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是从三天前那个电话开始的……
记得那天凝了很重的霜,一早推开雕花长窗,我几乎疑是下了小雪。电话那头初老妇人的声音,一如这繁霜般凉薄而暧昧不明:“请问南薰在家吗?这里是雁渡洲,我是她婶娘。”
“南薰?我家没有这个人。”我如实回答。
对方的语调里却黏着了一种哄骗儿童的谄媚和劝诱,像坏掉的桂花糖似的:“怎么会呢,你再想想看?小名叫‘阿薰’的呢?”
“阿薰……”不等说完,听筒已被人从背后一把拽去。我急忙回头,却是爸爸抢走了电话,他迅急而冷淡地丢下句“没这个人,你打错了”,便毫不迟疑地挂断。
平日里爸爸是个“甩手掌柜”,任凭电话铃吵翻天,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今天怎么一反常态?难道是因为提到了这个名字吗——家里的确有人叫“阿薰”的,那就是我妈妈啊。
“是找我的电话吗?我听见叫‘阿薰’了。”说人人到,只见妈妈手扶排门隔扇,站在堂屋门外偏着头向这边张望。
“没人找你。”爸爸随口说了一句,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走着,爸爸的肩膀都微微前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面前放了本书呢,唯有在紧张的时候,他才会不自觉地直起腰杆。
“明明听见叫我的,你在瞒着我什么吗,空华?”妈妈轻巧地跨过门槛,唤着爸爸的名字绕到他跟前。
“是打错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妈妈分明就是半信半疑地玩笑一句嘛,爸爸颠三倒四的,倒有些自乱阵脚,如此一来连我都怀疑那电话是不是真有些问题了。
果然妈妈的神情变了,语气也不知不觉地沉重起来:“有什么不能让我听到的?难道……是雁渡洲来的电话?”
偏巧就被说中了?电话那头的确提起了“雁渡洲”啊!
“那种地方早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不是吗?”爸爸终于脱口而出。
妈妈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真……是雁渡洲吗……”
几乎没费事就“真相大白”了。真不知是结发夫妻格外有默契,还是爸爸实在太不会说谎。见已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摇头冷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雁渡洲的南家人居然还在找你,真叫锲而不舍!”
“那也因为他们曾经是我的家人,那里曾经是我的家啊……”
“你家?你还当那是自己家?”爸爸的语气难得地激烈起来,“你的家在这里!我和火翼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不会吧?真是越来越混乱了,看情形他们是要为“娘家、婆家”之类事情要吵起来吗?
我左右为难,连头绪都没摸着,劝更劝不到点子上,冷天里的几乎急出了一身大汗。
妈妈却蓦地乱了方寸:“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不然南家那边也不会急着找我,空华你看,我不能不管……”
“即使有事也和你没关系了。”爸爸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当年我带你走的条件,就是永远不再让你和南家有任何联系,永远不再让你回雁渡洲!”
“竟然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这么无情无义的条件?”妈妈失声惊呼,语调中慢慢渗透出无法遏止的错愕与愤怒,“到底是谁跟你约定的?”
爸爸开口要讲,却困惑地皱起眉头。
“南叔?婶娘?总不会是姑子阿婆吧?”
“我不记得了……”面对着妈妈连珠炮似的逼问,爸爸却只能摇头,“真奇怪,完全想不起来这条件究竟是答应谁了,但我确定许诺过!阿薰,我不是故意刁难:你也知道南家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不欠他们什么。不管怎么说,‘南薰’都已经不存在了。”
妈妈的确从没回过娘家。
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自幼形影不离,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常夏婶婶整整齐齐地打扮起来,搀上穿得像大阿福一样的冰鳍,同着或不同着重华叔叔,带好礼物回娘家省亲的时候。
冰鳍一走,被独自留下的我顿时成了“靶子”,就算躲也躲不掉。因为即使躲进柜子里、桌子下、箱子中,也会被那些坏心眼的“家伙们”轻而易举地找出来——人类眼中的一切障碍,对这些“家伙”而言根本形同虚设。
因为它们来自彼岸。正如人们看不见那温柔而包容地隐匿了它们的幽暗世界一样,人间之于它们,只怕也是一片无边的混沌之海,它们能够看见的,大多是我和冰鳍这一类的存在,被称为“燃犀”的存在。
继承了祖父的能力,我可以看见彼岸异类无中生有的身影,而冰鳍则可以听到它们似有还无的声音。这对幼弱的孩童来说无疑是危险而可怖的,好在有祖父这位更加强大更有经验的“燃犀”在,他告诫我们:平常心对待就可以,因为害怕和退缩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彼此信任、彼此守护,彼此支持。
可是他并没有说冰鳍跟着常夏婶婶“回娘家”时应该怎么办啊!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终于有一次,忍无可忍的我哭着找到了书斋里的祖父,问为什么我的妈妈不“回娘家”。
记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慈祥微笑着的祖父很难得地摘下眼镜,收起笑容郑重地直视着我,而喃喃低语的腔调却更像是在和自己交谈:“阿薰要回娘家的话,那一定是发生不得了的大事了……”
“会发生什么大事?”小小的我闻言,也没来由地焦急起来,“怎么办?我不要妈妈回娘家了!”
“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这不是谁能决定的……”祖父沉吟着,抬起手摸顺了我被异类弄得乱七八糟的童发,“从一开始就很让人担心啊……我在还好,万一我不在的话……”
“我来!”我握紧拳头,不假思索的脱口喊道,“我来帮助妈妈!”
祖父低着头,默默地注视我好一会儿,忽然像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他从容地重新戴上眼镜:“很好,那我也来帮帮火翼吧。”
说着,他蘸了藻纹梅子青瓷砚滴里的清水,拉起我的右手,在掌心弯弯曲曲地画下了些什么,暗蓝色光脉随着他的动作流畅地宛转开来:“妈妈回娘家的时候,火翼可以用这个帮助她。”
我颠颠倒倒地审视着手心:“可是妈妈什么时候回娘家呢?今天不回、明天不回,洗掉了怎么办?”
“洗掉也没关系,只要火翼还记得画的是什么。”祖父合上我的五指,轻轻拍了拍那小拳头,“所以,可千万别忘记呀。”
说起来,也许在那时候,祖父就已经预见到今天的事情必将发生吧。
可是他究竟画了些什么呢?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祖父就已经过世了。一转眼十几年的漫长时光已无声无息地漫卷而去,他曾经画在我掌心的光纹,早就侵蚀剥落,在遗忘之野风里完全消失无迹……
今早电话再度响起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妙,急赶去堂屋时,却看见妈妈已经拿起了听筒。
这本是悠闲的周末,爸爸去书店取预订的新书,应该马上就会回来。然后我们一家七口会像往常一样围坐在桌边谈谈笑笑,跟着祖母学学折元宝准备大冬的用物,爸爸妈妈这几天闹到彼此不说话的僵局说不定就此解开了。
可是井然有序的家常旋律,却被这通电话的杂音打乱了。
三言两语后妈妈放下听筒,转身走进房间开始换出门的衣服。我追过去一迭声地询问:“妈妈要到哪里去?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妈妈一边收拾一边沉静地说道:“我去去就来,不必告诉你爸爸。”
难道是要去雁渡洲吗!我连忙一把拉住她:“不行!妈妈,爸爸他……”
“你爸爸不明白,你也一样。”妈妈蓦地转向我,虽然她的语调依然轻婉,但眼神却炙热到不容辩驳的程度,“生长在这样安稳的家庭里,你和他都不会明白——从小就没有父母亲人,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知己朋友,相依为命的姑子阿婆还……等你明白了,火翼,等你明白了再来阻止我也不迟!”
手不知不觉放开了——我是第一次听妈妈说这样的话。
这么多年来,妈妈自一举一动的从容中,透露着对这个家庭、这种生活的满足与珍惜。替人排遣烦恼抚慰伤心的总是她,却从没有见她向任何人倾吐过任何烦恼心事,恬静安闲的笑靥几乎她是唯一的表情。这样的妈妈,一直被全家人爱惜着,也一直被我全心地信赖和爱着。
可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信赖和爱着的,是“妈妈”,却忽略了在“妈妈”这个身份之前,她首先应该是作为“阿薰”的独立的人。
雁渡洲离香川城并不远,搭公交也就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也许妈妈很快便能打个来回吧……
爸爸和妈妈是在雁渡洲邂逅的,我也是昨天才刚从祖母那里大体知道经过——
奔腾千里的长江在环绕过香川城外时,宛转成一幅渊静的长绢,表面平铺着浮光跃金的粼粼细浪,内里却裹挟大量泥沙,暗自澎湃汹涌。
江流拐角处,大大小小好几座沙洲缀珠似的散落着,因为四周水势复杂湍急,行船相当困难,所以它们很大程度上与世隔绝。这和深山海岛的与世隔绝并不一样——明明两岸陆地咫尺在望,甚至连车行马走都依稀能见,可天堑的截然阻隔却令这咫尺不啻天涯。
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与世隔绝有种戏剧化的绝望,仿佛那片洲岛被遗弃并封冻在透明的时空夹缝中,连挣扎都无能为力,连呼叫也无济于事。
而面积狭小的雁渡洲是沙洲群东北角最偏远的一座,同样也是最闭塞的一座,也因此完整地保留了很多古老的民风遗俗。
其中最特别的就是夏秋之际采莲时节的迎神赛会,到时候各洲少女都会聚集到此,轻舟艳装出入于藕花深处,各自拿出看家本领比赛莲歌,唱得最好的一位便可以穿上杏红盛装、戴点翠银钗钿,被尊称为“莲花娘子”而得到众人的尊敬。
有关这迎神赛会来历的传说却格外朴素:拓荒的人们登上雁渡洲,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耕地,只有大片荒瘠的沼泽湖塘。一筹莫展之际,有位少女将当作干粮的莲子种进淤泥里。在她的殷勤照拂之下,干莲子竟发了芽。渐渐的,湖沼里生出大片荷花,人们衣食有了着落,但那位少女却因为过度劳累离开了人世。人们为了纪念终生忙碌的她,选出最能干的女孩子作为化身代替她享福,从此不用再辛苦劳作。当选的少女到出嫁时自然卸任,届时将举行赛会选出继任者。
这便是所谓的“莲花娘子”。当选的少女平日只需唱唱莲歌,生活起居则由寡居或单身的老年妇人来担任的“姑子阿婆”专门照顾。江渚薄地,养得两三个闲人已是相当不容易的了。
说来也碰巧,当年还是中文系学生的爸爸,唯一一次起兴,跟随身为民俗学者的祖父一起做田野调查,便是到雁渡洲来记录这古风盎然的祭会。
那正是红衣零落,翠盖飘摇的季节,年少的妈妈乘着双人莲船,与同伴应和莲歌,唱的居然都是原当湮灭已久的古调。其中最令人惊叹和心醉的,就是那首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最复杂也最有名的《西洲曲》。
爸爸的心便是被这穿越了时光的柔软歌声系住,从此不能挣脱的吧。就连一开始还有些反对的祖父,最终也还是欣然成就了二人的美好姻缘。
祖母这番话真让人有些意外——没想到妈妈竟还会唱古莲歌,我只记得听她哼起过不成调的摇篮曲而已。
我当即打趣,故意说还没听过演唱版的《西洲曲》呢。妈妈却只是笑笑,说能唱的时候自然会唱给我们听。
这借口还真有创意,“能唱的时候”?难道唱个歌还要翻皇历看时辰吗……
我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转头却见冰鳍站在一边,手里正拿着听筒:“电话响了这么久都没听见,发什么呆呢?是找阿薰大妈妈的,你知道大妈妈到哪里去了?”
找我妈妈的?我连忙接过听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银也似的清冽女声:“我是雁渡洲的,阿薰在不在家?”
“妈妈已经去雁渡洲了啊?”我嘟哝着,抬眼看了看座钟,竟已过去快两个小时了,“按说早已经到了……”
“已经来了?阿薰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来雁渡洲!”
“你们刚刚不是打电话来叫她去的吗?”
“谁?谁打电话来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急忙回忆是谁的电话,想来想起只记得妈妈提起过一个人:“是……是姑子阿婆?”
“怎么可能!”电话那端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姑子阿婆她老早就去世了,后事还是阿薰帮忙料理的……”
那妈妈是去雁渡洲见谁了?她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急着一定要“回娘家”?
