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终于让我找到你了!”耳边突然响起惶惑的娇细微声,我猝不及防,猛地转过头来——
虫鸣琅琅,十六夜的明月在深巷口明朗地照着,银一般的清辉铺在青砖墙角乱生的漠漠土花上。头顶的门灯张起一重浓稠的水滴形光幕,乍一看好像用旧了的熟铜虫笼子似的,而突然映入人眼中的少女姿影,便是栖息笼中的,生着蝴蝶翅翼的流萤。
只是那蝶翼般古韵盎然的衣裾不知为何有些凌乱破损,少女楚楚动人的容颜上,还摇曳着惊魂未定的惶惑,为她的平添了一份凄艳可怜的风情。
“你……你是这家的小主人吧?快跟我走,已经、已经晚了啊!”急切地连声说着,少女走上来就拉住我的袖口,抬起合欢花那样的睫毛热切仰视着。
“你是……”我不由得有些踌躇,审视着她狐疑地眯起眼睛。
“你不记得了?”少女澄澈的眼眸里瞬间荡漾起莫名的失落与惆怅,这情绪化做水光的涟漪,随时都会摇落成一阵软雨。她埋下头努力控制情绪,随即连连摇晃我的衣袖:“没、没时间了,当家的吩咐我无论如何都要接到你。快一点,客人已经等不及啦!”
原来是来迎接我和冰鳍赴宴啊——去隔壁芳邻桂家老奶奶九十九岁的白寿之筵。
遵照“白先生”,也就是砂想寺主持能寂师父的嘱托,我和堂弟冰鳍远行了一趟福建深山里的镛州古镇,带回了雅号“灵剑”的“辟邪魂主”——李氏一族的少主人九嶷。
刚完成任务我和冰鳍便急忙赶回,就是怕错过这场寿筵——桂家与我家仅一墙之隔,数辈亲厚,老奶奶又格外疼爱我们两个,再怎么说我们也得去为她贺寿的。本来算算时间是没问题的,可谁想到火车偏偏晚点两个半小时,抵达的时候天色都暗了。
紧赶慢赶到家一看,居然铁将军把门,墙内黑灯瞎火,更意外的是隔壁桂家也悄无人声,完全没有觥筹交错、华筵初开的样子。四周一片清寂,只有老旧的路灯静静吞吐着青白的光,像一串犹豫的足印,缓缓蹇行入幽巷深处。
这一厢已经让人措手不及了,那一厢冰鳍又出了状况——因为行李沉重、天气暑热加上旅途劳顿,中暑体质的他已经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无论如何得先放下行李,让他喝口水定一定再说。
家里长年不脱人的,所以我们两个都没有带钥匙的习惯。我只能把冰鳍交给同行的九嶷照顾,自己拽着大家的行李拖箱跑向边门——门内是猫额头那么狭窄的小花园,和正屋隔着火巷并不直通,所以钥匙就放心地藏在门旁薜荔藤叶重掩之下的壁灯龛洞里。
把行李丢进小花厅,我灌了一运动壶凉开水刚出门上锁,迎面就撞上了这位娇怯的少女。
对于这种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我始终是不能贸然相信的——因为我和冰鳍是“燃犀”。
简单来说,“燃犀”是某一种人的雅称,这种人的灵魂中栖息着名为“烛阴”的古老幻兽。于是,他们就如同东晋温峤在牛渚水滨点燃的通天犀角那样,能照亮人间以外的无边黑暗,令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我和冰鳍的祖父便是“燃犀”中比较成熟的一个,他不仅能与彼岸存在交流,甚至懂得如何控制操纵它们。而我们两个就没那么大本事了——冰鳍仅只能“听”,我勉强能“看”而已。
为了保护我们,祖父想尽种种办法。比如“名字”——就像只有在和异类交流的时候,他才会用到“讷言”这代表沉默的“名字”一样,祖父将象征强大幻兽的“名字”:“火翼”和“冰鳍”分别给了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他知道即使在自己过世以后,这两个“名字”依然会代替他守护着我们。
报上“名字”的话,那些不识相的家伙就会知难而退的,我用力抽回被对方拽住的衣袖:“我是‘火翼’,你是谁啊?”
“啊?我,我叫……”少女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在重叠的蓝染笼目纹领口间摸索了一阵,拽出一块薄青色沉金琉璃小牌,借着月光,我看见那半透明的牌子上烧印着“秋翠”两字,少女惴惴地抬起眼睑投来忐忑的视线:“我叫秋……秋翠呀……”
——有名有姓的,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怪东西”呢。
“既然如此就别耽搁了,我先送九嶷去砂想寺,你和冰鳍一起先……”我一边说着,一边要跑去大门口去招呼他们两个。
秋翠急忙劝阻:“别浪费时间啦,那一对已经先去赴宴了呢!”
“那两个人不是‘一对’!”我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停下步伐没好气地纠正对方。
秋翠偏过头有些不解的样子:“他们不是一对?那就是和你咯?谁和你是一对……”
“没有这回事!”实在和这种满脑子都是粉红色梦幻的少女思维频率不合,我不顾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三步并两步跑到大门口,那里早已空无一人——那两个家伙果然已经丢下我先走了,真不够意思!
“桂奶奶先前说只在家里随便办办的,我就知道小辈们肯定不会答应……”我嘟哝着转向秋翠,“酒席摆在哪里啊?”
“就在……”刚开口秋翠突然停住了,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挠了挠梳在脑后的漆黑发辫,随即又仰起头,一副头脑短路要想又想不起来的焦急样子。
“照春楼?”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举出个排场大名气足的酒楼提示道。
秋翠摇了摇头。
“卢氏庆云堂?四道茶庵?鹤珠林……”我一口气连想了几个,也不知道桂家要设怎样酒筵请哪些客人——照春楼明艳热闹、庆云堂气派恢宏,四道茶庵有精致的套盒、鹤珠林则有老人最爱的素席……
可秋翠仍旧一脸茫然的样子,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却猛然瞥见那一身古意的衣衫,脑海中顿时灵光一闪:“花埘?难道是‘花埘’!”
“没错,就是‘花埘’!”秋翠顿时露出“得救了”的表情,拍手欢呼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因为远近闻名的餐饮老店“花埘”,正是桂奶奶的娘家嘛!
“花埘”是业界传奇一样的存在,百年老店都不足以形容,应该说,那里是超越时间的桃源。
和一般的酒楼不同,花埘本身是座不小的私家园林,苑内疏辟溪渠引入玉钩河的活水,在庭院中蜿蜒汇聚成名叫“欲素”的浅池,蓄养着大群贵重的锦鲤。一座座精巧雅舍围绕这萦回曲水错落排布,掩映在蓊郁扶疏的花影树丛里,坐在席上都能听见潺潺泉音和鱼儿们悠游摆尾的泼喇声。
记得小时候每当有家宴设在这里,祖父总是牵着我和冰鳍的手,漫步于水滨赏花观鱼,说些他童年时代在这里游玩的往事。我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五光十色的大锦鲤身上,还曾因为连条最不起眼的小鱼都没法带回家,一个人坐在岸边难过地哭个不停,被冰鳍取笑了好久。
既然知道是哪儿那就好办了,还等什么啊!
“那咱们就快走呀,入席前我还想再去看看池子里的锦鲤呢!”我一把拉起秋翠的手正要出发,却被对方慌张地甩开了。
“你……你记性真好!”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句话,这姣美少女脸都红到耳根了。
是恭维吗?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
没想到她接下来的一句更加离谱:“真让人羡慕——你一定记得很多事情,想忘都忘不掉吧。”
一定是在讽刺我,平白无故干嘛这样!
“谁一辈子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事。更何况难过的事情,讨厌的事情,记性好忘不掉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没好气地反驳着,因为对方的话,令我无可奈何地回想起了消逝在春雪之下的罗刹少年牡丹……
不能挽救的人,无法封印的回忆,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即使是难过的事,讨厌的事,也都是自己存在的证据,如果是我,就一件都不愿忘掉!”全然不管突然压抑低落起来的气氛,秋翠不知是失望还是赌气,直直地凝视着我,很认真地说出了这番话。可刚讲完她的脸颊又红得像火烧一样,忙不迭地一个人疾步跑在了前面。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花埘和我家直线距离本来并不远,可中间隔着问道、玉钩两条河,要过桥得绕出好一段。我这在火车上颠簸了一路的人倒还没事,弱不禁风的秋翠却刚跑几步就先脚步虚浮,连整张脸都苍白了。我只好停下来,扶她找个干净的桥墩坐下。隔着薄衣,对方肩头肌肤冰凉滑腻的触感传递到我掌心。
她的身体冷得异样。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秋翠虚弱地摇了摇头:“好闷……”
她这是中暑了还是着凉了,瞧着都不像啊?我忽然想起给冰鳍准备的凉开水,连忙递上运动壶去。秋翠几乎是抢一般劈手抓过来,一仰头,连口气都没换就把整瓶水灌了下去,随即长长地叹息道:“啊……复活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被我扶着,连忙挣扎着直起身体,不知为什么又红了脸:“谢……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总是、总是很亲切……”
举手之劳而已,这么客气还真让人不好意思。
被秋翠感染,我忘了她刚刚的别扭失礼,也跟着莫名其妙地腼腆起来,连说话都一样不利落了:“既……既然复活了,那就快点走吧。”
“走?去哪里?”秋翠自然无比地反问了一句,随即拍了拍脑袋,“啊!得快点回去,大家还在等我呢。可是奇怪了……我怎么在这里呢?”
