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宴 六·观潮
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597,748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明灭飘舞着飞过眼前,我反射性地抬手接住,那是一枚没有温度的火星,冰冷地在掌心闪烁爆燃,然后缓缓熄灭。我疑惑地抬起头寻觅它的来处,却禁不住发出恐惧的惊呼——

  亭外的珊瑚巨树早已消失,苍穹不知何时化作一片火海,道道炽烈的闪电如荆棘之鞭,反复抽打翻腾的彤红浓云,火流星的滂沱暴雨伴随着殷殷雷鸣,从天空中倾盆而下,远远的海天尽头,传来令大地都为震颤的异样嘶嗥……

  顷刻间,四周的屏风也好,帘幕也好,灯柱也好,亭台也好,全都开始崩坏,连接海空的凤羽虹桥也在慢慢坍塌解体,东天湛银的群星之城隐隐地黯淡下去,西岸的海市则火光一片,道道光流不断升起,朝沸腾的炎云激射而去。

  “我也要走了。”泠泠语音穿越繁杂聒乱流入耳中,转头看去,却见一直回护帮助我的媚珠静立在一旁,眉头因忧虑而深锁。沉吟片刻后,她忽然拉住我往手里塞了什么,随即露出云开雾散似的爽朗笑容:“不要放弃,一定有办法的!‘女子善怀,亦各有行’——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伴着骤然消失的尾音,媚珠也化作一道虹光升腾而起,沿着正在飘散的凤羽桥倏忽飞去……

  低下头,却见一枚银光闪烁的绣花针躺在掌心。

  来不及深究媚珠的用意,我反手把银针别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下面,转身就去扶冰鳍——宏伟的八角海亭台正飞灰四散,渐显苍白骨殖一样的原貌,云绡雾毂的帘幕也残破污损,在海风中凄惨飘摇。更可怕的是,栏外一字排开延伸向岸边的水母灯次第熄灭,青之宫赠与的九曲桥一直支撑到现在,可如今它也正渐渐沉入海中!

  无法继续停留了,我连忙半拖半拽起毫无知觉的冰鳍,一同挪向那仅存的通道,此刻的他轻得反常,简直像大型布偶一样。

  置身桥上,冰冷的火雨密布周遭,大海却像睡死般沉默,一团团烈焰燃烧在波面上,又归于寂灭……

  “污染了……”“海市被污染了……”

  “已经没人能阻止,没有人能救我们了。”

  “都会死,人类和我们,都会死……”

  窃窃私语再度涌起,如碎浪般此起彼伏,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那是无数游鱼、贝壳、海龟等等海洋生物的幻影,像在水底般浮弋在四周。其中有个茶罐大小的巨螺,黯青外壳上凸出一片斑斓花纹,形似彤云捧日出海,而那轮朝阳竟是一枚桂子大小的罕见螺珠!

  我见过这个——它就是海市内,用一袋白宝螺从河鼓堂手中换来云霞海曙银珠钗的那位客人!

  原来这些海市的商客都是鱼鳖之属,炎光流舞的半空中,它们不断窜往某个方向又倏地调头避开,那么仓皇,那么焦躁,那么绝望……

  我也跟着眺望过去,眼底掠过不安的扰动——天水尽头有什么在蠢蠢迂回,甚至有种海际线中央异样隆起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的确有什么正在那里兴风作浪!

  我“看见”了……是那头白蛟!

  屏风后黑暗幻境里,掀起毁灭性恶浪的白蛟真的化为实存了!接下来它将裹挟怒潮长驱直入,一路荡平海市,然后狂暴地再度冲决幻境与现实的界限,直抵人间吧……

  然而这一刻,失重感陡然包围了我——九曲桥的崩解已延伸到脚下,霎时间无所依托的我抓紧冰鳍,一起坠向燃烧的海面……

  看不见深湛的墨蓝海水泛起泡沫,也感觉不到潮湿冰冷,缭乱光影一闪而逝,冰鳍的份量蓦地变得沉重,猛烈的冲击感随即传遍全身——我们竟跌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前方是千家祠堂的头道牌坊,黑石浮雕的蛟麒怪兽被拉伸成极具威压感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迷惑地环顾四周,夕阳反照的光依然鲜明强烈,眼前是平淡无奇的海岸山村,唯有座座黑石大箱稍显扎眼,它们零星横放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有的还供着碗筷菜肴灯烛祭品。如果竖起来的话,简直就和包括千手大叔那间在内的,满村的“小屋”一模一样了……

