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仿佛是在一瞬间再度降临的。连续几日阴雨还以为秋凉将至,不经意放晴的天空骤然间清澈无比,辉煌的强光交织着盛极而衰的苦闷黑影——正午的骄阳如醉心于征战的暴君。
这样的天气对冰鳍来说绝对是考验,他一早起来就不太舒服,再加上返校活动时在操场上晒了几个小时,果不其然又中暑了。
虽然只大一个月,但身为堂姐我怎么也得照顾好他,所以只能吃力地背起两个人的书包,扶他沿着小巷墙根的阴影,一点一点的往家挪。可还没走到一半冰鳍就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只好让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口光洁的白石阶上,斜靠着冰凉的石鼓。
刚坐定,一堆吸取人元气的小精怪“阴湿虫”就欢天喜地地扑上来,重重叠叠地挂满他肩颈,眼看就登鼻子上脸,我连连拍打,可刚赶走一部分,其他的又前赴后继地奋涌而来。
“快走!不可以在这里耽搁的……”看着冰鳍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我担心地凑近他耳边提醒道。
这样讲可不是我强人所难,阴湿虫什么的还是小事,从刚刚开始已经过去三个了——
“他死掉了吧?可以把肉分一半给我吗?”每听一个“家伙”这样讲一遍,我都要心惊肉跳一番,这旧城老巷里,住的可不都是和善讲理的角色啊!
怪只怪我和冰鳍遗传了祖父多余的能力,总会在无意间窥看到徘徊在黑暗里的影子,倾听回荡在幽黯中的声音。一言蔽之,我们都是“燃犀”,是像点燃的通天犀角般照亮彼岸世界的存在,也是魑魅魍魉反观人间时罕见的醒目光明。
祖父深知我们没有他那样强大的力量、娴淑的技术还有丰富的经验,根本不足以应付莫测高深的异类族群,所以想尽各种办法保护我们。可自从他过世以后,一切就全都得靠我和冰鳍自己了。
“我一个人还不够吃呢,没你的份!有本事自己来拿啊!”为了吓退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我故意恶狠狠地大喊起来。可就在这时,冰鳍身后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传出低沉的吱呀声,慢慢地开启了……
——难道真有嚣张强悍的“大家伙”在?那我的话根本就是在邀请它直接动手来“拿”啊!
“别过来!”我连忙抢上一步拦在冰鳍身前,差点一头撞到那正要跨出门槛的人,就在看清对方容颜的瞬间,我的脸却蓦地红了——
很久没碰到这样的古风美人了!
门内的人年纪应当介乎“姐姐”和“阿姨”之间吧,相貌并不像如今常见的美女那般张扬跋扈,一看就让人惊叹,而是即使看得再久也不会生厌的那一型。在气质沉静的她的面前,我顿时感到自己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慌张唐突——不仅大剌剌地坐在人家门口恶声恶气,还对主人出言不逊。
我连忙一迭声向那美人道歉。对方却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相反声音异常温柔,带着些微担心的腔调:“这是你弟弟?他病了么,还是饿了低血糖?”
“没有,他只是中暑。”我摇了摇头。
美人扬起头来,朝我身后张望远眺了一下:“那你刚刚是在和谁说话啊,恍惚听见抢东西吃的样子?”
我慌忙否认:“没……没有,你听错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又被那些家伙……”说到这里,对方微妙地停住了,那略带沉重感的上眼睑隐去了凤目中一闪而逝的复杂神情。
但我已经看见了!
的确……不能掉以轻心。且不管别的,就算像古人讲的那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但盛暑天气里,这美人的衣着也太一丝不苟了:深浅两重心字纹枯叶色罗衫,交叠的前襟一直拢到颔下。用玳瑁梳插起的头发有几绺落在了光洁的颈边,漆黑的发丝衬得那里的肤色一片不透明的腻白,白得像雅艳的人偶。
或者说,她整个人的样子,就像那种限量版的高级人偶!
“他的样子很辛苦啊!不如到我家来喝点水吃点药,休息一下等恢复过来再走吧。”古风美人摸着冰鳍的额头,一味安详的说着。那种文雅的口气,倒好像不是我们要麻烦她,而是帮了她的忙似的。
“没关系的,‘冰鳍’很快就好了!”
还是不得不留个心眼,我特别大声地喊出了“冰鳍”这个名字。这也是祖父的“保护措施”之一:他为我们取了足以震慑那些“家伙”的,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
“冰鳍?难不成你叫火翼?”古风美人用纤细的指尖做出掩口的动作,以表示她的惊讶,“这么说,你们是观花巷那边通草花家的孩子?”
