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第七章
001
坐离卫老太太很近的柳姨娘端起茶杯,低眉顺眼掀开茶盖拂了拂氤氲闻闻了茶香。卫长乐见状,眉头蹙了起来。正要张开说些什么,生生被卫长昭出声打断了。
卫长昭侧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卫长乐看。
他其实不喜欢后宅里的弯弯绕绕,从前在于府,他过得很开心,从未通晓这些,只是上学时听同窗偶尔提起过家族的情况。于府家宅向来安宁,于文安又不纳妾,这后宅之事,自是同他不太沾边。
不想时来运转,这宅斗的事情眨眼就落到他身上。
如果陈氏强悍一点,他也不至于沦落于此,可惜不是。
于是,养病的这几天,他就有认真的想过了。他卫长昭可能摊上了一件不和人家斗就得被人家往死里弄暗地里阴的事儿。像个哑巴似的,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这一点,他最为不屑。是以他觉悟极高的知道,未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得冒着头破血流的危险,和眼前的这几个人斗。
最可笑的是,眼前这几个人,是一群女人。而他斗赢了这群女人之后,还得斗女人背后的男人。
咬了咬牙根,他忽而看见卫长乐眼神有些躲闪。紧接着,他听见她言辞恶劣地质问他:“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卫长昭微敛眸子,幽幽地道:“二妹如果没有说错的话,我想父亲如今在朝中已经足够臭名昭著了。”
他声音清而冷冽,宛若春日里化开的冬雪。纤瘦的身板,姿态淡而出尘。视线微薄,不卑不亢地回视着卫长乐,宛若一个在肮脏人间遗世孤立的谪仙。
他如今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令得在场所有人吃惊。
卫长乐听得他的话,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用手指着他,似乎被他的话噎得再辩驳不出什么。陈氏扯了扯他的衣袖,难得保持清醒——仍旧惶惶不安着,没发呆。
卫长昭侧头,看向首座原本纹丝不动,如今眸色却有些诧异的卫老太太还有、她旁侧的柳姨娘。
卫老太太不说话,他也没打算继续说话,就只是这么和卫老太太对视着。视线交灼,卫老太太眸底的色泽是深不可辨,而他眼底的色泽,可辨度要多高就有多高——过于风轻云淡。
终于,在掉一根针到地上都能听到的怪异寂静中,卫老太太开口说了话。不过,不是对卫长昭说的,而是对卫长乐说的。
002
“长乐,他是你哥哥,你怎可对他如此无礼?如同一个斤斤计较的小人?兄友弟恭,兄妹友爱,这一向是世家礼法不可或缺的。平日,你爹就算不曾与你说教,你姨娘就算不教你,族学里的老师也该同你说过吧?”卫老太太目光如炬,把手中的佛珠“嗒”的一声丢在桌面。
“祖母……”卫长乐见卫老太太斥责自己,有点委屈,眼睛立刻红了起来,走出位子,在老太太跟前跪下。她从小到大,其实没被人指责过半句。就连以前,她当着爹和姨娘的面说卫长昭如何不识礼数时,祖母都是默认的,可如今……
卫老太太盯着卫长乐,继续说:“我虽礼佛许久,不见你们这些小辈,家中的礼法却是都还未变的。你说,长辈未曾开口说话,你便如此越矩,日后若有机会进宫参宴,有谁敢带你?”
“母亲,小孩子的话您何必当真。长乐年纪还小,心直口快惯了。”柳姨娘总算是开口了,出言替卫长乐宽解着。她瞥了一眼卫长昭,带着三分笑意同老太太说道,“您看看,都这个时辰了。长乐和长丽两个姑娘家一早就被下头的人叫起来,心心念念给您请安还怕迟到。也难怪她看到别人如此,心里会吃味了。”
“柳姨娘。”卫老太太还没有开口说话,卫长昭视线一转,就接过了话头。他嘴角边挂着冷笑,不打算装模作样和她过柔招,目光犀利道,“你说的这个‘别人’是指我吧?”
柳姨娘含沙射影的说,卫长昭也不觉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反倒直接戳破。刚刚卫老太太给卫长乐说了‘规矩’二字,从礼法而言,嫡庶之分向来如此,卫长昭因而也不惧自己现在说话会失掉什么礼节。
柳姨娘面色错愣,始料未及。她不知道卫长昭会是这么个反应,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她听了也没立刻反应过来要说些什么。
“够了!”卫老太太见状,看来是不打算继续当个局外人了。她目光幽幽的打量着卫长昭,只见卫长昭拿下陈氏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不疾不徐将陈氏挡在自己的身后。倒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样,是变聪明了一点。
“不过请个安而已,有心就很好了。如今刚刚辰时,什么迟到不迟到的。刚刚才说了小的,如今又要我这个老婆子教你吗?”
