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第十章
卫长昭垂着眼睛不说话,只听着屋子里的人左一个又一个劝慰着卫老太太,让她不要生气。尤其是柳姨娘,在旁边说着劝慰的话,又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母亲,您别气坏了身子。老爷心里是一直敬着您的,全府的人这一个月也才一两次能到主院给您问安,是重规矩了些,这才说了几句重话。哪家长辈训晚辈的时候,话不都是重些的?您看,平时长兴在课业上犯糊涂,老爷也常常骂他。”
倒真是会说话的女人,别以为她不知道她看着像是劝慰她,而不知道她实际上是在说陈氏母子不重规矩一样。
卫老太太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自己的大儿子嘴上虽说抱歉,但面色上的愠怒未消。小儿子和他们二房的人都一个态度,附和上柳姨娘说的话,主要还是以看戏为主。毕竟,长房多年来怒其不争的嫡长子,忽然之间,就这样转了性子敢与他自己的父亲硬碰硬,这种戏份着实罕见……
她闭了闭眼睛,想起刚刚卫长昭脸上那悲怆又倔强的表情,想起他刚刚说的那些字字诛心的话,摆了摆手说道:“今日这饭,老婆子我是没胃口吃了。”
“母亲,这……”卫衍愣了愣出声,就连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卫谦都默契地开口了。底下的小辈们听了,这下子面色也都不太好看了。这往日,卫衍训卫长昭母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日卫老太太这态度,实在是……反常。
卫老太太不理卫衍,反倒看向了卫长昭和陈氏。她低头,卫衍还想开口说话,她就先出声了:“长昭,之前我罚你,是因你言辞不敬。今日你与你父亲说话的语气如此,日后不怕落人话柄吗?”
卫长昭笑了,表情很冷淡的笑:“祖母,您现在是还想罚我?我实话告诉您,今天就算您罚我,我也不会领。”
屋子里,好像有谁吸了一口凉气,卫长昭余光瞥见卫衍额间隐隐暴出青筋,似乎想掐死他。他却不畏惧,既然要闹,那就闹大一点。凭什么一直以来都只是青竹院的人受伤,别人就在他们的痛苦之上活得如此肆意潇洒。他不说话,真当他哑巴了!
“昭儿……”陈氏在一旁小声喊了他一句,声音颤抖着,很不稳。老爷借着今日昭儿没跟她到长安院问安的事,发作她……说昭儿在定省日还跑出去玩,是她管教不严之故……她当时就明白,今天这事没有那么快过去。可当昭儿这个孩子,出现在正堂的时候,她心里隐隐就有种要和卫府里的人撕破面皮的感觉。
这个孩子,比从前要勇敢得多,他一点儿也不怕死。明明周围的人,都想他不好过,他却不怕……这是她的孩子啊,没有人疼,没有人怜惜,现在她还要靠着他来保护。
泪水噼啪地往下掉,她的无声,她的卑微,她的害怕,只有刚刚她自己的儿子看到。那明亮清澈的眸光,那带着怜悯悲怆的神情,她知道,这个孩子,想争一口气,不想再忍了,可能是真忍不下去了。
“这几年,我和我娘过的是什么生活,你们自己心知肚明。父亲说我是‘逆子’,今日我若这么认了,他日就真的是落人口舌。祖父去后,这些年我不争不怒,甚至自闭院门,只求安稳的生活。但是,生活从未给我安稳。”
“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卫衍冷声问,咬牙切齿,扬手就要一掌拍下来。
好在卫谦手疾眼快,拉住了他,“兄长!”然后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看看卫老太太那张越来越黑的脸。
柳姨娘呆在一旁,打量着卫长昭,这个卫长昭当真是疯了,竟然敢这么说话。就连素日温润的卫长英,也吃了一惊,今日,总算是看到卫长昭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爪子。都说人怒极了会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在他看来,卫长昭现在就是在做令卫衍厌恶的事。本来他们嫡长房一脉就不得父亲的心,如今更像把退路都堵死了。
不过,与卫长昭经常作对的卫长兴看得倒是饶有兴致的。卫长昭越得他们父亲厌恶,他心中越喜。所以,当听见卫长昭继续回应说,“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父亲,若今日我与我娘真得您如此厌弃,把我们赶出府吧!我怕在卫府呆着,碍您的眼”时,别提他心里多高兴了。
暗道,卫长昭果然有自知之明。只要父亲遂卫长昭的愿出了卫府,那他长兄和他的身份,必定得提升。
一直以来,说不介意自己的出身那是假的。再受宠,族里的名册上记的名字也是庶子身份。北燕的宗亲法例,一向就重嫡庶。日后在朝中为官,官不至高位,总有人拿出身来说事。他虽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要像长兄一样参加科举当官,但他平日在一起耍玩的朋友,却都指着他的出身说事。所以说,卫长昭最好被废,他乐意看到卫长昭过得不快乐。
陈氏听了卫长昭的话,却是愣愣地看着地面,眼泪滴在了手背上她都丝毫不曾察觉。他说出来了……终于……这个孩子,他心里想这样的事情,想了多久?耳边,好像传来了卫衍怒气冲天的声音,声声骂着卫长昭逆子,说要打死卫长昭。她抿着唇瓣,吸了吸气,一瞬间,总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本来她不应该这样舒坦的,可偏偏,昔日她庇护的那个孩子,给了她这样舒坦的感觉。
“够了,别说了!”卫老太太拧着眉头,大声喝止吵闹,“你们父子俩成何体统!卫长昭,带着你娘回青竹院去!”