  或者说……这就是“千手大叔”的栖身之地,也是千灯听到我是在“黑石小屋”门口遇见他父亲时,骇然失色的根本原因——这些大箱是千家往生者的墓冢吧,寄身于这最后的居所,他们仍然和活着的人一起“住”在村里,时刻等待着年年大祭之日的召唤……

  所以祭典期间才生人避忌,偏偏让我撞上了“千手大叔”这个冒牌货……

  想到这里我连忙收回视线,却见凤城的汽车停在牌坊旁边的大樟树下,她正靠着驾驶座沉沉安睡。而牌坊正门对面,漫天焰雨中街市亭台的残影依稀可辨,就像一幅画卷被展开投入火中那样,正被毁灭之焰一点点的蚕食殆尽……

  这就是海市的终结。

  等一等啊!我还没有找回冰鳍的魂魄,还没有把他完整地带出来!

  我慌张地起身,徒劳地想挽留消散的幻象,可就像将手伸入沉淀着颜料的水中,只会将它弄得更加混浊一样,这动作加速了残影的混淆溶散,但某种实在的触感还是被指尖捕获。

  干燥的、柔软的,既不冷,也不热……

  是覆盖着衣物的人类肢体的触感!

  几乎是反射性地,我一把将碰到的东西从幻境中扯了出来。

  伴随着短促地惊叫着,瘦癯的人影倏地越过牌坊正门。

  一听声音我忙不迭撒手——那是“千手大叔”,或者说,寄宿在千手躯体里的……不干净的东西!

  “你还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对方并不慌张,一俟站定便低下头凝视向我的眼睛。

  我一点都不想被真正可怕的东西如此评价!不服气地瞪回去,但语调多少有些畏缩:“骗子!你根本就不是千手大叔!”

  “我只是在征得同意之后,稍稍借用前任千家主公的躯壳而已——这毕竟是曾经赢得铁箭拉动神弓的身体。”那家伙满不在乎地笑道。

  “你……不止一次这样干过吧!”我强压住内心的厌恶,“九嶷不会放过你的,他一直在追捕你,你对他的哥哥七襄……”

  “何止七襄,还有你隔壁的桂家奶奶。”对方打断我,语气竟有几分得意,“对了,我教过盘铃家的小萱变人类的方法,还扮成南家人打电话把你妈妈叫去雁渡洲……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就是‘还魂术士’的生存方式啊。”

  “还魂术士”,就是这个家伙!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如影随形地逡巡在我和冰鳍身边,简直像幽灵一样,不,他根本就是来自永夜之国的幽灵!

  “到底是为……”询问没能出口就冻结在喉间,因为熟悉的、温和的、一直帮助我的“千手大叔”脸上,瞬间换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表情……

  决绝与残酷的恶意潜伏在他淡然的语气之下:“想伤害这个身体么,动手啊……”

  他在和谁说话?

  “炼,住手!”千灯不甘的疾呼解开了我心头的疑问。缭绕着深青光丝的人影自“千手大叔”背后蓦地显身,指尖已按住他颈侧动脉!

  原来炼早已悄悄潜近,却在即将偷袭得手的一刻不得不硬生生止住,无奈地被千灯摇动念珠急切召回。

  然而就在飞离的瞬间,炼的身影毫无征兆地迸散成乱舞的湛蓝星尘——还魂术士以不可思议的高速遽然回身挥手,撒开一片盈盈闪烁的冰花,这美丽的幻雪对炼而言却是足以击溃形体的沉重猛攻。

  我也见识过这不明物的威力,寄居在桂家奶奶的躯壳内的还魂术士,曾用同样的莹白星屑结果了凶猛妖鱼的性命!

  “你觉得对付人类的招数对我有用吗?”这假冒千手大叔的家伙吹出轻蔑的冷嘲,“更何况你和你的役使根本不是一条心!”

  千灯发出破碎的惨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还魂术士却甩开他,转头飞窜向二道牌坊,眨眼便摘下供奉的角弓斜背在身。见千灯急追而至,他不慌不忙地踩住供桌飞身而起,如同翱翔般蹿上门楣避开抓捕,随即跃过正门,攀住另一侧石梁垂挂下身体,从匪夷所思的角度探手伸向香案上的铁剑。

  就在这一刹那,还魂术士的破竹之势突然停滞,如海滩阳光凝成的五指抢在他前面牢牢握紧剑柄,蓦地抽刃出鞘,寒光霎时如天瀑奔流。

  “别碰我的东西!”少女坚定的清音剑锋般凛冽。

  ——是千照!

