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第三章
夜雨过后,第二日初晨放晴。
日头晒干了地面上残留的水渍,卫府中藏在绿木里的夏蝉一大早就声声啼鸣。
长昭混混沉沉地睡着,直至傍晚才悠悠复醒。这个时候,屋子的地板上倒映着几道从窗格子外爬进来的夕阳余晖。他面上迷茫着,脑子也还没来得及思寻些什么,眼前一黑,胸前一沉,耳边便传来了陈氏低低地呜呜声。
这是喜极而泣的声音。
长昭低眸看着胸前乌黑的发丝,听着这压抑的呜咽声,神情有那么一点恍惚。他想到了自己上一世的娘亲了,于长昭的娘亲。如果于府诸众的冤屈能够昭雪,娘亲也还活着,她一定也会像陈氏这个样子吧。
只是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可得。
于长昭的娘亲和于长昭一样带着遗憾和不甘死了,而卫长昭的娘亲陈氏却因于长昭的关系,失而复得。
当初,于家一门被灭,皇令曾说不诛九族,不知道原氏的娘家,于长昭的外祖父一家,官至甘州总督的一家,是不是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想想,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原氏一族非死,也该是没落了。
闭了闭眼睛,长昭将自己心中的繁杂情绪尽数掩去。说到底,他如今是卫长昭……想要借助外力为于府雪冤的事情,是不可能了。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更何况,眼前哭着的这个人是卫长昭最依赖的娘亲,他这一世的娘亲,一样很疼爱他的娘亲,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任由她哭下去。
不过,要他像以前的卫长昭一样陪着亲娘哭这是不可能的了。现在的卫长昭,是经过一场噩梦般光景的人。他的眼泪早就已经在上一世流干了,这一世,恐怕很难再掉落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卫长昭只能认命地把右手从被子中伸了出来。他像个贴心的小棉袄似的,轻轻拍着陈氏的后背以示安慰。
“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闷声哭着的陈氏听言,总算抬起了头来。她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面上带着些许抱歉说道,“是娘的错,”但她的眉梢上染上的喜色是显而易见的,“你醒来原本就是好事,娘亲之所以忍不住哭,只是、只是因为太高兴了……”
“我知道。”卫长昭松了松眉头,心里觉得有些温暖。说起失而复得的人,何止是陈氏一人?他也是失而复得的人,性命是,娘亲也是。所以他说起话来,语调也难得柔软。
“肚子饿了吧?娘去厨房给你拿些吃食。”
卫长昭眸波平静地点了点头,他算来也有三日不曾好好吃饭了,这会子陈氏一提,倒觉得肚子饿了起来。
看着陈氏起身准备离开,卫长昭这时终于察觉出一点异样了,刚刚他醒过来时,这屋子里似乎少了些什么的奇怪感——平常随侍在陈氏左右的刘妈妈,今日似乎不在。看陈氏的模样,刘妈妈不在好像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
卫长昭眼疾手快拉过陈氏的衣袖,慢慢地坐了起身。陈氏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他,面色突然有些着急起来,她托扶着他,语气里带着疼惜和责怪,说着:“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就起身了?身子可受得住?”
“受得住,躺得久了,有些不自在。”
陈氏听了,摇了摇头拿过一旁的软枕给卫长昭垫背。将被子拉好,确认他面色无异后,松了口气,“等着,娘给你拿些吃的去。”
卫长昭眸子暗了暗,他看着陈氏,也不打算直说。只是像以前的卫长昭有请求时一样,伸手又扯了扯陈氏的衣袖。他现在是不会说撒娇的话的,即便说也不像。好在这并不妨碍他发表自己的意见:“娘,您在这陪我说说话,让刘妈妈拿些吃食过来就好。”
听到卫长昭清清淡淡的语调,陈氏有那么一瞬间是觉得诧异的。只不过,这一丝诧异还没来得及让她深究,就被卫长昭话里的内容给遮挡住了。在对上自己儿子那双深如古潭一般的眸子时,她面色微滞,目光不由得有些躲闪起来。
左手捏紧绣帕,陈氏动了动唇,底气不算很足地说道:“刘妈妈刚刚被娘叫去李大夫那拿药了,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娘先到厨房拿些吃食给你填一填肚子也是一样的,废不了多少时候。”
卫长昭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陈氏好一会儿,直把陈氏看得发怵,才松开了陈氏的袖子点了点头。
陈氏见他松开了手,面上强装着镇定,脚步却飞一般地走出了屋子。
