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华宫崇曦正殿深处,乐正夔姬挥手屏退侍女们,只留下乐正补鳞姬一人,可她却也不看那少女一眼,只是剔亮灯盏,慢慢在镜台前坐下来,一枝一枝抽去发髻里的雕簪。
隐约觉得这沉默的气氛有些异样,鳞姬局促的环顾四周。昏暗的烛影投射在崇曦殿高峻的屋梁上,黑黢黢的有些阴森。她不由得悄悄窥视夔姬,对方似乎还在为乐正大典不了了之而气恼,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鳞姬只好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大人……”
“请不要这样叫我,实在担当不起。”夔姬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紧不慢的打断话题。“担当不起”这几个字乍听没头没脑,鳞姬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她长跪而起:“大人!乐正大人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其中的原因难道可以说出来吗?”夔姬说着,随手将龙钗丢进妆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鳞姬惊得抬起头:“乐正大人的意思……弟子不明白……”
“你也无须明白。只希望你从今天起专心跟我学琴,再不要开口唱歌了!”夔姬拈起玉梳,一下一下梳理长发,那动作镇定而绝然,“因为今天你的歌声引来的魂火,已经过于壮观了!”
“怎可与乐正相比……”鳞姬用力握紧双手,那白皙的指尖因灌注了她的自制而微微颤抖着。夔姬从修丽的眼角朝她飘去一个冷淡的眼风:“不必过谦,引来这么多的魂火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才符合你的身份!”
刻意强调的“身份”二字让鳞姬一下子瞪大眼睛,她难以置信的注视着夔姬:“什么身份!我……哪有什么身份!”
“你当然没有,因为你根本不需介意身份!当年你在亲长面前承欢膝下的时候,便是虹霓旭日,清风明月也是你的,你又何须在意什么身份,什么上下尊卑!”
夔姬的语调突然变得激越,血色慢慢从鳞姬脸上退去,她勉强地保持微笑:“难道您……认识我?可我从未见过您啊!”
“那时你尚且幼小,我也只是礼乐寮一名微不足道的见习生,你当然不认识我,可我却记得你!我们夔龙部族人有世上最敏锐的眼睛,只消看过那人一次,以后即便他在丛云深处,也能立刻辨认出来!”
“所以你才会救我!你在珊瑚海的巨浪中认出了我,所以才牺牲骊姬的命来救我?”
夔姬垂下眼睑,用沉默代替了回答。鳞姬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恐惧,膝行几步上前拉住夔姬的袖口:“为什么,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夔姬扭转身体,避过对方热切的视线,鳞姬用力却摇晃着她的肩膀:“既然您知道我是谁还肯救我,就一定有原因!是不是有人拜托您?那个人是谁?他是谁!”
“并没有人拜托我!”夔姬失去了一贯的端庄,她猛地挥开鳞姬的手,“这一切都是为了少昊殿下!”此刻这很少流露真情的高贵女子,因说出“少昊”这名字而剧烈的呼吸着,执着玉梳的手也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这突然降临的情绪虽然激昂,但夔姬还是迅速取回自尊和自制,她努力控制紊乱的气息,傲然挺起胸膛:“是的,是为了少昊殿下!竭尽全力成为乐正也好,牺牲骊姬救你也好,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自从少年时代,远远窥看过殿下一眼之后,我就决定只为他一个人而活!”
“为了……少昊殿下?”
“是的!看见你在海浪里挣扎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少昊殿下知道你是谁的话,他一定会救你的,他一定希望你活下去!所以……我救了你。”说到这里,冷静的夔姬眼角染上了憧憬的红晕,她慢慢放下玉梳,凝视着惊讶的少女,“请记住,我虽救过你,但你的行为再不谨慎,甚至像颛顼少主怀疑的那样,是为了谋算少昊殿下那一半权柄而来,那我一样可以抹煞你的存在!”
“权柄是什么?我的一切究竟和少昊殿下有什么关系?”鳞姬越听越如坠雾里,“我根本不认识他啊……”
“你?你当然和他无关!”夔姬鄙视地瞥了鳞姬一眼,“只不过你恰巧是少昊殿下心爱之人的妹妹而已!”