  她毫不迟疑地挥动宝剑,劈向假冒的千手大叔。

  千灯慌忙阻止:“侍从大将!那是……”

  “千手叔叔已经不在了,那是假冒他的骗子!”千照绝然猛攻——她的心远比千灯明澈空澄。

  还魂术士连忙避让,剑锋擦着胸口掠过,他反借后退之势灵巧地翻身跃下二重牌坊,直奔悬崖尽头的祠堂,而千照却早已抢先一步拦住去路。

  还魂术士阴冷地嗤笑着,丝毫没有放缓脚步:“这么能干的侍从大将,会让你哥哥很为难的……”

  还没弄得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就看见千照整个人断线风筝似的飞跌了出去。

  “炼,快去救侍从大将!”千灯急忙下令,四散的蓝星再度汇聚成完整人形,赶在千照摔落在地之前及时接住,即便如此,这一击也使她失去了意识。

  而还魂术士已趁此机会奔抵祠堂,踩着石鼓跃上本就不高的屋顶,随着又一片光雪以罡猛之势四散激飞,追击而来的炼曳着青星再度被远远弹开。

  “快、快回来,炼!”千灯的指令久久得不到回应。

  接连克制了侍从大将和炼役使,还魂术士洋洋自得地挑起嘴角,不可一世地缓缓抬手,掌心中不规则的金属块无视重力轻盈升起,在一霎烈光中瞬间拉长变成箭矢的形状。

  ——被他诳走的定海铁的碎片化成了箭镞!

  难怪还魂术士要不择手段获取前任主公千手的躯体,这就是“获得铁箭拉动神弓”的真正含义吧?

  “你想干什么?快住手!”紧追过去的千灯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不知为何,他的语调与其说是威吓敌人,还不如说像意外巧遇共犯,带着一种惊讶的了然。

  还魂术士的回答飘荡在山顶台地上,竟有几分儿戏的味道:“我在做你想做的事情,只不过更彻底一点而已!”

  总觉得不能袖手旁观。我在头道牌坊下安顿好冰鳍。便转身跑向祠堂,就在眺望到海际线的瞬间,惊叫再度脱口而出——

  至遥至远之处、海天交界之际,一道苍青云带漫衍横亘,与同色的水面交相烘托出一团湛然霜辉。那不是月轮,因为海上并没有粼粼倒影平铺,光团形状也倏忽离合变幻不定,仔细看去,竟是硕大无朋的白练状躯体在癫狂翻腾,鞭打水面掀起重重排浪,结成银狮雪熊的列阵,朝一无所知的岸边奔袭而来。

  果然泛滥到现实世界中来了——这就是传说中冠绝天下的八月十八海盐大潮吧,那头在幻境中掀起狂涛的白蛟,此刻已看得一清二楚!

  “来了……”朝着相同的方向,还魂术士意味深长地低吟着,他反手撤下斜挂的硬弓,骈起两指,熟练地搭上定海铁所化的箭矢。

  “住手!你没资格射潮!”此时此刻千灯已完全乱了方寸,无法使唤炼,侍从大将又昏迷不醒,他只能孤身攀向祠堂屋顶奋力阻止。

  弯弓搭箭的还魂术士置若罔闻,在千家主公绝望的呼喊里,强弓激烈崩响着,箭矢瞬间燃起熊熊蓝焰,离弦而出……

  并非朝向大海的彼方,而是激射向陆地深处——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魂术士在最后关头竟倏地扭转身体,背对海洋!

  而箭矢的轨迹出人意料地有些不自然的歪斜……

  ——原来是及时苏醒的千照奋力投出铁剑,刺中了他引弦的肩胛。虽然这怪物浑然不觉疼痛,手臂却还是因冲撞而颤动,射手失之毫厘,箭矢谬以千里。

  但还魂术士没有机会修正了——就在锐镞燃烧着飞出的瞬间,他所凭附的“千手”躯体因为达到极限而不堪重负地土崩瓦解,诅咒之声却还与鸣弦的回响一道振颤不已:“我需要毁灭和死亡……多多益善……”

  “我们必须阻止他,冰鳍!”虽然不知道还魂术士的真正目的,直觉却令我下意识地脱口呼喊,完全忘记了此刻的冰鳍根本就没有意识,无法回应。

  与语言一起不可遏逆地冲出的,是强烈的绯赤炎光。与此同时,丹鱼心倏地飘离我的衣兜,悬停在半空,那光洁的釉质表面慢慢褪色成一片散落点点樱红斑痕的莹白。像千叶莲花般,赫焰层层打开,冰鳍缥缈动荡的形体竟自蕊心猝然升腾而起。