这糊涂家伙记性实在太差了吧!我无可奈何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来接我赴宴的么。”
“可不是!糟糕糟糕,快来不及了!”她陡然间着急上火,慌慌张张地一把拖起我,朝一条背阴小巷直奔过去。
要抄近路?可这一带有这条巷子吗,我怎么记不清了呢……
然而不待细想,一转弯,花埘朴拙古雅、毫不触目张扬的木造正门竟已出现眼前!
进得门来,丝毫不闻欢声笑语的宴饮嘈杂,这多亏了花埘特殊格局的巧妙安排。
一座盈盈数步的桥廊正对大门,玉钩河水便从其下引入庭院。高耸在短廊两侧的青墙如同屏风遮挡视野,那是用做家眷居所和饮食作场的左右长楼,它们隔绝了墙外的市声和墙内的丝弦。
穿过这段不长的距离,眼前豁然开朗——夜色中的欲素池苍波沉凝,如同一方古砚横陈于眼前。明月掩映在云母片般的薄霭之后,圆融的姿影在池面暂作停留,又被落水口的涓涓细流摇碎成一滩金晶,随溪泉略一徘徊便蜿蜒而去。浅池对岸夏荫如浓云匝地,遮掩着彼此独立的座座屋宇,绿云丛里时而掠出亭台楼阁的半方飞檐,时而闪过格子窗后的一抹柔光。
我连忙三步并两步,跳上玲珑别致的新月形白石桥,正要向前走,却骤然瞥见欲素池对岸临水的隔云亭里,似乎有谁正倚着美人靠凭栏而坐。孤月好不容易褪下云罗,又落进这扇面形小亭边那株老梨树繁枝密叶的迷阵里,清光如细雪般纷纷扬扬地筛下,落了那个人一头一脸。
“哎呀!”冷不防秋翠发出短促的惊叫,一把抓紧我的胳膊。
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背滑下,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向亭中看去——月华过于皎洁而阴影过于浓重,那人置身明暗斑驳的交界处,就像半沉在水底一般,模糊的面影上还缭绕着池面反射的青蓝光丝……
一把按住狂跳的心口,我反射性地转身把柔弱的秋翠挡在背后,一个劲地暗暗给自己打气:不奇怪,这宅院这么古老,有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碰见了,只要不理他们就不会有事……
就在这时,隔云亭里突然传来被岁月磨去了光泽的苍老女声,一口地道的香川腔闲婉悠扬,似乎在低吟浅唱着:“池塘……玉钩……”
什么嘛!我顿时垮下了肩膀——大惊小怪的秋翠,根本就是神经过敏自己吓自己!
——这绵软的老妇人口音我再熟悉不过了,它正属于今天白寿之筵的主角,桂家老奶奶。
“桂奶奶!我是火翼呢,真不好意思来晚了……”我慌忙站定行礼,满口说些“寿比南山”之类应景的吉利话。
桂奶奶耳朵不太灵光,不过好歹觉察到了响动,她扶着手杖慢慢转向我这边。这玉柄手杖可有些来头,据说是老奶奶七十七喜寿的时候,桂家子弟寻觅美玉,仿照汉代“鸠杖”的样式做了来孝敬她老人家的。
看她还是没听真切的样子,我只能加大音量:“桂奶奶,是我,火翼啊。您一个人在这里看月亮吗?”
桂奶奶若有所闻地点了点头,用老人特有的模棱态度轻声叹息着,算是回答我的话。
我突然意识到,这位老寿星全然不管旁人喧哗热闹,独自一个人踯躅于此,肯定是有原因的——即使是娘家,行动不便的老人如今要回来一趟也并非易事,也许此刻桂奶奶好不容易才偷得半刻良辰,正沉湎于近一个世纪的往事点滴中吧……
仿佛在印证我的猜测,桂家老奶奶再度将视线转向倒映冰轮的池面,以幽微不可闻的嗓音,清唱起略带涩意的古雅旋律:“赏花人……当时共我……赏花人……”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是在唱这个么,晏殊那首落寞的小令——在时过境迁的故地,想缓歌曼舞之当年的《木兰花》。
再开口多言一定会打扰到老人家的!秋翠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悄悄捏了捏我手腕,打了个“快跟我走”的眼色。
“去哪里?我得赶紧入席啊!”我不由得凑近她低声耳语。
“可你这样怎么入席嘛!”秋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轻颦眉梢为难地点着面颊。
唉……真是一点都“搭浆”不得——就是因为这与众不同的规矩,我才一眼就看出秋翠是从花埘来的。
这间老店现任的女当家相当能干,她明智地恢复了一度中断的古风服饰传统,所有工作人员按照各自的事务,或长袂飘飘或利落短打,还会随四时变换襦裙或曲裾。久而久之,客人来赴宴也不好意思穿着太过随意,近来更有人特地选这里作汉服雅聚的场所。反观此刻我一身风尘仆仆的旅行装束,真是寒碜又不相称,可这节骨眼上要去哪里换衣服啊?
“不要担心,交给我来办吧!”见我一筹莫展的样子,秋翠反倒偏过头笑出声来,散落的发丝扫过她薄红的眼角,在夜风里轻扬着。
比起刚见面时,她的态度要熟稔亲近多了,不再紧张到忘事、害羞到僵硬的程度,讲话也明显流畅靠谱起来。于是我也放心地跟着她,暂且退回岸边走向了左长楼。
莺莺燕燕……
感觉我从孤寂空乏的黑暗里,一步跨进了明亮的粉阵红围之中……
原来左长楼底层是女侍准备室大堂啊。这屋子进深很浅,开间却很宽阔,室内的景象一目了然——一踏入门槛,夏夜的溽暑便像件湿重的衣服被倏地揭去,扑面而来的凉爽令人身体顿时一轻。喁喁细语着,或立或坐,或款款走过我身边的年轻女侍们,姿态也如蹁跹飘舞一般。她们身着缤纷陆离的薄罗单衣,重重叠叠的裙裳像一朵朵满开的闲花。
那么多少女锦衣华服令人眼花缭乱,可我觉得就数秋翠的打扮最别致——白砑罗上段染着孔雀蓝的青海波纹,底襟还绣了鲜艳夺目的火焰珊瑚,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微微有些破损污染,但这种娇媚照眼的配色,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欢喜感。
一见我和秋翠,少年女侍们顿时围拢过来,嘻嘻哈哈的笑闹着,簇拥着我们来到高大厚重的乌木账台前。
账台后方板壁墙面上悬着一排排竹制方牌,只是有很多都空缺了,余下的牌子大部分掩着,只有几个翻到正面,露出朱笔书写的“锦水”、“松叶”等字样,我一错眼瞧见“秋翠”二字也在其中,便明白过来——这是女侍出勤的水牌呢。
这时,一位红夹缬罗裙的少女曳着如同飘落大片罂粟花瓣一般的华裾,伸手扯过秋翠胸口的琉璃牌瞧了一眼,骄矜明艳的她随即含笑戳了戳对方的面颊:“哎呀呀,还真把人给带回来了。可不能小看你啊,秋翠!”
而身著水墨翔鹤纹单绫衫,眉目淡远神情清泠的少女闻言,便转到账台后翻过秋翠的竹水牌。我这才注意到,这些女侍胸口无一例外挂着同样的名牌,刚刚那位红夹缬的是“楼兰”,而水墨衫的名字更加恰切,叫做“墨衣”。
挂着“绯写”名牌身著绛色蔷薇比甲的少女凑过来,故意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好气地奚落道:“什么嘛,这家伙哪里好啊?秋翠你的眼光真有问题!”
“你不要胡说!”秋翠急急反驳,脸不知为何又红到了耳根,她偷偷瞥了我一眼,“人家记性好,为人更好,对女朋友别提多体贴照顾了,跑来跑去端茶倒水的,不过后来却被我喝掉……”
她说的那位“女朋友”……难道是冰鳍?
适可而止吧,我们两个看起来有那么倒错嘛!就算我头发短,就算我长途旅行来不及收拾蓬头垢面,也不至于像冰鳍的“男朋友”吧!
我顿时火冒三丈:“你是怎么看人的啊!冰鳍哪是什么‘女朋友’,我和他是姐……”
话一出口我连忙收住——祖父一直告诫我们,在没有弄清眼前的陌生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的情况下,身为“燃犀”我们随便使用“姐姐、弟弟”这样暴露性别的称呼,是会引来麻烦的。
看我神情不对,一旁成熟妖娆的“玉袍”连忙摇晃着红白山茶黑地描金窄袖,眯起斜飞的凤眼,巧笑着过来打圆场:“你们不要再欺负小孩子了,快把人带到当家那里去,当家好招呼客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和秋翠推出人群,这时账台后的墨衣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地问了一句:“等等,秋翠。好像‘锦水’是和你一起出去的,她呢,到哪里去了?”
听见这名字的一瞬间,初见时那惊慌恐惧的表情一下子席卷过秋翠娇怯的容颜,她后退一步,正要开口,却突然歪了歪脑袋:“锦……水?锦水是谁?”
周围的少女们听到她的话,也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冥思苦想:“不知道啊,锦水是哪个?”
“我也不记得了,有锦水这个人吗?”
“应该没的吧?”
见到大家众口一词,墨衣也不再追究,抬手撤下了“锦水”的牌子,于是竹牌行列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空缺。
——为什么……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如果只是秋翠一个人少根筋还情有可原,但这里的少女看似很正常,却和她一样着三不着两。她们到底是记性差,还是根本不在乎,或者……有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原因呢……
眺望着原本悬挂“锦水”竹牌的位置,这小小的空档在眼中无限扩大——回想起来我实在有些轻率:为什么急匆匆就跟着秋翠走了,甚至没去确定冰鳍和九嶷究竟在哪里,没仔细考虑从一条不知名小巷怎么就三拐两绕到了花埘,也没确定此刻来到的地方,究竟是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
“啊,我还是回家去换衣裳吧!”也不管托辞着不着边际,我顺口说着,甩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少女们,三步并两步奔到左长楼入口,正要跨过门槛,抬起的脚却蓦地停在了半空……
——这是怎么回事?