“心爱之人的妹妹?你是说……少昊帝喜欢我姐姐?”鳞姬情不自禁的站起来,紧紧拉住夔姬的衣袖,脱口高喊,“你认识姐姐?你可知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她在哪里!”
夔姬扬手抽回袖子:“你还敢问她在哪里?不可以再向任何人提你姐姐!她的存在是这个岛的禁忌!请你从此忘记她的存在,这样才能保住用骊姬换来的这条命!”
鳞姬一下子呆住了,她失神地看着冷漠的夔姬,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遥远的刻漏台传来沉沉更鼓,夜已深了。夔姬疲倦地揉着额角,正要吩咐鳞姬退下,却听见她茫然而低微的语声:“性命?性命又如何……”
夔姬抬起头,却发现鳞姬目光灼灼的注视着黑暗,脸上早已爬满纵横的泪痕,她却浑然不觉地翕动嘴唇,似乎在倾诉,又似乎在自语:“我之所以执意要登上苍天之岛,就是为了找到姐姐!母亲死得早,父亲很慈爱,但他也难以违抗生死之命运,我的亲人只剩下姐姐!明明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可自从她去了苍天之岛后,竟无声无息的消失!我不相信连姐姐也不在了,我不信!所以我定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如果姐姐还活着,我就找到她带她离开这;如果她已经遇害,我一定会杀了所有凶手,替姐姐报仇!”
鳞姬幽幽地说着,突然挥手探入灯盏火焰之中,夔姬以为她一时迷了心窍竟要自残,顿时吓得惊叫起来,却发现烛火在鳞姬手中赫然变成一柄光芒流转的小小尖刀。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团红影已纷纷飘落——鳞姬竟手起刀落切断了自己及腰的长发!
凝视着大惊失色的夔姬,鳞姬沾满泪水的脸上浮现出坚定而炽烈笑容:“这就是我的决心!您定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一样别无他求,只为姐姐而活!珊瑚之海的结界算什么,苍天之岛的守卫算什么,如果找不到姐姐,我宁愿死去!”待那把小匕首在手中再度还原为火焰,鳞姬将它放回烛台,渐渐明亮起的光线照耀着她跪倒下来,诚恳地伏拜在地:“禁忌也好危险也好,全部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所以乐正大人,请您务必告诉我姐姐的下落!”
被突然爆发的决心感染,抑或与那只为某一个人而活的心情共鸣,夔姬情不自禁的靠近鳞姬,俯身抚摸着她的短发:“有时候知道真相会很辛苦的……甚至会死无葬身之地……”
鳞姬抽动着肩背,发出含混的抽泣,但却毫不畏惧地用力摇头,她的坚定再一次感染了夔姬,这位娴静的贵妇深吸一口气:“既然你已经有了承受辛苦甚至付出生命的觉悟,那么我也不会连说出真相的勇气也没有!请听好——”鳞姬抬起婆娑的泪眼,屏息静待夔姬讲出后面的话语,可就在这时,渡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门外响起侍女犹豫的声音,“乐正大人,颛顼殿下来访!”