  一切都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兔起鹘落令人目不暇接,但这决不是最后——

  就在定海铁箭飞逝而去的前方,陡然矗立起一片绚烂辉光——柔韧而庞大的砂金躯体如闪电劈裂大地,在我眼前猛然甩出,一下子超越了箭矢,随即以敏捷而强劲的姿态骤然扬起镰刀形的颈项,不等看清,它的头部便如孔雀开屏般铺展,化为坚不可摧的光之屏障……

  我最初的记忆中存在着相似的形象,虽然此刻所见不尽相同也不甚清晰,但我知道它们拥有相同的本质,与祖父讷言的“四首烛阴”一样——

  这是太古眷族人面大蛇的不同变貌,是栖息在冰鳍灵魂深处的幻兽,是他灵魂的本相!

  也正因这洞彻人间和彼岸的“魂象”,我们才会被称为“燃犀”。

  心念转动间,铁箭已裹挟着熊熊青火,轰然撞中大蛇。激烈的爆鸣伴着白炽的光焰瞬间升腾又瞬间散尽,镞矢也好烛阴也好,连同整座千家祠堂和大片悬崖,全都崩裂坍塌荡然无存。

  我的眼前,再也看不见冰鳍的身影……

  只觉的灵魂一瞬间冻结为死灰,又从最深的角落开始松动,无声而迅猛地朝着一点崩塌坍缩下去,恍若僵冷麻木的万里流沙……

  震天的潮声骤然低沉,白蛟卷起的巨浪凝滞不动,悬崖下再也不见波涛翻涌,因为海水在不断地后退、后退……大片肮脏的泥黑海床暴露在渐渐昏暗的天空之下。

  我却无力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思考的能力已经停止,行动的理由已经丧失,情绪在爆发前被全面切断,感觉在澄清前被彻底冻结。

  这一切就和罗刹少年牡丹消失时一模一样——我存在的证据忽然间找不到了……

  我成了“我”的旁观者。

  “难道是神明显灵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好像还有机会……”有人在说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千灯如释重负的声音。

  被气流掀翻的他迈着还有些蹒跚的步伐走向祠堂废墟,弯腰捡起半埋在尘土下却依然寒光凛冽的宝剑,接着返回千照身边要扶她起来。

  千照却毫不领情地甩开兄长,摇摇晃晃想支撑站立,却还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看来是腿脚受了伤。她恨恨地敲打着地面:“哥哥根本没尽力阻止那家伙!你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逼我杀你祭剑吗?”

  “你可以杀我。不过,不是现在……”千灯既不焦急,也不愤怒,似乎早已预见或者一直期待着这一切的发生。他费力地解下腕上的丹鱼心念珠放在千照面前:“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侍从大将了。”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某个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令千灯肩头猛然一震,控制不住地发出短促的吸气声。

  我看见千照面前的丹鱼心念珠上,升起一脉青烟缭绕的暗影,仿佛在奋力挣扎般不断扭曲膨胀,终于显现出有着坚毅侧面的男子虚像,那是炼在喃喃地切齿低语:“这就是你的真正目的!所以我才想尽办法去海市,为的就是在你之前得到定海箭,可还是……”

  虽然近在眼前,但千照视而不见。千灯却连看也不用去看:“接下来没有你的事了,给我回去。”

  但他的指令再也不能奏效,随着一层薄光自上而下掠过,炼瞬间取得了实体形态:“放弃主公身份的人没有资格命令我。”

  “千家的事情跟你无关。”千灯努力讲得漠然,却始终没有看他的勇气。

  “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炼的嘴角凝着一抹冷笑,“我就是我,不是你所谓的那个无关的男人!”

  “你敢反抗我吗,炼!”忘记了千家的禁忌,千灯失控地脱口高喊出“炼”这个名字。他习惯性地做出扬起念珠的姿势,却被对方一把握住空荡的手腕。

  “那又怎样?”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曾经的主人,“别忘了你现在和你父亲一样,是没有符印的人!”

  千灯的面孔顿时一片惨白,眼睛却被喷发的怒火彻底染红:“别以为我会重蹈父亲的覆辙,别想藐视我!”

