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 二、《离鸾操》
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378,029

  “你看见了吗?那个鳞姬是红头发呢!而且头上什么也没戴,谁知道是哪部落的!”

  “听说刚来的时候居然穿着鲜红的衣服,不知道那是废帝炎帝的服色吗?真不吉利!”

  “说不定她就是炎帝的残部啊?”

  “怎么可能,凤族余部不是全被拘禁在这个岛上,由少昊帝看守吗?”

  “话是这么讲啦!可你听说了吗,现在黄帝陛下久攻不下的蚩尤,就有炎帝的血统!”

  议论声隐约飘荡在宜华宫崇曦正殿中。这是苍天之岛上专属乐正的宫殿,小巧的亭台楼阁建在一片蔚蓝的水波之上,处处以高脚渡廊相连,这泓碧水被称为晴波潭,是岛上常见的积雨池,清澈而明净地荡漾在洁白的珊瑚礁中央,倒映着朱红色的宫殿和回廊,以及来来往往的白衣侍女们。

  迁入宜华宫的三天里,鳞姬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流言了。此刻她陪在梳妆中的乐正夔姬身旁,傲然端坐:“那边的几位,有什么疑问请直接对我说!”殿内侍女们顿时缄口不语,默默散去。夔姬对着水晶镜抿了抿鬓发:“鳞姬,与其同下人计较,不如去准备晚间的乐正大典。毕竟只有经过大典,我才能正式继承权柄,成为乐正!”

  夔姬难得与鳞姬交谈。虽然蒙她相救,可鳞姬总觉得她的行为并非源于同情或义气这么简单——自己与夔姬素昧平生,她态度又如此冷漠,可见彼此间似乎并无深情厚谊;然而她却宁可牺牲弟子的性命也要救自己。这位容貌哀艳的美人,始终让鳞姬觉得不可捉摸。

  “我并不是来当乐正补的,所以根本没合适的衣服出席大典!”鳞姬断然拒绝。就像要抹煞骊姬存在过的痕迹一样,夔姬将她的衣饰全都丢进珊瑚海里,以至于鳞姬到现在都只能穿侍女的衣服。

  这倔强的言语让喜怒不行于色的乐正勃然大怒:“放肆!你将神圣的大典当成什么了!还不快去准备!”

  鳞姬无可奈何,行礼退出门外,聚集檐廊下的侍女们纷纷朝她投去暧昧而戒备的视线。

  “什么嘛,这个夔姬乐正,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又不是来作乐正补的!上哪儿去弄参加大典的盛装啊!”转过渡廊来到自己冷冷清清的芳桐馆里,鳞姬这才大声抱怨起来。她揉着因长期保持端坐而酸痛的肩膀,推开偏殿的大门。一片耀眼的艳赤色猝不及防地熊熊燃烧在她眼前——寝殿中央的衣栏上张挂着一袭精美华丽的锦袍,两袖像大鸟的翅膀一般展开,呈现出从深到浅的数重红色,每一重的衣裾下都缀满茸茸的羽毛。曳地锦袍光华耀目,深红底色上以金线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成群飞鸟朝左肩方向翔集而去,那里盘踞着灿烂的日轮,辉煌的凤凰正从杲日中飞腾而出……

  “百鸟朝凤羽衣……”鳞姬大惊失色,急步过去抚摸着冰冷光滑的锦缎,“百鸟朝凤羽衣怎么在这里……”

  “不想试试看吗——试试看在炎帝的子民面前,穿上这件先代乐正瑶姬公主的盛装?”一个悠然倜傥的声音从帘幕后响起。鳞姬吃惊不小,她敏捷地回头,警惕地注视帘后:“什么人!竟敢擅闯芳桐馆!”

  伴着一声轻笑,修长的身影从帘后缓缓踱了出来——那竟是水神共工。他随意不拘的披着下摆绘了青海波的长袍,手中拈着一支金羽,想来就是前乐正瑶姬公主簪在发间的翎毛。

  鳞姬稍稍恢复镇定,直视共工质问道:“水神大人,你为何擅自将先代乐正的羽衣拿到这里!”