“没有对他说我已经睡了吗?”夔姬虽然还保持着安抚鳞姬的姿势,但声音却已恢复平静与威严。侍女顿时畏缩起来:“奴婢无能,已经这样对殿下说了;可殿下还是径自向崇曦殿走来,现在恐怕已经到瑞泉门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夔姬吩咐完侍女,转向鳞姬,“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看你先回去吧。”
“可是……”鳞姬顿时焦急起来,夔姬轻抚她的肩头安慰道:“这位少主相当警惕,他一直怀疑你是谋算权柄的贼子狂徒。我怕在他又生嫌隙,所以让你暂时回避,明日一早再来这里,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穿过边门回芳桐馆的路上,心绪纷乱的鳞姬不知不觉凝视着渡廊下的碧波,漫天的星光荡漾在清浅的潭中,仿佛近在咫尺。然而这景象并不能使她萦怀,毋宁说她更期待第一缕曙光照映在水面的景象。
“刚刚并没有顾得上和乐正大人告别呢……”突然想起这点,鳞姬有些不好意思的自语道,“明天一定补上!”然而满怀期待的少女怎样也没有想到,这个机会,再也没有来临……
夔姬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的,还整齐装束着乐正大典时的礼服,白色织锦长袍下重叠着浓淡相宜的数重袖口,都是雅致的蓝色和紫色,这令悬挂在梁柱上的她,看起来更像一朵开到了极致的朝颜花……
夔姬是自缢而死的。侍女们哭泣着说,昨夜乐正一切如常,照例教导乐正补,深夜时颛顼殿下来访,乐正从容应付,甚至还吩咐侍女们将笼中的薰物换成殿下喜爱的沉香。颛顼殿下亲自来为打断大典的事情致歉,并请乐正耐心等到下一个晦月之夜的吉期,然后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那时夔姬大人还亲自到窗前目送,一切巨变当是宜华宫落灯之后的数个时辰中发生的。侍女们换下代表西之少昊的吉色——白色,换上墨色丧服,整个宜华宫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听闻这噩耗,居住在承露台下、清商宫中的少昊帝立刻便要移驾宜华宫,却被颛顼力谏阻拦。北方天帝说新死之人,尤其是自尽死者身蒙秽气不洁,少昊作为太昊伏羲氏之法则的继承人,不宜以清净之躯去冒这个险。一贯以冷嘲热讽同颛顼唱反调的共工也难得的表示支持,进言说与其将时间花在凭吊死人上,还不如早早确定下任乐正人选填补空缺,好辅佐一直以来独自支撑的君主。
“不是有现成的继承人吗?乐正补鳞姬啊!”共工这草率的结论立刻遭到颛顼的强烈反对,北方天帝据理力争——先代乐正瑶姬公主突然失踪以后,夔姬潜心修炼、最终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之前,这漫长的岁月里少昊帝一直肩负君主与乐正二职,同时运用强权的刚性和音乐的柔性统治炎帝余部;而至高天帝黄帝陛下令自己辅佐少昊的用意就在于此,因此根本不必仓促定下继任乐正的人选。
共工则针锋相对,瑶姬公主下落不明事出突然,未及指定继承者;但夔姬却早就确定鳞姬,况且她在大典上的表现异常出色,完全有能力胜任乐正之职。
颛顼冷笑着不再同共工争论,转而直陈少昊:“那晚鳞姬曾经和夔姬在一起,她一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所以请殿下将她交给我审问……”
“你还不如直接诬赖鳞姬谋害了夔姬乐正吧!”共工以玩笑般的口气说出尖锐的嘲讽,“夔姬是自缢而死,众所周知,你一定要借题发挥,株连钩捕,为什么不想想那夜去了宜华宫的还有谁!”
颛顼顿时怒不可遏,却无法反驳,那夜他的确也去了乐正处,并且还是最后一个见到夔姬的人;鳞姬若有凶嫌,他自己就更是百口莫辩了。这时缄默的海神禺强上前拦在颛顼和共工之间——他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北方天帝身后默默保护。此刻水神的态度咄咄逼人,颛顼却有口难言,所以禺强不得不站出来加以维护:“少主不可能杀人。那个来历不明的鳞姬才值得怀疑!”
“来历不明……”这时少昊多少集中了注意力,“鳞姬是你们亲自护送上岛的乐正补,你们竟说她来历不明?”
“并非如此!”“并不是那样的!”一直针锋相对,明争暗斗的颛顼和共工又一次异口同声地解释道,也许他们谁也不愿背上渎职失察之罪,进一步牵扯上乐正被杀得重责,才不得不曲意回护鳞姬吧。
“好了!夔姬确系自尽,与任何人无干。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少昊冷淡的挥了挥手,阻止这话题的继续,“我看查来查去,结果恐怕也和青鸾御使的死因差不多!”
