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瞳把粥放下,坐在对面,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吃?”我问他。
“我要欣赏会儿我娘子的吃相。”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吐吐舌头。
我笑了,把一块鱼肉夹到他的碗里。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快吃吧。”
幽瞳也笑了,拿起筷子埋首吃饭。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幽瞳点燃蜡烛,收拾了桌子,摸摸我的头,说:“娘子,洗洗睡吧。”
红烛熄灭,床幕低垂。我躺在幽瞳的臂弯里,很快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外面却是艳阳高照,连空气都有些灼热。墨绿的深山里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间或有几只小虫落在窗户上。我身上的衣服早已换成夏日的轻纱,我推开轻掩的门走到院子里,正好看到幽瞳在晾衣服。
他回头,看到我时微微一笑。
“醒了啊。”
我点点头。
“今天山下的镇子里有人类的集市,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问道。
“好啊。”
从山上到山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瞬。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看着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行人。集市非常热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粗布麻衣的百姓们在摊位前挑挑捡捡。
“想要什么?”幽瞳轻声问我。
我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花花绿绿的饰品、布匹和书籍,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买的。忽然我抬眼看见一个小娃娃正吃着刚买的糖葫芦,我心下一动,伸手指去:
“那个。”
“娘子还是这么喜欢吃甜食。”
幽瞳宠溺地拉着我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中年人面前。
“挑吧,想吃哪个,都给你买。”
我只拿了一串山药的糖葫芦。
“不会太少了吗?”幽瞳有些不可思议。
我笑了。
“我又不是猪。”
“是是是,娘子怎么能是猪呢,娘子这么好看。”幽瞳打趣着,付了钱。
季节再次交替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吃完手中的糖葫芦。
转眼间,凉风吹过,集市隐去,那川流不息的人潮也一并消失在身后。我们还是在山间,浓烈的秋意席卷了每一棵树,艳红的叶子让山林仿若着了火。耳边聒噪的蝉鸣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蟋蟀寂寞的悲声。
我挽着幽瞳的手臂,踏在山间小路厚厚的落叶上。空谷里不时传来几声大雁的鸣叫,衬得这秋色更加浓郁。
幽瞳轻轻抬手,为我拂去额头上飘落的枯叶。微凉的秋风从林间穿过,引得树叶沙沙作响,似是在吟唱一曲梵音的歌。我感到一丝凉意,紧了紧披风。
“娘子,可是冷了?”
“嗯,有点。”
这个秋天真冷啊……
但是,我……
我为什么觉得,我是不应该说冷的。这种程度的冷,我应该是不怕的……
所以我……
“幽瞳,”我仰起脸盯着他的眼睛,“幽瞳,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幽瞳莫名奇妙,“你是我的娘子啊。”
“你的娘子,叫什么名字?”
“我的娘子叫……”
猛烈的寒风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席卷而来,顷刻间天地变色。我紧紧裹着披风,艰难地在刀割般的风里睁开眼睛。幽瞳早已不知所踪,我看不清四周的景象。
在呼啸的风中,有人踏足而歌,那歌声凄婉悠扬,竟丝毫不受风声的影响,无比清晰无比真切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就像是,我心底的歌声。
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子在唱歌,所唱的,是一曲千古流传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喃喃重复着这句,心里某个地方竟无端地一痛。遥远的思绪模糊传来,而潜意识里却有一个念头像蚕茧般紧紧保护着我,抗拒着这股思绪的入侵。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滚动重复:
“不要想起来……不要想起来……”
风渐渐小了,我睁开眼睛,竟发现我站在陡峭的悬崖边。那悬崖是如此的高,我向悬崖下方望去,只能看见翻涌的岩浆,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生死界,锁链桥。
我心下一惊,急忙后退一步。
远方一个人影向我奔来,她在喊着什么,我听不清。人影渐渐近了,那是一个身披香草的绝美女子,她五官的位置似有云雾缭绕,我看不真切。
我总觉得我是见过这位女子的,不仅见过,可能还非常熟悉。但我就是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年何月,在何时何地和这位美人有过怎样的交集。
她急切地对我呼喊着什么,我终于听明白了,她在对我说:
“快跑,危险!”
