说了声:“爱卿平身。”
那少年才缓缓地直起了身子,对上了他的视线。
这两三个月来,金陵城出了极多的大事。
北宪帝看着殿中站着的那个不争不怒的少年,少年比起刚进官场时,已经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气势。
“长昭,你想要什么?”
北宪帝开口问道,认真盯着少年说,“能将北蒙人的诡计和信王的诡计识破,替我朝江山太平出了不少力。朕想给你封赏,这是你应得的,你要什么?”
卫长昭静静地站在原地,眉眼微垂着,外头的阳光打照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长。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恍若黄粱一梦。
他从彻查工部侍郎贪污的案子,无意间知道胡瑜安企图控制中央通政使,实践十几年前与北蒙人之间谋划的勾当后,便和徐恭开始布局深入,以身涉险,破局。一方面,他离京彻查刘福命丧案,让胡瑜安眼线确认且确信,他实际上是在寻访与十三年前于家冤案有关的人证物证一事,使胡瑜安将重心都放在了对付他的上面。另一方面,朱灵照和徐恭在朝进行天机阁的黑料搜证,等待卫长昭和赵熙工从登州找到的相关线索及证据传送回京,再一举拿下胡瑜安……
结果,自然是胡瑜安被他们亦真亦假的诱导步步陷坑,最后身败名裂。
卫长昭是半个月前由东梁的聂小王爷派人护送回到金陵的,当时整个北燕,都在讨论风光一世的天机阁阁主,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拉下了神坛,下场狼狈至极的事情。只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新人拉人下神坛的代价是什么。
他阖了阖眼,眼底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如果,他今日不同北宪帝提些什么的话,胡瑜安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关天牢幽闭至死而已。北宪帝念君臣之谊,这些年,胡瑜安除了做出这些勾当,对年幼时的宪帝到底有护持之恩。宪帝不杀,就是因为这个。
可世界上,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卫长昭心说,我付出的代价到底太大,胡瑜安,你活得够久了,死不足惜。
遂歇息了大半个月重新上朝时,帝皇问了他想要什么封赏之际,他提了一件事。是恳请当今帝皇,重新彻查十几年前的刑部尚书于文安与外戚原家谋叛一案。
此时,北宪帝是愣住神的。
可卫长昭从怀中又掏出了一大沓的文书,呈上供检,直言胡瑜安与北蒙皇子为除已经发现他们谋乱之计的于文安和原家人,便以馋臣进言先皇,蒙蔽先皇耳目,造成历史悲剧。
……
这事……并不简单……要儿子去揭老子的伤疤,承认错误,本是难上加难之事。北宪帝黑着脸,目光讳莫如深,原想开口说些什么搪塞的话,却发现朝廷大半官员,就连身边站着的新立的太子朱灵照都在附和卫长昭的话……
最后臣心难背,十几年前的旧案,被重新彻查……
天机阁阁主之恶行,终于揭露人前。
不久之后,胡瑜安在四牌楼行斩首之刑。
攒动的人头中,人声鼎沸。
一时间,风起云涌,日光敛尽云朵里。就像那一日,他们于家一行人被人追杀的光景,就像那一日,于文安被判于弃市的光景。
卫长昭站在几十米远外的高楼上,看着胡瑜安的头落地,血溅泥,心中压抑多日的气,缓缓地吐露了出来。
“我当年就说于大人是冤枉的。”
“老天有眼,这冤案过了这么多年才被洗清。”
“……”
长街之上,多得是人议论纷纷。
关于胡瑜安的,关于于文安的,关于卫长昭的,徐恭的,又或者是太子朱灵照的。
朝堂风云涌变,一向如此。
但可以肯定的是,卫长昭从此水涨船高,官途一路恒通,再无人敢小觑。他成了胡瑜安之后,被内阁针对得最明显,却也最针对不过的人。
又过了三年,天机阁撤裁后,天机阁阁主胡瑜安兵部尚书胡瑜安所做的恶行,对于家人赶尽杀绝的恶行,仍在市井之中被热议得热火朝天。这样的人在被激烈的讨论之时,卫长昭成为了北燕朝史上最年轻的左都御史。北宪帝身体情况日久愈下,最终决定由太子朱灵照承继皇位。
新皇登基,对年轻的左都御史更是器重。
于是,市井间又开始挖掘关于都察院史上最年轻的都御史的故事。自然,与卫长昭有关的故事,名头最响的还是当年他亲手断送胡瑜安的野心一事。
“所以,卫都御史当时是怎么把天机阁阁主扳倒的呢?”
四牌楼闹市中,有听书的酒客问着说书的人。
这酒客年纪尚小,没经历过老一辈们被天机阁人压迫的日子,所以十分好奇。
说书的人抬眼看向了酒客,神秘地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都御史势单力薄,自然不可能和天机阁阁主直接硬碰硬,他有帮手。”
“帮手是谁?”
“天机阁的少阁主,凤阳。”
“你疯了吧,我都知道,他们两个是死对头!凤阳怎么可能帮他!”