卫衍气不过,想阻止卫老太太:“母亲,这个逆子……”
“还喊逆子!您给我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卫老太太沉声道,声音冷冷的,又对着在场的人说一声:“今日的事,若从这屋子里流出外头,让我给听见了,你们都免不了一场家法伺候!我老婆子常年不在府上,不代表就允许人蒙蔽我的双眼!我还没死呢!”
“母亲息怒……”
“祖母息怒……”
卫长昭什么话都不说,只拉起陈氏和刘妈妈起身,带着她们出门。
身后的风云涌动,似乎再与他们无关。走到门口回廊,吊在小隔窗那处的鸟笼里,关着只鹦鹉。鹦鹉啄着食物,眼珠子灰溜溜的,似乎带着光,丝毫不察主人家的心情,声声学舌:“赶出府,赶出府。”
张云曦就站在回廊的那端,手里攥着张巾帕,垂云髻上别着支木簪子,一袭湖水蓝的襦裙外套着件颜色相衬的对襟褙子。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卫长昭,水灵灵的眼睛里,如浸过了水。
卫长昭扶着陈氏,和刘妈妈一起与她擦肩而过。
他没看她,她却在他路过时,转身盯着他,低声喃喃道:“长昭哥哥,你别难过啊。”
风吹过,清凉干爽,送来海棠香。
卫长昭心里有点难过,他一步一步搀扶着陈氏走着,一步一步想着在永安街王记粮铺看到卫老太爷给小长昭留的东西,当时,他就已经有点难过了。现在,他只是更难过了。
卫老太太挥退了众人,果真是不打算开饭了,要和卫衍好好说话。卫谦见状,领着一众女眷和小辈缓缓出了门。路那头,就看到蔺安神色严肃地直直过来。卫谦看了看屋子里头的身影,不由得拦住了蔺安问:“出了什么事?”女眷们和小辈们听了这话,不敢久留,就先行一步。
蔺安拱了拱手,刚刚他对这正堂发生的事略有耳闻。索性这刚得到的消息,二爷也是能听的,遂低声道:“永安街的人出事了。”
卫谦面色微变:“怎么回事?”
说完觉得离正堂太近,又觉得守在门口旁边的小厮丫鬟碍事,便领着蔺安跟在一众女眷身后,缓缓步行,小声说着话,“现在情况怎样?”
“回二爷,探子传来消息,凤少阁主今日亲自领着天机阁六个特掌使在永安街蹲点。巳时末,就将接头的人住抓住了,把盐船上的货物全给扣了下来。”
“什么!凤阳那小子什么时候从岳州回来了?事先怎么都没有消息!”卫谦眉头拧得老高,脸皮隐隐抽动。盐船被扣的事情在平时来说还算是小的,顶多损些银两。但凤阳回京,亲自逮住了人,还扣了船,这其中区别可就大了。
这小子,可是天机阁的少阁主,天机阁那是什么地方,凌驾于内阁六部之上,直接听命于圣上。这几年,但凡被天机阁的人逮住的人,没一个下场好的。所以但凡北燕朝起了邢狱,总有人说“宁进三司门,不入天机阁”。天机阁的邢狱,进去了,十有八九连骨头渣都不剩。
更何况,凤阳在朝中可是出了名头长了一只狗鼻子的,比都察院那帮人的嗅觉还灵。别看他年纪小小的,对付起人的手段,那叫一个惨绝人寰,他都自愧不如。之前兄长还特地叮嘱过,小心防着这个狼崽子……
谁知,蔺安如今又道:“对方行事隐秘诡谲,下边的人放松太久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货船被扣,接头的那人手上还带着账本,恐怕……会殃及户部的人。”
卫衍牙关紧闭,脸黑如锅底。
去他祖宗的,这狼崽子刚回京,就把他的尾巴逮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