虺渊
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2:1039,918

  蝉声无处不在,不同于城市的杂乱和荒废,这里的蝉鸣倒像一个褪了色的端午香球在不断缓慢滚动似的,它绵长而耐心地提醒着,此刻我和冰鳍正置身于盛夏的山林中。

  应该朝那里走呢?

  ——七襄说好了要来接我们的啊,可为什么到现在连他人影都不见?

  这趟行程真不容易:听到我和冰鳍说想去福建山中小镇镛州游玩,全家上下顿时劈头盖脸地强烈反对。入夏以来,新闻里西南山区频发的暴雨山洪塌方让人心惊胆战,所以奶奶也好、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也好,都不明白我们为何偏偏要往那边跑。眼看就不能成行了,多亏有砂想寺住持能寂师父帮忙,他保证说我们去的那一路绝对安全,并且还安排了曾跟随他修习的一位年轻学生——李七襄接待我们。

  “七襄的老家恰好在镛州,他们李家自古以来,就一直训练着山民生活劳动少不了的工作犬,所以在当地很受尊敬,火翼和冰鳍作为这家的客人,一定会受到热情款待的。”——能寂师父这番话打消了全家人的疑虑,也让我和冰鳍终于有机会前往隐藏着“不归之渊”的闽中群山。

  ——必须去“不归之渊”,把“剑”带回来。

  这样才能斩断因某个神秘存在的归来而启动的灾难之链,阻止香川城滑向崩溃的步伐。所以我和冰鳍此次旅行,其实上应该是身为“白先生”的能寂师父暗中安排好的计划。为此他甚至冒着危险,潜入颠倒天地的幻境,找回迷失其中的一部分的“我”。

  然而糟糕的是连“白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不归之渊”的确切位置,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存在”,他给我们的唯一线索,就是去往千年古镇镛州,找到李七襄。

  ——在前往目的地的夜行火车上听冰鳍娓娓道来,我才隐约想起此行的始末,但总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好像开小差时突然被老师提问那样……

  回想起来,我们与东道主李七襄有过一面之缘,记得他是个像过了花期的海棠树那样,没什么存在感的纤弱少年。联络的时候,他在电话里妥帖地保证会安排好一切,于是我们便放心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抵达三明,又在高速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抵达其下属的将乐县,然后换了长途公交车颠簸了近四个小时,终于来到七襄的老家,镛州镇深山里一个叫的九一村的地方。

  长途客车把我和冰鳍丢在荒草丛生的乡村小站,随即继续艰难地翻山而去,熟糯的蝉声顿时淹没了周遭。我抬头看了看被野藤缠歪的站牌,锈蚀的白铁片上油漆剥落,“九一村”的字样尚依稀可辨,周围却看不见半个人的影子。

  原想着也许一会儿七襄就到了,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周围又没什么人家房舍,如果不是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汽笛和吆喝声,我简直怀疑这站台已经废弃许久,山村早就无人居住了。

  明明说得那么笃定,可七襄人在哪里?

  是我们下错了站,还是他弄错了时间或者碰上什么急事来不了了呢?偏偏这深山里又没有手机信号,谁都联系不上,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和冰鳍顾不上人生地不熟,只能循着人声,摸索着朝村内走去。

  渡过车站后面湍溪上的石桥,循着小径横穿杂木林进得村来,我们一下子被扑面而来的喧嚣声浪给惊呆了。

  简直像是一步踏进了奇幻电影的场景,眼前的热闹程度竟比节假日的市中心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座村落依山而建,沿着葱郁高坡层层叠叠建筑起来的古老农舍,如同一面斜放的乌檀木浅浮雕画屏。只有村口小庙前地势比较平坦,此刻这片空地上挤满了人,正争先恐后地抢着庙里分发的东西。奋力挤出人堆的男子们把抢到手的粢饭团那样的粘食掰开,兴高采烈地分到期待已久的妻儿手中。

  这景象好歹解开了我和冰鳍存了一路的疑惑:明明是深山僻壤,可刚刚在长途车上,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在崎岖山路上结伴而行、像赶集去一样的乡人,原来他们都汇聚到了这里啊!

  本来还想找机会问路的,可一不留神我和冰鳍就被摩肩接踵的人流裹挟而去,要不是手拽得牢早就被冲散了。

  好不容易挣脱闹哄哄的人群跑进山道,筋疲力尽的我一下瘫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隔着有些枯萎的蜀葵和芒草丛,听见远处传来已经变得瓮声瓮气的沉闷噪音,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仅记忆变得七零八落,还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异乡迷了路,我和冰鳍又没有什么本事,干嘛糊里糊涂接下“白先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任务啊……

  我狠狠地敲打着旅行包:“找什么‘不归之渊’嘛!我们根本连路都不认识,难道真要弄到‘不归’才了事吗!”