她的话出乎人意料,因为做通草花的是我和冰鳍的祖母,她跟彼岸世界什么的可一点关系也扯不上。而且用技艺代替姓氏的称呼别人,是祖母参加的香川城民艺社团——“青柳会”的习惯。
见我依然不解,古风美人浅笑着继续解释:“家母也曾是‘青柳会’的一员呢——我是盘铃家的小椿,家主的长女。”
“盘……铃?”我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不知所谓的语句。
“盘铃家”是做什么的啊?我们家长辈们可远没有青柳会其它成员那么风雅,除了游戏似的试做过一些通草花之外,祖母并没有特意教授我和冰鳍什么,所以我完全搞不清这些古技艺人家的关门过节,不过好歹明白了这“小椿”算是个不远不近的熟人。
而此刻,冰鳍头顶肩上的阴湿虫越堆越多,赶都来不及,它们乘虚而入汲取元气,弄得他几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到这情形,我也只能向小椿低头行礼:“真是不好意思,看来要暂时打扰了。”
难怪小椿可以在大热天穿那么庄重——一进入盘铃家的大门,微带霉味的凉意立刻把我包围了。攀附在高大的辛夷树上的,重重叠叠的葡萄架隔绝了炽烈的日光,甚至连恼人的蝉声也被阻挡在密叶之外。
跟在小椿身后,我扶住冰鳍好奇地四下打量。盘铃家大小和我家差不多,但完全是别院的布局,前后院都不小,但没有正房什么的。主屋建在五六层台阶上,四面开了许多可作门也可作窗的高大落地户牖,随着雕花隔扇的拆卸,主人能够任意决定门窗的朝向和大小。如果全打开的话,那整个大屋就像座舞台似的了。
现在炎天暑日的,隔扇有一大半都打开着,因为不用遮阳,檐口挂的竹帘一排排卷得很高,依稀透露出后院浓绿的景致,显得十分凉爽。
沿着碎白石的小路走进飘着清冷香气的室内,小椿将我和冰鳍安排在主屋最透气的那间厢房里,又拿来藿香水给他解暑。本来进到院门里阴湿虫就少了大半,现在被药味一薰,连残存的几个也都逃得踪影全无。冰鳍这才缓过神来,挣扎起身灌了几口药水,终于舒坦地躺倒休息了。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忙乱后的房间显得格外寂静。阵阵凉风吹动高悬的湘帘,答答敲击窗棂。仿佛呼应着这自然界的节奏般,若有若无的人声从主屋另一头飘了过来,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但歌者的声音就像是含着一块冰那样,全无尘滓、清澄彻骨。
我不由得悠然神往:“唱歌的那是谁啊?”
小椿举起象牙般的手指,轻掠垂到颊边的发丝,那端正的眼角掠过一丝厌恶的阴翳:“又是小萱……她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让你见笑。”
她完全会错意啦,我是在感叹这歌声宛转动听啊!
可是还没等我解释,小椿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不能丢下冰鳍不管,在别家走廊上追着主人跑更是不成样子。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眺望着小椿的背影越走越远。
好大规矩,难怪盘铃家这么“清静”——虽然宅院和我们家一样有了年头,可是这户人家房前屋后连半个精灵物怪也没有,哪像我们家,诡奇的“家伙们”总是肆无忌惮地走来走去,简直像在自己地盘里一样随便!
就在我感慨之际,那带着凉意的缥缈歌声戛然而止,看来小椿已经去提醒那位名叫“小萱”的歌者了。
——“小椿”和“小萱”,看名字倒是很像取“椿萱并茂”之意的一对姐妹呢。
我好奇地猜想着,扶住窗棂探出身去,想看看到底有什么情况。透过洞开的长牖,只见主屋浸染着前院幽暗的绿意,宽阔的房间内洒满浅金色的阳光斑痕。可以倒映出人影的光滑木地板上,几位舞者正缓慢挥动斑斓的衣袖,厚重的织锦衣料表面,丝丝金线反射出的寂寥光芒,竟意外地显得冰冷安闲。
我大体知道“盘铃家”是做什么的了,可能和歌舞曲艺有关吧。不过居然在完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练习,古老的技艺果然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理解的。
正着意欣赏着舞者垂袖的优雅姿态,身后突然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冰鳍在竹席上挪动着身体,低声呻吟起来:“好想吐……”
——终于回过神来了,这煞风景的家伙!
“不可以吐在这里!”我赶紧转身,手忙脚乱地去扶他。冰鳍却挣扎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也不看方向就一脚跨出了离自己最近的,通向后院的长牖。
那里不是门口而是窗台吧?
这家伙昏头昏脑荒不择路了!我一把没拉住,眼看着冰鳍跌跌撞撞地奔入翠意交加的庭苑里。不能任由他胡来——盘铃家好心收留我们,可不能再弄污糟人家的院子。
不假思索地,我连忙追着他,也跳过窗口冲下台阶。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走的,冰鳍的背影在缭乱的碧云青幛里一晃,竟然像溶化似的消失了!
从小他就是个超级大路痴,不但不辨方向,而且还会迷失到“奇怪的地方”去。可是……这种严谨规矩人家的后院,难道也有通向未知世界的道路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冰鳍又去了哪里呢……
疑惑张望着,我绕开两株已经过了盛期的白夹竹桃,脚步却在一瞬间滞住。
这本应是美丽的景致,可为什么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呢——像深青的织物上溅满鲜血般,一片深深浅浅恣意挥洒的绯红阻断了我的视线。那是……
——蜀葵花!
我从不知道大片蜀葵开放的时候,竟是这样惨烈。
如同刀剑般执拗的枝干笔直地伸向蓝天,挑起一连串从薄红到浓红的硕大花朵,那看起来轻柔的花瓣总是带着薄色纸般无情的干燥感,让我不可遏抑的联想到染在刀刃上的斑斑血痕。置身这花丛间,如同置身于青空之下华丽的牢笼!