多年之前祖父的预见和担心……果真应验了?
我反射性地挂断电话,转身就向门外跑。冰鳍连忙拦在前面:“慌慌张张的怎么啦,火翼?”
“妈妈回娘家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脱口讲出的偏偏是最不相干的一句。
“原来如此……”想不到冰鳍却心领神会,“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如今去雁渡洲是方便多了,因为前几年跨江大桥建成,有座桥塔就坐落在沙洲群中最大的四叶洲上,还特意分了车道直通下去,四叶洲一直是这一带的枢纽之所在,从那里去雁渡洲只要再乘一小段渡船就行了。
我和冰鳍急忙赶到码头,四下里却不知为何冷冷清清的,紧闭的门窗和待渡的坐席上都积了一层灰了,栈桥那边也只有几艘接近报废的破船随波摇漾。
“这是怎么回事?路牌上明明写着码头就在这里啊?”我顿时慌了神,冰鳍这个路痴也完全没有头绪。
正一筹莫展之际,却见一叶怪模怪样的小舢板慢吞吞地摇了过来。我和冰鳍生怕错过机会,连忙高声呼渡。船家风霜满面神情肃然,但却是个热心肠,一听是去雁渡洲的,便说巧得很刚好同路,随即爽快地载上我们同行。
江流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我还没坐定,就只觉得小船被一股湍急的力量推送着,身不由己地朝雁渡洲方向飞驶而去,眨眼间就飘入一条狭窄的河汊。曲折幽深的水道两岸,已枯槁成灰银色的芦荻森然壁立,交错遮掩着视野,我们不像是行在水上,简直像走在大宅院高墙火巷里一样。
一转弯,“火巷”顶头便滑入视野中央——远远的水道尽处,衰杨枯柳间坐落着一座孤零零的硬山脊独屋,格局好像是小庙的样子,只是连飞檐都崩落了,门窗也歪歪斜斜,惟有屋前一带乱草丛生的麻石台阶倒还平整,宽阔妥帖地延伸向水中。
我和冰鳍跳上岸,踏稳苔侵水蚀的石阶,转身正要向船家道谢,一回头却见那小舢板不知为何突然破烂陈旧起来,兀自颓唐地在回旋的水波中颠簸着,独不见了船夫的身影。
一股寒气顿时顺着脊背滑下,我反射性地看向冰鳍,却见他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压低声音问道:“火翼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他的话音还未落,一阵细弱的声响便如羽虫振翅般拂过我耳边,像微凉的袅袅荷风一样,但在这初冬季节却只吹得人毛骨悚然。
我和冰鳍对看一眼,疾步拾级而上,却见小庙两侧各有座短而宽的石桥,对称排列如同展开小小的羽翼。那微声便从左侧桥下的苇草丛中传来,正随着距离越来越接近而越来越清晰……
冰鳍用肩膀将我推到身后,抬手拨开乱叶正要开口,却听水面泼喇乱响,只把他的叱问吓成了惊呼。与此同时,桥下的荻丛中也传出一声尖叫,却是个年轻女子的嗓音——定睛看去,只见一位青钝色大襟夹袄的采莲女正独自驾着双人船,撑出菰蒲丛中。
“你们是什么东西!”那女子厉声质问着,立起英姿凛凛的双眉。她也就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言谈举止却格外有气势。
什么叫“什么东西”!我正要开口反驳,冰鳍却抢在了前面:“我们是来雁渡洲走亲戚的,你是谁?”
“胡说!”这女子的态度一点都没缓和,“走亲戚的怎么会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洲上又没别的路,要穿过整个南家村,再渡过这片莲花沼,你们才能站在这个地方!”
“是船家把我们送到这里的,我们从香川来,真的不是什么坏人!”我赶忙分辩。
“香川来的?”听到这话,采莲女隽好的眉目才稍稍解冻,“是听说今天有香川的亲戚要来,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呢……不管怎么说快上船来吧,天色再暗点就不好过磨墨沼了。”
待我们上船坐定,采莲女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轻摇柔橹,小船随即在寒碧刀锋般的池面上静静地滑行起来。
太阳憩在初冬薄蓝的天穹一角,刚刚两三点就已疲倦得昏昏欲睡。苍青如古瓷釉色的池沼曲折地铺开,水面上到处都凌乱戟立着长长短短的乌梗,或直或屈、不蔓不枝,想来尽是荷芰枯尽后的叶柄。这片水域应该就是举行采莲赛会的场所吧,可十二月朔的今天,眼前的景象真是再凄清萧索不过了。
好在残枝朽叶间,狐色的菰草绒绒地挤作一团,浮岛般这里那里地散布着,映衬得水色分外鲜冽,令整个池塘看来恍若面巨大的镂金镜盘。越过镜盘边铺排开的层层芦苇叶梢,可以眺望见对岸几椽几瓦,坐落着一片不打眼的小村庄,倒是一株老树擎出墨染火焰珊瑚般的枯枝,显得格外恣意张扬。
“那里就是你说的南家村吗?”我指着村落方向发问,采莲女轻轻颔首。
双人莲船虽说挤得下三个人,但多少有些局促。我转过头,恰好可以在近距离中看见采莲女略有些冷漠的侧脸。她下巴到脖颈的线条尤为清冷幽雅,与这座沙洲空寂的氛围异常契合。
空寂……的确很空寂:回想起来,从我和冰鳍踏上沙洲开始,就没有碰到过任何彼岸的“家伙们”,花妖木怪且不论,那些喜欢和人“套近乎”的,它们可不像候鸟或者虫子要迁徙冬眠,就算数九寒天也一样来劲,可如今却半个也不见,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不是留不住它们的无人荒岛了。
我转头指了指耳朵,向冰鳍投去询问的眼神,他顿时心照不宣地摇摇头。
冰鳍也“听不到”什么。四周一派旷谧,只有依依橹声和琅琅波音在耳内涌动,交叠的水响里,一脉若有若无的乐韵游弋着,与我们在小桥上听见的微声一样泠然——也不知是要化解这尴尬的气氛,还是出于习惯,采莲女自然而然地轻哼起一阕简澹的船歌,那旋律浸透着微微锈蚀的涩气。
不知不觉地,我丢开了不安和迷惑,就这样听得入了神。
一曲终了,冰鳍突然恍然大悟:“啊?原来这首诗是这么唱的啊!”
“什么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刚刚唱的就是这一首吧?”
是汉乐府《江南》,这沙洲上的人还真会唱那些旧调古歌啊。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也会唱……想到这里我低下了头,随声问道:“那《西洲曲》呢?”
年轻女子却低笑着摇了摇头:“这曲子我可不唱。”
“为什么?”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追问。
“这一首不比刚刚那些短的,我粗声大嗓的,吵醒沼神可就糟糕了——他的胃口可是很大的。”采莲女很自然地诉说起这沙洲上的古老禁忌,随即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们看过去。
船行轻捷。回头看时,刚才那座破败的小庙早已被抛在身后,衬着远方跨江悬索大桥巍峨的剪影,一瞬间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在庙宇的另一侧,与我们平行的位置,杂树芦苇勾勒出平坦无物的空白轮廓,那里应该是另一片宽阔的湖沼吧——小庙和南家村,就建在这两片水域之间羹勺形陆地的两头,也算是寸土寸金了。
只是对面的池沼和这座莲池完全不一样——淡淡的烟气低低缭绕着,仔细看时,还能感觉到它如呼吸般一起一伏,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我转头看了看冰鳍,他也皱起眉头,轻轻拢住耳朵凑过来低语说:“那边……好像是打鼾的声音一样……”
也许,对面的湖沼就是这座沙洲格外“空寂”的原因吧……
“你们在说什么?”采莲女随口问道。
我和冰鳍连忙岔开话题:“没什么,那一边还有个池塘啊?”
“不就是磨墨沼嘛。”
“这雁渡洲地方本来就不大,偏有一大半都是水。”
“可不是,所以日子不好过啊……”
从采莲女简短的絮语中,我们了解到雁渡洲上除了南家别无外姓,人口倒不算多,但洲上几乎完全没有耕地,好在有这片盛产荷藕的莲花沼,让南家人世代赖以为生。至于磨墨沼,则是他们为了保护有限的土地而选择的墓葬所在,传说就在那墨一般漆黑的水墓深处,沉睡着沼神……
“所以莲花沼是我们的衣食来源,磨墨沼则是最终的归宿。”
难怪小庙那一侧的磨墨沼给人的感觉这么不好,我不由得嘟哝起来:“这种安排倒是头一次听说……”
采莲女一边摇船,一边腾出手在空中描绘示意:“那是因为水流的关系,江里东西会顺着河道漂到洲上来,就是你们刚刚过来的那条小河……”
原来我们是在不知不觉间,跟着江上漂来的“东西”一起来到雁渡洲的?
我有些担心后怕。冰鳍倒还镇定,不慌不忙地发问:“那些东西不会漂进莲花沼吗?”
年轻女子摇了摇头:“不会的,江上来的东西,漂到河顶头便会停住,所以人们就在那里修起一座庵堂,为往生者祈祷。”
就是那座小庙吧……我再度转头望去——火巷似的小河抵达它门前阶下,便分成了‘丫’字型,自展翅般的两座小石桥下通过,分别流向莲花沼和磨墨沼。
此刻从这里已经看不到小桥了,只见一点微弱的灯光从小庵侧窗里透射出来,那也许是为往生者祈求冥福的长明灯吧。
“其实……好像并蒂莲一样呢……”冰鳍忽然低声自语。
“真巧被你猜着了。”采莲女渐渐与我们熟稔起来,语气也亲切俏皮了很多,“就因为这缘故,那座庵堂才叫做‘并蒂庵’的。对普通的南家人来说那可是禁地,不过我就是在庵里长大,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伴……”
就在这时,船身微微一漾,像是被一只坚韧有力的手拿捏着推开,摇晃了一下随即又拽了回去——原来已经靠岸了。
采莲女便收住话头,起身跳上岸协助我们下船,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站立时绰约的风姿。
她比我和冰鳍高一个头都不止,整个人就像一支简洁而别致的点翠银簪,一举一动不落女子的缠绵琐碎,却也不是男子的鲁莽粗率,彬彬有礼的态度中渗透出一丝微妙的疏远,反倒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待我们上岸,采莲女随即再度登舟操桨:“我去停船,马上就来。你们先往本家宅子那边走,就是柿子树底下最大的那座。”
那株老柿子,就是我们在莲花沼彼岸眺望见的“墨染火焰珊瑚”吧,靠近看高枝上还挂着赤玛瑙珠一样的果实呢。不过树下的本家宅院就没那么华丽了,说起来是洲上最大的,其实也就是格局稍微宽敞一点的石头房子而已。门外的碎石墙也和其他人家的塘泥土墙一样,只到人胸口那么高。
我和冰鳍沿着衰草丛生的小径一路走来,却见整个南家村空空荡荡,许多房舍门面似乎还完好,内部却已悄然颓圮,朽梁碎瓦坍了一地,仿佛在无言地宣告着,这个曾经还算齐整的宗族村庄,正被越来越多的子弟放弃,无可逆转地缓缓走向消亡。
“这里感觉真不好啊……”冰鳍若有所思的放慢了脚步,站定下来。
“就是。”我也跟着他停在路边,“我们快点找到妈妈带她回去,别在这里耽搁了!”
冰鳍似乎想说什么,眉心却微微抽搐了一下。沉默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转向我:“如果想顺利回去,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打断我反驳我。”
“可是……”
“或者你有更好的办法?说出来听听?”
我一下子愣住了,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从现在开始听我的。”不由分说地下了结论,冰鳍拉起我继续前行。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我正要抗议,不曾想前面拐角处枯竹丛后倏地转出两道人影,彼此毫无防备地碰了个正着,两下里都控制不住地惊叫出声来。
定睛看去,却是个有了点年纪的大婶,将穿紫花棉外褂的大肚皮新妇护在身后,摆出要拼命的架势,朝我们凶狠地喝骂着:“滚开,水鬼!”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顿时恼怒起来。
连怀孕的年轻新妇也来帮腔:“从磨墨沼过来的,不是水鬼还能是什么?”
这闭塞的沙洲似乎相当不欢迎外来者,从刚才采莲女的态度中也可以约略感觉到,但这大婶和新妇的反应未免也太夸张了!