卫老太太这句话,是对柳姨娘说的。柳姨娘心里微凛,面色红白交织,不过很快,便收拾好心神,向老太太赔罪,“是媳妇越矩了。”
陈氏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这风向的转变,脑子卡壳,有点不明白卫老太太怎么会接连斥责庶房的人。
卫老太太见柳姨娘认错了,这才转头看向卫长昭。声音冷淡而又带着威严,目光直逼着他问,“你可知错?”
卫长昭不禁在心里觉得好笑,这个老太太行事还挺有一套的。她先给柳姨娘和卫长乐当头一棒子,让人以为她有意袒护他。最后却来了这么一个神转折,是想让他认错?
可是,认什么错?
003
看到柳姨娘母女三人一下子阴转晴天的表情,卫长昭决定在精明的老太太面前装傻充愣到底。他知道她看得出来,今天他早就不是从前的卫长昭那副软弱模样了,既然要唱戏,大不了他就陪她唱一场。
“祖母,孙儿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还请祖母明示。”
卫长昭听见一道轻轻的吸气声,因着自己微微垂着眸子,注意力都放在老太太身上,倒也没有分辨出是谁发出来的。
卫老太太听了他的话,一时语塞。
若真说错处,她何尝不知是柳姨娘和卫长乐故意找他茬子?老头子在时还能庇护他和陈氏几分,故去后,她的大儿子就敢阳奉阴违。她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能给这对母子多久的庇护呢?后来,她索性就不打算理会了。
想着他们始终还是靠自己才是最牢靠的。看着这些年,卫长昭和陈氏愿意吃哑巴亏,委曲求全。这是这对母子生存的方式,她心里就算恨铁不成钢,又能如何呢?
没有想到,今日她这个孙儿却是转了性子。嗯,虽不知晓为何突然这般模样,但好歹是个好兆头。可这不代表他就能立刻在卫府站稳脚跟了,如今的卫府,她这个老婆子尚能说上三两句话不被人辩驳。
然,柳姨娘正得她儿子心意,混得愈发如鱼得水起来。卫长昭要想在卫府立足,她还得小心护着,不能过于明面相护那种。这样才能给他一个相对可以喘息的空间,不至于让人早早地把他扼杀在成长的起跑线上。
卫老太太在一瞬间,心思百转千回。敛了敛心神,她琢磨着刚刚的事情经过,挑了个可轻可重的错处,正色道:“言辞间对你父亲不敬,这罪你认不认?”
卫长昭直视首座上的老人,他言辞的确对卫衍不敬。是个人都明白,他刚刚就是在暗讽卫衍是非不分很多年,名声要臭早就臭了。可他说的是事实,他认什么错?
红木仙桌上的茶杯上,茶氲袅袅。门外头被关在鸟笼里的八哥不知被什么惊着了,扑腾着翅膀声声叫着特别清脆。
“跪下。”卫老太太声音凛冽沉着,她目不转睛盯着卫长昭,继续道,“你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大臣。”
卫老太太说到这,话头顿了顿。也正是这句话,语调徐徐的话,如同在提醒着卫长昭什么似的,让他醍醐灌顶。
卫长昭想,他如今人微言轻得紧,尚未得真正的自由和说话权。卫衍气急了不想再守卫老太爷的信,随便找个人把他弄死都不足为奇。况且,卫衍便是守信,可若在这听到卫长昭把他和‘臭名昭著’这几个字相提并论,加上柳氏母女在场添油加醋,恐怕卫长昭刚养好的身子也免不了受一顿打。
比起让卫衍来罚,也许卫老太太会罚得轻些。
只是瞧着卫老太太那神情,好像是故意提醒他还是什么?卫长昭凝眉,心里掂量了几分轻重,不卑不亢跪下,听着卫老太太训话。
“你是你父亲的嫡长子,知礼法识大体原就有你的一份。你庶妹年纪小,对你出言不逊,你好生同她说话就是了,何必起口角呢?”卫老太太将佛珠戴回手上,扶着李妈妈伸出的手站起了身。
她一起身,柳姨娘和卫长丽也不敢坐着了。
卫老太太在李妈妈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到了卫长昭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卫长昭。
卫长昭微微抬起头看着卫老太太,觉得她身后的博古架上搁置的牡丹瓶插着的莲花,似乎渡着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