  共工满不在乎的笑起来:“当年炎帝的掌上明珠,瑶姬公主来苍天之岛担任乐正时,我恰好是衣栉侍童,从那时起就一直保管着这件百鸟朝凤羽衣。当时正是阪泉一战 后不久,炎帝被黄帝陛下所废,神农氏凤族元气大伤。为安抚人心,黄帝陛下将废帝余族迁居到东海苍天之岛上,并指定瑶姬公主为乐正,与其嫡子少昊共同统治,各自掌握一半‘权柄’。那时迎送乐正的行列真是豪华,旌旗蔽天,楼船连云,整片珊瑚海都被染得五色缤纷……”

  这一席话让鳞姬忘掉追问共工的来意,她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期盼水神继续说下去;而共工眼中悠然神往之色也越来越浓,往事的幻象仿佛再一次呈现在他面前:“当身披这件羽衣瑶姬公主出现时,谁也不再看那豪华的船队了,所有人都以为昆仑山的仙子乘祥云而下;当她清歌而起,连日月星辰都为之驻留。可是这么美的景象,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瑶姬公主她……”

  “瑶姬公主她怎么了……”鳞姬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语声热切得异样,令共工都疑惑的蹙起眉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后退一步垂下头。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瑶姬公主怎样了……”这一刻,共工露出寂寥的微笑,疲惫的摇了摇头,“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公主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共工的微笑更深,他并不回答鳞姬的话:“我原以为公主消失以后,这件羽衣将会就此尘封下去,可当我听过你的歌,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不辱没它的人……”说着,他郑重地取下羽衣。在鳞姬反应过来之前,那一重重轻盈柔曼的火焰已荡起微风披在她肩头。炽热的红色仿佛带着难以想象的高温,穿透肌肤,一点一点的融化着鳞姬的戒心。

  “咸池 ……”听见鳞姬微弱的低语,正跪在地上替她整理腰带的共工不由得抬起头来,投去询问的视线。此刻鳞姬笑得如同梦一般虚幻:“共工大人,请问你有没有去过咸池?”

  “咸池……”共工眼底荡漾过一丝微妙的波澜,这使他的瞳孔瞬间看来竟带着暗火般的真红,他略一沉吟,“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咸池?”

  共工的答案令鳞姬那虚幻的微笑突然变得坚定:“共工大人可曾听说过,在咸池边一个男孩伤了一个女孩的右手,她的手从此留下伤口,再也无法伸开了。可那男孩不但不道歉,还说:只有我才能让你的手复原,所以在下一次相遇之前,你想忘也忘不掉我了……”鳞姬说着缓缓抬起右手,那掌心躺着绯色的雪花伤痕。她正要朝共工摊开手心,却被正门訇然开启的巨响阻碍了。

  “乐正补竟与僚臣共处一室,未免太不谨慎了吧!”这傲慢的声音显然属于北方天帝颛顼,他毫不客气的登堂入室高踞上座后,才故意作出刚刚发现的样子,“啊?没想到竟是共工大人,失礼失礼!您不去负责大典的安排工作,怎么到芳桐馆来了?”

  共工不甘示弱的冷笑道:“颛顼少主也到女官私室洽公吗?还真是巧啊!”

  “难道你嫌我来得碍事,要赶我出去不成?”颛顼鄙夷的斜睨着水神,语气里满是恶劣的挑衅,“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共工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他怒视着颛顼,失去了一贯的潇洒从容。淡淡的水光从他体内隐隐浮出,转瞬间笼罩周身。鳞姬无意间低头一看,却差点惊呼起来——共工脚下光洁的青桐木地板不知何时竟变成一泓深潭,微澜的水面一波一波的荡漾开来,不断向颛顼站立的地方侵蚀而去……

  颛顼冷冷一笑:“雕虫小技!”他轻扬左手,只见一片薄刃似的寒光划出,瞬间扫平共工法力造出的水波。鳞姬掩着嘴角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地板并非恢复原状,而是凝结成冒着白气的森森玄冰!