“我们明明是从四叶洲……”我还在分辩,大婶却麻利地拣起路边的石头高举在胸口。
她用虚张声势勉强掩饰着慌张和恐惧:“水鬼还花言巧语!整个雁渡洲来去就这么一条路,从四叶洲过来我们怎会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船家送我们从并蒂庵那边的码头上岸,有个……”我突然间意识到忘记问采莲女的名字了,只好勉强解释,“有个姐姐撑船送我们渡过莲花沼……”
“莲花沼?”那新妇一脸茫然。
“果然是从并蒂庵水码头上来的,而且竟然还知道莲花沼!”大婶的腔调都变了,她盯牢我们僵硬地侧过头,几乎是颤抖着吩咐新妇快跑,随即举起石块就要砸过来。
冰鳍连忙拦在我身前:“我们是香川来走亲戚的,好手好脚的哪里像水鬼?你们还讲不讲理啊!”
也不知道那句话让她放松了警惕,大婶举着石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上下端详了我们一番,狐疑地嘟哝了一句:“香……川?”
我和冰鳍同时点了点头。
她慢慢眯起眼睛:“既然从香川来,那是走哪门子的亲戚啊?”
“我们来找……”我刚开口就被冰鳍拦住了,他从容地说道:“我们是跟‘南薰’一道儿的。”
大婶和新妇同时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随即用有些不稳的语调问道:“南薰?你们……是南薰什么人?”
“她在吗?”冰鳍并不回答,反而反问。
“在,当然在!”大婶侧身让出通往本家大宅的道路,“她跟咱们一大帮子亲戚一起,都聚在我家里呢。天这么冷,也别呆在外面了,进屋再慢慢说吧。”
本家宅院内人意外的多,从门房到正屋没几步远,我和冰鳍已经和两三个匆匆赶来的妇女打过照面了,她们像是兴冲冲赶来会亲戚的,可遮遮掩掩地投来的窥伺目光,却掺杂着硌人的戒备与防范。
穿过衣服晾得好像迷宫一样的天井,来到并不那么宽敞的堂屋里,只见几位老人带着孙辈,东一簇西一簇,自然分成四五家坐定。在那位大婶的带领下,我和冰鳍就像穿过苍耳丛一样,越过众人慢慢走到屋子中央,在陈旧的石台面圆桌旁落坐时,浑身已挂满莫名其妙的敌意。
这大宅屋檐低矮,采光不是太好,沾满油灰的旧电线从梁上垂吊下一盏白炽灯,天还很早便不得不打开,可微弱光线反倒映得室内昏暗异常。
这里黑灯瞎火清锅冷灶的,也不像请客聚会什么的样子呀?
凳子还没坐热,大婶便开腔自报家门了——原来她是南家当家的妻子,这座大宅的女主人,怀孕的新妇是她的儿媳。介绍完自己,她便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们呢,是南薰她什么人?”
这腔调让人反感——她不问名姓、不问来意,也不叫妈妈出来相见,劈口第一句话就盘查来历,敢情我们倒是来受审的了。
见我们沉下脸不答话,南家大婶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连忙陪着笑补充道:“这里坐的远近都算南薰的亲戚,我是她婶娘。”
这句相同的话勾起了我的记忆,没错——三天前从电话里传来的,的确是这客套而疏远的初老女声。
堂屋里的人早沉不住气了,蝇鸣似的骚动已发酵膨胀,搅乱了沉闷的空气。
我刚要开口,却被冰鳍轻轻按住手背。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南薰的儿子,这位是我堂姐。”
“冰鳍!”我惊愕地低喊他的名字——怎么会冒出“堂姐”这个称呼!
为了迷惑和震慑彼岸的“家伙们”,祖父一直禁止我和冰鳍以姐弟相称,只能彼此呼唤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这本来是早已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冰鳍会忘了规矩,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处境里,贸然说出如此不谨慎的话。
更何况“南薰”的孩子,是我才对!
冰鳍用目光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答应过要听他的,于是只能安静下来,看着他直视着南婶,一字字的发问:“我妈妈呢?她在哪里?”
“她……”南婶的眼光微微一瞬,“正忙着准备赛神的事情呢,从前她一直跟着姑子阿婆,很多关门过节只有她记得了。”
难怪大宅里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急匆匆忙乱乱的样子,原来是要举行“莲花娘子”的迎神赛会了,渡我们过莲花沼的采莲女只怕也是候选人之一。
“你们从前几天开始,三番两次打电话到我们家来找人,就是为了这个?”冰鳍有些讶异地问道。
“可不是,在我们洲上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之前你们怎么从没有音讯?难道这是我妈妈离开之后,你们举行的第一次赛神吗?”
“啊……是啊……”南婶回答得有些勉强,她避重就轻地转开了话头,“再说南薰嫁到城里去了,我们穷亲戚没事哪好意思叨扰她!”
把人说的好像很势利无情一样,亏妈妈还一听到是雁渡洲的电话,就想也没想地赶过来了呢!我忿忿地嘟哝了一句:“有什么急事要现在赛神啊?明明不是采莲季节,荷花荷叶都枯了,唱莲歌也没气氛吧……”
冰鳍冷笑一声转向我,故意大声说道:“我看他们也没有要唱歌的心思,一个个忙得像丢了什么宝贝正在找似的。”
南家新妇沉不住气了,在一旁讥讽道:“看不出来,你们知道的还真不少!”
“糊涂。南薰的小孩,知道的怎么会比你这个才从别处嫁过来的人少?”媳妇的话无疑给南婶解了围,她故意嗔笑着,转身扬声吩咐起来,“还不看茶,让小哥儿小姐姐干坐着。”
两三个主妇连忙应承着赶去后灶。看这情形,洲上人家应该都聚集到这大宅里来了,如今村民迁走祭典冷落也是必然的,可眼前忙碌的是妇人,枯坐的是老弱,自从上岸开始,我们就连一个青壮年男人都没有碰到过!
转眼看向天井,那里晾晒的衣服里却各色俱全,显然属于完整的大家庭。
没来由的如芒在背,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一路上都不见男人劳作的身影,眼看快到收工的时候,不仅没人回来,老弱妇孺们也毫无做晚饭的意思,似乎在干等着一样。
或者……他们不是不忙着做饭,而是根本没有人想吃饭,没有人需要吃饭……
模模糊糊地,我觉察到这个沙洲,这个村落,的确偏离了日常的旋律,然而此刻鸣响的,却也不是那井然有序但热火朝天的祭典前奏,反倒更像突然遭遇某种变故,一时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紊乱音符……
片刻之后,主妇们随便地端着半温的茶水和几块冷掉的芡实糕走了过来,疏慢的待客之道更加重了我的怀疑,可一边的冰鳍却浑然不觉地端起杯子。
我转过头正要提醒,却见他的茶盏底有什么东西蠕蠕地动着:泥块似的表面上凸起一个个粗砺的疙瘩,钝形三角的前端,灼灼地亮着一对小火球——杯里蜷伏的,竟是一只漆黑的小蟾蜍,红眼睛还在发着光!
惊叫脱口而出,我翻手拍掉他的茶杯。
可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泼洒的茶水和破碎的瓷片飞溅到半空中,一瞬间全都化成红色眼睛的小蟾蜍!它们蹦跳着分裂疯长,越来越大,越聚越多,霎时散布向堂屋的每一个角落。
“不能呆在这里!”我反射性地跳起来,一把将冰鳍从凳子上拽起来,直奔向干净的地方。
“别让他们跑了!”一瞬间的怔神后,南家人陡然发出这样的呼喊,那些妇女和老人瞬间换了一张脸,他们就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胡乱踩踏着满地红眼蟾蜍直扑上来,反应快的小孩急忙赶去关院门,动作慢点的则气势汹汹地拦在我们去路中央。
他们这样如临大敌,是以为我们要逃跑?可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或者,他们心里一直暗暗提防着我们逃跑,所以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难道是因为他们正盘算着什么会让我们逃跑,同时又绝不能让我们逃掉的事情!
“留着南薰的儿子,别让那丫头出去乱说话!”这一刻,南婶冷冷的“封口令”无比清晰的飘进耳内。
众人显然以她马首是瞻,他们应声朝我直扑过来,有个老大爷竟不顾一切地掇起条凳朝狠狠砸向我,看那疯狂的狠劲,根本是要置人于死地!
幸亏冰鳍眼明手快,猛地撞开下毒手的老人,反手拖着我直奔向院角,奋力将我托上矮墙头,待我反手想拉他上来的时候,一拥而上的南家人已抓住他要朝后拖去。
“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冰鳍奋力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将我推出墙外。
在曲折的陌生村路上跌跌撞撞地狂奔,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脚步声。我完全没有方向,只知道一味往荒凉偏僻的地方跑。穿过杂木丛生垃圾遍地的狭窄界巷,直朝着茂密的枯苇丛一头扎进去,我只觉得足底一软连忙收脚——幸亏反应得快,差一点就冲进池沼里去了!
前方已无路可走,身后嘈杂越逼越近,我正惶惑无由进退两难,突然被一股力量猛地拉向一旁,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耳中随即响起门板合拢的声音——我已被拽进了昏暗的室内。
脱口而出的惊叫被微冷的掌心掩住,数步远的门外,杂沓的足音纷乱了一阵后,终于越去越远,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里,浮现出桨橹机轮等杂物的轮廓——原来这里是船具仓库之类的地方。
这时捂住我嘴巴的手才慢慢放开,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清冽声音:“一会儿功夫没见,怎么闹成这样啊?”
借着从门板缝隙里漏进的微弱天光,我看清了在危急时分出手相救的人——那竟是渡过我和冰鳍一程的采莲女。
我正欲松口气,却突然意识到,她也是南家的人!
恰在这时,对方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蓦地一把抓住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不过……你才是南薰的孩子吧!”
瞬间加剧的心跳令胸口一阵麻痹,我反射性地猛推开采莲女,扑到门口夺路想逃,对方却慢条斯理地低笑着:“不听我的话就会被抓住哦,南薰的女儿……”
无所适从的我只能停住动作,缓缓回过头来:“你……为什么知道我是……”
“是啊……为什么会知道呢?”这当口采莲女还有闲情逸致卖关子,“我记得喊南薰‘妈妈’的,可不是男孩子哟。”
“难道那个电话,是你打的?”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早先接到的那个雁渡洲打来的电话,听筒那头询问妈妈在不在家的,不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声音嘛!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我试探着发问。
对方的笑容依然没有改变:“我是青鹭,南薰的小孩。”
“我不叫南薰的小孩,我叫……”
“‘火翼’对不对,我听那个叫‘冰鳍’的喊过。”采莲女青鹭的眼神一瞬间冷冽起来,“不过,我可没有帮你们。你们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搅局而已。”
眼前究竟是敌是友?我彻底糊涂了:“搅局?是怕我们打扰赛神,影响你成为‘莲花娘子’吗?
青鹭慢慢地低下头,发出嘲讽的轻笑:“你真以为有赛神?‘莲花娘子’只是暂时不见而已,根本没有举行迎神赛会的必要。”
“难怪冰鳍说南家人都像是在找什么的样子!”我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可‘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莲花娘子’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为了去寻找自己的幸福。”青鹭选择了最精简的表达,“可是听不到她的歌声,沼神就会苏醒——他已经把南家的男丁全都吞下去了。”
这才是“莲花娘子”的真正作用,也是南家妇孺的行动张皇怪异的真正原因吧——我在本家大宅明明看到有男人的衣服,但整座沙洲上却完全不见青壮年劳力的身影,原来他们已经被饥饿而狂暴的沼神吞掉了!
“可他们抓住冰鳍又有什么用,冰鳍又不会唱歌?”
“因为血缘。”青鹭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他们以为那孩子有南薰的血缘。如果不能及时找到‘莲花娘子’,那他们至少还有一件砝码,说不定可以换回自家男人……”
“等一等!”我慌忙打断她的话,“我妈妈的血缘?”
“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吗?”青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南薰做过‘莲花娘子’。自从能唱歌开始,她就是赛会的头名,可以说所有‘莲花娘子’中担任时间最长、也最得沼神欢心的一位就是她!”
原来妈妈并不仅仅是姑子阿婆抚养长大的孤儿,她甚至还曾经是“莲花娘子”!难怪歌声能一下子吸引住爸爸。可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提起过半个字,也没展露出半点过人的歌喉?
不过现在可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我悬心冰鳍的安危:“可冰鳍根本就不是,他们要怎么换!”