——雕花排门外一片汪洋,粼粼碧水就荡漾在三四级砖砌台阶之下。
涨水了?玉钩河泛滥了?欲素池漫到左右长楼前来了?
这怎么可能?更何况就算池水泛滥,也不会铺展得一望无际,连对岸的花木亭榭的轮廓都渺茫不见呀!
果然!我果然又没头没脑地陷进麻烦地方的麻烦事里来了……
得赶快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路可走!
我连忙回头四处张望,却只觉眼前倏忽掠过一片白漫漫的晕光,仿佛繁花乍遇倒春寒,无力的阳光透开云层投射在飘降的大雪上——
只见少女们的衣香鬓影之间,一位秀腴高挑的盛年美妇披着鹤翎般的素白大披肩,以天鹅那样梗着下巴的傲岸步态缓缓走近。一朵笔意丰润的鲜红霞妃莲从她前襟漫过肩头,一直延伸到背后,人面与花光交相照映,那绚烂的风华令人不能逼视。
不等我开口,红莲衣美人便微微降低视线,对侍立一旁的秋翠沉声问道:“你带了谁来了?”
秋翠一慌,舌头又开始不听使唤了。我正要自报家门替她解围,红莲衣美人却猛地转过头来,她层叠的裙裾几乎都没有飘动,整个动作就如同滑行一般优雅流畅,倏忽之间便已逼近我眉睫之下。
似乎有凛凛寒风吹到面前,那是实体化的压迫感。我本能地后退,却一下子绊到门槛,整个人朝后跌去——这要是倒下,可就要栽进泛滥的池水里了!
就在此刻,有人猛地一把揪住衣领硬生生把我给拽了回来。
敏捷准确的冰冷指尖,不可思议的果决力量,还有近距离中呈现出的面孔——是红莲衣的美人及时拉住了我,一进一退之际,她便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秋翠这才缓过神来,慌忙疾步赶向这边:“当、当家,这是我照您吩咐带回的人啊!”
当家的?花埘的女老板我见过很多次的,明明就不是眼前这个红莲衣的美人!可是她威仪雍肃,少年女侍们又态度恭谨,不是当家的又能是什么身份呢?
“够了!”这半路跑出来的“当家”派头果然很足,“那家的小主人明明是位先生,可这根本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怎么应付客人!”
还好……这“当家”不是连性别都分不清的“家伙”……
我小小的松了口气,可秋翠却急红了脸:“当家,人的确是我……我在那家门口接到的啊!难道那家还有比她更年轻的不成?”
“是么……”这一刻,“当家”缓缓转过视线,毫不掩饰的凝视着我的眼睛,沉吟片刻,她收了回手,向呆若木鸡的我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火……火翼!”我反射性地脱口而出,现在能倚仗的也就只有这个“名字”了。
“原来如此……”这位美人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摄人的气势也随之软化,她轻轻抚拍着我的肩头,“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刚刚一时没认出来,可吓到你了?我是顶华,今夜宴会的东道。”
原来她是今天白寿之宴的东道主,估计是桂家的亲戚挚友什么的。虽然有些怄气,但我还是摇了摇头——看在寿星老奶奶的份上不跟她计较了。
“我还当秋翠带了不相干的人回来呢,既然是你,那和他就是一样的啦。”故作亲热的搂着我的肩膀,顶华当家客套着,“没请到他,能请到你么就更好了呀。”
猜度她言下之意,看来是跑腿的秋翠不顶事,把我和冰鳍弄错了。可至于吗——来的都是客,用得着这样翻脸比翻书都快?
“怎么能……怎么能一样?”就在这时,一个微弱但却坚定的声音突然响在我身后。只见秋翠的肩膀细细颤抖着,却还是努力地抬起头直视向当家,“是我自告奋勇说要去接人的,既然错了,还是让我把人送回去吧!”
“没有时间了。”顶华平静的声音里蕴藏着一丝不耐烦的火气。
“不要紧的!”怯懦的秋翠难得地表现出固执和坚持,“客人已经等了很久了,不在乎再等这一会儿……”
“接下来我还有重要的安排。就算客人能等,我也不能等了!”顶华不容辩驳地阻止对方再说下去,她沉下脸来再不理秋翠,转头吩咐周围的少女们,“带火翼去收拾收拾,她这样怎么见客人啊。”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秋翠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我的手臂:“让我送火翼回去吧,当家,你不也说她一个女孩子没办法应付客人的吗?”
话音刚落,一记清脆的耳光已落在了秋翠的脸上,她白皙柔嫩的面孔顿时红肿起一片。没弄清状况的我还在发怔,少年女侍们已经惊叫着纷纷围拢过来,有的向顶华求情,有的拦护住秋翠,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秋翠挣扎着还想争辩什么,夹缬红裙的楼兰一把拥住她,恼恨地回头瞪了我一眼:“傻瓜秋翠,干吗为了不相干的人顶撞顶华当家,当家对你多好啊!”
淡墨衫的墨衣更是连看都不看我:“我们能有今天还不都靠了顶华当家,秋翠你不想着怎么报答,还惹她生气!”
而八面玲珑的玉袍早已上前拉住我,一迭声地说道:“好了好了,快跟我走吧,你看,为了你当家都给她最疼爱的秋翠没脸啦。”
被她半拖半拽着,我身不由己离开了左长楼底的大堂。
跟着玉袍毫无头绪地绕了几圈,我终于放弃了伺机逃走的念头——所经之处全是迷宫般的甬道走廊,两边紧闭着一扇扇如出一辙的房门,壁间仿照烛枝样式的灯炬光芒幽黯,驱赶不散的黑暗像温顺的小兽群一样,依恋着拖曳在我眼前的金襕衣下摆。
真奇怪,这左长楼到底有多大呀,怎么走了那么久,道路还是在前方无尽延伸?
更让人在意的是顶华对秋翠的态度,她在刻意阻止这位少女说话,是什么重要的话不可以被我听到?她又会有什么秘密,需要对素不相识的我百般隐瞒……
胡思乱想间,走在前面玉袍冷不丁停住脚步,害我差点一头撞上她后脑勺。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地抬眼看去,却见长廊左厢,一间老式浴房敞开着大门,赫然呈现在面前。
难道还要沐浴更衣,用得着这么隆重吗?
可别说异议了,我连疑问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手脚爽溜的玉袍干脆利落地送进了浴盆。
泡在水温适中的丝柏盆里,透过满室琥珀般沉静的幽光,仰望老旧天花板上形若云烟的木纹,垫饥的小点和清茶放在手边矮几上,柔软松爽的新衣在木屏架上挂得整整齐齐——对于劳累了一天的我来说,眼前这一切实在舒服得过分,虽然满腹疑云,可脑瓜却渐渐不听使唤。我本想立刻起身找机会离开的,可是转瞬间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了。
“喂喂!可千万别打瞌睡,客人还等着你呀,火翼……”玉袍在门外热络地提醒着。
被睡眠执拗的手指抓住,我一边随意撩着水,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好吧,好吧,我马上就出来。”
虽然坚持着与昏昏欲睡的感觉作战,可我还是不断滑向沼泽一样的浅眠边缘,意识越飘越远,玉袍的呼喊也越来越模糊。就在这一瞬间,冰渣似的散碎低声突然撞入耳膜,落进混沌的脑海,我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侧耳倾听,却是秋翠的话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是我不好,弄错了……火翼,对不起……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所以就什么都不去想了……”
“是秋翠吗?你的脸不要紧吧?”我反射性地坐直身体,靠近门的方向想听得更真切一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然而对方的声音却并不是来自门口,倒更像是从板壁另一侧隔邻房间传来:“原来当家……客人……所以快一点,火翼……”
水声的纷扰,彼此之间又有重重障碍的阻隔,我实在听不清楚秋翠究竟说些什么,不由得停住动作喊道:“有什么事情进来说呀?”
“我……我进不来……因为,因为顶华当家……”秋翠的语调明显焦急起来,几乎是在放声大喊了。
“别提你们当家,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披衣起身循着板壁寻找对方的位置,“她到底要你对我隐瞒什么啊?”
“不可以这么说顶华当家!”贴住墙,隔壁传来的声音果然连贯响亮了许多,秋翠很认真地纠正我,“当家的想法和我们可不一样……她知道很多东西,记得很多东西,我们忘记的都是靠她帮忙提醒才回想起来……多亏了她,这里才能维持到今天!”
“维持什么呀?她只是东道,又不是老板娘……”正嗤笑着,秋翠微弱而残碎的语句却令我霎时间毛骨悚然。
“……我一定会保护你……决不会被客人吃掉……”
她说什么?被客人吃掉?谁会被客人吃掉?
我一下子按住板壁,与此同时,墙那边的秋翠有些颤抖地脱口呼喊:“快……快走,趁结界还没有……”
木造墙板滑动碰撞的轰鸣声陡然响起,对方大有深意的话语蓦地被惊惧的尖叫打断了。
我赶紧返身冲到门边拉开门扇,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一朵硕大的霞妃红莲……
——顶华当家凛然卓立在门外走道拱顶之下,从几步远处直直地逼视着我。
而在她背后,是不断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廊,点点昏黄的壁灯微光洒在黑沉沉的木地板上,如同倒映水面一般浮光跃金,又像一串溜圆的铃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幽暗的虚空之中。
我明明记得这浴房位于走廊一侧,开门应该看见对面才是,可现在的视角根本就跑到顶头去了?
更意外的是现在望过去,走道两边壁上连一扇门都没有,整个长廊就只剩下了这一间浴房!