  共工的脸色顿时一片青白,颛顼却傲岸的挑起嘴角:“看我倒忘了——少昊帝正等着您去问话呢,可别耽误了,水神阁下!”

  阴郁的怒火虽然闪耀在眼底,但共工却只能接受摆在面前的现实。他收回瞪视颛顼的灼灼目光,有些担心地瞥了鳞姬一眼,恨恨地拂袖而去。

  待共工的脚步远去之后,颛顼回头直视着鳞姬,眼神中的嚣张与无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剑锋般的犀利无情:“这样的衣服你也敢穿?给我换掉!”

  “殿下管得太宽了吧!铲除一切可疑者保护苍天之岛的安全,难道还不够您费心的吗?”鳞姬冷冷的讽刺颛顼滥杀无辜的暴行,但却在对方尖锐的目光里下意识的揪紧衣襟,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北方天帝的眼睛。似乎刹那间就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拉住鳞姬拖向边门,晴波潭的碧水荡漾在门外渡廊下,迎着微风泛起粼粼波纹。

  “你要干什么!住手!”鳞姬奋力挣扎,颛顼索性一下子将她拦腰抱起,鳞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着激越的水响,还没回过神来,身体便被一片涌动的冰凉包围了——原来她竟被颛顼扔进了晴波潭中!

  “救命啊!我不会游泳!救命!”鳞姬拼命扑打水面,挣扎呼救。隔着飞溅起的阵阵水花,她突然听见一阵豪快的笑声——颛顼在笑!杀死骊姬的时候他也是面带微笑的,此刻看着别人溺水,残酷的家伙竟笑得如此舒畅!

  一股怒气激得鳞姬猛地直起身来,可这一刹那她的脚竟碰到坚实的地面,就此稳住身形——原来这边的池水并不深,根本只漫过她腰际。浑身湿透的鳞姬狼狈地站在水中,羽衣早因为浸水而皱缩了。颛顼却收起笑容俯视着水面,冷冷地抛下一句:“这下,你不更衣也不行了吧!”

  鳞姬愤怒地紧咬嘴唇——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衣而已,就把如此贵重的衣服弄得透湿,这个北方天帝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珍惜!

  “你还要在那里呆到什么时候!”颛顼不耐烦的嘲讽着,弯下腰向鳞姬伸出手。随着这动作,他宽阔的肩膀遮住了西下的斜阳。光线霎时昏暗起来,仿佛是幻觉般,他的身影不可思议的与结界之海波涛中的男人重合了,鳞姬中了魔咒一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握住那递向自己的手指……

  颛顼轻巧而有力地抬手,池水扬起一串碎玉般的弧形水珠,鳞姬已被提到渡廊上,一团柔软的布帛随即投到她怀里,鳞姬低头一看,那是数件以黑色调为主的素雅锦衣。

  “这样的衣服才适合你的身份,乐正补!”颛顼看也不看她背转身去,“还不快点换上!难道要等侍女们看见你穿瑶姬公主的羽衣,落下僭越的口实吗!”

  他难道是在帮自己吗?鳞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的确如此,身为乐正补的自己果真依照水神的安排穿上百鸟朝凤羽衣,一定会被视为僭越而获罪的。颛顼这举动看似粗暴,实则救了自己一回。可就像共工没理由加害自己一样,北方天帝根本没有帮自己的理由啊?百思不解的鳞姬走进内室,到屏帷后换上了颛顼带来的衣装。

  那是一件饰着乌银泥的长袍,虽然不如百鸟朝凤羽衣华美,但却从朴素中透出精致。可能是为了映衬鳞姬那长达腰间的美丽红发吧,颛顼和共工一样选择了红色调,不同于前者的张扬,颛顼这件锦袍只是在黑色下摆露出碎波似的一线红绡,好像芙蓉花瓣般娇柔。

  穿戴停当的鳞姬来到寝殿时,却发现颛顼已像主人一样端坐席上了。他用品鉴珠宝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新妆的少女,却没有作出一句评价,只是紧锁眉峰转过头,咬牙切齿的低语:“这样不行啊……”