被花茎切割的光芒里,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仰望苍穹——盛夏是金壁辉煌的巨大古漆箱,极尽奢华间隐约透露着颓唐的征兆。不知疲倦的蝉声像这箱子上风化剥落的金漆和雕饰,那不是喧嚣,而是比死寂更死寂的声音。
在无比眩目的日光里,我总能看见不知名为什么的浓重阴影。在盛夏这“一年的正午”,达到极至的又何止生命的力量……
蜀葵枯萎的落花堆积在干坼的土地上,踩上去便发出咬牙切齿般的细碎声音。慢慢穿过寂寥无人的花林。我试探着低声呼喊:“冰鳍……”
这时,水雾蒸腾的气息被无力的风吹送过来,如不可知的邀约,我反射性地转身——
像从高空掉落的铜镜般,菖蒲菱芰间的小池塘蓦地凝波于眼前,池边盛开出……偌大一朵蜀葵花……
花开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濡湿的胭脂色衣裾是盘铃家的演出服吧,五六层从深到浅的重叠着,宛若开到极至的艳丽花瓣。衣袂边缘,柔长的黑发散开了,因为是那么的黑,所以多少有些沉重感,蜿蜿蜒蜒地潜曳到深黯的水里,行将与纠缠的玉藻混在一处,漂满池面的蜀葵落花零乱地混杂在长发间,随着细微的粼波轻轻荡漾着……
掩映披拂的青丝之间,那双微阖的眼眸里落下睫毛的阴影,一只被烈日晒晕的蝴蝶挥动黑与蓝的斑斓翅翼,在倒映着晴空的瞳孔里寻觅自己的身姿,终于失魂落魄地跌坠在那点了胭脂的唇边。
这个人、这横陈在池岸边落花上的人,她绝对不是睡着了,因为安详的酣眠者不可能有这种摄人心魄的不祥绝美,更何况她的胸口,还插着一把黑底描金漆柄的短刀!
我见过她,我认得这个人容颜,虽然那是和此刻的妖冶截然不同的端庄风貌——眼前的死者,正是小椿!
——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我无法管住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我向那艳异的尸体靠近。就在指尖即将接触到那冰冷肌肤的一瞬,有人猛地扼住手腕将我拖了起来。
“不可以碰她!”
那是……冰鳍的声音。
我反射性地返身,一把拉住对方的衣角,语不成声:“冰鳍……小椿、小椿她死掉了啊……”
蝉在浓荫里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此刻冰鳍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看来眼前的景象也给了他不小的冲击。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还是力不能支地按住胸口,慢慢跌坐下来。
“来……来人啊!这里,这里有人死掉了!”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口不择言的大喊起来。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这片天空下,竟好像除了我和冰鳍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生命……
“请不要那么大惊小怪!”
不知过了多久,略显苍老的威严声音突然从蜀葵花幛的背后传来。在盛夏的眩晕里,深紫色的朦胧身影披着绿叶间的陆离光斑,不疾不徐地走到我们面前。
如果不是脸孔上的皱纹和眉宇间的沧桑感,我几乎都要以为来的人是小椿了!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妇人,因为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以至于我一开始竟没有注意到,她身边还跟着一位气质超然的美貌青年。
深深地注视着我,紫衣妇人用沉静的语气再一次强调:“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您是……”我靠着冰鳍,战战兢兢的发问。
然而这位端严的紫衣妇人却不再理我,她转身慢慢走近小椿的尸体,俯下身那么怜爱、那么怜爱地轻抚着那黑沉沉的长发,还有已经失去温度的脸庞,仿佛要记住对方容颜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下一秒,她就断然的挥动手臂,拔出了插在小椿胸口的短刀。
伴着冷漠的波声,水面溅起了一片清澜,小椿的尸体像倾覆在池中的落花般,衣袂妙曼迪舒展开来,然后荡漾着,坠向那无底的深渊……
想不到民家庭院中的小小池塘,竟如此深不可测……
而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的紫衣妇人,突然转身揽住了身边那位青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容貌非常相似,也许是骨肉至亲吧。气质凛冽的中年妇人疲倦地将额头靠在神仙风骨的青年肩上:“身为盘铃家的主人……是我对不起她……可只有这样,那孩子才能解脱……”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刺了小椿这一刀!
可这紫衣妇人是盘铃家的主人,也就是小椿的母亲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身为母亲的她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说是为了让对方“解脱”!