那秋翠是在哪里和我说话?她人呢?不仅是她,连玉袍都不见了……
此时此刻,我又究竟置身于何处?
难道我打开了不同的出口?可浴房仅只有一扇门啊……
“不要乱走……”顶华从容不迫地缓步踱近,“夜里河道和走廊难以分辨,走错一步,就会失足掉下去淹死。”
呼应着这番话语,我看见就在她脚下,随着步伐荡开了一圈圈浅细的涟漪……
不是错觉,那深黑的“走廊”的确是真的河流没错——顶华竟然凌波微步于水面之上!
怎么会?花埘苑囿中的池水,居然流进左长楼建筑物内部来了?
一不留神就会跌进水中直至没顶,我双脚牢牢钉在浴室与水波走廊的分界线上,不敢稍移寸步,却不想顶华的手已悄然伸近领口,那指尖冰冷的触感激得我反射性地想跳开,却又被她牢牢拽住。
这惯于戏弄人的冷艳美妇不动声色地整理着我的衣襟,吹出寒意森然的耳语:“客人已经来了,这样不修边幅可怎么行呢……小姑娘!”
如同被控制一般,我的目光被顶华吸了过去,景物在她身后再度慢慢转换,整个空间如同魔方或积木般被扭结拆分——背后的浴室消失了,眼前的水廊消失了,脚下也只剩我和顶华面对面而立的一片数步见方的地板。忽然,精致细密的竹垣从黯水中急遽升起,片片联结、层层架高,眨眼间就封闭包围了这块狭窄的陆地空间。
朦胧的光线透过篾编缝隙投射过来,氤氲成一片温暖的橘色,仿佛它的另一侧是个充满辉光没有阴影的世界,可就是从那个世界里,传来某种好像拉曳坚硬重物似的,诡谲的脚步声。
——如同狩猎中野兽拖着爪子逡巡一样,焦躁的、饥渴的、烦闷的、急不可耐的,在看见目标的瞬间便会一触即发的脚步声……
我顿时毛骨悚然——本能告诉我,徘徊在竹垣之外的,绝对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应付的东西。
夺路而逃么?可这封闭的空间根本无路可走。抬头凝视着气定神闲的顶华,我深深呼吸控制声音的颤抖:“外面的,那……那是什么……”
这一刻,顶华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此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牙齿要比一般人细小紧密得多,如同两排鹿砦,扼守着幽深漆黑的咽喉要津。就从那无底的细小深渊里,缓缓漏出我意料之中却又绝对不愿接受的答案:“是……‘客人’!”
刹那间,一道竹垣凭空出现,旋转着隔挡在顶华面前,我连忙急冲过去却为时已晚,转眼她就处在了截然不同的空间。
与此同时,就在我身后,暴起的脚步声近在咫尺,间不容发地扑来……
几乎是反射性地,我慌忙矮身避让,一个不稳踉跄着扑跌出去,而两列夹板似的獠牙已狠狠合拢在原本头颈的位置!
侥幸逃过了这致命的攻击,却迎头撞上竹垣屏障,那看似薄弱的篾板竟坚固得超乎想象。我根本无处可逃,这狭小密闭的四方空间分明就是个刑室甚至祭坛!
“味道不对啊……这是可以吃的吗?”砂石般粗糙的嘶哑声音蓦然灌满周遭,那腔调说不出的奇怪,好像刻意模仿本地方言一样,阴阳上去的四声全都不在位置上。
听出对方语气里明显的犹豫,我鼓起勇气举头望去——这就是顶华所谓的“客人”吗……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正踯躅在四方空间的一角,他肌肉虬结却并不高大的身体上,胡乱地披着样式奇怪的玳瑁斑铁色粗呢斗篷。岩块般顽固的光头和健壮的颈项之间一气呵成,几乎看不出过渡地埋进毛边的领口,从袖笼里伸出的五指骨节暴突筋脉纵横,遒劲如悬崖上的松根。
这“客人”站立的朝向微妙地错开了我,从这里只能看到那线条紧凑的精悍侧脸,他额角扁平面孔瘦削,嘴唇薄如刀裁,整张脸令人没来由地联想起突刺的矛枪。
——明明是平凡常见的五官,可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味道,好像贴了中国制造标牌的舶来品一样。
可对待不敢动弹的我这份俎上鱼肉,“客人”的态度却有些微妙的畏缩,他抽动着冷漠高挺的鼻子:“能吃吗?味道很奇怪……顶华给了我什么怪东西……”
这样说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像摸黑那样探着路步步前进。袖口擦过竹垣,发出微弱的硬物刮磨之声——那斗篷看似粗毛呢的材质,实际上却如铁甲石块般坚冷。
这样的举动着实奇怪啊,难道他看不见吗?
虽然一时还有些距离,可竹垣内仅仅方寸之地,“客人”抓到我只是时间问题。随着他不断靠近,湿重的气息也渐渐吹拂到我鼻端,那味道……混合着腐烂食物和新鲜血液的味道……
我猛地捂住口鼻,阻止惊叫和呕吐的冲动。
然而“客人”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反应,只是转动脑袋四下嗅闻着,我陡然瞥见他的双瞳上覆着一层混浊的白翳——他的眼睛果然是全盲的!
我连忙屏住呼吸,猫着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移向远处,却发现自己渐渐退到了死角,如果找不到出口逃离这里,落在“客人”手里是迟早的事情。
就像刻意证实我的想法一样,依然是用那种牙牙学语的怪异方式,“客人”说出了令人胆裂的句子:“不管怎样,吃吃看再说……”
伴着话音,一张不可思议的巨口竟在数步之外倏地打开,越来越大,裂开似的越来越大,直至突破了极限……
怎么能……把嘴巴张到这么大呢?
困惑甚至超越了恐惧,令我张惶地定睛看去——
只见客人两腮深深内缩,更衬得双唇夸张地拉伸努起,就好像鹳鹤的长喙那样,锋利粗短的三角形獠牙从那无情的薄唇边突兀交错地探出,形成恐怖的猎夹形状——他整张面孔都因为这无限伸长张开的血盆大口而扭曲变形……
是鳄口,是狼吻,但绝不是人类——这拙劣模仿着人形的东西,绝对不是人类!
我并不是没有看过长相恐怖的异类,或禽或兽,或人或物,总能诡谲到让人倒抽一口凉气的程度,但眼前这个东西不一样,我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如此凶险残暴的面相,我从来都没见过!
可情势根本不容我深思。一瞬间,铁铡似的长嘴獠牙已冲刺到眼前,沉重而急促地咬合下来——
“啪”的一声……
原以为骨骼断裂的剧痛会袭来,鲜血即将四下飞溅,但迸散在我眼前的,却只有发亮的半透明硬物残片。一个歪斜的金属罐“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颓然地滚动了两下便就此停住。虽然已被“客人”的钢牙咬得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那不是我的运动水壶么?
水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把它给了……
耳边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娇脆声音:“跟我走!”
柔软而冰凉的指尖紧紧抓住手腕,我身不由己地被拖向竹垣一角,那里的篾片不知何时被撕裂出了一个缺口,无数淡茶色光丝正在自动编织缓缓修复,我就是被猛拽着,急速向那即将闭拢的缺口冲去。
而此刻拉住我的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一切对我施以援手的人——
正是秋翠!
我的旅行水壶是在赶来花埘的途中,给了因奔跑而虚弱无力的她,一时忘记拿回来,没想到竟在这紧要关头派上了用场。
而此刻秋翠的样子非常悲惨,她本已凌乱的衣衫更加残破,白腻的肌肤上纵横着一道道血痕,看起来是冲破了重重困难才来到我身边的。
可能是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客人”突然间亢奋起来,动作霎时灵活了百倍,他一甩头吐掉水壶的残渣,以敏捷到诡异程度的动作倏地飞跃过来。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他已抄到前方,猛然张开锯齿再度咬落!
“小心!”秋翠反手把我推向一边,而“客人”的獠牙恰在此时狠狠锲入她肩颈之间,连挂在脖子上的琉璃名牌都被咬断了链子,瞬间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秋翠发出哀绝的惨叫声……
我连忙回身拼命去扯开“客人”,可那骨石般的斗篷滑不留手,无论是拽是锤对方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终于他也烦躁起来,随便一扬手,那五指不知何时已化作铁青色的扇形钩爪,像拂开一片落叶一样轻易就将我挥到一边。
眼看秋翠的生命危在旦夕,而身后的逃生缺口也随时会闭合。心急如焚的我,指尖蓦地触到了一个突出的棱角——那是没来得及放回灯龛而揣在衣兜里的边门钥匙。
不加思索地,我一把紧握那尖锐的硬物,用尽全身力气挥拳向“客人”脸上打去。
随着一声悠长凄厉的惨号,“客人”顿时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栽倒,就趁他松开口的瞬间,我一把拖起秋翠,扑进了竹垣上最后一线缺口之中。
秋翠的身体轻得异样,衣衫滑得仿佛随时都会从掌心里逃逸出去。我想尽办法扶稳她,一口气连奔过好几条长廊,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来。四周找不到一扇房门,我只能和她在壁灯稍暗处暂时藏身。
从刚刚开始,我就几乎感觉不到秋翠的呼吸,她本来体温就低,现在更是僵冷得令人心焦——是为了救我她才变成这样的啊,为了救只有数面之缘,几乎同陌生人没什么差别的我。
拼命忍住即将滚落下来的泪水,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式让秋翠斜靠在身上,却见她长长的睫毛战栗似的眨动了一下。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还有意识!虽然肩膀的伤口深可见骨,看起来触目惊心,可是流出来的血却异常地少,也许……也许没那么严重也说不定……
护着伤处,我靠近她耳边反复轻声呼喊:“秋翠,醒一醒啊,你不能睡过去!快告诉我这里怎么走,我带你去看医生!”