“你说……怎么换呢……”青鹭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看来南家人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怎么办?有谁、有谁能将我们从这个危局中解救出来?
“对了!妈妈……”混乱中我终于想起还有这个依靠,“妈妈不是还在南家吗,我、我去找她……”
“还不明白吗!”青鹭一把抓住我肩头,用力摇晃了几下,“南薰根本不在这里,她今天没有来过雁渡洲。”
“你……你说什么?”接二连三的事实冲击下,我的大脑几乎停摆了,“南婶说妈妈在大宅里啊!”
“南婶的话你也信?要把送上门的代替品骗到手里,说破天她也愿意啊!”青鹭低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你想想看,如果曾经的‘莲花娘子’还在,南家何必还要执著于她的代替品?”
“可是妈妈早上的确是接到雁渡洲的电话,才急着出门的啊!”
“你听过那个电话吗?你知道是谁打来的吗?你查号码确定过吗?”
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我惟有摇头的份:“可妈妈赶着出门,很着急的样子啊,为‘回娘家’的事,她前几天还和爸爸吵架来着……”
青鹭走近我,一手撑着门框冷笑起来:“看见妈妈出门,就想当然地认为她一定是去了雁渡洲,不仅自己急着自投罗网,还带累一心保护你的亲人。这样的傻瓜,居然是南薰的女儿……”
原来妈妈的目的地根本就不是雁渡洲,是过于在意这件事的我,陷入的思维定势造成了错觉,到头来把自己和冰鳍都卷进了难以挣脱的漩涡之中!
“逃走的‘莲花娘子’太过分了,她不知道这样别人多惨吗?都是她害的,自私的家伙!”我满腔激怒无处发泄,终于忍无可忍的咒骂起来。
“到这个时候你还迁怒别人?”青鹭嫌恶地皱起眉头,“她怎么知道你们会来?她有什么错?不愿意再被南家利用,去追寻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
“可是这样害了大家啊!”我嗫嚅着强词夺理。
“‘大家’是什么?”青鹭收回了手,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审视着我,“或者你觉得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就可以任由一个无辜者无限度地做出牺牲?”
“可是……”
“那你就让冰鳍牺牲吧。反正他的牺牲对包括你在内的‘大家’都有好处!”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我本来就已经心乱如麻,再被青鹭针针见血的讽刺着,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而随着眼泪一起涌出的,还有迷惘和慌乱。
这一刹那,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莲花娘子’?”
“你是傻的吗?”青鹭露出哭笑不得的讥讽表情。
倘若她不是,又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地替“莲花娘子”说话?“莲花娘子”是她什么人?
对了!青鹭曾经说过,她生长在南家的禁地,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伴,难道那个人……
我指着她脱口喊道:“你的同伴才是‘莲花娘子’!”
“这里是水边,你大喊大叫会吵醒沼神哦。”青鹭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端妍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个细节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果然没错!我反手一把抓住她,就向门外扯:“我不管,你跟我去南家换冰鳍……”
“南家人能拿我怎样?连我能去的地方他们都去不了!”青鹭说得轻描淡写,可挥动手臂甩开我的动作却那么激烈绝然。
我整个人一下子撞到船库门板上,门闩不堪重负地崩开了。踉跄着前冲了好几步,我还是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与此同时,一声尖厉的惊叫响在耳边,抬起头,迎面就撞见一片可怖的血红……
时间凝滞住了,随着我的视线慢慢升高,我看见瓮一样臃肿的腹部,罩着灰暗的紫花棉外褂,底摆上赫然凝滞着一片黏浊的血迹……
“怎么了!”这是南婶的声音,她甚至顾不上突然出现的我,惊恐地呼喊着直奔过来,狠狠掀开我扶住前方的人。
此起彼伏的惊呼和疑问里,我终于弄清了眼前的状况——这不是南家大宅吗?斜前方的堂屋内,老弱妇孺正按住被困了手脚堵住嘴,却还拼命挣扎的冰鳍,有的往他身上套奇怪的红黄色大袖衣服,有的撩起他的前发,潦草地往额头上涂抹些什么。
简直是讽刺——原来不认识路的我,兜了一圈竟然反转回来,居然躲进了南家的仓库!
而我摔出门的时候,南家新妇可能是听到船具仓库里有响动,刚好凑过来察看,正好一头碰上!
那新妇虽没有跌倒,但脸色苍白的她护着肚子,张惶无措地瞠视着胸腹间那一团刺眼的血痕……
“撞到你了吗?孩子呢?孩子怎么样了!”南婶连腔调都变了。
“没……没事……不……”南家新妇更加语无伦次,不过听起来却并不是痛苦,而是受到惊吓的茫然,“这个血一样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啊……”
她边说边颤抖着抬头四顾,就在这一刹那,一团黑影蓦地砸中她肩头,就像院墙外柿子树的果实跌烂了那样,啪的一声迸溅成一滩粘腻的浆液。
随即第二团,第三团,不过并非从树梢掉落,而是从背后直接飞射到面前,就在它坠地的瞬间我看清了——那是火红眼睛的蟾蜍,那裂开的大嘴样子,仿佛正露出恶意的嘲讽笑容……
眨眼间,无数蟾蜍从我身后的仓库里决堤似的倾巢而出,劈头盖脸地打在呆若木鸡的南家人的身上,随即摔散成一片片通红的浊泥。
“这些……是沼神的使者吗?”
“肯定是沼神发怒了!”
哀号声刚爆发出来,就被泥浆淤塞住,大宅里顿时乱成一团,曾经对茶杯碎片化成的红眼蟾蜍视若无睹的人们,此刻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逃都来不及,转瞬间整个天井都被红泥浆填满,表面上还沉浮蠕动着蟾蜍的残肢。通往门外的道路片刻便湮没无踪。渐渐的,人们连脚都不能踩稳地面,泥流像涨水般,眨眼工夫就堆到腰间、漫到胸口,眼看着要没到下巴,堂屋里有人已经攀到家具上将孩子举过头顶,更多人则深陷泥污之中,绝望地左冲右突。
我蹚着污泥竭力摸索向冰鳍身边,可再这样下去,别说救他出去了,连自己也会被淹没窒息的!
——“阿薰要回娘家的话,那一定是发生不得了的大事了……”
——“很好,那我也来帮帮火翼吧。”
这一刻,祖父的话音穿越了十几年的光阴,轰然响在我混乱的脑海。他说过要帮我的,而现在正是我遇到危机,无法独立解决的时候!
那个时候,祖父蘸着砚水,在我手心画下过守护的图案。他说只要我还能记起画的是什么,就能一定能保护妈妈。
可他究竟画了什么?
蜿蜿蜒蜒地,究竟画了什么……
必须想起来,在此时此刻此般情况下,能帮助我们赶走这些精怪的究竟是什么……
对了,是蛇!
祖父在我掌心画的正是蟾蜍的天敌——蛇!
我猛地张开五指,空无一物掌心瞬间凝起一片半胶质状的蛇形水纹,这层浅浅的痕迹波动着,闪射出湛蓝色的光芒。刹那间,如薄刃切开浓腻的泥浆,原本粘连在一起的浊泥倏地还原为无数大大小小的红眼蟾蜍,蹦跳四散,以不可思议的高速,霎时蹿得干干净净,甚至都没有在人们衣服上留下一点污损。
在回头看时,船库朝向池沼的那扇门洞开着,早已不见了青鹭的踪影。
“妖法……她会妖法!”南家人惊恐地指向我,逡巡着不敢靠近。
我瞅准这机会冲向冰鳍,却不想南婶竟毫不畏惧地扑过来,一把揪住我前襟:“妖法?我才不怕什么妖法,没时间等了!我的丈夫,儿子都在沼神那里,就算我中了妖术化成了灰,也要换我的人回来!”
被她不顾一切的狂气鼓动,南家的老弱妇孺们也忘记了恐惧,再度亢奋地逼近,我连忙大喊:“就算抓住冰鳍也没用,既然你们要的是‘莲花娘子’,那我来帮你们把她找回来!”
南家新妇失声惊问:“你知道‘莲花娘子’是……”
“住口!”南婶断然喝止,她目光灼灼地逼近我,“你要找‘莲花娘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小丫头?”
“因为‘莲花娘子’逃走了,没有她唱歌,沼神才会醒过来吃掉洲上的男人对不对?”
“你果然知道的不少……我简直怀疑你才是南薰的小孩!”南婶的手指加重了力道。
“我的确是南薰的小孩。你会相信吗?你敢相信吗?”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再害怕了,“不想找到‘莲花娘子’的话,你尽可以把我和冰鳍全都献给沼神。”
“可你找得到‘莲花娘子’么?我们这么多人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你一个外来的……”
“你们去过并蒂庵吗?”
这话一出口,南家人统统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果然是他们的禁地。
“你是说她躲在并蒂庵?你……要去并蒂庵里找?”南婶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信的微妙试探。
“知道你们进不去。我从并蒂庵里把莲花娘子请出来,你们的人就可以带她走了吧。”我说着,指向支支吾吾好像急切地要讲什么的冰鳍,“到时候,你们得把他还给我!”
南婶着力掩藏她的迷惑和窃喜:“好!就给你一次机会。但是你记住——必须在天黑以前,否则就不要怪我们无情了!”
最终南家选择了两个健壮能干的妇人与我同行,一来可以摇船,二来我“说服”莲花娘子的时候,她们在门外也好有个“照应”。
刚乘上摇荡的莲船,它就已在惯于操舟荡桨的双手之下,箭一般的脱离了岸边迷宫似的苇丛。远远的,跨江大桥的剪影已越来越淡,近处的桥塔岿然屹立,另一端的则被渐渐弥漫起来的缥缈雾气包围,恍惚间就像随时都会消失在半空中一样——云霭的小小魔法,可以轻易在瞬息间抹杀千万人的辛苦劳作。
可我来不及多看,因为小船离开芦苇迷阵,却没有驶入那如镜面般明净的水域,眼前展开的是一片空无一物的浊白,迷离不清的视野内缭绕着丝丝水汽,似乎还在像呼吸般一张一翕。
走错了?这里不是我们来时的莲花沼,而是沉睡着沼神的磨墨沼!
四下一无所见,我本能地低下头。和池面上朦胧不清烟雾蒸腾不同,沼底的一切看起来竟无比通透明晰:无法判断深浅的水面之下,一团漆黑的暗影蜷缩着,那不是泥土或是石块,而是某种动物柔韧的轮廓——
一只巨大无比的漆黑蟾蜍!
占据南家大宅堂屋的,那些浊泥所化的红眼蟾蜍扩大无数倍,就是我此刻所见的怪物。
就在这一瞥之间,我的注视已被它捕捉到了——那硕大的躯体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突出的三角形阔嘴后方,陡然漏出一线红光。
它正在睁开眼睛,就像温峤在牛渚水滨点燃通天犀角让异类现形一样,这巨怪将要被“燃犀”的光芒唤醒了!
我连忙张开掌心,当年祖父画的蛇形护符再度游走起氤氲光晕,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水分已被渐渐蒸发掉的关系,明亮程度明显微弱了。还好蟾蜍眼的红线还是像缝合般,一点点慢慢收短渐渐消失。
“怎么了?下面有什么吗?”船妇们感觉到不对,彼此交换着紧张的眼神,俯身看去。
“别往下看!”我尽可能压低声音急忙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沼神啊!”两位妇人异口同声地惊呼着,拼了命地划桨。这样张皇吵闹非但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会再吵醒那怪物的!
这里不能久留!我连忙寻找并蒂庵的所在,可四周一片浓雾,别说是目的地,连片刻前驶离的沼岸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慌张根本无济于事,必须找到正确的方向,迷离雾障中有什么可以指引这小小的航船呢?
必须找到那航标——必须静下心来,相信它的存在;必须静下心来,找到这个存在……
我看见一点金钉,穿透白雾的纱縠。
前方隐约的,氤氲开一星微暖的薄明,微渺但却确切,与其说是我看见,还不如说是随着我强烈的念头而亮起。
——那是灯光!渡过莲花沼时,我看见过点亮在并蒂庵里的,供奉给往生者的长明灯光!
此时此地,这样的幽微灯影,正是指引我们脱离危险的路标。
“有灯光!朝那里划!”我指向隐藏在浓雾后的并蒂庵。
虽然嘟哝着“在哪里啊”,但船妇们还是听我的话掉转方向。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一阵泼喇水响,我反射性地回头看去,却见船尾隆起一座漆黑的小山包,山前两侧还亮着酱缸大小的红光!