  鳞姬被那恶狠狠的表情吓了一跳,颛顼却站起身来走到窗口,信手掀开竹帘。他缓缓振臂,一团蓝色的雾气闪着青芒在他掌心间渐渐凝聚。夕暮的空中突然层岚翻卷,细碎的雪花从冻云间筛落下来;晴波潭也随之波平如镜,片刻间结起薄薄的蓝冰。颛顼一抬手,那层薄冰便柔媚的飘离水面,像一匹绫缭似的铺开,雪花飘落在冰绡上,渐渐凝固,幻化成美丽的花纹……

  织满雪花纹样薄绡飘至颛顼手中,翩翩然不盈一握。他持着那冰雪化成的丝帛走回鳞姬身边,轻笼在慌乱的少女头上,却不去看她:“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你的头发了。”

  这层斑斓陆离的头巾不仅可以遮掉惹眼的红发,而且谁也看不见鳞姬头上究竟有没有插代表身份的龙钗。原来这就是颛顼的用意!眼前的一切让鳞姬混乱,她下意识地抚摸头上那一片清凉,右手却被颛顼一把握住。无视少女的反抗,颛顼抚平她手心,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那里绯色雪花般的伤痕。此刻的安静青年和杀人时的残酷天帝,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颛顼呢?鳞姬怎样也想不透,只能茫然凝望着他斜飞的眉梢。

  “请乐正补速速前往承露台!”侍女的通报声让鳞姬一下子回过神来,如梦初醒的抽回手;不敢再多看颛顼一眼,她头也不回地奔出芳桐馆大门。

  当不熟悉地形的鳞姬抵达承露台时,已是暮色四合,晦月之夜 的天空中只有寥落的星辰。因为位于苍天之岛最高处,可以眺望整片东海,乐正大典一向在这片宽阔的平台上举行。此时乐正夔姬的演奏正值高潮,她娴熟的挥手,纹样新颖的白色锦袍袖口下,露出浓淡相宜的蓝紫两色衬衣,重重叠叠,宛如凝露绽放的朝颜。一片筚篥尺八,编钟云磬的声响中,夔姬的“烟风”之声像树海中卓然不群的秀木,高高挺立,绽放出缤纷的繁花。

  鳞姬连忙偷偷挪到自己的位置,一路上挨了不少侍女的白眼。乐正补的座位就在夔姬后方,非常显眼。对面是颛顼、共工、禺强等僚臣的席位,而上方就设着苍天之岛的主人,东海之国君王少昊帝的玉座,五位身着各色锦衣的使者端坐在玉座帷幕下,那正是当年炎帝御前的五位宣旨御使——丹凤、青鸾、白鸿、黄鹓和紫鷟 。

  炎帝为至高天帝时,这五位御使的声威何等煊赫,如今却像内臣女官似的,卑微的侍坐在新主帘前。虽说仍任原职,他们的身份实际不比阶下囚好多少;然而即便如此,五御使却还固执地保持着故国的装束,其中黄鹓、青鸾两位女官将自己真身的翎毛饰在发髻间,努力的保持着最后的尊严。这位青鸾尤为年长,略显迟暮的眉宇间流露出的沧桑令人心酸。

  鳞姬不忍熟视,慢慢转过头去,却看见承露台下一片羽翼翎毛闪光,羽衣的男男女女一看便是神农氏凤族余部。有些年幼的禽鸟还未获得人身,却已被剥夺了飞翔的权利,颓然栖息在珊瑚礁上。炎帝的子民当真全被拘禁在这里,身蒙国破家亡之辱,却还要强颜欢笑,庆贺统治者继位。

  “不能哭!哭就是认输了,决不能哭!”看到这里,鳞姬顿时一阵伤感,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却紧咬牙关抬起视线。一片幽蓝的光芒突然从下方照亮她眼底,鳞姬讶异地望去,却见昏暗的珊瑚之海上,临近苍天之岛的水面一片通明,如同亮起万盏银灯。她难以置信的揉揉眼睛,这才看清那是一团团迎魂火,几乎整片海的游魂都聚集到了岛下,随着潮汐荡动着,显得平和而安详……

  迎魂火明明灭灭的节奏,正是烟风的节奏!原来这些幽灵呼应着夔姬的乐声,恢复平静安宁的秩序,不再离乱飘摇——难怪乐正大典要在夜幕降临时举行,通过魂火的多寡就可以看出一位乐正能力,看她究竟拥有多少以音乐的柔性安抚鬼物,平息戾气的力量!