“对对对,你不要胡说!”酒客们一同说道,反驳着说书人。
说书人却不甚在意,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尔等无知……若不是凤阳出手相助于都御史,后来,都御史怎会在太上皇面前替凤阳求情?你们想想,凤阳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比胡瑜安更甚。能得都御史亲自求情,想来是有功之臣。不然,以都御史这性格……”
说书人露出一副你们懂的的表情。
众人见状,皆是沉默。
后来,转念想了想也大概是如此了。
毕竟太上皇下令处死天机阁阁主胡瑜安时,曾下令追捕去向不明的天机阁少阁主,说凤少阁主行事一向遵从胡瑜安,胡瑜安当斩,北燕各地官差见其踪迹后,可先斩后奏。
只是,那时尚还是左佥都御史的卫长昭不知为何出言替凤阳求了情,太上皇这才答应,在昭告天下的追捕令上,免了凤阳的死罪。
“说起来,凤少阁主究竟去哪?”忽然有人问道。
“谁知道呢。之前不是说,他是奉了太上皇之命,前往陕州查看北蒙异动之事吗?谁知道,这好小子竟然是帮胡瑜安接待北蒙人偷进我们北燕地界的……”
“我去他祖宗的,这凤少阁主野心不小啊。”
“是不小,不过,”有人接话道,“都御史野心也不小啊,对凤少阁主的去向也挺执着的,据说,这几年一直都在都察追捕令的消息。弄得底下的人,想松懈也不敢松懈。”
“哈哈哈,倒也是。”
“你说,咱们都御史这么执着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毕竟是死对头,虽得过帮助,但也存在隐患吧。估计是想确认那人是生是死,会不会危害自己的地位。野心嘛,谁没有。几年前,都御史刚入朝为官时,那两人不是斗得挺厉害的?”
“我倒不这么见得,都说凤少阁主生得也是风流倜傥,貌若惊鸿。会不会……”
“哎惹……”
热议声中,因为这一人突然提起的旖旎话题,变了方向。
酒客之中,落座暗处。
一袭黑衣身影,听着前头的人们胡乱揣测凤阳的去向,听着那些人半真半假的言辞,眉眼之间露出些许怀念的意味来。
他做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后,偶尔去上京寺同徐恭吃茶,下棋,听徐恭说起这控权之道。
只是,“权力”这个东西,一旦你握过在手上,你的野心和欲望就注定和它牵扯不清,从此,开始同你的理智、清醒、你的良心做一场盛大的博弈。
可笑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极少有人能在“权力”面前保持理智和清醒。这也注定了很多人,因为权力而生,也因为权力而死。
当年的冯厉是这也,胡瑜安也是这样,就连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
这世界人来人往,相遇匆匆,分别无常。
卫长昭看着桌案前的一盏茶,一小壶酒,自问完成心愿之后,自己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听别人叨嗑那人的家常了。
全世界都知道,他堂堂一个位高权重者,在找着一个名叫凤阳的人。
可日久经年,耗费了无数财力物力,凤阳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卫长昭添满了杯里的酒。垂眸,远远看着廊道下的街景熙熙攘攘,神色略有几分恍惚。
都说一个人离另一个人生命太长时间,总会被遗忘的。
卫长昭也以为是如此。
当年在豫州死崖亲眼目睹凤阳坠崖之后,他昏死了过去。第二日醒来,便求着聂凡带人帮他一起到崖底找人。死崖崖底不见底,危险极其多。他领着人走了半个多月,最后是被聂凡打晕了派人送回金陵的。
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在知道北宪帝因过于忌惮凤阳是王家人的身份而想除掉凤阳时,将计就计,让宪帝以重金为酬,动员全北燕的人寻找凤阳的行迹,且用免死罪的条件作为诱饵,以图找到凤阳后,借机找到隐没于世把控江山局势走向的王家谍报组织。
可是,一个月有一个月的过去,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三年之后的如今,关于凤阳的去向,行迹,依旧无果。
卫长昭以为,找不到她,他对她的念想也该淡了。
三年了,翻遍全北燕都不曾找到的人,应当是死无全尸了吧。他想,他应该忘了她。就像徐恭说的,就像进了宫为妃的张云曦说的那样,“你也看着有二十了,别人同个年龄的,儿女膝下承欢了,你该成亲了。”
他的确到年纪成婚了,朱灵照最近对他的婚事便特别的关心,总问他喜欢哪家的姑娘。他推的多了,朱灵照也烦了,遂气哼哼跟他说,若他再不成婚,他就要赐婚给他了。
卫长昭抿了一口酒水,酒入口齿留香,味觉却异常地苦。
这些年,他想忘却一个与他只恩爱过一次的女人,却夜夜梦回那时的旖旎。
他记得她微红的脸,记得她窝在他的怀,倔强地说着:“卫长昭,我想活着,所以我心甘情愿,不必你来负责。”
明明,她那副表情,就是若他日后有了其他的女人,她就会杀了他的样子。偏偏,说出来的话,总是口是心非。
他记得,在她累惨了之后,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告诉她:“凤阳,其实我心悦你。”她听到了这句话时,身子紧绷的那副样子。
他还记得……
这些想忘的事,日久经年,却愈发明晰起来。
慢慢地,他染上了穿黑色锦衣的恶习,这是她喜欢的衣式。
慢慢地,他闲暇时也会逗鹦鹉,逗着逗着,总能记起她生气的眉眼。
也许,正是因为喜欢,所以觉得和她在一起是幸福。