对于这大有讽刺意味的结论,共工立刻面有得色,颛顼则顿时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昊本就与世无争,如今更是心灰意冷,就此不闻不问,安排继任乐正的事也这样毫无进展的拖延下去。
似乎被这胶着沉重的气氛感染,这几日来天空都持续阴霾,层云密布却毫无雨意,直到数日后的一个黄昏,阴沉的天空终于被一道鲜明的金线划开。原以为是阳光久违的讯息,但那金线却在铅灰的苍穹中蜿蜒游动起来,并不断接近,众人终于看清,那是西方中土大陆方向飞来的一尾腾蛇。
腾蛇是轩辕氏龙族中为数不多的可以长距离飞翔的部族,所以一直充当信使之职。从这位使者金色的鳞甲可以看出,他来自以黄色为吉色的中央天帝黄帝御前。少昊不敢怠慢,连忙整顿衣冠到正殿前迎接。而颛顼和共工则心照不宣的皱起眉头——看来对于苍天之岛,黄帝陛下再也沉不住气了。
腾蛇信使果然带来了推动混沌事态发展的谕旨,大体说因为怜恤少昊的辛勤,至高天帝黄帝将依照瑶姬公主之例,再次派遣乐正辅佐,这位新乐正竟是废帝炎帝的爱女,瑶姬乐正的御妹——女娃公主,她将于三日后抵达。
按照古法,乐正一向由礼乐寮的学生担任,该寮设在北之帝都玄天城,由颛顼之父昌意宫主持。当年黄帝直接指派瑶姬公主担任苍天之岛的乐正就已是违礼,但那时情势特殊,炎帝余部刚刚归降,为巩固民心而任命故国公主情有可原。可现在少昊治国有方,东海鸟国井然有序,此时陛下再越过礼乐寮指派乐正就有些说不通了。虽然人人心里都有些不服,但至高天帝之命毕竟是不容违背的,更何况凤族子民们是如此期待先帝的公主能再次降临。
迎接钦定乐正的前夜,整个苍天之岛都笼罩在一片沸腾喧闹的气氛中,凤族庶民们自发聚集到海岸边,悬崖上,翘首企盼女娃公主的鸾驾。这些善歌的鸟儿们婉转啼唱着,悠扬的歌声此起彼伏,一直飘入少昊帝起居的清商宫无射殿中,少昊有些疲倦的斜倚在矮几边,随意轻敲抱月瑟的弦索,应和那袅袅飘来的歌声,奏出一支充满憧憬与期待,优美异常的曲调。
“在那里反反复复的弹奏《承云》,情形也不会有所改善!”踞坐在少昊身侧的颛顼翻毕谕旨,不满的抛在几案上,“早就奏明女娃已经死在我手中,哪里又冒出一个女娃公主,只不过是把手伸向这边的借口而已!说起来陛下不是还没有降伏蚩尤反贼吗?那还不够他操劳的?”
“放肆!”一听这话,少昊顿时蹙起姣好的眉头,“陛下是我与令尊昌意宫的父王,你的祖父。我们是陛下的臣属,更是他的子孙,这一点请你切记,高阳!”
颛顼虽素性强横,但却从不顶撞少昊,只是咬着牙低下头去。见他的样子甚至委屈,少昊叹了口气转换话题:“那位姑娘怎样了?”
“她?”颛顼忧虑的皱起眉头,“芳桐馆的丫头看来是恨透我了。听说自从夔姬死后,她好几天都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甚至把头发都剪短了……”
少昊突然微笑起来,故意不看颛顼:“很奇怪啊……我只是说了‘那位姑娘’,你怎么就知道我说的是芳桐馆的鳞姬呢?”