  “真是壮观啊,虽然比不上先代乐正瑶姬公主,可作为一般乐正也算称职了,只是她辅佐少昊殿下就……”

  “可不是!少昊殿下原是西方天帝,贵为黄帝嫡子,又继承了太昊伏羲氏之法则,所以才被特别从灏天城里请出来委以重任,到这东海管理废帝余部。自从先代乐正瑶姬失踪后,殿下一直独自支撑,现在有人辅翼,无论如何也算是好事……”聆听着悠扬的琴音,两位年迈的女官低声议论,但更多的人则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

  夔姬的乐音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袅袅散去,这时御帘后传出一个碧玉般温润的男声:“夔姬乐正,您的烟风之声果然气品高雅,与众不同。您曾经与先代乐正瑶姬公主投契交好,蒙她秘传音律,若能听闻今日雅奏,公主她一定也会无比欣慰吧。”

  “殿下抬爱。诚惶诚恐。”夔姬朝着御帘深深伏拜,颤声说道。此刻这端谨雍容的贵妇满面红晕,眼角竟隐约闪烁着泪光。帘后玉座中的果然是凤族新主——群鸟之王少昊。听说这位西方天帝素性风雅,却更有深藏不露的强大实力,鳞姬实在想不到他的声音竟如此清澈澄明。少昊依从古礼赏赐新任乐正一袭礼服,夔姬照例拜舞,那舞姿文雅高尚,迥异常人。

  鳞姬正看得出神,却听少昊悠然道:“乐正补也不该让乐正专美于前啊。”见众人的眼光都看向自己,鳞姬这才意识到君王是在同自己说话。她慌忙站起身来,率性的举动又惹来侍女们的一阵嘲笑。

  “是没有准备乐器吗?”少昊语调甚是亲切温和,随着一阵悉窣声,他从帘内推出一张蚕丝弦白桑瑟,那瑟毫无纹饰,通体却透出莹莹微光,瑟枘更如同熠熠生辉的明星,少昊轻抚弦索,吩咐道:“青鸾,有劳你将‘抱月’交给乐正补。”

  青鸾接过抱月瑟,敛首走到鳞姬面前,近距离中两人的视线自然而然的相交了。不知为何,在看清鳞姬的那一刻,年长的女官差点脱口惊呼。她连忙用袖口掩住嘴角,眼光却再也离不开少女清妍的面庞。可能是被青鸾哀切悲凉的目光牵动愁绪,鳞姬倔强地别过脸不接抱月,也不击节,便曼声唱起一阕歌谣。这歌谣与《嘉禾》一样有曲无辞,优柔婉转的旋律淙淙流淌而出,像清冽的醴泉一样漫过整个承露台,将所有人都淹没在甜润的曲调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地间异样的明亮起来,高台下突然响起一片惊呼,男女老少骚动着纷纷向山崖边涌去,瞠目结舌地指着海面。原来此时整片珊瑚海上都铺满迎魂火,新的幽光还不断从海平线处汹涌聚集而来,完全没有停止的趋势,夜之洋亮如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明澈辉煌——受鳞姬歌声感染而聚集过来的魂火,竟比刚刚夔姬奏乐时还多!