也许,正是因为尝过她给的幸福,所以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才如此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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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尽兴过,卫长昭负手退场。
走下月华楼时,出街不久,在人群穿梭间,一个半人高的小胖墩撞到了他的腿,然后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小胖墩不哭不闹,抓着他的衣摆站起了身。
卫长昭弯下腰,轻声问他有没有事。
生得水灵可爱的小胖墩仰着头看着他说:“没有。”
看年纪,应该是三四岁的模样,脸肉嘟嘟的,眉眼倒也生得精致。穿着件时下流行的衣裳,抓着他衣摆的小手,也挺肉的,可也煞是可爱。
卫长昭阖眼,看着这小胖墩,心情不自觉地好上一分,轻声问说:“你家人呢?怎么放任你一个人在街上乱跑。”
小胖墩听了他的话,松开了手,将双手负在了身后,对着卫长昭摇了摇头,状作大人似的,深深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如此无知?什么叫乱跑?这个词不对。我娘说了,像我这种年纪,就该出来经历人世险恶了。”
卫长昭听得这稚儿的话,挑了挑眉:“你娘倒是个妙人,给你这小孩子灌输这种念头。”
小胖墩仰头看着卫长昭,没有反驳而是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不错,我娘确实是个妙人。生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打她的主意。我其实挺为我爹担心了,你说,他知道他的妻子被人惦记,他是不是很心塞?”
卫长昭笑了笑,捏了捏额角。这小胖墩不认生,他虽想跟他多聊会儿天,但到底怕他家人担心他不见。便在他言之凿凿几句后,出声问他:“你家人在哪,我送你回去。”
小胖墩顿时停下说话声,皱眉鄙视了他一眼:“送我?不必了。我娘在那边给我买风筝呢,我想放风筝呢。”
风筝?卫长昭怔神,想想九月的天气,金陵时节确实适合放风筝。遂顺着小胖墩的视线看去,这一看,便移不开眼了。
那个人的身影,在梦里,他见过千百遍。
那个人的风情万种,他比谁都清楚。
那个人,是他多年寻求未果,如今得偿所愿之人。
“哎……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子……”小胖墩拽着卫长昭的衣摆,不停地在问着卫长昭话。
卫长昭什么都听不见了,眼睛紧紧盯着挑着风筝的女人。
“娘,娘,你快跑,这有一个怪哥哥!”
小胖墩的声音忽然变大,周围一下子都骚动起来。
挑着风筝的女人闻声回身,卫长昭恰好走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看着他,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可卫长昭手疾眼快,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周围一片惊呼,一片热议。
可在他们两人的耳朵里,周遭都是销声匿迹的。
卫长昭将头埋进凤阳的脖颈间,闻着她身上那熟悉的体香,双手将她的腰搂得紧紧的。他忽然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死寂的心,砰砰砰地又重新跳动起来。这些年的苦楚,一瞬间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凤阳动了动,卫长昭的声音忽而就从她的脖颈间闷闷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他说:“凤阳,我好想你。”
凤阳的身子绷紧。
卫长昭又道:“我不会让你再跑了,我不会丢下你了。”
良久,被他抱着的人,松下身来,回搂住了他的腰。
暖暖的人,软软的身子,一样的手感。
卫长昭吸了吸鼻子,忽然开口问怀里的人说:“你听到了吗?”
凤阳不解:“什么?”
卫长昭直起身来,将左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将她摁在自己的左胸口处,说道:“你回来了,它开始跳了。”
说着,不等凤阳反应,双手捧起她的脸,吻到了她的唇,她的眉眼。
凤阳笑了笑,任由他的动作。
她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吻还如那一夜般烫到了她的心,让她刻骨铭心。
“卫长昭。”
清冽的声音,响在耳际。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卫长昭听到自己苦苦寻找的人,跟他说道:“我来找你兑现你的承诺了。”
他将自己的头,抵在她的额间,享受着这一刻的岁月静好。恍惚间,好似还能看到那夜他在她耳侧轻声许下承诺的模样。
此刻,他看着凤阳,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回道:“我会娶我最爱的人为妻,你是我最爱的人,除了你,我谁都不要。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要。”
#ps:结局修文初稿结束啦。第一次尝试写这种文,蛮吃力的,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争取早日完善填完坑。以后估计不会再开这种类型的文了,精疲力尽的感觉。皇叔的番外,最近也会奉上,时间不清楚,太忙啦。谢谢友友们的陪伴。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