本来只是歇个脚而已,谁想到我和冰鳍不知不觉间,竟然卷进这样可怕的事情中来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际,盘铃家家主蓦地站直身体,挥动葡萄染的袖口拂拭衣摆。此刻的她已恢复了一开始那种方严的气势。
决然地昂起头,她淡漠地转向我们:“真是让两位看笑话了。走出这扇门之后,就请立刻忘记这一切吧!否则,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们……”
忘了是我们两个是怎样离开盘铃家的。经过这番惊吓,冰鳍一到家就开始发起低烧。把他交给婶婶之后,心乱如麻的我失魂落魄地走上檐廊,就这样晃晃悠悠来到了前庭。
“这不是火翼嘛!”听见有人用悠扬但没什么诚意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我茫然地转过头去。只见藤花架的浓荫下,精神好的过分,从不午睡的冰鳍爸爸,也就是我的重华叔叔,正同了一个人在喝茶乘凉,叫住我的就是那位客人。
“是重雅医生啊……”我好不容易才认清那是叔叔的同事平重雅。
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浑身上下都像挂着优质名牌标签似的家伙,就跟专卖店的橱窗模特一样,一点都不真实。
不过听说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外科主治医生的平重雅,在小护士之间风评倒是不错,年年蝉联最佳结婚对象第一名,不知道这是不是每次偶遇时,他身边都带着不同的女伴的原因。到后来连冰鳍都感叹说,真不明白自己的爸爸是怎么和这种人成为莫逆之交的。
“快过来讲恭喜啊,平叔叔要结婚了呢!”重华叔叔向我挥了挥一张大红喜帖。他的个性就是这样,明明是别人要结婚,他看起来倒比准新郎还高兴。
心里暗想着“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要遭殃了”,我不情愿地走过去,重雅医生习惯性的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可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陡然停住手:“对了……我今天,杀人了呢……”
“乱讲!”重华叔叔用力敲打着重雅医生的肩膀,“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上手术了啊?”
受不了,只有医生之间才会有这么没神经的对话!
刚刚的经历已经弄得人心烦意乱了,哪还有精神在这里闲扯。我转身就要走,却被重华叔叔喊住:“你和我家小子怎么回来得那么晚,去哪里淘气了啊?”
去哪里了……蜀葵花间的妖艳死影一瞬间闪过眼前,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开口了:“盘……盘铃家……”
“盘铃家?这可巧了!”重华叔叔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向重雅医生眨了眨眼睛,“小火翼现在厉害了嘛,居然知道‘盘铃家’。说说看在那家有没碰上什么怪事啊?”
重华叔叔的问题让我冷汗都下来了,猜度不透这番话里的意思,我只能拼命摇头。
他却故意做出神秘的表情:“那座老宅子可是有名的作祟之家啊,一定有些什么奇怪的人影或者奇怪的声音吧!”
原来说的是这个啊……说起作祟之家,我们家哪有立场讲别人?
我稍稍松了口气,不满地抱怨起来:“才没有。那家那么多人,全都很勤奋地在练习着,就算有‘奇怪的东西’也早吓跑了。”
“很热闹吗?这才不对劲呀,你究竟看见什么啦,火翼?”重华叔叔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听说那家现在根本收不到弟子,青柳会的旧交也全被老古板女当家得罪完了,没人会上门拜访。现在宅子里冷冷清清的,除了女当家自己,应该就只剩一位继承人了……”
讲到这里,他向重雅医生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这一刻,我看见对方笑得有一点勉强。而重华叔叔却自顾自的转向我:“火翼,你知道什么是‘盘铃家’吗?”
“盘铃家……是歌舞或者唱戏的吧……”我回想起优雅的舞袖,但更真切的是小萱冰凉的歌声。
“也可以这么说啦……”重华叔叔摸了摸鼻尖,“其实盘铃家是……”
“请问有人在家吗?”这突然响起的娴雅语声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
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我不顾后背重重撞在茶桌上,杯子被碰翻茶水满桌乱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这个人应该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才对!
“我进来了。”那温柔的语声再度响起……
——小椿!不会错,这说话的声音和态度,应该就是沉入盘铃家池底的小椿!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蜀葵盛开的小池塘边,长眠在寒彻的水下。那此刻缓缓绕过檐廊,款步走到众人面前的“小椿”,究竟是生魂还是死灵?
可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不光是我看得见她,连重华叔叔和重雅医生也站起身来,几乎是抢着开口的:“这不是小平的‘那一位’吗?失迎失迎!”
“小椿!你怎么来了?”
小平的“那一位”?难道……重雅医生的结婚对象,就是盘铃家的小椿?
真是接二连三的冲击,我的大脑都快停摆了。
虽然一看见重雅医生,小椿脸上就闪过惊讶与害羞的神色,但此刻的她却完全褪去了池边花里的艳装媚姿,依然穿着初见时那件素淡的枯叶色心字罗衣,一如檐间晓月般娴静温淑。
盈盈地点头致意,她与重华叔叔寒暄着:“……我是顺路过来送东西的,没想到重雅也在这里。原来他平时总来府上叨扰啊。”
虽然讲得温柔有礼,但听得出小椿语调中暗藏的机锋,这种责备重雅医生不着家的口气,已经完全不把他当外人了。尽管有些勉强,重雅医生还是挂出了他的招牌笑容,不予回应。
太正常,甚至太家常了!
——小椿的态度,绝对不是那种骤然遭遇死亡的扑袭,无法理解、难以接受进而怀有执念的彼岸怨灵的态度。
我无法把面前的人,和沉入池底的遗骸联系在一起——这绝不是将头发梳起或披散下来的差异,甚至不是气质上的差别,可以说小椿和池边死者间的相同之处只有容貌而已,她们完全就是两个人!
“还愣着干什么,快接过来啊!”重华叔叔的提醒让我反射性地抬头看去,只见小椿正将一个背包递向这边——原来离开盘铃家走得匆忙,我把冰鳍的书包落下了,她之所以会来我家,就是为了送还这件东西。
我犹疑着接过书包,日光将对方纤指的阴影投映在我掌心,而书包带上残留着明晰的温暖。
眼前的“小椿”绝对是活人,证据已经很明显了——魂魄不可能有影子,尸骸不可能有体温!
