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第九章
卫长昭和张云曦回到卫府的时候,守门的两个小厮眼观鼻鼻观心地没出手拦住他们,让他们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府里。两人一路闲聊,等进了后院时,卫长昭心里才生起一丝怪异感。
雨过天晴,又将近午时,按说府里总该是热闹的。如今走得远了,他才后知后觉,府里边的氛围,安安静静的倒是肃杀得很。心思百转千回,等走到长安院和青竹院半途的分岔路时,他正准备与张云曦话别,忽然的,就有两道声音从长安院那头的方向传了过来。
卫长昭和张云曦不约而同闻声望去,却见莞玉和红姑提着裙摆急匆匆地朝他俩小跑而来。
跑在前头的莞玉,今日穿着件淡粉的襦裙,额前的碎发因着她的动作倒是掉下来了不少。她边跑边喊,“姑娘,您和表少爷去哪了?可让奴婢们好找。”
倒是在后边的红姑,等近前时,给两人屈了屈身行礼,口吻平顺,呼吸不乱,似乎刚刚同莞玉跑得慌急一样的人不是她:“表小姐,老太太寻您回去。”顿了顿,又对着卫长昭说,“二少爷,大老爷让您到长安院去一趟。”
“舅舅也在?”张云曦下意识看了一眼卫长昭,说完,又不得自嘲了自己一会儿,刚刚自己在永安街时明明都还在担心这事……
站在一旁的卫长昭表情始终淡淡的,他点了点头,没有留意张云曦的表情,也没有看红姑和莞玉面容上隐隐带着的焦急。他只是抬头看向长安院那个方向,一路海棠随着清风摇曳,被雨水洗涤之后,许多败落的花苞子掉落在了地上,留在树上的那些,迟迟不开的花苞子都开了,鲜艳亮丽,隐隐散发着暗香。
整个金陵,海棠花开最迟花期最长的怕是只有他们卫家的了。
也罢,该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不会因为迟一刻或者早一刻有半分改变。重生回人世这几日,他一直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会亲眼见到当今的内阁首辅大臣。却没想到,这个首辅大臣会挑在卫府各房各院的人都在时召见他。
这是要把他当蚂蚁一样往地上死里的踩,踩得翻不了身活不过来才甘心,还是……幡然醒悟,这些年自己罪孽深重虐待了小长昭,特地过来向他示好了?
他唇瓣微抿,以卫衍多年来的品行,召见他多半是因为前者。
长安院门前今日守了许多丫鬟小厮,红姑领着卫长昭和张云曦进了院子,让另一个小厮把卫长昭领去正堂,她自己则是拉着张云曦的手从小路绕向后堂去。
张云曦步调微缓,走在前头的红姑就回过头来,看着她说:“表小姐,各房的主子都在前边,若看到您这副打扮,让人作何感想?”
张云曦愣了愣,这才由着红姑领着自己走了。
莞玉在一旁跟着她,小声在她耳边说:“姑娘,您还是先听红姑姐姐的话去换了衣裳,老太太刚刚知道您偷溜出府,生气得很。”
“正堂里情况怎样?”张云曦动了动唇,无声地问。
莞玉苦着一张脸,轻声说:“待会您就知道了。”
“砰”地一声,茶杯落地,在陈氏身旁溅起了瓷渣滓。不知道位高权重的人生起气来,是不是都爱摔东西,卫长昭赶到正堂的时候,正好看到卫衍毫不客气对着陈氏发作的一幕。
正堂里头坐满了人,卫老太太坐在最中间,表情微淡,闭着眼养神。她的右侧坐着个身形略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件浅棕色右衽,捧着茶杯正低着头喝茶。这个人是卫谦,二房的顶梁柱。
他左侧方向,也就是卫老太太的左侧方,坐着的就是卫衍,四十出头的年纪,下巴养着小胡子,面容丰腴,神采逼人。
其他人,则是依着辈分高低依次在两旁的座椅落座。在屋内侍奉的几个丫鬟婆子都是品级较高的,心思玲珑,在看到卫衍发作陈氏时,都垂首站在自家主子的身后不说话。
卫长昭提步迈进屋子,屋子里的人都将视线绞在了他身上。他略微扫了一眼坐在前头的几个人。卫衍之下,坐着的是柳姨娘。卫谦之下,坐的是二房的正室。尊卑次序,在这里屋倒可见一般。
他走到陈氏身旁,看了一眼陈氏和跪在陈氏身后的刘妈妈。陈氏因为害怕,身子还在微微发颤,刘妈妈则是因为身份低微,不能说什么话,只能伏着身子。
卫长昭弯腰,把手伸到陈氏面前。陈氏猛地抬头,恍然如梦初醒,见伸手的人是他,面上又是忧又是怕。她红着眼珠子,对着卫长昭摇了摇头。此刻,卫长昭心里竟生出她卑微如泥,在卫府的地位,卑微如泥的感觉。