——原来沼神根本就没有退却,它一直悄无声息地紧紧尾随在我们身后,伺机作最后的一击。
“在哪里?灯光到底在哪里!”船妇们发疯似的尖叫着——究竟是被什么蒙蔽了眼睛?明明这灯光已近在咫尺!
“快一点!就要到了!”我的指示对她们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眼看着庵堂的轮廓已在眼前浮现,可沼神已经缓慢而悠然地张开大嘴,看不见粉红色的口腔,只有深不见底翻滚不已的漆黑泥浆……
我连忙转身再度摊开手心,可能是害怕柔软的要害暴露在天敌面前,不等蛇形的光纹出现,那大蟾蜍就像呛到似的猛地合上嘴,这动作带起的水流,恰好将小船迅速推送向前方!
一瞬间并蒂庵门口的石阶触手可及,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协调度,竟一下子腾身跳上岸边石阶,就在回头呼唤那两个妇人的一刻,发现遭到愚弄而恼羞成怒的怪物已经赶上来,一张口把她们连采莲船一起给整吞了下去。
人类……就在眼前被活生生的吞噬掉了!
我几乎是坐在地上,后退着一步步蹭上台阶的。那怪物蟾蜍不知为何没法跟上岸来。可它一点也不焦急,半没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红眼,看好戏似的静静凝视着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踉跄着起身,仓皇奔向庵堂,一头撞进大门忙不迭地反身锁上。
还没站稳,就听有人劈口问道:“是谁?”
一瞬间本能地放下心来。因为那是和这种危境完全不搭调不相衬的,毫无紧张感和威胁力的娇脆的少女声音。
抬头看去,一抹艳丽的夕光映入眼中。
那是一袭窄袖丰裙的砑光杏红衣衫,似乎过于宽大了,令我一下子没注意到它穿在戴翠花钿子的双髻少女身上。那少女身量还很娇小,脸上却按照旧俗涂了厚厚的白粉,点着鲜红的唇心。上梳的前发下绘着一朵绚丽的莲花宫黄,几乎遮去了整片额头。
少女满不在乎地高踞于神案之上,也许觉得突然闯进来是同龄人没什么威胁吧,她看了我一会儿便扬起头,悠然地荡着双脚,仿佛正坐在歪斜的老树枝干上,百无聊赖地眺望远方。
然而我却不能抱持同样宽闲眺望的心情,因为已经知道真相了……
“难道……你是在等谁来接你吗?”这一刻,我脱口而出。竟然表达得这么熟不拘礼,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这少女就是青鹭的青梅竹马,那个为“寻找幸福”而逃走的“莲花娘子”吧,因为她的打扮,根本就是刚刚南家人强迫冰鳍穿上的服饰的整齐版。
少女楞住了,也许此时此刻,她的脸上正飞红一片,不过浓妆却遮盖了这鲜活的羞涩。她优柔地垂下颈项:“我……才没有在等他。”
这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可依然不能解开所有谜团:“那你躲在并蒂庵干什么!”
“并蒂庵?”莲花少女一下子抬起头来,浓绘的眉头困惑地蹙紧了,“这里……是并蒂庵?”
“当然啊!”我有些沉不住气了,为什么这个洲上的人说话总是颠三倒四、不着要点,“这里就是分隔莲花沼和磨墨沼的并蒂庵嘛!”
“磨墨沼?”莲花少女的语气更加惊愕了,“什么磨墨沼?雁渡洲上只有莲花沼啊?”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遇到南家婆媳的时候,她们就曾对莲花沼的存在发表过异议,可现在“莲花娘子”却否定了磨墨沼的存在!
可无论是莲花沼还是磨墨沼,我都亲身渡过,甚至还被沼神追逐。
“明明说莲花沼是生活来源,磨墨沼是处理尸体的地方,并蒂庵就建在两者间的水道入口,用来截停处理江上漂浮物……”
少女茫然地看着我:“你听谁说的?我来告诉你——江上的也好,洲上的也好,万物终究会回到这莲花沼里,那是我们的田地,也是我们的墓场。”
越来越超出理解范围了,雁渡洲上所有的人都各执一词,难道就没有所谓的真相吗?那我……到底应该该相信谁!
“你说的和青鹭完全不一样!”我再也不能忍耐这言人人殊的状况了。
“青鹭是谁?”
“青鹭不是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伙伴吗?”我几乎要崩溃了,“你到底是不是‘莲花娘子’,是不是南家人?”
“我是‘莲花娘子’,但不是南家人。”片刻的沉默后,少女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所谓的同伴:沼神的东西是没有同伴的。”
我反射性地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重复着:“沼神的……东西?‘莲花娘子’不是用歌声去安抚沼神让他沉睡的么……”
“你不知道‘莲花娘子’是什么吗?”少女轻盈地跳下供案,曳着裙裾飘舞似的走近我,“最初那位莲花娘子就是祭品啊!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大家的生路。”
可妈妈也做过“莲花娘子”啊?我将信将疑:“以后那么多的‘莲花娘子’都是吗?”
“并不是人人都是祭品。”少女摇了摇头,“我听当家阿叔说……”
——沼神的领域中的所有赐予,都是最初的莲花娘子牺牲自己换来的,歌声便是人与神之间的契约和明证。继任者只要不断咏唱着,维持这份平安就可以了。可是随着南家人口越来越多,雁渡洲也越来越贫瘠,那一池荷藕的收成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供给大家的生活了。
“当家阿叔一直这样教我,说我必须报答南家的养育之恩,要学第一任‘莲花娘子’。所以我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唱的是什么,你说那是抚慰沼神的安眠曲,但我觉得那是总有一天会呼唤他到来的献祭歌。”
“凭什么!他们这群大人有手有脚,凭什么要你去牺牲?”我忍无可忍地怒斥起来。
莲花少女很自然地抬起手拍拍我的脑袋,低声安慰起来:“我是无所谓的。南家人抚养我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已经很仁义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小孩,只知道我们家的船翻了,就只剩我一个活着漂到并蒂庵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
说到这里,她慢慢的低下头,可是声音却依然那么平静:“我的命是沼神给的,所以还给沼神也很正常,更何况还能让全村人过上好日子……”
尽量控制着,我才能勉强以平稳的语调发问:“那你……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少女淡然的声音里,第一次混合进惴惴不安和暗暗欣喜:“那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他说天黑以后来接我,一起离开雁渡洲……”
“你就是在等他来接你吗?到底想怎样,是跟他走还是留下!”
“我怎么能跟他走呢?他只是在迎神赛会上听过我唱莲歌而已,就说要许我一生幸福,我怎么敢相信他。”莲花少女终于抬起头,那目光却越过我,落向未知之处,“但是,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我的任务是在天黑以前带她回南家,无论用什么手段。可是必须带她走吗?已经接受了被当作祭品的命运,却因为甜蜜的期待和不安暂时藏身在这里,只等完成最后的小小心愿而已,我应该带这样的少女走吗?
青鹭说的没有错——“大家”是什么,只是靠汲取牺牲“莲花娘子”所获得的利益,暂时乌合在一起的人群而已。
我怎么能给南家人这样的允诺,把一位有可能获得幸福的少女推上死路?
可是冰鳍怎么办?懊悔也没有用,一步错步步错,还没弄清状况就贸然蹚进浑水的我,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对任何一步!
既然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那就让我一个人来结束——
这样想着,我转身向门外跑,手臂却被人一把揪紧,回头看去,却是莲花少女拉住我。真不愧是打桨操船的好手,她劲儿还真是不小,我一时竟无法挣脱。
“你要去哪里?”莲花少女迷惑地看着我,黛眉梢头竟挂着一丝没来由的关切。
我用力甩动手臂:“你就别管我了!青鹭说为了所谓的‘大家’,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是不对的,所以让我去摆平就是了!”
虽然还有一丝挥不散茫然,莲花娘子抓住我的动作却那么执拗:“不行,我不让你去!”
这一刻我意识到,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感觉……被自己忽略了……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这感觉,实在太过微妙……
“为……什么……”我的声音没来由地哽咽艰涩起来。
——明明慌乱,但却莫名的安心,明明应该戒备,却莫名的感到温暖……
“我也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就是不能让你去。”少女也无法给我答案,伴着她有些任性的话语,我突然间被温暖的拥抱包围了……
小小的身躯,却好像能无边无际的铺展开来,阻隔外界一切黑暗和风雨。
她明明还没有我高啊……
我转身低下头,看着那浓妆的面孔,近乎无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抹去了莲花少女眉额间那一片粉黛宫黄。
“你在等谁?”再一次,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再度如此发问,莲花少女仰视着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应该和他走的。”我想要微笑,但是眼眶的灼热却让我不能够牵动嘴角。
“为什么?”莲花少女不解但却心疼地抬手轻抚着我的面颊,留下一抹潮湿的温热。
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吗——妈妈?
你看,我就明白,即使你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变得这么小,我都能明白。
即使前面弄错了这么多步,但这一步我确定而明白。所以也会让你“明白”的,妈妈!
——因为,这是命运啊……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
一瞬间,暴烈的飓风冲开了并蒂庵的大门。
我反射性地将退变成少女的妈妈护到身后,却只见实体化的黑暗似强风迎面而来。
在这暗潮中,并蒂庵正一点点地分解崩散,如同废墟被砂风啃噬殆尽的过程,无限加速在这几秒内完成。
眨眼间,我和妈妈就已经站立在一片虚无的漆黑之中。莲花沼也好磨墨沼也好,全都在这片幽暗里隐匿了踪迹。
并不是黑夜——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状况并不是单纯的深夜或暗影,仿佛此地是一个孤立的、与世隔绝的世界。照亮视野的,惟有远在天际的一抹月影般的淡青微光……
是月亮要升起来了吗?
不,那不是月光,是莲船船首的风灯,仿佛只是转瞬之间,这艘轻舟就已跨越无边暗海而近在眼前,照亮沉沉水面的晶明,如同铺展开的与初冬天空同色的鹭羽。
提灯人修长而凛然,如同银簪一般的身姿,被鲜锐地映照出来——那是青鹭,灯影下她的容颜洁白到近乎透明。
“青鹭!”我脱口惊呼。
这个骗子,她明明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妈妈根本就没有来过雁渡洲!
“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船在数步之外停住,青鹭慢慢放下高举过头顶的风灯,“如果不是火翼你,我只怕永远都找不到这里,所以那时候南家人如果对你不利可就糟糕了。”
所以她才会“救”我,还故意留下找到所谓“莲花娘子”的线索作为砝码,好让我能和南家人谈判并利用他们的力量。
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并蒂庵这么明显的地方青鹭会找不到呢,她不就在这里长大吗?更何况刚上雁渡洲的时候,我和冰鳍还看见她在庵堂一侧的石桥下徘徊啊?
“你不仅骗我,还一直在利用我?”我咬牙切齿地质问。
“我的确在利用你找阿薰,但不能完全说在骗你啦。”青鹭轻描淡写地卸除了我的敌意,“还记得吗?我渡你们过莲花沼的时候,曾经说过有一个青梅竹马的伙伴?现在告诉你,那个伙伴的名字,叫做‘南薰’。”
此时此刻这样的话语,根本就是青鹭对我的嘲弄!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啊?”少女化的妈妈平静而坦率地质问道。
妈妈提起往事时,也一直都说她“孤零零一个人”,被姑子阿婆抚养长大,从来就没有提起过有“青鹭”这个同伴!这个人究竟是谁,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青鹭仿佛才意识到妈妈的存在,她撇开我朝向我身后:“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偏偏今天回来?你在这里,要我怎么能放开手脚,痛快地消灭掉雁渡洲上的所有人类!”
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在我四周,砖石梁柱再度聚集组合,曾经崩塌消散的并蒂庵又一次恢复挺立起来,然而时间之流却像是骤然被冻结一样,这还原的过程在半途蓦地凝注,破坏与重建的力量霎时胶着在一起,霎时间临界均衡。
“阿薰你造出结界保护自己,不让南家人接近也就算了,为什么把我也隔绝在外,这里明明一直是我们两个人的!”举着风灯的青鹭咬紧牙关。
难怪南家人找不到“莲花娘子”,青鹭找不到“南薰”;难怪在无边迷雾中,南家妇人根本看见这庵堂的灯影,难怪只有我能毫不费力地接近这无迹可寻的禁闭空间——原来这并蒂庵,是妈妈“造”出来的结界,从一开始就只有我看得到!