既然她还活着,那么死去的人是谁?刚刚真的……有人死去吗?
等陷入混乱思绪的我回过神时,重雅医生已向重华叔叔道别,和小椿并肩朝大门走去了。
一个念头骤然闪过脑际,我疾步穿过天井,跑上去赶到他们前面:“等一等,重雅医生小椿姐姐!姐姐你有姐妹吗,比如双胞胎之类的姐妹?”
微妙的表情刹那间闪过这对未婚夫妻的脸庞,这让我立刻后悔起自己突兀的问话来——
“孪生……姐妹?”小椿低下头,恢复了温婉的微笑,“你见过……小萱了?”
小萱,我知道这个名字——虽然不曾见过面,但我却遥遥聆听过她吟唱的清洌曲调。
“跟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一向气度悠闲的重雅医生忽然有些急躁地打断了未婚妻的话头。
小椿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语调依然轻柔:“真糟糕。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小萱比较可爱啊……”
如此说来她的确有妹妹,名叫“小萱”的孪生妹妹,而且这对姐妹应该拥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容和截然不同的气质才对……
既然死去的不是“小椿”,那么……会不会是“小萱”呢……
“怎么回事呀,小椿家里有这么多人吗?”有些脱线的重华叔叔左看看右看看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状况,不由得低声嘟哝起来。
“当然有的。”我笃定地点头说道,“不止是小萱,我还看见了小椿姐姐的妈妈,非常漂亮的当家呢!还有小椿姐姐的兄弟,跟神仙似的……”
“我没有兄弟。”小椿的眼底闪过一丝游移的光芒,“你看见的应该是我妈妈的孪生兄弟。”
“啊!小椿姐姐的娘舅这么年轻?”我大吃一惊。
未免太奇怪了吧——连续两代都是孪生子,而且盘铃家家主再年轻也是中年人的样子,孪生姐弟的外表年龄相差怎么可能这么大!
这时小椿侧过头,疏离的戒备写在她眉宇间:“有什么不妥吗?”
“我只是很羡慕……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仿佛说谎被揭穿,我语无伦次,拼命想控制自己的表情,但那只是小孩子妄图试探大人一般的,不足观的狡黠。
然而小椿却静静地伸出手,好像要抚摸我的头发,但却和重雅医生一样在接触到的前一刻,犹豫着停住了动作:“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是很麻烦的……有的时候会麻烦到让你觉得——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小椿的语气里,有着最残酷的绝决!
“不要和小孩子乱开玩笑!”重雅医生忽然一把拉起小椿,连道别的话都忘了说,头也不回就走出我家大门——难得看见他这样慌张焦急啊。
——“是我对不起她……”
——“只有这样,那孩子才能解脱……”
这一刻,盘铃家家主的话语回响在耳际,联系着种种蛛丝马迹,更可怕的猜想在我心里成型……
——是小椿杀死了孪生妹妹小萱!
女当家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保护仅存女儿,而重雅医生的罕见失态,全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未婚妻!
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暑气热得让人无法正常思考。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这种突发事件的正确求助对象——
“警察……”喃喃地,我脱口而出。
返身跑向冰鳍的房间,我决定拉上他这个证人——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件诡异的凶事中了。
然而刚跑回檐廊,重物倒地的轰响却从身旁的雕花格子窗内传来。
窗户里是祖父生前的书斋,这房间一直是关着的啊……
“谁在那里!”我反射性地跑过去推开房门,铜锁啪哒一声掉落在地,跳踉到室内书架边一团不成形的白影旁边,嘶哑的声音及时打断了我失控的惊叫:“火翼,是我!”
“冰鳍?你怎么会在这里!”此刻我愤怒更大于疑惑,气冲冲地一脚跨进即使是白天也显得异常昏暗的旧书房,只见发黄的书本和手稿被翻得到处散落,冰鳍则倚靠书架斜坐在地上。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捣乱!”我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要把他拖起来。
“不要碰我!”冰鳍慌乱后退着躲开我的接触,一不小心从书架上撞落更多的书本。腾起的灰尘里,我注意到他的姿态是那么奇怪……
“你怎么了?又中暑了吗……”
“不是的,你别管!”小小的挪动仿佛已用尽了冰鳍所有的力气,他喘息着指向落在我脚边的书本,“你看看这个……”
“哪有空看这个!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凶杀案啊!”我大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是手足相残呢,快起来和我去找警察!”
“你以为自己是金田一还是柯南啊!”虽然有气无力,但冰鳍的嘴巴还是那么不留情,“让你看你就看!”
我只得弯腰拿起书本,随手掸了掸封面上的灰尘,那是祖父的民俗学研究笔记,好像和香川民间文化有关。
我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随手翻看,突然间,几行小字映入眼帘——“盘铃家”!