自知失言,颛顼顿时深锁眉心,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去,看起来一副恼怒的样子。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害羞就会摆出可怕的脸啊。”少昊忍不住的微笑起来,拍拍他发烫的面孔,“你放心,不是已经有钦定乐正了吗?即便鳞姬成了乐正也不会怎样的,此生此世虽然还很漫长,但我是再不会有心情去看其他任何女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阳……”虽然这样的话题少昊并非第一次提起,但颛顼还是担心地呼唤着他的家名。西方天帝的眉头微微抽搐,似乎并不喜欢听见对方这样称呼,但他还是努力作出云开雾散的表情。就在这时,刻漏台那里传来晨钟清脆的鸣响。少昊撩起披垂下来的发丝,轻轻吹灭灯盏:“啊……真想早点见到那位女娃公主……”
虽然说着“想早点见到”,但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期待,这让颛顼担心地凝视着那晨曦微光中的精致侧脸;而少昊却将表情隐藏在昏暗里,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旭日将金红的光焰铺满整片珊瑚海,光芒跃动的海天交际处,以南方炎帝的吉色——鲜红色调装饰的仪仗船队缓缓驶来,像辉煌流火般熠熠生辉。徘徊在海上的迎魂火畏惧那威势,纷纷黯淡逃窜,整个结界之海现出一片澄明。通宵达旦守候在海边的凤族旧臣故民,看见那第一缕曙光照耀的楼船桅杆,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因为前线战事吃紧,黄帝陛下决定迎送行列一切从简,但这威仪却还是与女娃公主身份相称的。和当年瑶姬公主抵达时一样,少昊帝亲自迎接钦定乐正,当身披崭新百鸟朝凤羽衣的少女出现在甲板上的那一刻,凤族子民的情绪一下沸腾到最高点——这些失去君王、遭受监视与囚禁的天空民族,终于再一次看到神农氏嫡系公主;对于被剥夺飞翔权利的群鸟来说,这就等于看见了自由和尊严的化身。
算起来女娃公主与少昊的年龄相差很大,不过流着神圣血脉的族群寿命极长,并且临死之前才开始急剧衰老,所以两人看起来到并无不称之处;但少昊却早已以父兄自居,他搀扶着年轻的女娃走下楼船。护送公主的智神离朱与辅佐少昊的北之颛顼紧随其后,一路上凤族子民不断抛撒缤纷的羽毛,在天空中降下阵阵五色斑斓的飞雪。乱羽飘落在女娃公主深绯色的发髻上,少昊下意识的想要帮她拂去,却只听盛装的公主恼怒抱怨道:“讨厌!这些羽毛飘来飘去,真是烦死人了!”
“啊……真是位个性激烈的公主,难道她就没有羽毛吗?”目睹这一幕的颛顼冷然讽刺。智神离朱目不斜视的接了一句:“公主长在黄帝陛下膝前,任性一点是自然的,那正表示陛下不计前嫌,对她爱如掌珠。即便是忘了自己出生何处也是人之常情,谁有资格多说一句?”
这些话句句暗藏锋刃,处处直指颛顼——颛顼高阳君从小就离开父亲昌意宫,在玄嚣宫青阳君身边长大,当角逐西方天帝之位时,他也是站在玄嚣宫一边,帮助青阳君而非自己的父亲成为今日的少昊。
离朱的话同时也在暗示对方好自为之,颛顼年纪轻轻就备位天帝,就因为讨逆有功,在他的追剿下,炎帝余孽被俘的被俘,伏诛的伏诛,唯有女娃公主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颛顼奏报公主已死在他剑下,但群臣对此却一直颇有微词。如今公主安然出现,北方天帝自然不好交代。
颛顼何曾将这搬弄是非的权臣放在眼里,他冷笑着转过头去,仪仗前方的公主却因掸落羽毛而瞥见了少昊,竟就此站定下来,直勾勾地仰视对方:“啊……你长得真好看!”
少昊一时失笑,离朱狼狈地轻声咳嗽,这提醒让公主甚是不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行列行至巍峨的清商宫真仪正门前,共工和禺强早已率领四位宣旨御使,连同幕宾僚臣列队迎接,性子暴烈的丹凤因青鸾之死而深深衔恨,一见颛顼和禺强便怒目而视。
进入正殿接收贺拜之后,女娃公主当着众臣倨傲地昂起头,朗声说道:“西之少昊殿下,我既已身为乐正,就请您将一半‘权柄’交出吧。”
一丝阴云瞬间闪过少昊的眉头,他随即从容的微笑起来:“这……按照古礼,须等举行过大典,公主正式继任后,我才可以将‘权柄’转交。”
“那就快点举行啊!现在就举行!”公主急不可耐的说道。
“这怎么行!”火爆性子的御使丹凤顿时站出来,“大典要在晦月之夜举行,否则太过仓促造成礼数不周,是对公主的轻慢!”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女娃公主看也不看对方,轻蔑地嘲讽道。白鸿和黄鹓立刻拉回丹凤,用眼神示意他不得对公主无礼。
这时,共工慧黠地微笑起来:“公主要立刻举行大典也可以!反正不久前刚举行过,调度用具都还在,只是……”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众人期待地看过来时,他却爽然一笑,“只是现在青天白日的,举行了也没什么意义吧!”