似乎听出了我的焦急,秋翠的眼睑轻颤着,终于无力地睁开了一线,但她目光的焦点却不在这里。那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念叨什么。我凑过去,却听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锦水……锦水被……被‘客人’吃掉了……对不起,顶华当家……我们照您的吩咐一起去找那家小主人的,可是只有我回来……”
“锦水”?她在说那个被大家忽略无视的“锦水”?
女侍准备室里,大家记不起“锦水”的存在,于是轻率地顺手丢掉了她的名牌,可事实上并非没有这个人,而是她已经被“客人”吃掉——如果不是秋翠又一次遭遇了相同的状况,那她的存在将永远被遗落抹杀!
而她之所以会遭遇不测,是因为和秋翠一起执行当家安排的任务,可顶华却也全然不关切她的去向,一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态度!
想到这里,一股怨气直冲我脑门——怎么会这样,原本是高高兴兴的宴会,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一个一个地变成了那恐怖“客人”的食物?
一个一个地……变成……食物……
霎时间我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冰鳍已经去赴宴了啊……
先我一步来到花埘的冰鳍,还有其他人,是不是也已经……
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和愤怒,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冰鳍呢,冰鳍怎么样了?顶华是要你来找我们去送死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忘记了,顶华说过虽然秋翠认错了人没能带“他”回来,但接到我也是一样的。这就表示冰鳍并不在她们这里,我又怎么能如此失控,对一个为了我而身受重伤的人,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然而此刻,如同崩溃般,秋翠蓦地睁大了眼睛,她一把攀住我,气绝般的哽咽声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对不起,是我错了,不该带你来的!我根本不知道顶华当家会这么做,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就算被客人吃掉,我也绝不会带你来这里!”
“你不要激动!”我连忙抓牢她安抚失控的情绪,“没关系的,反正对我来说,是自己是冰鳍都一样。”
不顾抽动肩头的重伤,秋翠艰难地揪紧我:“不一样……顶华当家说那家的‘小主人’能帮助我们制服‘客人’,可是我弄错了,她说的‘小主人’不是你,而是讷言、讷言先生……”
——秋翠她……弄错了,可是我何尝没有弄错呢?
只有一种存在,会用“讷言”来称呼我和冰鳍的祖父,那是徘徊在人间之外永恒幽黯中的,彼岸的异族。
原来秋翠她……根本不是人类。
可那又如何呢?
因为不是人类,我就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秋翠死去了吗?
但我能做些什么?按压住那可怖的伤口边缘,俯视着对方因为痛楚而更加苍白的纤小面孔,我不可遏制的感觉到,自己甚至连减轻秋翠痛苦的能力都没有!
不顾一切地,我用力扶掖起她摸索着想离开这里:“忍耐一下,我带你出去,带你去砂想寺见‘白先生’,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你是谁?”这一刻,出乎意料的话语突然从秋翠喉间泄漏了出来,她虚弱地挣扎着想推开我,“好痛……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是谁!”
“我是火翼啊!你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我怕用力会牵扯到伤口,又怕不用力会扶不住她,一时间狼狈周章。
“火翼……对,你是火翼没错!”以恍惚的视线确认着我的眉目,秋翠的动作慢慢停住了,“原来我已经找到你了!快,快跟我回去——顶华当家说她的结界只能撑到今天为止,如果我们要活下去,就只能请你出手相助!”
“你忘记了吗?我根本帮不了你,能制服‘客人’的是祖父,你明明刚刚才说过啊……”
可是秋翠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奔跑在荒芜的自我世界里,语调因为欣喜而颤抖着:“顶华当家问谁愿意闯过‘客人’那一关,出外求援时候,是我主动要去的!虽然知道半路上一定会被‘客人’袭击,随时都有可能被吃掉,可我就是想来见你,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你一面……”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再见我一面?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啊!
思绪已经在脑海中结成一团乱麻了,而秋翠的伤势刻不容缓,“客人”又随时可能找到这里,我没有时间纠缠在疑问上,只能扶着她,凭着感觉沿走廊摸索向前。
可秋翠却还在不停谵语,与其说是在陈述事实,不如说好像不把这一切讲出来,她就没有办法理解自己此刻的处境似的:“即使在半路上被吃掉也没关系,如果找不到帮手,反正我们最后也都会成为‘客人’的腹中餐。我必须来见你,我一直努力到今天,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这是我存在的证据……”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啊?”再也无法忍耐了,我侧过头来,再度确认这张数小时前还完全陌生的美丽面孔,“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谁?”突然间,绝望的表情席卷过秋翠双眼,一瞬间的空白后,她反射性地低下头,慌乱地寻找垂挂在胸前的琉璃名牌,“不行,现在不能忘!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的,我是谁?不能在这个时候忘掉!”
可是她不记得了吗——在被客人袭击的时候,那琉璃名牌已经跌碎了啊!
这明明只是片刻前发生的,和那致命的伤痕一样,令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惊心动魄的往事,难道在这少女的心中,它已经完全风蚀了吗?
“不要找了,那个已经坏掉……”我按住秋翠,想阻止那近乎癫狂的行动,却被她不顾一切地挥开了。似乎在她看来,挽救自己的记忆要比起挽救生命更加重要百倍。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会儿?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到底是什么!”
秋翠的记忆在崩溃。遗忘如同间歇性的海啸,正张牙舞爪地向这纤弱少女袭来,吞噬她脑海中好不容易绘就的记忆版图。这是一场孤绝的苦战,即使相隔如此之近,我也无法施以援手,只能眼睁睁地旁观她与这贪婪凶残的无形饕餮,作一场完全没有胜算的殊死搏斗。
但至少可以做一件事——不忍再看她如此混乱谵妄,我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秋翠!你是秋翠!”
焦躁翻找的动作霎时停住,秋翠明显地松了口气,可就在这一刹那,她清绮的眉目间,陡然笼罩上一层虚幻的晕光。
骇人的伤口以及大大小小的血痕,像沙画被海潮抹平一样,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可同时消失的,还有秋翠本已相当淡薄的存在感。
即使不愿接受也没有办法,我知道,此刻这娇娜少女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我还没有察觉的时候,眼泪已控制不住的掉下来,落在秋翠衣襟段染的海青波纹上,又顺着那光洁的表面慢慢的滑坠下去。
“每次你都哭得很伤心呢……”冰凉的指尖轻点着我的面颊,可是就连这些微的触感也正在崩坍似的消失,秋翠的声音也变得像坏掉的留声机那样飘忽不定,“上次你没法带我回去的时候,也哭得好伤心啊。不要再哭了,你看,我不是来见你了吗?为了见你,我一直在努力变得漂亮,好对得起你为我流过的眼泪……”
上次……我哭着要带她回去?
对方接近透明的纤手朝我艰难地举起:“可是再见面的时候,你却不记得我了,一定是因为当年我太不起眼的关系。幸亏现在我已经变得漂亮了,漂亮到让你一看见我就不能忘记……”
难道……难道秋翠是……
“拜托,拜托你……”这一刻,少女断续的声音变得哽咽而急切,“请记住我,请帮我……记住我……”
怎么可能忘记!不知道怎样的誓言才足以表达,此刻的我甚至连平庸的承诺都没法说出,只能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点头。
“谢谢你。”秋翠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微笑:“谢谢你……火……火翼!”
珍重地重复着我的名字,那即使忘记自己也没有忘记的、我的名字,这呼唤声还未消失,柔婉少女的身影已如同空花飘散、泡影消解,瞬间飞溅成晶莹乱舞的烟水珠光……
如同脱力一般,我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掌心中只留下了一枚鳞片,一枚螺钿般光华流转的黛色蓝鳞。
果然没有错……
“楼兰”也好,“墨衣”也好,还有“锦水”、“绯写”和“玉袍”,这些流光溢彩的字眼,应该都是锦鲤的品名吧。
这些活色生香,丰神各异的少女,原来她们都属于生活在花埘欲素池水系中的观赏鱼群!
而“秋翠”,正是我小时候,哭闹着要带回家却没法实现的那条小鱼……
所以她的衣衫绚烂光滑,肌肤柔腻冰凉,呼吸若有若无,体态轻盈优雅。
所以她和同伴们的记忆才如此飘忽淡泊,需要不断重复、着重标记才不至遗忘,甚至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得靠随身悬挂名牌来时刻提醒——那是因为鱼儿们的记忆力本来就差得离谱。
传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七秒之后,世界对它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天地,而它对世界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个体。
这七秒钟,便是鱼的一个轮回。
可是秋翠记得我。她记得我的存在,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曾经为她流过的泪水。童年时代那轻率任性的眼泪,早已让我给丢在了脑后,却被她记了生生世世……
这么多年过去,无数个“秋翠”随着记忆生死轮回,可有关我的那些雪泥鸿爪却不可思议地保存着、传递着,作为她存在的证据,始终被“记得”……
视野再度被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物看起来有些恍惚,仿佛忧郁的黯影在逡巡摇晃,散发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不是仿佛,而是真的有阴影从我背后投映过来,落在身边的墙上,暴突的长嘴和獠牙强调着近乎夸张的扭曲!
就在这一刻,温热的水点突然滴滴答答地落在我手边的地面上。反射性地抬起头,却见我头顶上方正裂开着一张几乎直达耳根的血红巨口,一旁的左眼上纵贯着一道深刻的划伤,带着浓重腥味的透明液体正从其中不断溢出,顺着瘦缩的腮颊掉落下来……
是“客人”!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背后的,完全无声无息!