“……古法的傀儡戏世家,为表示与香川民间偶戏的区别,取淮南节度使杜佑于街市看盘铃傀儡的旧典,自称‘盘铃家’。”
“……盘铃家属杖头傀儡流派,旧时常为宫廷贵族演出,风格雍容典雅……偶人高约一米二左右,极难操纵,因此能表演一般偶戏无法表演的《迴风掌上舞》等剧目……”
“……盘铃家依古法,认为傀儡分得操纵者的灵魂后,表演才能恰切逼真,所以这家子弟与他操纵的傀儡自小被当作孪生子养育,一人一偶形影不离。”
“……传说盘铃傀儡会变化出和操偶师相像的幻形,能看见的人越多,表示傀儡本身越优秀……家主死后,他的傀儡也被视作死亡而供养起来,传说这些傀儡会仍以幻形自由出入,有的甚至能借助异类的凭依而直接行动……”
——盘铃家,是操偶者、傀儡师!其子弟永远不会孤身一人,因为他们每一个都是人身与幻形的孪生子,如同光与影般。
因为盘铃家将傀儡视作灵性的存在,它们才会变成操偶师部分灵魂的容器;又因为分得了部分灵魂,它们才拥有和操偶师肖似的幻形。傀儡永远不会衰老,即使操偶师风华逝去,它们依然拥有绝尘的姑射仙姿。
难怪盘铃家前前后后那么干净,却有作祟之家的恶名,那是因为有无数“躯体”在呼唤着逡巡的魑魅魍魉,让它们寄宿在自己的空壳中,以便能获得短暂的自由。
而那些“躯壳”再次动起来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强烈到近乎执念——我在仅剩当家母女二人的大宅里看见的那些挥袖舞者们,根本不是什么弟子,而是供养在那个家中的,梦想着再次登上舞台的古人偶的真身或幻形!
“还不明白吗……没有人死掉。”冰鳍疲倦地冷笑起来,“被‘杀’的,应该是小椿的人偶吧!”
“小椿的人偶?”我几乎连书也拿不住了,“难道……小椿说的那个孪生姐妹‘小萱’,其实是她的傀儡?你是说‘被杀’的是它?”
“所以不让你碰我……”冰鳍用右手吃力的解开衣扣,白色的夏衣立刻滑落下来,在他心脏的部位赫然印着一道猩红的斜线,就像冰面上的裂纹一样。由它延伸出的赤色细纹还在蔓延,遍布了他左边的胸口、脖颈、手臂,进而慢慢向右边的身体蚕食过去。
多么……诡异的伤痕!
“怎会的……怎么会这样?”我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因为除了纵横的裂伤之外,冰鳍左肩肘已经变成了僵硬的球形机关模样。
——那正是……人偶的关节!
“左边完全不能动了……”冰鳍挣扎着却没法站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你之前,我就已经看见了躺在池水边的‘尸体’。被附身,应该是在去确定她还有没有脉搏的时候……她叫‘小萱’吗?现在……我已经控制不了她了……”
原来如此——那猩红的斜线,不正是“小萱”胸口的“致命刀伤”吗?
所以就在我快要碰到池边“尸体”的那一刻,已经很虚弱的冰鳍才拼命阻止,原来他是不想让同样能看见幻形的我,再度遭遇被附身的危险。
“都怪我在那家门口说了‘有本事就自己来拿’之类的话,你才会变成这样!”我懊悔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能这么欠教训,一直口没遮拦呢!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一到夏天就太虚弱了……”到这个节骨眼上,冰鳍还宽慰我。
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的,这件事情让人混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明明小萱只不过是个头二十年的新傀儡,就算冰鳍再虚弱也轮不到它乘虚而入。而且失去操纵者的人偶才会淤积起再度行动的执念,可小萱的操纵者就在它身边。更重要的是谁会杀人偶呢,那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啊?
“到底是谁跟这要命的木偶过不去,连累你变成这样?”我恼恨地大喊起来。
“是小椿。”冰鳍闭上眼睛,精疲力竭地靠在书架上,“从盘铃家家主的话里我大约猜到的,小椿,可能想离开盘铃家。”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小椿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难道是身为盘铃家唯一继承人的她,决定为重雅医生而放弃这古老的家族,所以用杀死形影不离的小萱人偶的象征性举动,向母亲宣告要彻底斩断那无形羁绊的决心?
而脾气孤高的盘铃女家主生怕家丑外扬,故意威胁似的当我们的面把毁坏的傀儡沉进池塘里。正因为淹没的是人偶,那潭水才显得格外深不见底。
不想消失,不想被放弃,想要继续存在下去——这就是小萱作祟的原因!
以后会怎样?最糟糕的结果是小萱夺走冰鳍的身体,而冰鳍会带着那致命的伤痕化为朽木,四分五裂……
“有人在家吗?”再一次响起了,这娴雅的语声……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系铃人出现了——
我猛地丢下书冲出门外:“有救了,冰鳍!”
因为来的人,正是小椿。
盛夏燠热的午后,蝉藏在干枯蜷曲的树叶间声嘶力竭地悲鸣。眩目的晴空辉映出莫名的昏黑。每天的这个时候,世界仿佛在人们午寐的梦中被偷换,温度和时间失去了意义,生与死模糊了界限。这辉煌而绝望的午后,仿佛永远不会终结……
所以我跨出书斋,才会一步踏进时空错乱的异世界里,否则门前的庭院里,怎么会开满一望无际的蜀葵花呢?
固执而暴躁的青枝结成坚不可摧的列栅,这晴空下一无所有的花之牢笼里,囚禁的究竟是谁泣血的灵魂?