此时,卫长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不是以前的卫长昭,他分辨得出陈氏话里的真实性。细细回想起从前的记忆,每每嫡长房有事求于府中的管事时,刘妈妈好像都不会在院中。
今次他生了一场大病,虽不必付李大夫出诊的费用,但抓药的银钱总是少不了的。刘妈妈怕是为着他的药钱,不得已求到管事那处去了。这个身子明明是卫府的嫡出公子,生活偏偏过得像个庶子。
归根结底,就是堂堂的内阁首辅大臣卫衍做出的混账事情来。宠妾灭妻,于内于外本就不合情理。无奈,陈氏的性子却是怯弱的。她一直以丈夫为天,见自己不得丈夫欢心,反倒是妾室倍受荣宠,自己在妾室面前过得更是小心翼翼了。
古往今来,妻妾关系难以调和。
得卫衍宠幸的柳姨娘见陈氏是这个性子,尤其在得了卫衍许下执掌后宅的权力后,她在府中行事更是处处与陈氏作对。陈氏怯弱不争,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不得已对上柳姨娘的时候,只得委曲求全。
久而久之,在卫府中嫡长房只占了个名头,实际没什么地位。府中的丫鬟小厮,有点见识的,见风使舵的,就更不待见嫡长房中人。若不是刘妈妈自小就是照看着陈氏长大的陪嫁嬷嬷,陈氏身边怕是也没个忠心的人使唤了。
翻了翻脑海中的记忆,卫长昭不由得扶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突然有点无语,想着能从出生活到十五岁,也不知道是从前的卫长昭命大,还是柳姨娘良心发现没使坏了。
要知道,柳姨娘可是有个和他同龄的儿子的,叫做卫长英,就比他卫长昭年长了那么两个月。也就是说,陈氏是在柳姨娘有了身子两个月时,才怀上卫长昭的。
不过,卫长英的命有点不好。
那个时候,卫老太爷还在,对陈氏自是庇护的。卫衍明面上不敢忤逆自己的老头子,所以卫长英因着柳姨娘的地位关系,就算出生早,也不过混了个庶长子的身份。
卫老太爷将死之际,怕自己去后自己的嫡长孙地位会受到动摇,所以逼着卫衍起誓不得再抬高柳姨娘的地位。
就这样,陈氏和卫长昭明面上的身份算是保住了。而卫老太爷临死前为陈氏母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成为了最戳柳姨娘心窝子的事。
后来,卫衍开始纵容柳姨娘了。柳姨娘又是个有手段的,是以除了明面上的份位,金陵人谁不知晓卫府的女主人是柳氏,最受宠的公子是卫衍的长子卫长英呢?
要想明白后宅的弯弯绕绕,果然是费神的。卫长昭在自己脑袋生疼时,果断地决定等自己身子养好一些再重新捋一捋从前的事情。
神思转移开来,他才发现陈氏出去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嫡长房的膳食一向都是在自己院里的厨房做的,厨房离长昭的屋子不算远,走几步路就是了。按理说陈氏拿个吃食,用不了多少时间。如今还没回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吗?
卫长昭凝眉看向门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趋于暗沉。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缓缓地挪步走出了屋子。
六月天的傍晚,院中的青竹子随着晚风舞动着腰身,“沙沙沙——”,“沙沙沙——”,出了屋子后,竹叶交相碰撞奏出的和谐乐曲听得更是清晰了,伴着这声音的,还有原本呆在屋中听不到的从前院隐隐传来的断断续续热闹声。
卫长昭蹙了蹙眉,似乎想透过院墙看看前院在热闹着些什么。寻思不出个结果,他看向几米开外紧闭着的厨房门,显然,陈氏没去厨房。侧了侧目,耳边忽而听见些许痛吟声。不仔细听的话,是听不见的。
闻声而望,卫长昭转头看着刘妈妈的屋子,房门半掩着,痛吟的声音就是从里头传出来的。他抬脚,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门外,双手正要推开房门,里头的谈话声生生制止了他的动作。
“刘妈妈,这伤怕是要养上大半个月才能好。你先忍着点,这边我再给你上点药。”陈氏刻意压低着声音说着话,话里带着疼惜。
刘妈妈一边压抑着自己的痛吟声,一边小声地回着陈氏的话:“都怪老奴自己不小心,累得太太担心了。好在这烫伤是在后背,老奴平日还能伺候您和少爷。不然,少爷病还没好,您又病倒了,到时更称柳姨娘那对母子的心意了。”
“不说他们,”陈氏微叹了口气,继续道,“李大夫说了,昭儿醒过来就没多大的事了。倒是你,怎地去前院帮个忙,竟受了这般严重的伤。待会你便好好养着罢,昭儿房里有我照顾着就可以了。”
“太太,老奴怕是养不住。今儿是三少爷的生辰,前院热闹得紧。老奴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回来的。待会就得过去伺候着了,不然,管事那边又得说些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