——不能出声,因为腥气的干扰,他还没有发现我……
捂住口鼻屏住呼吸贴着墙面,我死死盯住“客人”踌躇的脚步,恨不得将自己藏进板壁里,耳中只听见他喃喃自语:“就在这里,那个家伙的味道……人呢,人在哪里!”
——如果秋翠等少女是锦鲤的话,那扑食她们的“客人”又是什么?
他不是虎狼之类的猛兽,因为没有粗糙浓密的毛发,可是不是鱼我无法确定,因为他气息明显,不是用鳃而是用口鼻来呼吸的……
“你在找什么,阕山!”身后突然传来了毫无情绪的冷傲声音。紧贴脊背的坚固墙面陡然消失了,我只觉得颈间一凉,有人出其不意地从后方扼住了我的脖子,用冰一样的修长手指……
“阕山”就是这恐怖“客人”的名字吧,因为他一听到这呼喊就蓦地回头:“好个顶华!原来你在这里,我饶不了你!”
——原来抓住我的人是顶华当家,可以任意穿梭和重组空间的顶华当家!
阕山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可糟糕的是我就像人盾一样,挡在他的目标顶华面前。
眼看那铁青的扇形钩爪已经扫到眼皮底下,突然间,无数道细密的茶色光丝凭空出现,纵横交错,闪过一片薄明霎时间编织成一面荧荧发光的竹垣,在危机一发之际阻隔住阕山的攻击,篾片屏障另一边随即传来他火烫般的惊叫声。
透过竹编的网眼,我可以窥见阕山暴怒失控地拼命撞击着障壁,随着每一次撞击,他身上都会突兀出现新的伤口,那一身铁石斗篷则不断落下残损的碎片粉末,而看似脆弱的竹篱屏却在这猛烈冲撞下始终纹丝不动。
“死心眼的家伙,何必要自讨苦吃呢?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明明都准备了那么好的‘供品’了……”顶华悠然自得的笑声,伴着冻风般的呼吸吹拂到我耳中。
一听这话,阕山的愤怒更加不可遏制,他纵声高喊起来:“别想用奇怪的东西敷衍我,别以为你的迷宫能永远困住我,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把你和你的孩子们全部撕碎吃掉!”
“吃啊。就算吃掉我们,你也回不去……”顶华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却牢牢控制住我的一举一动,“但吃掉这个供品却可以——难道你不想看一看吗,回乡之路……”
这一刻,阕山的动作明显缓了下来,语声泄露了他的犹豫和迷惑:“休想骗我,这个东西是人类吧?人类有什么用,吃掉人类,我的眼睛就能看得见了吗?”
顶华发出不屑的冷笑声:“我可没空跟傻瓜耗!看来在你家乡那种蛮荒之地,一定没有‘燃犀’这样的好东西。”
“‘燃犀’?”重复着这两个字,阕山上扬的语尾说明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照亮彼岸的灯火,也能点亮你的双眼……”顶华用微妙的甘美声音劝诱着,指尖却暗暗加力似乎想要把我推出去。
不能让她得逞!我瞅准顶华说话分神的机会,抬起鞋跟猛然后踢向她胫骨,可是却像一脚蹴进软绵绵的棉絮里,全然不能着力。我顿时失了重心,整个人向前栽去。
——怎么忘记了,她和秋翠等少女们一样,是柔弱无骨的游鱼啊!
而顶华一时来不及放手,体态轻盈的她被我拖拽拉扯着,身不由己地跌倒下来……
如同从高空坠落般,自下而上不断掠过眼前的,竟然是左长楼曲折的甬道走廊——空间错乱了吗?原本在平面的景物陡然改变了角度和位置,统统被竖立了起来。
我正沿着这没有尽头的直立长廊急速跌落,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是片刻之间,脊背陡然感受到液体表面充满反弹力的抵抗,整个身体随即被喧嚷的白浪毫无间隙地包裹起来——我竟一下子掉入了无边的深水之中……
——是河流也是走道,这就是顶华所谓的,夜行的危险。
而就在浸入寒潭的这一刹那,被惊恐的我牢牢揪紧的顶华,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流畅,毫无滞涩地滑出我掌心,一扭身便消失在幽黯的水面之下。
电光石火间,一个迅捷刚猛的黑影已取代她倏地逼近我身边,四周昏暗摇漾的光影中,一张孤零零的面孔浮现在极近之处——冷漠的高鼻、瘦削的两腮,还有混浊的左眼上,那深切的伤痕……
阕山,但又不是阕山。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只有脸还是人面的样子,而身体已经化为原木般的圆尾巨鱼……
人面鱼形态的阕山,动作要比在陆地上人类形态时快上数倍!
本能地闭上眼睛,我无路可逃无计可施,只能等待遭遇和秋翠一样的命运……
后领猛然一紧,顿时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在这股大力的作用下,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狠狠甩动,排开水的阻力急速跃升。
这个恶劣的家伙,难道要像猫儿戏弄捕食到的老鼠一样对待我吗?
我拼命挥动手脚,想挣脱这可悲又可怕的境地,却只听一阵汩汩轰响,朦胧的视野里,碎浪像雪花一样乱舞在四周,而人面巨鱼的背影竟飞掠般劈开浪头,远远逃开。
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弄清,我已随着哗啦啦的波声脱离了水面。
仰头看去,隔云亭扇面形的窗槛颠倒在我眼中——桂家老奶奶正攀住栏杆,以鸠杖杖头钩住我的后领,奋力地拖拽着,防止刚刚脱离欲素池面的我再度沉入水中。
是桂奶奶?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连忙手忙脚乱地攀住池边的杂树疏枝,挣扎上岸,桂奶奶一边气喘吁吁地施以援手,一边又惊又疑地询问着:“你这孩子,好好站在桥上和我说话呢,怎么一眨眼就跌进水里去了?”
我是在和桂家老奶奶说话的时候,失足跌进水里的?
可我明明早已跟随秋翠下了桥,在左长楼里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变故,现在就连这引路的少女,也都已经芳魂杳杳了啊……
难道时间之流停滞弯曲了?刚刚发生的这一切,仅仅存在于我失足落水的转瞬之间。
可来不及追究了——这一刻,身后的池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乱响,攀着栏杆挪入小亭的我回头看去,却见平静清浅的欲素池面上,突然旋起一簇半人高的浊黑水柱,就在泡沫翻涌的柱头中央,阕山的面孔冉冉升起,然后是颈项、肩膀……
他的躯体一接触到空气便开始拉伸扭曲,一点点地变成直立的人类模样,而留在水里的部分依然是鳞甲鳍尾的鱼形,终于涡柱迸散成纷乱四溅的浪花,完全化成人形的鱼怪傲然伫立在池面之上……
桂家老奶奶顿时目瞪口呆,控制不住地喃喃自语:“连这种东西都看到了,看来我真的离那个世界不远了……”
“把‘供品’给我!”阕山气势汹汹地踏水而来,指着我朝桂奶奶命令道。
还没等我反驳,桂奶奶倒先冷笑一声,气定神闲地回应道:“凭什么你要就给你?就凭你是个怪物么!”
阕山是打错算盘了——桂家老奶奶虽然慈祥和善,但她生活的这近一百年光阴是何其危机四伏波澜壮阔,没有以柔克刚的强悍和宁折不弯的傲骨,桂奶奶怎么可能一直爽快健朗地活到今天?
阕山也不多费口舌,他根本没把一个行动不便的衰朽老人放在眼里。看到他嚣张的气势,我慌忙想将桂奶奶挡在身后,却被她用手杖从容地拨开到一边。即使面对突如其来超越人类常识的状况,她的侧脸依然像悠远宁静的大地,布满岁月之流侵蚀出的河床,历经风雨却沉稳而安详……
可狰狞的鱼怪已经猛扑上来了!
眼前突然被迸发的莹白清辉笼罩了,这纷繁如碎玉飞琼的乱雪我曾经看过,就在被桂奶奶拽出水面的时候——原来那不是激浪,而是实实在在的光之涌流!
就好像迎头撞上坚不可摧的障壁,在白雪之光中传来砰然巨响和阕山的惨叫声,他逃也似的蹿出雪光的范围,迅捷地翻身跃进水里。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一再逼退了这凶暴的怪物?
可现在根本不是追问的时候——一阵疾风裹着冰冷的水沫蓦地直吹到脸上,只见又一次呈现人面鱼形态的阕山,张开长锯形的巨口,凭空掀起滔天恶浪,再度猛扑过来!
桂奶奶不慌不忙,在皎洁的光晕中缓缓举起玉柄手杖,看准对方的额头狠狠挥去。
这有用吗?这鱼怪的鳞甲有多厚我再清楚不过了!
翻卷的浊浪中,手杖和巨鱼眼看就正面相撞了……
一瞬间,鲜血从阕山的额角喷溅出来,他甚至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彻底现了原形——那是一条筒形巨鱼,长着比鳄鱼更加锐利前突的夹板型尖嘴,遍身坚滑的骨鳞闪着幽冷的光泽。它痛苦地扭曲翻腾,霎时间池水都被染成一片暗红……
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瞪大眼睛望着桂奶奶——她老人家真是深藏不露,如此高寿不仅身手敏捷,而且还有惊人的攻击威力。相邻而居这么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平时根本看不出她竟然这么神勇啊?
而桂家老奶奶却不慌不忙地收回手杖,玉鸠杖头周围还缭绕着点点银星,这些星屑闪烁盘旋着,渐渐没入鸠翼护卫下的晶莹镜球之中。
原来如此,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它——这柄玉鸠手杖!