奋力对抗着拆解的力量,妈妈焦急地呼喊着:“你到底是谁?你想怎样!”
这句话令青鹭发出自嘲的低笑:“我是谁?你已经忘记了么,阿薰……明明我一直陪伴着你。”
“陪伴……我?”少女化的妈妈困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我是你的父母亲人,你的姐妹兄弟,你的友朋伙伴,我是唯一一个不会利用你背叛你的人!”
“唯一……一个吗?”
“对,唯一。所以跟那个人走是错的。”来不及作出反应,烈风一样的语句已经从青鹭嘴里呼啸而出,“不必等他,不要跟他走,那个人根本不能给你幸福。”
“不!不是这样!相信我,一定会幸福的!”我慌忙指天划地地反驳着。
“证据呢?”青鹭说得那么淡然,却一下子击溃了我的虚张声势。
款款弯下腰,青鹭将风灯放置于水面,匹练似的道路霎时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我们脚下。
轻盈地跳下船落在光之通路上,高挑的青鹭傲岸地扬起下巴:“那个人也是骗子和叛徒——如果幸福的话,阿薰你就不会在这里;如果他能保护你的话,你就不会时隔这么多年,还是被南家当作祭品!”
一瞬间,周遭的黑暗蓦地被破坏性的强光照亮了,无法适应的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待再度睁开时,却看见今早离家时打扮的妈妈,正急匆匆地通过一座长桥走上雁渡洲。
原来妈妈是过桥来到这里的。
难怪我和冰鳍跑到四叶洲渡口,看到的全是些弃置不用的废船,原来各个沙洲间早已建起了通行的便桥!
听不见声音。如同默片投影般,我看见的是不久前发生的真相——妈妈穿过渐渐荒弃的冷清村庄,叩响一扇扇大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她越走越远,绕过本家大宅,来到了村后的池沼边。
雾气弥漫,那里是沉睡着蟾蜍怪物的,黯恶的磨墨沼。
似乎讶异于眼前所见,妈妈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沿着狭长的水边小径,沿着池边迷宫屏障似的芦苇墙,近乎奔跑地疾速前行,终于来到羹勺形陆地的另一头,踏过那座短而宽的石桥,在掩映于荆榛丛中的石雕小神龛前停下。
小神龛正对着一条曲折水道,从岸上看过去,这高苇夹峙下的小河,就像大宅院的青墙火巷一般。
这小河似曾相识,如果不是它的尽头只有一座神龛、一座石桥,那我简直要把它当成登上雁渡洲时,那段直通并蒂庵和羽翼形双桥的河港了。
似乎觉察到什么异样的动静,站在桥上的妈妈抬手推开遮蔽视野的芦叶……
失去了水草的遮掩,眼前的景象一览无余——三四个男人正在往池沼里倾倒着什么,就在一艘架着传送带,好像长脚水虫般的怪船上。那船舷被满满堆尖的漆黑淤泥压得岌岌可危,倒进水中的正是这不明物。
见行踪被别人发现,男人们面面相觑,随即凶狠的呼喊着什么要跳上岸来,妈妈霎时变了脸色,就在她反射性地发出惊叫返身奔逃的瞬间,污浊的池水中,突然扑出小山般的黑影……
——沼神,也就是那硕大的红眼蟾蜍,似乎回应了前任“莲花娘子”的呼声,蓦地张开巨口,将男人们当作祭品连人带船吞了下去。
闻声赶来的南婶和两三个妇人钻出枯萎的草木丛,恰好目睹这异变,她们发疯似地喧嚷着什么,扑上去揪住妈妈,不顾一切地要将她推向磨墨沼。妈妈根本无力抵抗,一下子跌落向冰冷的池沼,可就在入水的瞬间,她凭空消失了。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隔了好久才战战兢兢地返回,探头探脑地靠近池沼边张望,但黑水是那么平静,平静到让刚刚发生的一切看起来简直像是谎言。
惊恐而惶惑的女人们无法接受这事实,不甘心地沿水滨四下寻觅,渐渐的,消息传遍村中,老弱妇孺,包括那怀孕的新妇都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自始至终,只有那个石雕神龛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从纷乱喧闹,到绝望沉寂。小龛的门扉连接处,浮雕着一朵正面,一朵背面的并蒂莲。
“这才是并蒂庵。”青鹭踏着光波,来到那个石龛幻影的旁边,
确切地说,这石神龛更像路边供奉土地公公的社祠,只是没有神像,也没有香火供奉。整个庵祠用一块完整的石头浮雕而成,仔细看去,它的形状竟与我们刚上雁渡洲时,看到的那座独屋小庙一般无二,只是具体而微。
所以并蒂庵才是南家人“无法进入”的禁地,所以他们听到我要去并蒂庵,妈妈听到自己置身并蒂庵,才会那么难以置信——这本来就不是人类能出入的场所,我正置身于妈妈无意识创造出来,曾经属于她和青鹭两个,如今只存在于她心里的空间。
慢慢地走出我背后,少女化的妈妈一言不发,默默地仰视着面前的青鹭。
“你现在想起我是谁了吗?”青鹭走到哪里,光就延伸到哪里,她越来越接近我和妈妈,也就意味着,妈妈对她的排拒正渐渐撤去。
似乎在寻找到合适的语句表达心中的惊异和迷惑,妈妈皱起眉头审视着对方:“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
“现在你已经见到了。”青鹭的语调急转直下,“所以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了!”
下一秒,并蒂庵的幻象便灰飞烟灭。我看见妈妈已经和青鹭一起,并肩站在了采莲船上。
这就是妈妈的选择吗?
她没有认出我,也没有再等待爸爸,而是选择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异类一起离去!
而我根本不能抗议或阻止,因为脚下的土地在崩坏坍塌——我站在磨墨沼中央,唯一一小块突出的陆地上,而这块土地正在倾斜扭曲……
这哪里是什么土地,分明是沉睡在水底的红眼蟾蜍的额头,它正懒洋洋地伸展着肢体,即将带水而出!
为了不让自己滑跌进水里,我只能伏下身,尽可能贴附在蟾蜍的背脊上。眼睁睁地看着青鹭和妈妈乘上双人采莲船,在一片光芒之中悠游飘浮向远处。
朝着红眼蟾蜍,青鹭扬起手:“走吧!我带你去人类那里,他们从你这里拿走多少,你就可以问他们讨还多少!”
蟾蜍怪物顿时兴奋起来,完全不顾背上还承载着我这个渺小的存在,追着发光的莲船,箭一般地踏水而去。
天的尽头,冷硬的暮云间衔着一角昏聩的落日,一层薄弱的残金铺在泥色的江面上,巍峨的跨江大桥桥塔拖着一束钢索,像微微打开的扇骨那样,将桥面平稳地高高吊起,可是它的彼端却不见对岸,远处的桥身仿佛消失般截然淹没在虚空的野雾里。
这是通向乌有之乡的大桥。而就在那桥塔之下,横陈着那渺小的南家村庄。
转眼间,巨大的泥蟾蜍就冲毁了家家户户的乱石矮墙,闯进宅院中。那些老弱妇孺不知是来不及奔跑,还是连逃亡的本能都忘记了,几乎毫无抵抗地被卷进那怪物泥山般的体内,它的丑恶的身躯随即越来越大……
“沼神!”变了调的呼喊突然在背后响起,我一边勉强维持平衡一边回过头,却只见老柿子树挂满红实的枝桠在浊流中无奈的静默着,而那棵树下,青灰斜顶上,却开放着一朵澄艳的萱花,在黑沉沉的水天间、灰蒙蒙的暮色里看起来分外醒目。
这个方位应该是南家大宅的屋脊吧?是什么,在那里像火焰般鲜活的跃动?
那是飘举的杏色衣袖!
——我没有看错吧?被反捆双手的“妈妈”正被南婶牢牢抓住,根本无法逃脱!
“沼神!你的‘莲花娘子’在这里!快吃掉她放回我的人,沼神!”南婶直着嗓门,朝泥蟾蜍放声大喊。
妈妈明明被青鹭带走了,怎么又会落到南婶手里?
我定睛望去,终于看清,那根本就是被胡乱装饰成“莲花娘子”模样的冰鳍!
不假思索地,我站起身来,瞅准掠过近处的某座屋顶飞身跳起,幸亏抓住突起的檐角才没直接掉进泥浆里,随即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奋力爬上屋顶。
“放开冰鳍,他根本不是祭品,沼神才不会要他!”不等站稳,我就一边放声大喊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想通过各家的屋顶和院墙跑到本家大宅那边去。
“你给我站住,傻瓜!”混乱中听到我的声音,冰鳍挣扎着回过头,失声惊呼,“不要过来!那个根本不是沼神!”
我反射性地站住了——此时此刻,青鹭的莲船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个被我当成“沼神”的巨怪正在我们脚下尽情肆虐,它以泥污构成的身体到处冲撞,所到之处,挥洒散落下的泥浆化成一只只小蟾蜍,它们忙不迭地追逐上去,飞窜而起,再度融入那巨大的肢体中。
“它不是沼神?可我明明看见它睡在磨墨沼下面?”我脱口高喊。
“仔细看,火翼!不要被‘真相’干扰……”冰鳍还没有说完,就被南婶按住脑袋一下子跪坐下去。
这陷入疯狂的妇人死死揪住冰鳍,凄厉的呼喊着:“沼神!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把我的丈夫和儿子还回来,把我的媳妇和孙子还回来!”
然而南婶认定的“沼神”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那浓黑丑恶的背影恣意奔突,并不断膨胀。因为源源不绝的淤泥,正从池水中滚滚涌出,融汇进它的身体。
——雁渡洲上的两个池塘已经混合成一片水域,再也分辨不清是莲花沼还是磨墨沼。
突然间,传来了少年的清澈笑声。就好像午后的操场上,和同伴们一起游戏时坦率纯粹的欢声一样。
那时冰鳍在笑。
“笑什么!你笑什么!”南婶咬牙切齿地揪着杏红衫的领口,狠狠摇晃着。
“召唤呀?”笑声间歇传出的冰鳍的话语,却是那么冰冷,“召唤它啊。明明它是你们自己亲手用江沙造出来的怪物!”
这言语仿佛刺穿自欺欺人谎言的利刃,被它正中要害的南婶,猝然发出令人不忍卒闻的惨痛嚎哭,我反射性地捂住耳朵,就在这时,大朵的萱花突然在眼前飘落下去——南婶竟然把冰鳍推进了浊流之中!
想也没想,我也紧跟着跳了下去……
完全没有落水的感觉,我好像掉进了漫天尘埃里,与其说是迷失在江洲上,还不如说我迷失在风沙呼啸的大漠之中……
我甚至跌在了坚实平坦的地面上。来不及去揉摔痛的膝肘,我挣扎着站起身来,尝试在这莫名其妙的沙尘暴里摸索前进,每走一步,粗糙的沙粒都会跑进口鼻和眼睛里,我只能用衣服包住脑袋,才勉强可以呼吸。
但这也让我发现了风的来路——无边沙尘都是从同一个方向吹过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顶着砂风埋头跋涉。似乎很长,也似乎很短,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隐约浮现出朦胧的影子——
猛一看好像是生了很多长脚的大型水虫似的,扁平的长槽上,胡乱地堆叠缠绕着箱形的船舱和纷乱的传送带。我见过这样的东西——在青鹭的船灯照亮的幻影之中,那艘堆满淤泥的怪船就是这样。只是现在它看起来硕大无朋,简直是一座移动的城堡!
所有的风沙,都是从这座移动城堡中吹出,粗砺的砂尘狂乱飞舞,只有这艘船静寂无声……
昏天黑地间,我陡然瞥见船舷基部有一点亮色在浮动着,虽然被时浓时淡的飞沙干扰,但我还是看出来,那时一袭杏色的长袖裙衫!
是“莲花娘子”?哪一位“莲花娘子”?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幸亏重叠的衣袂被钩住,那个人几乎是挂在船边的——谢天谢地,是冰鳍。
扯下破碎的衣角解开结实的绳结,我的动作从来没这么麻利过。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的冰鳍,迅速用大袖衫蒙头遮挡风沙,随即转动着还有些僵硬的手腕,转身眯起眼睛朝向那“长脚水虫”:“南家的采沙船……”
我一下子不能明白他的意思:“采沙船?南家为什么要采沙?”