“我进来了。”响在茫然四顾的我身后的,依然是那么温柔的嗓音。
“小椿!”我迅速回头,却并没有能顺利喊出这个名字,因为在视野中倏忽盛开出……一朵妖艳夺目的蜀葵花……
沾满绯红花瓣的长长水迹尽头,铺展着五六重与落花同色的罗衣,深深浅浅;水藻般潮湿的漆黑长发披散开来,裹住了那不自然的身体——
一半,是人类柔软的筋骨;一半,是僵冷的朽木之躯。
声音死在喉间,我一步步的后退着,不能自已地凝视着眼前这半人半偶的怪异存在,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此时此刻,我也依然觉得它是那么美,美得难以言喻——这就是“小萱”吗?
那妖艳的、炽烈的、濒临极限的美,那炽火般灼热而夺目的存在感,远远压倒了身为人类的小椿。
“重雅呢?”耳中落入出乎意料的问题——为什么小萱并不寻找宿主冰鳍,而是关注重雅医生这完全无关者的去向?
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
忽然间,小萱移动了,它以僵硬的姿势单脚跳跃着向我靠近——是了……能动的,本来只有它从冰鳍那里抢来的一半身体啊……
“我知道小椿姐姐把重雅藏在这里,我知道他们见过面。姐姐真狡猾——因为处处比不上我才处处耍心眼!”
在小萱怨毒的语声里,我近乎崩溃地躲避着那灼灼的目光。可是毫无征兆的,这人偶从披散到脸前的乱发中流转来蜜一样眼波,霎时间,仿佛连周围的空气也妩媚起来。妖娆的低语从它点了胭脂的唇间逸出,溶溶地飘散:“我……美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但立刻觉得不对,开始用力点头。
“重雅说我是最美的!”小萱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得意,但这神色并没有持续很久,“可是没有用……我没有身体,那种温热的可以动的身体。只有这点让小椿姐姐占了上风,她就靠这个和我争重雅!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我身后的书房里,传来冰鳍哀切的惨叫声……
“原来在这里!我的身体……”小萱笑了,她跳跃着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
这就是那曾经唱着清冽歌曲的人偶?这就是它真正的心情?
事情原来这么简单——不过是以为自己是人类的傀儡,嫉妒操偶师,和她争风吃醋而已。
可抢夺了别人的身体,就一定能变成人类吗?变成人类就一定能战胜所谓的“对手”,获得心上人的眷顾吗?
我在也忍不住了,猛扑过去拖住那湿滑的衣袖:“那不是你的身体,即使得到了没用!”
“你骗不了我……那个人,那个‘还魂术士’教过我的,他给了我‘这个’,说自己就是凭‘这个’才顺利地一再转生为人的。”
伴着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小萱那依然是木造的右掌心里,零散飘出点点苍白粉末,这些碎沫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突然闪耀成光华眩目的银星雪花……
就是这个——这几乎是标志性的雪花,它曾经从失踪的桂奶奶的鸠杖柄头里飘出,现在又被附身傀儡握在手中。
原来它属于神秘而危险的“那个人”,那个“还魂术士”,更是他不可或缺的返生咒具!
虽然白先生、也就是砂想寺住持能寂师父已经派出九嶷去调查“还魂术士”的行迹,可这狡猾诡秘的家伙显然一再从那雅号“灵剑”的“辟邪魂主”追踪下逃脱。
我连忙紧抱小萱的手臂不放:“什么‘还魂术士’,那根本是坏人骗子!你千万别相信他,这和美不美、有没有身体没关系,重雅医生喜欢的就是小椿!”
毫无征兆的,出乎意料的蛮横巨力突然从衣袖上涌来,我身不由己地被重重甩开,撞在房门上,还没等坐起衣领就已被狠狠扼住,小萱的脸倏地凑近眼前:“你怎么知道重雅不喜欢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人偶僵冷的手指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恐怖怪力。蝉声里,明亮却又阴翳的天空旋转着离我越来越远,小萱那疯狂的呼喊依然充斥在耳中:喜不喜欢,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又怎么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我!”低沉的声音骤然切断酷热的固体状空气,一瞬间,脖颈上的钳制松开了。模糊的视野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穿过光影缭乱的蜀葵花阵。
仿佛全身上下都挂着名牌标签一样,所以才格外没有人情味——那正是平重雅,这个连人偶都为之神魂颠倒的讨厌家伙。
即使此刻,重雅医生的神情依然优雅到无懈可击。我甚至怀疑傀儡小萱之所以会喜欢上他,就是因为在这薄情家伙的身上,体会到同类亲切感的关系。
从容地走近檐廊下,重雅医生微微仰头,眺望着廊上的人偶,狂暴的日光无可奈何地照亮他的眉眼和嘴唇——
“我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因为他们有你的影子。可是,越交往我就越发现他们不是你……真是没办法啊……我怎么能喜欢上你呢……”
重雅医生总是用这一套来迷惑女孩子吧?听听就知道是说谎的台词,竟然被他讲得如此真诚恳切:“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跳迴风掌上舞,就穿这这样的舞衣……仔细想想,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难道……重雅医生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甚至会被人类模样的她迷住?
这么说来,如果真像冰鳍猜测的一样,是小椿“刺杀”了小萱,那她就不只是为了脱离盘铃家这样单纯的原因,而这对“孪生姐妹”之间的争锋,也绝不是谁单方面妒忌谁这么简单……
重雅医生苦闷地冷笑着,再一次重复无能为力的感叹:“真是没办法啊……我以为和最像你的小椿结婚,问题就会解决的……”
这算什么逻辑!