倒是座上的卫衍,看见卫长昭进来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无视他,他眼里不禁夹了些许火光,咬了咬牙根,明明愠怒至极却不显露出表情来,无形之中给人带来了压力。
“逆子,还不跪下?”卫衍声音低沉地说。
卫长昭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听了卫衍的话后,他也不打算强求陈氏如今能听话地站起身来。他收了手,缓缓直起身子,与卫衍对视,毫无畏惧地对视。
看到这样子的他,诸众面色各有各的精彩。
卫长昭没有心思关心旁人究竟是什么脸色,他唇瓣抿了抿,垂在腰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要在今天,挣回一点东西。头一次与卫衍交锋,即便代价是他自损一千才伤敌一百,他也要挣回一点东西。
“恐怕儿子要让父亲失望了。”卫长昭淡然开口,他看见卫衍难得的真正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而不是如看蝼蚁一般蔑视他。他还看见坐在卫衍身旁的卫老太太睁开的双目,看见二房的主心骨卫谦放下了茶杯,吃了什么恶心东西似的不敢置信打量着他。
卫长昭冷笑着说:“儿子刚从外头回来,尚不知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父亲扣个‘逆子’的罪名,实在是不敢当。”
卫衍盯着他,突然站起身来,直直走到他身前。走的时候,甚至还带点风。他比卫长昭要高出许多,身材也实在壮实许多。一身宝蓝色的右衽穿在他身上,衬着他丰朗的面容更要生动。他微眯着眼,俯首打量着卫长昭好一会儿,突然说:“你不是他,说,你究竟是谁?”
卫长昭心里一凛,漆黑如墨的眸子目光变得十分幽深,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是嘲讽又似乎悲怆坦言:“卫阁老,我的确不是卫长昭。”话至此处,在场的人都色变,当真因着他这话思绪飘飞。
尤其是卫长昭脚边的陈氏,刚刚卫衍走过来时,她就抬手紧拽着卫长昭的衣摆,这下,手里的劲使得更大了。
只听得卫长昭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屋子里:“因为,真正的卫长昭在九天前就死了啊,就在他生辰那一日,就死了。如果,卫长昭没死,他就不会像我今天这样,跟您说这些话。”
“你说什么?”卫衍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的。
卫长昭冷冷一笑:“呵呵,自然是您问我什么,我说的就是什么。难道在卫府,除了我娘,有谁还当我是卫长昭吗?”这会子,诸众都从飘飞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原来,他意指的是自己受的礼遇不公,就当自己死掉了。
“混账东西,胡言乱语什么!”卫衍咬着牙,骂了一句,抬手就给了卫长昭一巴掌。卫长昭没躲,生生受了这巴掌,白皙的脸上烙着个掌印,嘴角还溢出了血。
他目光如炬,反盯着卫衍,放话道,“阁老大人,请您记住,这一巴掌,是以前的卫长昭该受的。他最不该,占了你嫡长子的位置,我现在还给你。日后,除了我死,你休想再伤我半分。”
卫衍内心凛冽,他被卫长昭的目光给震惊到了。他为人臣子,身居首辅高位多年,看过极多人的眼神。在卫府里,每个人的性子、神态,他都曾过目不忘,唯独现在这个,让他有点拿捏不准。
巴掌声很大,陈氏反应过来,就哭了出声,一边给卫衍磕头,一边对着卫衍说:“老爷别怪昭儿,昭儿都是看见妾身如此,才会胡言乱语的。”然后,又一手扯着卫长昭的衣摆说,“昭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别说了,给你爹认错。”
卫长昭倔强地扭过头去,不看她。
原本坐得住的那些人,因为卫衍这一巴掌,都坐不住了。卫老太太猛地站起身,重重地拍了几下桌面,她看着眼前势同水火的父子,声音夹着火气道:“这都是在干什么!干什么?今日你们到我的院子是来吃饭还是来索人命的!都当我这个老婆子不在了是吧?”
卫衍面色铁青,看着卫老太太说了声,“母亲,抱歉,孩儿一时失态了。”说完,又看向卫长昭,少年的脸上,五指掌印明晰,嘴角的血渍未干,他刚刚下手确实是重了。可他不想承认,谁让这个混账东西说出的话那么难听!
他可是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