  几乎是反射性地,他挥动手中的利剑,猛砍过去……

  残酷的寒光汹汹闪过,却颓然停滞在炼的肩头无法动弹。千灯的双手虚弱地颤抖着,仿佛握着千钧重量。

  这一刻,炼的嘴角浮出薄情的冷笑,他一把抓住那锋刃,决然拖动它毫无阻滞地劈入自己的身体。

  难以置信地仰望着对方冰封般的表情,千灯不自觉地松开五指:“我……杀人了?我又杀人了?”

  炼却漠然抬起手,慢慢抽出嵌在胸口的利刃:“这样是杀不死我的,这一剑斩断的,只是我们之间的牵绊。”

  锵然将利剑投掷在地,毫发无损的炼转身走向断崖,而腾跃的白蛟似乎已注意到他的身影,挑衅般加倍激烈地吹来恶意的腥气和潮风。而远方海水退去的尽头,凛凛一线的银浪正汹汹压近,涛声化作阴郁的战鼓殷雷……

  千灯踉跄跟随在他身后,虚弱而徒劳地阻止着:“站住,炼,你根本没有胜算啊!”

  就像没听见一样,炼继续前行,湍飚纷乱地扬起他鸦羽色的长发。

  “我不准你去送死,炼,我不……”

  “不要叫我炼!”即将奔赴大海的男人头也不回地怒吼着打断对方。

  “炼?炼在这里吗?”此时此刻,响起了和气氛格格不入的,毫无紧张感的女声。

  原来是被千灯兄妹安置在一重牌坊外的凤城,刚刚醒来的她似乎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边走过来边好奇地张望:“一会儿功夫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还有,炼在哪里?我没有看见他啊?”

  千照似乎早已对于兄长反常行为的原因了然于心,所以在一旁垂头默默不语,凤城却还在逡巡四顾。

  “不要过来!”千灯断然喝阻前妻,随即指着我这边,“你快走,跟你带来的两个人一起快点离开这里,不要逼我再杀更多的人了!”

  凤城吓得一步站住,片刻后战战兢兢地回答:“你没有杀过人啊,千灯——那孩子没事……我来千岬就是问了告诉你,炼和我的孩子还活着!”

  “那孩子……没有死?”似乎抓不住凤城絮叨的重点,千灯愕然地喃喃自语,“不可能,我让他去死的啊……我明明没有救他,明明要他去死的啊?”

  “没有谁会因为别人一句话而死掉!”

  “可那孩子不应该出生!我们两个的血型根本不会生出有溶血症的婴儿,那不是我们的孩子,他本来就不该来到世界上!”这一瞬间,千灯仿佛再次掉进了往事的深渊,被当时的情绪牢牢攫住,“那个时候……你终于答应我求婚的时候,我高兴得都不能呼吸了,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追上炼可以和你站在一起了,可到头来我只是……”

  “是我不对,不该隐瞒和炼的事跟你结婚,即使你不留下离婚协议书我也会提交的……”凤城竭力的辩解着,“你知道我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每次偏偏都会选最坏的方式!炼什么都知道了,现在他就在南岐,可是不敢来见你。他说没脸见你,千灯……”

  原来还魂术士虽然假扮“千手大叔”,但在这件几乎令人哭笑不得的家庭纠纷上却没有说谎:满心期盼着爱的结晶来到世间的千灯,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杜鹃所借的鸟巢,而那只杜鹃也叫做“炼”,此刻正在南岐。

  而他念念不忘,甚至对幼小的役使说出“如果那家伙还活着,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应该就是于千灯固执认定已经被自己杀死的,肖似其生父的那个孩子。

  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人死掉,那孩子也好,那孩子的父亲也好……

  ——只是眼前这个“炼”,又是谁呢?

  或者南岐那位才是真正的“炼”,这靛发纷披的役使,不过是千灯创造出的残影。

  可这明明应该是他最讨厌的面貌啊?是为了报复、控制还是征服?千灯究竟出于怎样的动机别人无从知晓,但可以看出面对着相同的容颜,他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片刻后,千家主公终于露出回过神来的表情,他上前一把抓住凤城的肩膀:“马上和炼一起回武林,我明早来见你们。不要问为什么立刻走,别等我改变主意!”

  凤城一时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慌忙点头,干脆地转身跑向朝车子,还不忘招呼我:“快点啊,我们得走了!”

  “现在跟她走还来得及。”千灯并不看我,只是用复杂的语调提醒着,“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活下来。”

  机械地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冰鳍还在这里,我没法一个人离开。

  “这是你自己选的。”丢下这一句,千灯转向凤城朗声说道,“她说不用等了,他们要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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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传·海上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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