  仰望着高歌的鳞姬,青鸾慢慢退回座位,面色却越来越苍白,其他四位御使担心地屡屡回顾,却只听她从喉间缓缓挤出一句:“是《离鸾》……”

  “《离鸾》?难道是《离鸾操》吗?”“青鸾御使说乐正补唱的是《离鸾操》?”四位御使顿时大惊失色,交头接耳地悄声议论,完全没有注意到御帘后面的少昊坐正身体,摆出眺望的姿势。

  同样没有发觉的,还有沉浸在歌声中的鳞姬。唱到三四节时,曲风突然一变,转而哀婉缠绵;鳞姬的声音也凝涩凄清,恍若凛凛冰铺。这曲子并不适宜庄严的乐正大典,它是最亲近的人面临生离死别时的曲调,因为那悲伤无以言说,才不得不以歌代啸,长歌当哭。

  就在这时,青鸾忽然离席而起,大声呼喊道:“错不了!你……你是……”

  然而这后边句话却一下子哽在这位女官的喉间——电光石火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青影,蓦地刺入青鸾的咽喉!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连承露台中央的鳞姬都浑然未觉,依然歌咏不辍!

  青鸾颓然后倒,四御使慌忙扶住却已来不及了,她的身体竟在刹那间冰冷僵硬,无力倾侧着的咽喉正中印着一点猩红,六道冰裂纹正从那血痕中迅速蔓延开来,霎时布满她全身,裂口处依稀可见冻结的鲜血——青鸾体内凝起坚不可摧的寒冰,已然回天乏术!鳞姬此时才发现有些异样,而台下观看魂火盛景的凤族子民根本还未曾察觉。

  “是曳影 的伤痕!”最靠近青鸾的丹凤一见那六道冰裂就怒吼起来,“颛顼少主,你还有什么话说!”

  曳影剑是颛顼片刻不离的武器,散发着连太阳都会冰冻的奇寒。传说北方天帝出剑的速度比时光还快,所以只能看见那神器的残影,甚至至今未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不过曳影之伤极为特别,一看就能辨出——那是切开人身体的六道狭长冰纹,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你什么也不说,就表示伏罪吧!”怒视着冷笑的颛顼,年轻气盛的丹凤切齿道。话音未落,燃烧的火红翎毛就从他指缝间飞出,朝北方天帝激射而去。

  火羽呼啸着,在半空中展开一扇炽烈的弧光,颛顼却不避不让,含笑凝视着扑面而来的危险。转瞬间一道墨黑的人影突然闪出,随着他迅捷有力地抬手,一面波涛之墙拔地而起,火羽与浪涛撞出一阵烟雾水汽,顿时高热全消;强烈的反弹力使失去法力的羽毛折转飞回,那不可遏阻的破空之势还是划伤了丹凤肩头。

  丹凤御使还想再攻,却被沉稳的紫鷟一把拉住,这时波壁渐渐散去,只见身披黑色铠甲的禺强漠立在颛顼身前。

  “气不过的话就去找别人吧!”颛顼稳操胜券地冷笑着,斜倚在几案上,“袭击我的话,禺强可不会坐视不管的,因为保护我是他唯一的任务……”正慢悠悠的说着,北方天帝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惊呼着站起身来:“不要出来!青阳!”

  随着他的呼喊。玉座前的帘幕猛地掀开了,被魂火照亮的夜之海天中央,刹那间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

  此时的迷醉,霎时掩盖了片刻前的血腥恐怖——白金丝一样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扬着,御帘后走出的人抬起手腕轻掠遮挡眼前的乱发,那衣袖便如白踯躅花瓣一样盛开了;在鳞姬记忆中,除了下落不明的姐姐,再没见过这样的美貌,但此人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却丝毫未被掩盖,虽然丰神像掠过海面的微风一样轻柔淡泊,但他那双藤色的眼睛却闪耀着深邃的冷火。这就是西方天帝少昊吗?他正是鳞姬初来苍天之岛那日,在破空巉岩上鼓瑟的白衣人啊!

  “青阳,这里危险!”颛顼急切推开面前的几案,疾步走向少昊,却被对方凛冽的目光阻止了。风鼓荡起皓皓衣袂,仿佛随时都会带白衣的天帝高扬远走,这令颛顼更加不安的趋近,少昊淡然地后退一步,他的脸色有种不自然的病态苍白:“不要过来,你身上有血的味道,高阳!”

  鳞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目不转睛得凝视着彼此以名讳相称的天帝们,海风扬起少女斑斓的头巾,她与黑衣的颛顼,以及白衣的少昊彼此凝视着,仿佛整个承露台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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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灵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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