“采莲种藕不如采沙倒卖赚得多不是么?”
“可偷采江沙是犯法的!”
“所以才要藏起来,所以才会有泥蟾蜍,所以莲花沼才会变成磨墨沼啊……”
他的话音未落,沙风向是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样突然逆袭,滚滚泥流反扑向采沙船,连我们也被裹挟着朝它飞去,眼前顿时一片昏黑,真相的洪流却随之如同倒带一般袭来……
——南婶失望地放下电话,看着身边抽闷烟的花白头发的男人:“又错了,当家的。找不到南薰,拿什么从沼神那里换回阿水?他是昨天被沼神吞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救了,三叔就他一个儿子啊……”
花白头发的男人就是南家当家阿叔吧,他没好气的吼着:“罗嗦什么,继续打!所有可能的电话都打一遍!我就不相信找不到那妖女!”
南婶叹了口气,再度拨通了电话:“请问南薰在家吗?这里是雁渡洲,我是她的婶娘。”
“南薰?我家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呢,你再想想看?小名叫‘阿薰’的呢?”
“阿薰……”话还没说完,就换了男人的声音“没这个人,你打错了”,电话随即挂断。
这是三天前,我接到的那个电话!
——几个表情麻木的青壮年男子,正驾着采沙船把偷采来的泥沙运回洲上,磨墨沼水早已如柏油般乌黑混浊,死寂地掩盖着沼底的真相。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池面下有什么正蠢蠢而动。
一个守在船舷边发呆的年轻人,看起来最多是高中生的样子,他似乎感到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将头伸出船舷察看,就在这时,还只有一间房屋大小的泥蟾蜍一跃而出,一口咬住他脑袋,众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已被拖去了水底!
面目和那高中生有些相似的中年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扭曲着过早苍老的面孔,一边呼喊着“阿水”,一边不顾一切地要扑下船去,众人惊恐万状地拦住他,拖着他一起逃离了这吃人的湖沼。
这应该是四天前,阿水被吞吃的往事吧……
——“什么!南薰还活着?”南家当家阿叔竖起纠结的浓眉,混合着残忍、阴沉,恐惧和愤怒的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笼罩了他的面孔。
南婶看起来比现在稍微年轻一点,她一边折着衣服,一边叹息着:“只是说也许,去年迁到香川城里的老孃孃,今天来电话说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简直和南薰一模一样,试着叫了一声,那人马上就回头看呢!”
“什么!老孃孃抓住她了吗?”
“没有,人多一下子就走得没影了。”
“没想到这妖女真的还活着!她是怎么逃出去的,我们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南叔咬牙切齿的咒骂着。
南婶连忙宽慰:“你先别急,也许是看错了?”
“错不了!”南叔狠狠地吐了口痰,“我说呢,难怪一切都越来越不对劲了!我们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是谁害的?都是这妖女害的!”
“你也不想想,南薰她怎么逃得掉?是我们亲手把她沉进莲花沼里去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找,如果这妖女还活着,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她回来!”
这是距今多久的往事呢?南叔南婶到底和妈妈有怎样的血海深仇,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我说,还得多少船的沙才够我们迁到香川城里去啊?拖得越久越难……”这时的南婶衣着比现在鲜亮一点,身段也更加灵活。
“再等等吧,先给儿子娶了亲再说,城里花费更大。”南叔的眉头间已隐隐出现了阴郁的皱纹,“况且我是南家一家之长,哪有别人还没走,自己就先走掉的道理。”
“可总往莲花沼里倒江沙,我觉得心里不安。你看沼水都发黑了,莲藕也长不好……毕竟祖宗阴灵还在那里,而且沼神……”
“是莲藕总长不好,我们才去采沙的。”南叔打断她的话,“沼神能有什么不满?我们不是已经献上祭品了吗?”
“可是南薰她的命,本来就是沼神给的啊。我们拿她当祭品不会惹怒沼神吗……”
“住口,别再罗嗦了!”
这是南家还没有娶媳妇之前的往事,妈妈果然是南家献给沼神的祭品,可她又是怎么逃脱的呢,还是妈妈……根本就不曾逃脱……
——“我说……现在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这是南叔和爸爸的年纪差不多大的时候。
“难过也得过啊。”南婶甚至还有几分年轻俏丽,她一边帮四五岁的儿子穿衣服,一边絮絮地说着。
“村上接连死了两三个人,莲藕也没收到多少,是不是沼神有哪里不满意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南婶停住了动作。
“差不多也该是那个妖女把命还给沼神的时候了……”
“你是说南薰?这怎么行,更何况她还是‘莲花娘子’啊!”
“你是外面嫁过来的,懂什么,很久很久以前,头一个莲花娘子就是献给沼神的祭品,不然这里哪来这么一片好湖沼!”
“那……你要把南薰怎么样!”
“我们南家养到她这么大,她不该报答么!”南叔的神色平静而凶残,“况且今天的情形你不是没看到,她和香川来的那个学生眉来眼去,万一跟着他跑了就来不及了!”
南叔他何必这么着急,明明妈妈早已经有为全村人献出生命的觉悟了……
这是十几年前,爸爸跟着祖父来雁渡洲时的往事吧。
——七八月台风季节,风雨渐歇的破晓,并蒂庵前的河港里,传来微弱的啼哭声。
那是睡在一丛浮草上的,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可能是遇到江难渡船倾覆了吧,这婴儿的父母亲人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抓住最后的机会用最后的力气,将她抛在一团厚实的水草上,她被路线恒定长年如一的江流推送到雁渡洲的河港入口,缓缓漂进莲花沼。
但那救命的草垫已经蓄积了太多的雨水和江水,又被满池茂密的荷梗绊住,随时都会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沉没下去。
水已经渐渐侵蚀到婴儿的背部,像一只耐心而狡诈的野兽。此时此刻,莲花沼忽然不安地骚动起来,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水底这里那里的涌突着,池面却像是一层弹性的透明屏障,被它封闭于其下的存在,即将撕裂这屏障,破茧而出。
这艰难的挣扎的过程仿佛无比漫长,但却又那么准确——就在婴儿沉入水中那一瞬,水面终于猛地跃起,霎时呈现出一双手的形状,一下子托住小小的襁褓,透明的身躯紧跟着从水中蓦地上升。
虽然还是流水组成的形态,但那姿影却已如银簮一般,散发出凛凛英风。
那是青鹭!抱起婴儿的水中人形,正是青鹭!
这是最初的缘起,妈妈来到雁渡洲那天的往事吧……
“这么多年来,我的赠与既没有变多也不会变少,之所以会觉得越来越不够,是因为人类变得越来越贪婪。”恍惚间,我听到了银也似的语声。
采沙船的吸力顿时消失,冰鳍和我失重地跌落下地。
仰头看去,只见一点银青色的灯光穿透了重重沙障,从遥远的高空中缓缓洒下。在这冷冽而清澈的光芒里,我看见了最后的幻象……
——青鹭驾着双人莲船,在她脚边船舷内,沉沉睡去的妈妈一身莲花娘子盛装。数步之外的岸边,伫立着还是年轻学生的爸爸。
“如果你一定要带她走,那就发誓从此不要让她再和南家扯上任何关系,不要让她再回雁渡洲。”青鹭凝视着爸爸,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曾经让妈妈困惑的约定。
“可是阿薰自己的想法……”
“所以才要你发誓。”青鹭决然地打断,“你要说服她,保护她,让她幸福到永远都不会再想起这里,如果你做不到,就别想从我身边带走阿薰!”
沉默了片刻,爸爸缓慢但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发誓,永远不让阿薰因为南家,因为雁渡洲而遭遇危险受到伤害!”
“请说到做到。”青鹭的表情一点都没有缓和,“否则阿薰一定会回来,回到我身边。”
“我会遵守诺言的,沼神。”一直讨厌任何怪力乱神话题的爸爸,如此自然地呼喊着神明的名字。
这一刻,青鹭露出了澄明的微笑:“很好。我渡你们离开。”
这是妈妈被南叔南婶当作祭品沉入湖沼那天的往事吧……
所以近几年才嫁到洲上来的南家新妇,不知道“莲花沼”的存在,因为那时莲池已经不复存在;而妈妈不知道“磨墨沼”的存在,因为她在雁渡洲的时候,这片池沼作为衣食之源而被人们尊为神明。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光与影般成对的磨墨沼与莲花沼,从一开始雁渡洲的湖沼就只有一片,生于斯,死于斯。
我的确被“真相”迷惑了,光明与黑暗,责任与负担,希望和贪婪,真实与虚妄,乃至于生存与死亡,何尝不是一朵并蒂莲。
而这朵莲花的所有者,这片池沼的主人沼神,是青鹭……
现在,沼神要来收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妈妈之所以会恢复到少女时代的样子,是因为她对当时的选择不再那么确定吗?
曾经就在妈妈被当作祭品命悬一线的时候,青鹭将她托付给了爸爸,并且定下永不归来的约定。可是今天她回来了,是因为爸爸没能履行他的诺言,让妈妈幸福吗?
并不是这样的啊!如果她能想起来,只要妈妈能想起来,她幸福的证据……
“妈妈不是问会不会幸福吗?一定会的,我就是证据……”朝向混乱而一无所见的上空,光的方向,我大声呼喊。
话还没说完,沙风百倍的紊乱起来,似乎有什么正在接近,远方传来轰鸣之声。
冰鳍反射性的一把抓紧我,就在这时,冰冷的激浪迎面而来,我们两个瞬间被水流包裹住,青鹭的声音随着汩汩的水声一起涌进耳中:“你一上岛我就该除掉你的,可偏偏只有你才能找到阿薰!不过现在你已经没用了,去喂沙兽吧!”
伴着话音,我和冰鳍已经被水流裹挟着,猛地脱出沙雾掠上半空,江沙所化的泥蟾蜍早已湮没了整个南家村,却还不餍足逡巡着,此刻它突然以不相称的敏捷,倏地朝我们的方向抬起沉重的脑袋!
曾经渡我们过池沼的双人莲船凌空漂浮到近处,不知是它的光芒还是燃犀的光芒,令蟾蜍沙兽控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青鹭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淡然俯视,依然年少的妈妈凭舷而坐,有些困惑的看着我和冰鳍。
“我就是证据!妈妈,我就是你幸福的证据啊!”我拼命呼喊,却无法将声音传递出去,水的屏障隔绝了一切。
也许传递出去也没用吧,因为我的宣言是如此无力——幸福没有证据。谁也不能给别人的幸福一个证据。
“我不该把你交给别人的,阿薰。你是我的孩子,也因为有了你我才会存在。我怎会愚蠢到认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能给你幸福!”青鹭转头向着妈妈,露出满意的微笑,撇下我准备荡舟而去。眼看着妈妈就要乘着采莲同异类一起,去往不知何处的地方。
就在这一刻,莲花少女形态的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曾经的池岸:“谁在呼唤我?”
那里,依稀浮现出熟悉的修长身影。肩膀微微佝着,好像面前永远放着一本书那样。
“他来了……”妈妈像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真是好久啊……我等了一晚,都等睡着了,还以为他不会来的……”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竟然是爸爸!
“爸爸为什么会来?”我也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忽然瞥见身边的冰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冰鳍曾让我等一下,他一定是趁那个时候给爸爸留言了!