但是晚了。
一双手狠狠地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脚下踩空,竟生生向崖底的岩浆坠去。
死定了吧……
是啊,死定了。
我闭上眼睛,静候烈火焚烧皮肉的疼痛。
但那疼痛并没有到来。
“哐——”
伴随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眼前的景象突然分崩离析,像是被凿裂的冰面,碎成一片一片。坏掉的空间里,黑暗的虚无中,一只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臂,下一秒,我落在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我茫然地仰起头,看着满脸焦急的幽瞳。
幽瞳的一只手显然是受伤了,温热的血液浸透了我的衣裳。我急忙撕下一块布,就要给他包扎。
幽瞳阻止了我,他未受伤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擦拭。
“怎么哭了?”他轻声问道。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去,竟发现我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哭。
幽瞳笑了,“无妨,不过是在打碎魇住你的法术时,用力大了些,割伤了手罢了。”
“魇住我的法术?”
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还是在冥古山的雪原上。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吗?
那交错的四季,那山间的木屋,那温柔的人……
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为什么我竟对幻境中的种种,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幽瞳捻诀止住鲜血,抬起头来对着某个方向大喊:
“苍离,别藏了,赶紧给本大爷滚出来!”
山崩地裂之声从脚下传来,面前骤然隆起一座高耸的“雪山”。“雪山”抖动,很快就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一只灰色的玄武,绛紫色的眼睛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龟背上盘踞着一条漆黑的大蟒蛇,正百无聊赖地吐着信子。
幽瞳抬头看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恼怒。
“变人形!”
玄武的大嘴咧了一下,像是在讥笑。
顷刻间面前的庞然大物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个裹着灰裘大衣,腰间盘踞着一条小蛇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的身形真的是非常瘦削,即便是穿着厚重的大衣,看上去也并不臃肿,相反地,和穿着常服的其他正常男子比起来,此时的他更显苗条。苍离的脸色很差,像是久不晒阳光的病人,透着一股异样的苍白。只有那双灼灼的绛紫色眼睛分外醒目,凌冽的目光仿佛第一眼就能将面前的人看穿。
“呦吼,今天什么风把咱们的幽瞳大人给吹来了?欢迎欢迎,幽瞳大人的到来可真是让小仙的冥古山蓬荜生辉啊!”
苍离笑着,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心欢迎,反而是透着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讥讽之意。
“受不起受不起,”幽瞳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苍离大人要是自称小仙,那全天下的妖魔人神全都得称草芥了。”
苍离直起身,绛紫色眼睛直视幽瞳,毫不客气地说:“你今天到底来干嘛?我都说过了当年我没有偷你的酒!那都是你自己给我的!”
幽瞳咬牙切齿:“你特么把我灌醉了然后趁着我不清醒骗我酒你还有理了你?”
“那也是你主动给的!不是我偷的!不管怎么样我是绝——对——不——还!”
幽瞳的白眼翻到了天上。
我觉得话题有点跑偏,于是赶紧拉回来:
“哎哎,幽瞳,我们不是来问苍离前辈正事儿的吗?”
“哦,都怪这货,一上来就不分三七二十一地自说自话。”
我汗。
苍离苍离,苍山大海,分崩离析。我只从上古卷轴上见过关于他寥寥几笔的描写,但就是这寥寥几笔的描写,足以在我眼前勾勒出一个神武威严的远古神祇。他不同于幽瞳和夙曦,史册中记载幽瞳和夙曦时,往往偏重于外貌如何如何风流倜傥,才华如何如何出类拔萃,收拾死鬼时法阵使得如何如何干净利索,却很少提及他们使拳头打架的姿态。关于这苍离,则是用了大量的篇幅记载他打架时的飒爽英姿。书上说,苍离天生神力,拥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所到之处,无不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我相信苍离是浴血而生的莽荒之神,但是我觉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就忒夸张了点。若这是真的,那苍离岂不是哪里都不能去,否则简直就是一个灾难制造机啊。
更何况,若是他哪里都不去,只在一个地方呆着,那岂不是要变石头了啊。
等等,我想起了刚才从雪地里冒出的巨大玄武,觉得神得有多无聊才能把自己埋地里。又联想到那些传言,嗯,似乎也是有一些可信度的。想到这里,我看向苍离的眼神里就多了丝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