——“鸠杖”是汉代天子赐给寿星的辟邪之物,而美玉的材质更能感通天地,即使是如今新仿之作,也令邪秽妖灵远远退散。
“人类!我决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把你们全吃掉,吃掉!”在死亡的边缘作后挣扎的鱼怪阕山,他毫无意义的诅咒听起来是如此虚弱悲凉。
凝视着白色鱼腹和铁青背脊苦闷地交替翻动着,桂奶奶毫不动容地摇了摇头:“你该死——还要作多少孽?一池的鱼儿都快被你吃光了,现在还想吃人吗!”
“该死是人类!”阕山咒骂着,语声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含糊,“我原本在故乡生活得很好,是人类捉走我又扔在不知什么鬼地方……我的眼睛在路上瞎了,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找不到东西吃。我必须活下去啊!活下去才能回家,我只想回家!我只是想……”
这就是残暴的鱼群杀手的苦衷?就像迷路的盲童一样,他近乎疯狂地用错误的方法,朝错误的方向寻找着回家的路……
“回家……那你家在哪里?”桂奶奶悠然但却犀利的疑问一下子截住了对方混乱奔涌的语句。
这一刻,阕山的动作停住了:“我……我家?”
为什么从巨鱼交错的獠牙间泄漏出来的语句是如此震惊而疑惑,还带着一丝彻骨的绝望……
“我……我不记得了……”阕山的语音渐渐恍惚,“我的家在哪里呢……我的家,好像有很深很冷的急流和很热很湿的空气,两岸的花和叶子,大得好像噩梦一样……”
果然如此——他也忘记了,鱼儿们的记忆本来就不那么深刻。
就像要追随这并不那么深刻的记忆一同消失一样,阕山的残喘和挣扎停止了,即使是最淡薄的记忆之痕,也是支撑它存在的证据和支柱,可现在这痕迹已经风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没想到一失手打重了……”俯视着漂浮在池面上的阕山尸体,桂家老奶奶歉疚地皱起了眉头,“这种鱼……是叫雀鳝吧?”
原来“阕山”,就是“雀鳝”啊!难怪说话总是别扭的学舌腔调,原来他并不是本地的生物。
——我曾看过有关这种美洲入侵生物的纪录片,据说它们差不多和恐龙一样古老,之所以能一直活到今天,是因为这种鱼生存能力极强,甚至懂得在缺氧的环境里,把空气吞入鱼鳔而在陆地上暂时存活。所以我才会因阕山用口鼻呼吸而疑惑,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鱼类。
而这种凶猛的远古鱼类更可怕之处在于,一旦进入没有天敌的新环境,便会无差别攻击遇见的所有对象,给当地物种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可这何尝不是阕山本身的灾难呢?对于鱼群来说,雀鳝也许是致命的存在,可在人类手中,它只不过是小小的玩物而已,生杀予夺全在人一念之间。
阕山因残暴而受到惩罚,这是它的报应;那么仅只为了有趣,就把它带到遥远异邦的人类呢?
为什么不能让它留在故乡,哪怕是花和叶片大得像噩梦一样的故乡……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能扶着桂奶奶走出隔云亭,朝宴饮的楼台而去——不能因为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引得老寿星伤心,最后弄得今天来祝寿的客人们都扫兴。
可刚举步我就觉得不妙——走下台阶,为什么眼前会一片苍茫,明明隔云亭的入口对着曲折的花径和重重的绿荫啊?
可是眼前铺展开来的,明明是万顷鳞波,水面上纵横树立起一排排的竹垣,如同宛转百折的回廊曲房……
我连忙扶着桂奶奶要退回亭中,可已经来不及了。竹垣眨眼间已延伸到我们身边,霎时铺展开来遮蔽天地——头顶是鱼骨似的房梁屋椽,四周是清水一色的蔑编障壁,地面却是波动不息的池水,而隔云亭则成了这片水域中唯一可以立足的孤岛……
这是竹垣的迷宫,左长楼内困住阕山的结界迷阵!
身边像灯盏亮起一样,墨衣和玉袍这些女侍们三三两两的出现,凌波翩翩而立,她们似乎提防着什么一样站得远远的,朝亭中的我和桂家老奶奶指指点点。而原本漂浮在亭外池面上的雀鳝鱼尸,竟也变成倒卧着半浸在水中的“阕山”的人形遗骸!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有完没完啊!”我忍无可忍地朝鱼少女们高喊。
少年女侍们骚动着纷纷后退,只有楼兰有胆量,冲着我恼怒地讥讽着:“我看你还是小心点……”
然而她的语尾一下子淹没在惊恐万状的尖叫声里,不可遏制的混乱瞬间在这群少女之中爆发蔓延,她们喧嚷着,轰然化为一群鳞光缭乱的锦鲤,浮游在半空,四散奔逃。
就在它们身后,敏捷的阴影急速逼近,如同播撒着死亡的深海潜艇一般,而亭外阕山的尸骸早已不翼而飞!
这家伙……这家伙居然装死!
我怎么忘记了:纪录片里说过雀鳝除了凶猛的捕猎能力、精良的掠食装备和两套呼吸系统之外,还有“装死”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因此被当地渔夫视为邪灵般的存在!
因为忌惮桂奶奶手里的鸠杖,阕山不敢贸然攻击我们这边,不过那群可怜的少女就成了他恢复体力所必需的“能量补给品”,这种不明朗的状况令我不敢轻举妄动,更不要说去援助她们了。
温室娇花一样的观赏鱼哪有狂野的掠食者来得快,眼看着墨衣锦鲤稍慢了一步,玄色罗纱似的鱼尾就要落进那铁铡般的利齿里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排排竹垣间不容发地从水下次第升起,挡在墨衣之后。雀鳝埋头猛进,横冲直撞接连突破好几道关卡,但速度还是明显慢了下来。墨衣也就此逃出了鬼门关。
是顶华,能够操控结界分隔空间的顶华当家!
“阕山,我在这里!”仿佛是印证我的猜测一样,顶华的呼喊从鱼群逃散的相反方向传来。雀鳝剧烈转头,毫不犹豫地向声音传来之处冲去。我的视线追随着他急速前进,却见前方并没有红莲衣的酽妆美妇,只有一尾额头上印着一点夺目朱红的巨大白鱼在倏忽徘徊。
“九十九丹顶!”桂奶奶脱口喊道,“我们家锦鲤里年纪最大的,传说活了九十九岁丹顶锦鲤!”
难怪顶华会称呼我的祖父为“小主人”,原来它的确更加年长,竟然和白寿的桂奶奶同岁!
一点也不畏惧眨眼工夫就会冲到眼前的阕山,顶华泼喇一声轻盈掉尾,近乎优雅的转头。她身后瞬间重组起一片竹箔编织的结界。几乎与此同时,阕山也一头撞进这迷宫的入口,可目标那雍容的朱光雪影早已隐身在曲折的巷道之中,无迹可寻……
——是鱼箔!
——我明白了,这反复出现的,竹垣所构架起的结界迷宫,正是俗称“鱼帘子”的鱼箔!
这是一种用竹编木板构筑起的拦围渔具,无数箔席弯弯折折建成只有一个出入口的水上迷阵,记性不好的鱼儿们一旦游入,就无法原路返回。
而花埘的池沼曲水间,为了营造河塘野趣,的确是设了一片鱼箔的!
原来顶华就是借助鱼箔困住阕山的,作为花埘水域的主人,她能将这里的一石一草都化作御敌的利器和藩篱。
滞留在鱼箔迷宫中央唯一一片陆地上,周围空无一“人”,我扶着桂奶奶正因为找不到出路而一筹莫展。突然间月华似的鳞光闪过眼前,九十九丹顶蓦地跃出隔云亭阶下的水面,随着身体接触到空气,鱼形自上而下幻化成顶华当家的姿态,绘了浓红霞妃莲的披肩如丛云般舒卷飘舞。
充满怨恨地俯视着我们,顶华近乎疯狂地嘶喊着:“为什么妨碍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呆在这里,我必须去赴约,否则那个人就不会再等我了!”
她一直强调着没时间,威胁说结界只能支持到今天,闹了半天原来是想离开这里去赴什么约会啊!为了见那个约定之人,她甚至不惜牺牲锦水乃至秋翠的无辜生命!
我简直哭笑不得:“那……那你就去啊?又没有人拦着你……”
“我去不了!如果我不在这里守着结界,孩子们全都会被阕山吃掉。”顶华的怒火全都倾泻向我,“可是我渐渐感觉不到那个人的存在了——只要他在,多久我都可以等。可是也许‘界限’来临,他必须‘走’了……”
所以顶华才会孤注一掷派人向祖父求救,因为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当得知彼岸存在所信任依赖的“讷言”已经不在世上的时候,她甚至要将同为“燃犀”但却比较弱小的我献给雀鳝当作供品……
“我算明白你为什么说自己是今天的‘东道’了,原来根本就不是为桂奶奶祝寿,而是拿我做人情,送给雀鳝吃长眼睛——我就是你宴会上的一道好菜呀!”我恨恨地讽刺着,话音却被一个苍老而幽婉的语声打断了……
“那个人是谁?”那是一直沉默的桂奶奶,她直视着对方沉静地发问。
“那个人?就是约定的人啊?”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惊惧与绝望的神情毫无征兆地淹没了顶华一向倨傲的面孔。难道……她也快要忘记了,忘记对她来说如此重要的人究竟是谁?
桂奶奶依旧耐心地诱导着:“那他又为什么一直在等你呢?”
近乎艰辛地努力回忆着,顶华皱紧眉头冥思苦想,断断续续的喃喃絮语:“……因为,约好了啊……”
“约好了什么?”
“约好了……约好了什么呢?花……赏花……”
“对,赏花。”
——赏花?
——刚到花埘时,桂奶奶就曾经吟咏过和赏花忆旧有关的小词。难道……
我转眼看去,桂奶奶果然缓缓地低下头,用退色的嗓音,幽微不可闻地轻唱起来:“玉钩栏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正是这首晏殊的《木兰花》!