乐正大典用以证明乐正安抚邪气厉鬼的能力,这要从感应到乐之柔性而聚集过来的迎魂火数量才能看出。因为魂火暗淡微弱,遇见阳光便消融隐匿,所以大典只能在夜间举行;现在一轮朝阳悬挂在空中,光芒四射,女娃公主要求此刻举行乐正大典,实在有违常情。
共工的调侃让女娃公主一时语塞,群臣也暗暗发笑,离朱立刻盛气凌人地呵斥道:“共工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在太昊伏羲氏御前供职几年就可以信口开河,含沙射影!想想你自己的身份!”
暗红的怒火霎时闪过共工眼底,但他瞬间用玩世不恭的微笑将它掩盖下去:“岂敢岂敢,公主是黄帝陛下钦定,即便不举行大典,也是乐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离朱更加怒不可遏,他与共工的争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谁也没有发现颛顼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正殿,只有少昊悄悄看向那空荡荡的位置,流露出担心的目光……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踏过这样的台阶了!身穿下级侍女服装的鳞姬疾步跑过一段斜坡,她犹豫着放慢脚步四下张望,周围的景物竟似曾相识。因为居民倾巢而出迎接女娃公主,苍天之岛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白珊瑚石的街道两旁殿宇宫阙,楼阁民居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鳞姬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原地打转!
可能迷路了!鳞姬一时有些恐惧,可原地不动终不是办法。她深吸一口气仰望着头顶那片湛蓝天空,终于咬牙向一个看来有些陌生的街角跑去,然而刚转弯就差点撞到一个柔软的东西。鳞姬吓得连退几步勉强站定,却看见颛顼从空无一人的街角慢慢踱了出来。
“让我好找……”这一刻,北方天帝的声音里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安心。鳞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却听对方慢条斯理的嘲讽道:“急着去哪里呢?崇曦殿吗?”
鳞姬一听顿时火了——为了给钦定乐正让出居所,别说宜华宫崇曦正殿,自己就连芳桐别馆都住不下去,两手空空地被赶了出来,这家伙却还在这里风言风语!她想反唇相讥,时间却不容在这里逞口舌之快;鳞姬咬咬牙加快步伐就要离开,可刚举步就被颛顼一把拉住,怎样也甩不开他有力的手指。
“放开我!我必须去承露台!不然就来不及了!”鳞姬拼命挣扎,怒斥声回荡在阒无人迹的空城里,颛顼却不闻不问拖着她径自向前走,也不知转过几座岩礁,几片町坊,两人最终停在一片白珊瑚碎砂的浅滩前。
浅滩对面是一座临水宫榭,一边紧贴崖壁,一边则以没入海中的长长的吊脚支撑,势态参差嵯峨,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寂。鳞姬以质问的眼光注视着颛顼,他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汐阁,我的私邸!”说着拉起鳞姬涉过冰冷的海水,转眼间便站在那水榭的台阶上。
趁颛顼凝神打开术法锁钥之际,鳞姬夺路而逃,可没跑下几级台阶就一脚踏进水里——她惊讶的发现,刚刚那片浅滩中的幻水不知何时已汹汹上涨,水榭前变成一道幽暗的深渊。鳞姬愤怒的回过头来,却见颛顼居高临下的微笑着,一步步朝她走近:“外面风急浪高,不会游泳的人还是乖乖呆在这里吧!”