这一瞬间,保持着少女姿态的妈妈,低下头露出羞涩的微笑:“我不该问别人是不是会幸福的。我只是胆小而已,胆小到用怯懦欺骗自己的心。其实幸福……根本不需要证据。”
“不要做傻事,阿薰!”青鹭反射性的呼喊着,但即使是身为神明的她也已经阻止不了。因为伴着话音,妈妈正一点点的长大,长高个子,生出皱纹,失去年轻的鲜嫩,冒出零星的白发,变得越来越安闲,越来越成熟……
蜕变般不断地成长着,她越来越接近如今的样子,只用了一个梦的长度。
可是来不及了,沙兽蟾蜍已经汹汹逼近她面前,那丑恶的身躯无限膨胀开来,蓬成一片泥雾。妈妈却像完全没看见似的,一脚跨出船舷,坚定地朝着那看不见的彼方,爸爸的所在的方向而去。
一瞬间,她的背影就被涌起沙雾吞没。
“你从来……就不看我……”这一刻,我来不及分辨这究竟是不是青鹭的语声,因为她的身影瞬间崩散成乱流的清波,守卫在妈妈周遭,排山倒海地席卷向泥蟾蜍……
一片混沌中,我看见泥沙,看见白波,看见莲花荷叶,看见轻舟少女,看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看见久远之久远,最初被沉入水中的杏衫少女和后来与她一样打扮的幸福少女们。
我看见日复一日,还只是朦胧幻影的青鹭坐在莲花沼口,置身事外地注视着人类的生生死死。
也许她就是最初那位被当作人牲的“莲花娘子”吧,谁知道呢。因为岁月洪流的荡涤,早已让她与这片湖沼合一,她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是谁,甚至连自己是否存在,她都已经忘记了。
日复一日,她全部的使命就是赐予死的安宁、生的丰饶。
直到那一天,
那随波而来的婴儿是青鹭接触到的第一个鲜活生命,也正是这娇嫩而清新的生命给了青鹭以“生命”。想要守护、想要拯救的强烈愿望终于使她突破了那个界限,第一次获得了形体,令她由无心的所在,变成懂得去期待,懂得去守护的存在。
她们一起成长,彼此是对方的唯一,即使其中之一对此一无所知。
要怎么让这个唯一活下去呢?神明第一次有了苦恼,她以流水化作歌韵送到她耳中,让衣食无着的她能在迎神赛会上,战胜所有的采莲少女,虽然这孩子会因为莫名其妙懂得唱很多失传的古歌而受到歧视和孤立,但她至少可以以“莲花娘子”的身份生存下去,并安然成长。
而那些歌谣,最初的“莲花娘子”唱过,这么多年来消失在时光中采莲少女们唱过,顺水飘流而来停留在清澈的波心,江南江北无数人唱过,如今神明终于有机会对那个唯一唱起。于是,神明也第一次有了欢乐。
不是安眠曲也不是献祭歌,那是人与自然之间最真挚的交流、最隐秘的心声。
尤其是神明最为钟情的那曲《西洲》,她决不会对那个唯一之外的任何人唱起,那个唯一则在离开雁渡洲之后,就彻底遗忘了这歌调。
但神明不知道,终将把那个唯一从她的身边带走的,也正是这首歌。
有的事情,即使神明也无能为力。
她不能排解那个唯一的孤独,不能让那个唯一不被他人排斥,不能阻止那些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需要那个唯一作为祭品,甚至不能保护那个唯一的生命,不能许那个唯一以幸福。
于是神明只能求助古莲歌的知音——那个沉醉在歌声中的年轻学生。自己做不到的,也许他可以完成。
所以定下约定吧,然后用记忆和遗忘的厚土,将它长久封存。
随着青鹭崩散消失,包裹我们的水流也凭空涣灭,我和冰鳍从半空落下,几乎笔直地跌向泥蟾蜍的巨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我突然听见微弱而散碎的金属声,就好像是毫无紧张感的清越铃音……
原以为势在必得的泥蟾蜍正眯起眼睛张大嘴,安心地等待着,这响动令它突然间一个激灵,反射性地猛然合上了嘴巴,我们结结实实地砸在那宽阔的鼻吻上,随即竟被它一仰头托到颈背上,安然稳坐下来。
“很好,现在离开村子,往大桥的方向走!”
——我有没有听错?这声音,是冰鳍?
这是在对泥蟾蜍说话吗?他竟然操纵着那头笨拙而野蛮的庞大沙兽!
我连忙转头看去,只见冰鳍右手五指张开,掌心里闪烁起一串用线条贯穿起的圆形薄蓝水光,它们粼粼碰撞着,发出悦耳的欢快铃鸣。这并不那么特别的声响,却让泥蟾蜍听得如痴如醉,几乎毫无抵抗地全凭冰鳍操控。
“把那些人全都吐出来!”冰鳍摇动那串水纹,用时断时续的铃声诱导着,对泥蟾蜍下达命令。那沙兽果然温顺听话地边走边丢弃下南家村的老老小小。
糊里糊涂落入虎口、又糊里糊涂脱离险境的人们,横七竖八的躺在泥浆里,片刻后才如梦初醒地挣扎着爬起身来,茫然地四下张望,好像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群中,大肚子南家新妇突然指着本家大宅的方向呼喊起来——原来她的婆婆南婶竟披头散发地晕厥在屋顶。
老弱妇孺大多都在,可是南家男丁们还是踪影全无。
我顾不上他们,一把拽过冰鳍的掌心仔细察看,那串圆圆的水渍花纹,就和我掌心蒸发消散的蛇纹如出一辙,只不过画的是不同的东西。我仔细辨认却看不出所以然,只得迷惑地问道:“这……这是什么啊?”
冰鳍笑着抽回了手,继续晃动着发出虚幻的金属碰撞之声:“其实祖父也给了我可以帮助火翼的东西。但是我的手一直被绑住。更重要的是,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当年祖父在我手里画下的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啊?”
“是能让蟾蜍高兴起来的东西嘛!”
原来如此——是“连钱”。
这是传说中,刘海仙戏金蟾的连钱!
沙兽一路走,一路聚集起多年来沉在莲花沼里的泥沙,躯体越来越巨大也越来越干燥,不断膨胀成沙尘浓雾,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远远看去,简直就象夏日郁积的雷云重压在了小小的沙洲之上。
“快回江里去!”冰鳍急忙摇动连钱命令沙兽,可是这家伙恋恋不已,似乎舍不下这能发出美妙声响的玩具,它庞大的身躯还撒娇似的扭来扭去,摇晃之间,令人窒息的浓浊黑灰差不多把跨江大桥高耸的桥塔都包裹住了,再这样下去,沙尘扩散到香川城只是迟早的事。
冰鳍发出为难的咋舌声:“不能让它蔓延到岸上去,难道要我跳到江里引它下去吗!”
“这可绝对不行!”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拉冰鳍。就在这一瞬间,我张开的掌心里,呼应着玲琅作响的连钱,那已经蒸发消散的蛇纹蓦地再度亮起,化为实体的青鳞白牙咆哮着激飞出来,冲向泥蟾蜍的红眼睛!
那沙兽惊得魂飞魄散,身躯像泄了气似的骤然收缩变小,眨眼就恢复成潜伏在沼底的体积,随即一溜烟地跳跃着,翻身蹿进江中,霎时融成一团浊流,渐渐地随着澎湃的波涛溶散了。
“这也太神了吧……”我不由得瞠目结舌,“那么多年前,祖父就画了克制蟾蜍的蛇和控制蟾蜍的连钱,再神机妙算也不能这么灵啊!”
“还不明白吗,火翼。”冰鳍笑了,还是那如同放学后黄昏的操场上,和同伴嬉戏时无忧无虑的笑容,“其实祖父只是‘画’了而已,至于‘画了什么’,就像他当年说的那样,需要我们靠自己的力量去‘想起来’。”
原来我们之所以能逼退、操纵并送走沙兽,的确离不开祖父的助力,但更多则是他教给我们的彼此信任,永不放弃的信念,以及我们自己身为“燃犀”的力量。
初冬的最后一抹天光,终于映出了四周恢复正常的风景。我看清自己和冰鳍一道,正并肩站在并蒂庵小神龛旁,那唯一的石桥上。此刻从这里望去,庵门上一正一反并蒂莲花看起来分外玲珑清晰——这座小庵祠也许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身后突然传来踩踏枯草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和冰鳍连忙回身,却见妈妈正疾步走向并蒂庵。她似乎正焦急地跑向什么,连芦苇丛后的我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置身迷梦之中还是走出幻境之外,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影响,因为在妈妈执着的眼中,只有那唯一的目标……
“阿薰,如果你一定要回南家,那我跟你一起去!”爸爸一边呼喊着,一边从庵前水码头的台阶上疾步奔来,沉稳持重的他从来就没有这么匆忙狼狈。
妈妈站住了,笼罩在周身的焦急气息一下子消散了,她缓缓地站定在最高的石级上……
淡淡的眉月升了起来。幽冷的微光静静地照耀着莲花沼,如同无声地铺展开的青色鹭羽。
当年的爸爸妈妈,是否也曾像此刻一样,在世界这个巨大的迷宫中寻觅着对方,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于是安心地面对面站立在月下的并蒂庵前,彼此凝视呢?
“我不回南家。”妈妈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刚刚我就一直在想,好像做了场梦一样,自己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呢,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呢,为什么觉得非来一趟不可呢?看到莲池沼上月光,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简直就是梦境,说起来我还梦见过这里的神明呢……”爸爸也眺望向平静清澈的湖沼,他很少用这样的方式感叹,“这么多年了,这里和当年一模一样。”
妈妈愣了愣,可只有一瞬间,过往的那场迷梦就已经随着片刻前的时空幻影一道,在她脑海中风化殆尽。她低声嗫嚅着:“是啊……一点都没有变,只是现在没有荷花。”
刚才发生的梦的一切,模糊了此岸和彼岸的梦的一切,在回归人间之后就被忘却之手抹去了吧,所以爸爸和妈妈都没有看见,开满虚幻的光之青莲的池水中央,沼神青鹭孤寂地凌波而立。
“爸爸,妈妈!”不愿再看下去的我扬声呼喊着,和冰鳍一起绕过菰蒲芦苇跑过去。
“你们是一起来的?”妈妈惊讶地看向爸爸。
“你们果然在这里,冰鳍给我留言说……” 爸爸同样有些意外。
冰鳍连忙打断:“空华伯伯怎么上雁渡洲的,从桥上还是坐船?”
“这个吗……”爸爸一时被他带了过去,“我在四叶洲渡口,看到一艘船停着就上去了,可那船里所有的人都好像都睡过去了,叫也叫不醒。等我出去想喊人的时候,发现它已经飘到这里来了。”
转头看去,莲花沼入口处漂摇着一艘怪模怪样的船,外形就好像被拆卸了之后,随便拼装没完全复原一样别扭,尤其是船头部分还残余着长脚水虫那样的支架。
这分明是南家的采砂船啊!
如今在这船的甲板上,船舱里东倒西歪的,横躺的正是盗采江沙的南家男人们。此刻他们正随着残破的采沙船一起漂流进莲花沼,朝南家村的方向而去……
当然我们已经再也不用管这些了。
妈妈慢慢走上莲花沼的石桥,若有所思地眺望了池面片刻,忽然回过头来:“火翼,你不是想听我唱《西洲曲》么。”
我连忙点了点头。
“我说能唱的时候自然会唱给你听,那是因为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唱这首歌。从小就是这样,我常常忽然会唱一些陌生的曲子。”虽然话是对我说的,但妈妈的目光却落在爸爸的身上,“现在站在这里,我忽然想起来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此时此刻,这清寒的冬夜之中,孤寂的莲沼之上,最后一位莲花娘子终于唱起了那曲曾经被遗忘的《西洲》。
冰鳍的目光却飘向漆黑而澄净的水面,在那里,青鹭和妈妈同声歌唱着。
虽然我听不见来自异界的歌声,但可以想象这么多年来,沼神就是这样,把古老的歌韵送到妈妈脑海,送进她心中的吧。
可这已经是最后了,这是最初的和最终的莲花娘子别离的骊歌,虽然其中一位依旧浑然不觉,一无所知。
伴着悠扬的曲声,青鹭和满池幻光青莲一起,一点点融进池水中,慢慢消失……
后来我听说,不久以后南家全都迁出了雁渡洲,去城里投亲靠友。因为那家男人们虽然都被救醒,但他们的手或脚,忽然像被无形的野兽吞噬掉一样,彻底麻痹再也不能动弹,从此轻微的也好繁重的也好,合法的也好非法的也好,任何劳动都与他们无缘了。
终于寂静下来了,这食人的沙洲;终于被放弃了,莲花沼和古老的神明。
但我常常会想,那一天妈妈虽然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理由,固执地一定要赶去雁渡洲,其实是为了阻止青鹭吧,阻止她以全村人类的性命来殉葬,用罪孽将自己污染。
妈妈的确看不见青鹭,看不见那将她当作唯一的神明,但有些存在,有些牵绊,有些真相,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观望。
就好像过去和未来,在我们看不见的无数个夏天里,莲花沼必将开满一池映日红蕖;就好像这些花朵,也同样会盛开在我们触不到的依稀别梦之中……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周……
《西洲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