似乎觉得应该回答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顶华怔住了。
“等着你的那个人,她究竟是谁?”桂奶奶停住歌声,问出了这答案再清楚不过的问题。
可顶华却茫然无措,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她忘记了,至少快要彻底忘记了,所以才渐渐失去彼此间的感应吧。即使是鱼群之中记忆力最好的那一个,也逃不开记忆崩溃的那个终点,逃不开一切推倒重建的那个极限。
即使不想忘却,这极限已经如同残酷的黎明一般,无可逃避地到来。
“你还是忘记了,我们的约定……”桂奶奶无可奈何地轻笑起来。
的确如此——顶华是桂家老奶奶追忆的赏花同伴,而桂家老奶奶,则是令背负保护同族责任的顶华进退两难的那个约定之人。
轻轻扬起鸠杖,刚刚那莫测其源的银星雪再度从杖头的鸠翼镜球中旋舞而出,飘落在顶华周围的水面上,一瞬间化成月光凝成那样的洁白花瓣——是梨花,盛开在隔云亭畔的那树梨花。
池水如镜面一般,倒映出不存在于这个时空里的虚无画面——春清水满,欲素池碧波澹荡,隔云亭掩映在古梨树的淡白芳云之中,池岸落英成阵,妙龄少女伫立花雨中,眉目间依稀可以看出桂奶奶的影子。
执着满把玉屑似的梨花,少女一边掐下芬芳的玉蕊投入池中,一边慢声清唱起《木兰花》的谣曲。平静的池面顿时被跃动的火彩搅乱了,一队队一群群锦鲤从四面八方踊跃而来,争先恐后地抢夺唼喋着,少女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托腮,带着爱怜的微笑地看着满池活泼的生灵:“真觉得有你们就够了。以后每年都要这样哦,我们……”
锦鳞跳踉,绚丽的鱼儿们只知争抢甘美的食物,只有一尾素雅的丹顶白鱼停住了动作……
——这就是九十九丹顶,也就是顶华当家吧?
然后,又一个梨花满树的日子。新娘装束的桂奶奶被她的兄弟背着走向大门,穿过落花香雪,她盛饰浓妆的身姿映在欲素池的水面上。红盖头的倒影里,丹顶白鱼默默地打了个旋,溅起寂寥的水花,游回了被鼓乐鞭炮声惊得藏进幽暗池底的同伴之中。
这一切,沉浸在幸福的忐忑中的桂奶奶并没有发觉。
——无忧无虑的烂漫时光总是为人们所怀念,可是能被记住的往往只有那段时光本身,当时的往事,当时的细节,由于过于美好,美好到几乎不真实的程度,反而最先在记忆里磨灭了……
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桂奶奶曾不止一次的回娘家省亲,有时不在梨树花期,有时逢着花期却匆匆来去,有时时局动荡风雨如磐,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梨花已盛开……总之,她自出嫁以后,再也没有履行过诺言,和鱼儿们一起赏花。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有的鱼儿死掉了,有的游去了野水,有的被或卖或送,渐渐的,一池锦鲤零落星散,可顶华一直等待着,那些逝去的同伴也因此将记忆交给了她。
又过了许多年,鱼群元气终于慢慢恢复,可池塘里不知怎么的混进了凶猛的雀鳝,强壮的雄鱼们为了保护族群,或被残忍吞噬,或为了维持鱼箔结界而尽力死去,传承那些往生者记忆的依然是顶华。
——九十九丹顶,成了如同整个族群的生命烙印一样的存在。只有她超越了永恒流转的七秒轮回,一直维持着“这一个”自己,而始终支撑她的,便是桂奶奶当年无心的“约定”。
如今,终于连顶华的记忆也走到了尽头。
“对不起,我失约了。”此时此刻,桂奶奶拖着衰老的身体,艰难地走向顶华伸出手,从她鸠杖玉柄中飘散出来的银星,恍若一朵朵错了季节的梨花,“明明人类的记忆要好那么多的,可是……这一回先忘记的,反而是人类。”
可是鱼箔的结界却在这一瞬间消失。
顶华彻底遗忘了——从此刻开始,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九十九丹顶已经“死去”,已然新生宛如一张白纸的她,再也没有动机和意志去继续维持保护同伴的鱼箔结界。现出原形的红莲衣美人,并没有靠近桂奶奶热切的手指,而是如流矢一般急速游逝而去。
化作孤岛的隔云亭也在下沉,汹汹上涨的波涛眨眼间就漫过腿脚。我竭尽全力还想把桂奶奶推到美人靠的座凳上,可激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我连自身的平衡都根本无法保持,脚底一滑一下子踩空,反倒进了泛滥的池水里,瞬间便被浊浪冲出好远,一直握在掌心的秋翠的黛鳞也脱手飞出……
视线模糊了,浑水不仅溅得我的眼睛阵阵刺痛,还不断蛮横地灌进口鼻。
更可怕的是实体化的恐怖已悄无声息的袭来,在周围反复盘旋——那是雀鳝逡巡的身影,传说这种鱼总会在到手的猎物周围转上一两圈,然后再大快朵颐……
我挣扎着浮上池面,想逃离这危险的境遇,起伏不定的视野中遥遥掠过桂奶奶的身影,不可思议的,我竟看清了她脸上闪过决断的表情
“别动我的东西……”轰轰水声里,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我听见桂奶奶不明所以的断语。
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是完全陌生的——这真的是朝夕相见的桂家老奶奶吗?不仅仅和平时,就算和今天刚见面时的她比起来,印象也判若两人,简直像同一个躯壳内彻底换了不同的灵魂一样!
伴着话音,桂奶奶高高举起鸠杖,朝向虚空猛然劈下,那动作有种超越衰老躯体的蛮横与劲捷。
这是干什么,那里并没有雀鳝或者其它任何目标啊?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航迹线般的耀眼白光从玉鸠杖头漫溢出来,铺染在水面上,霎时间闪烁飘扬出一星星发光的雪片,无数水泡随即沸腾般汹汹泛起。
我害怕被灼伤,刚想潜到水下,这奇妙的炽热雪花便已融化在不知从何而来,突然澎湃暴涨的蓝光里。我熟悉这清冽但却霸道的蓝光,那是属于九嶷的“辟邪魂象”的无上清辉。
——这是印在我脑海中的最后画面……
面对着一脸疑惑的家人们,我和冰鳍少不得编出一套谎话,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两个的行李早就出现在花园小厅里,可人却折腾到现在才回家,而且我还弄得好像在大雨中狂奔了半天一样。
我自己还是好不容易才弄清状况的——原来九嶷和冰鳍见我去送行李,却左等右等也不回来,心里感到不对,连忙赶去边门寻找,却发现我晕倒在地,全身上下却湿得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弄了半天,我还在自家花园门口,根本就没有去任何地方。
还好有封印邪祟的“辟邪魂主”九嶷在,他轻易地破除了笼罩在周遭的幻境,也从异界歧途中唤回了我。
几乎与此同时,院墙内的灯火亮了起来——原来我家一直都有人在,而长辈们也早就看到了我丢在小花厅里的行李,正为到处都找不到我和冰鳍而着急呢。
原来他们今天根本就没出门赴宴,因为桂家老奶奶突然脑溢血倒下,寿筵只能取消了。
怪事至此并未告一段落,第二天坊间便传开了这样的佚闻——送进医院的桂奶奶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重症监护病房里消失,遍寻不见也生死不知。可就在她娘家“花埘”老店的欲素池上,竟飘起了老人从不离手的鸠杖,旁边还有一条狰狞古怪的洋种鱼尸。
人们大惊失色,深恐桂家老奶奶遭遇什么不测,好在欲素池清浅见底,并不见有什么异样,大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存着希望继续寻找她的下落。不过奇妙的是捞起鸠杖的时候,花埘最大的那条号称活了九十九岁的丹顶锦鲤不顾人多嘈杂,环绕在手杖周围徘徊不去,它身边还跟着一条珍稀罕见的勿忘草色碧蓝小鱼。
不是遗忘就能磨灭记忆。对故人的眷恋依旧鲜活地生长在顶华心底。
不是死亡就能抹煞存在。我知道那条小鱼,就是我在混乱中遗落的,秋翠的蓝鳞……
同样,不是羁绊才是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我一定还会去见秋翠,但这一次,我不会幼稚而自私地执意要带她回去,更不会用眼泪化作束缚她的锁链。
我学会了去记住叩访我生命的每一位过客,用更加宽广绵长的方式,无论是秋翠,还是牡丹……
长相思,勿相忘,这就足够了。
可是九嶷的问题却刚刚开始。
已经在砂想寺安顿下来的他,近日来探望我和冰鳍,告诉我们一个出乎意料的真相——桂奶奶之所以会失踪,可能是因为在生死边缘被人控制了,就像他的兄长七襄当时那样。
——因为躯壳刚刚被侵占,还没有完全受控,宿主往往会呈现出人格分裂的状态,如半梦半醒一般,做出平常状态下一直想做,但却被种种条件束缚限制而无法实行的事情。对于桂奶奶而言,看看久别的娘家故居,再会当年的赏花故人,也许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吧。
所以我才会在“花埘”碰巧遇见她,而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和平时迥异,有着与九十九高龄不符的敏捷与强悍。可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被附身的桂奶奶在最后一刻露出“真面目”以后,还准备出手救助被阕山袭击危机一线的我。
九嶷应该能寻找到答案吧,因为这就是“白先生”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追踪尾随我和冰鳍去往镛州,又回到香川的“那个人”。
——传说中被称为“还魂术士”的“那个人”。
《长相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