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秉性风流又喜好怪异的重雅医生造成了这一切——他和小椿订婚的决定,逼得小萱不得不尽快寻找合适的身躯寄居,好脱离幻形化成真正的人类。
然而小萱的动作使我无法继续思考,它翩翩转过身,那么流畅那么轻盈,表示这怪物几乎已经完全夺取冰鳍的躯体了!
拖曳着重重叠叠的裙裾,小萱蹁跹飘舞般步下檐廊,她柔媚地抬起左手轻抚着重雅医生的脸庞,从浓红衣袖间露出的手臂是那么洁白,一片不透明的腻白。
完全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这拥有了灵魂和肉体的人偶啊……
“我喜欢重雅!”绝色的傀儡一字一字地告白着,“无论发生什么,我喜欢重雅……”
从哪里来的闪光呢,眩目如凄艳的流星——它发自重雅医生的指间,没入……小萱的胸口……
我看见重雅医生那修长整洁的手指,带着残忍的味道慢慢松开了,留在小萱胸口的,是一把黑地描金漆柄短刀!
我见过这短刀,它曾经插在池水边落花里那具美丽的“尸体”上,然后被盘铃家家主收入襟袖间。看来在离开我家的这段时间里,重雅医生又去把它取回来了。
“即使这样……你也喜欢我吗?”做出这举动的平重雅,他的话语是那么冷酷,冷酷到……仿佛在惩罚自己一般……
这一刻,小萱一直紧握的右掌心松开了,满把的漠白灰烬尽数散出,化作漫天飞舞的莹白雪光。她失去支撑的身体慢慢下滑,左手指尖却执拗地前伸着,滑过重雅医生的脸颊、颈项、双肩,沿着手臂缓缓下降……
像溺水者想握紧最后的浮木,瘫倒在地的小萱竭力地仰起头,朝重雅医生伸出手,仿佛对方置身于高不可攀之处一般:“我记得那个时候重雅对我做过什么,就在家里的池塘边……可是无所谓了:我不想给重雅添麻烦,只是不甘心就那样‘死’去,因为我还不知道重雅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还没有亲口对重雅说……我喜欢你……”
小萱热切的声音,消失在木块颓然坠落的滞重钝响里。
蜀葵花的幻影如退潮般瞬间消散,真相之骄阳平淡的照耀下,一堆潮湿的朽木在空旷而滚烫的石板地上无处遁形,那把金漆柄短刀在绯衣间闪着冷漠的炫光……
“这是我第二次杀她。为了杀她,我甚至拜托小椿再一次替我从女当家那里,偷回这把制作过她的雕刻刀……”仿佛脱力般,重雅医生跪下单膝,怕碰碎什么那样,小心翼翼地将人偶的残骸包入层层朱锦里,“还要多少次,我还要杀她多少次……”
第二次?我想起重雅医生曾经说,自己今天杀了人所以不能碰我头发——原来被他亲手杀死的,正是与他有着近乎疯狂的恋慕牵缠的傀儡小萱!
“它不会再出现了。”凛然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冰鳍已经扶着书房门框站在檐廊下了,从他凌乱的衣襟间,可以看见普通人的完整身躯。
我连忙跑上前去,见他已经无恙,悬着的一颗心也暂时放了下来:“没错。小萱想知道重雅医生的心情,这是它唯一的牵挂,甚至比变成人类更重要。现在你说喜欢它,于是执念消散,它也就此消失,再不会来纠缠你了。”
“就算是撒谎,你这些情话说得还真动听呢。”冰鳍嗤笑着,“连怪物都被你骗了。”
“我根本没有骗小萱!”素来那么从容的重雅医生突然爆发似的大喊起来,“我不想骗的,只有小萱……”
“那你为什么还要再刺它一刀?”冰鳍冷冷地注视着重雅医生,语气中充满了鄙夷,“情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你真自私,自私而且胆小——本来这傀儡只是块看起来像人的木头而已,让她的幻形得以呈现的,是你的妄想;让它为了超越幻形成为真正的人类,不惜铤而走险求助‘还魂术士’的,还是你的妄想。可等它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你却因为恐惧和厌恶,要置它于‘死地’!”
“可是冰鳍,你不觉的奇怪吗?”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对,整个事情中那些说不通的地方,到现在还是没有解释,“既然是妄想让重雅医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那妄想一旦转为厌恶,小萱的幻形就会消失,重雅医生看见的应该就是一具人偶才对,他又何必要一再动刀子杀它呢?”
“也许……是它抢了我大部分躯壳,可以自由行动的关系?”冰鳍勉强解释着却难以自圆其说,只能皱起纤细的眉头,我们同时将视线转向廊下——
让人晕眩的酷热里,重雅医生抱紧人偶的尸骸,炽烈的阳光把他们融成一团的身影清晰地画在地面上。从那里,传来了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已经疯了……也许你们会觉得很好笑吧……什么还魂术士、什么作祟之家、什么人偶幻形,我统统不知道也看不见……”
密叶间蝉声一层一层地筛落在重雅医生身边,几乎彻底掩埋了他的低语:“一直都是这样……从一开始,小萱在我的眼中,就是人偶的样子……”
《绯幻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