说完这一语双关的话,颛顼将鳞姬关入来汐阁内,重新加固术法锁钥后便自顾自离去,鳞姬眼睁睁的看着大门栏格外的台阶上,北方天帝剽悍的背影渐渐拉长伸展,蜿蜒成一道柔软而富有力量的黑色弧线,他现出龙族真身,跃入薄蓝的幻水,溅着白浪一下子消失在那深渊之中……
鳞姬转身靠着紧闭的大门,无力的跌坐下来。来汐阁里到处低垂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幛幔,那沉静的色调与颛顼的瞳色如出一辙,令人感到安心,这竟让近乎绝望的鳞姬多少恢复了一点勇气。“谁怕你!你才关不住我!”她揉着被颛顼捏痛的手腕站起来,开始四下寻找起逃出这拘禁所的道路来……
一直找到来汐阁最高处,鳞姬却发现这里根本固若金汤,无论从哪里看出去都是一片汪洋。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快急疯了的她无法发泄,只能愤怒地撕扯开重重幛幔,突然间一团夺目的火红色蓦然呈现在她面前——如同最鲜艳的晚霞被丛云环拱,那红色拥有生命似的不断跃动着,鳞姬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情不自禁的朝那团彤云走去……
怎么会在这里呢?那由深到浅重叠的红袖,那碎波般翻涌的羽毛,那巧夺天工的百鸟锦缎,那盘踞在左肩的日头,以及从日轮中振翼而出的凤凰——这分明那件瑶姬公主的百鸟朝凤羽衣!
因为曾经被推入晴波潭浸湿的关系,羽衣上刺绣处还有些细微的皱缩,鳞姬讶异的抚摸着那皱纹,喃喃说道:“怎会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被赶出宜华宫是那么仓促,她甚至来不及带走这件羽衣,原以为早已被丢弃毁坏,可今天它居然在北之颛顼的私邸出现了。难道又是这位行事不可捉摸的天帝所为吗?可他为何珍藏起这件曾被他恣意践踏过的羽衣呢?
“幻水结界也好天空结界也好,什么也别想困住我!”鳞姬一把扯下这件羽衣,紧紧抱在怀里,将柔嫩的面颊贴在凤凰灿烂的翎毛上,“只要有它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谁也不会知道——这不仅仅是羽衣,更是战袍!请允许我披上它,为飞翔的灵魂而战!”
无法违逆任性公主的意见,大典最终还是在正午时分举行了。少昊率领着僚臣们,簇拥着钦定乐正走向承露台,凤族子民们也兴高采烈地涌往高台之下,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故国公主就可以,乐正大典是否在白昼举行根本无足轻重。
然而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突然浮现一抹灰烟,转眼间便暴涨成山一样沉重的铅色浓云,千道闪电,万钧雷霆不期而至,暴雨和冰雹霎时倾盆而下。仪仗队伍慌乱起来,公主也惊惶地躲进华盖,少昊却停下脚步伫立在风雨里,忧虑的仰望着苍穹。清明的大气在他周遭流动,形成看不见的屏障,雨滴腾起一层蒙蒙水雾,使他微带病容的面貌看起来更有种虚幻的哀愁。
少昊慢慢收回视线转向侧后,那是颛顼一贯守候之处。刚刚离席的北方天帝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黑色长发垂在额头,濡湿地滴着水珠,不知是暴雨,还是海水……
“这不是普通的阵雨,是天空的结界启动了!”少昊沉静的说着,但那语调中压抑着沸腾的波澜,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云端,“那擅自飞翔的人是谁,高阳?”
随着少昊的指尖望去,颛顼冰一样的瞳孔一下子收缩——层云中一点耀眼的鲜红划出优美的圆弧,迅捷地掠过重重乌云。那是一只华丽的巨大飞禽,强行冲破飞行禁忌,穿越天空结界而来。狂雷紫电轰然劈向那火焰似的双翅,巨鸟两翼一振堪堪避过,却又毫不迟疑的再度向更高处激飞。危机一发中它的姿态依旧如此镇定从容,简直像在与风雨雷电嬉戏一般……
“那是……百鸟朝凤羽衣!糟了!我竟忘记她会飞!”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高傲的羽族,颛顼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