  冰鳍回头看了看已经位于下方的小庙,接着仰起了头:“我联络七襄的时候……他说起过李家大屋就建在村子的最高处,围墙上爬满九重葛,这种花在九一村只有他家才有资格种。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就是那里吧……”

  说着,他慢慢地举起手——山林浓郁的深绿不断的伸展着,在极高处却像被阳光稀释了一样,色彩渐渐变淡,终于被溶开了一个小口,从那缝隙间露出了蓝天的颜色,天空的一角,镶嵌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绯红色光辉。

  “那一带都是围墙吗?好大的房子……”这发现完全没能让我高兴起来,“可是这么高这么远要怎么过去呢?不认识路又没有地图,行李又重……”

  冰鳍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在这里原地等着吗,也不管七襄会不会来、找不找得到?”

  就在我准备反驳回去的时候,一阵异样的响动突然从草丛中传来,那并不像低拂的微风掠过草尖时发出的声音,而是……某种生物轻捷的穿过屏障一样的莽丛时发出的、欲盖弥彰的声响,而且……这绝对不是兔子那样娇小可爱的动物……

  陌生的恐惧,在包围着我和冰鳍的陌生空气里渐渐扩散开来……

  “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以为我们山里人很好骗吗!你们来这里到底想做啥,再乱讲小心我不客气!”于是就演变成这种状况了——我和冰鳍好不容易才摸到七襄家大门口,却被守门的年轻村民堵在门房廊下。也不知为什么,他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太可恨了!居然说什么你们是跟着这么大一只黑狗找过来的!”

  我被这人没来由的怒火弄得莫名其妙:“李家不就在训练工作犬么?而且都说只有李家才种九重葛,我看见这只狗又大又通人性,身上还绑着这种花,所以才跟着它走的啊。这里难道不是李家吗?”

  当时是冰鳍建议跟着这只突然钻出草丛的大狗走的,现在他却也不帮忙解释,只是默默地环视四周,一言不发。

  “那么狗呢?狗在哪里?”那山民大声追问,我正要回答说“就在这里”,可一低头,却发现刚刚乖乖坐在我脚边的大黑狗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看见我四下张望的样子,那人更加恼火了:“我根本就没看见有什么狗!”

  我一时间慌了神,不由得嗫嚅起来:“也许……它刚刚跑掉了呢……”

  “不要再罗嗦了,也不知道你们到底从那儿冒出来的,其实是上门来找茬的吧!”年轻山民的声音凶狠起来,上前一步逼近我和冰鳍。

  “我们是李七襄的客人!”我连忙大声分辩,“而且是自己你没留神吧,那么大一只黑狗,脖子上带着那么显眼的红花环,你居然都看不见?”

  “你说的是村口犬祠里的神像吧,小姑娘……”大门里突然响起了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沧桑语声,一个穿着浅灰布衣,形容枯槁的老年男子慢慢从宅内前堂里走了出来,在几层高高的台阶上站定,守门的年轻村民立刻恭敬地行礼——简直像在拍戏一样,都什么时代了竟然还玩这一套。

  可能是因为辈分高年纪大的关系,这位老人态度有些倨傲,但我觉得他一定不是这座大屋的主人,因为他的眼神有岩石一样的冷静,却没有岩石一样的威严。

  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上了年纪的长辈,我和冰鳍连忙行礼,这时老人的视线才缓缓扫了过来。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们:“竟然是七襄的客人……要知道你们所说的那种狗,现在是不可能出现的……”

  从对方那被无数方言的藤蔓缠绕的一席话里,我和冰鳍好不容易找出关键性的句子——原来只有咋蛇犬才会佩戴九重葛花环。

  九一村的深山里出产一种非常罕见的十握蛇,它全身都是珍贵的药材。村民世代以捕捉这种蛇为生,唯独李氏家族例外,因为只有这家人会训练捕蛇人的左膀右臂——咋蛇犬。而种不种九重葛就是区别训犬家和捕蛇家的标志,戴不戴花环则是区别咋蛇犬和一般工作犬的徽记。

  少了咋蛇犬就别想捉到十握蛇,所以自古犬神就被当作财神供奉在村口,大祭时最先享受香火。不过如今十握蛇差不多已经绝种,村民们早被禁止干这一行,李家也停止了驯养,现在此地已经看不到威风凛凛又通人性的咋蛇犬了。即便如此,在这规矩谨严的山村里,也绝对没有人家敢擅自在普通的狗身上挂九重葛花环,所以我们会在村口看见咋蛇犬打扮的黑狗,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冰鳍再迟钝,也听得出老人这一席话里飘荡着的微妙敌意,可这时对方却忽然换了一张脸,从深刻的皱纹里挤出虚浮的笑容:“也要怪我们疏于接待——这是我们李氏本家的新任当家第一次主持百年一遇的大祭,他年纪轻轻的就要应付整个山里,不,整个省里甚至全国来的客人,实在是有些勉强的。既然你们是七襄请来的,那还是等七襄来接待你们吧。”

  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冷遇了,老人的话直接的传达着一个意思——你们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一瞬间冰鳍皱起了眉头,但很快便像吞咽鱼刺似的把这尖锐的负面感情给压抑了下去。沉默已久的他第一次开口了:“那请问……七襄呢?”

  老人的眉头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冰鳍的提问,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你们要在这里住几天当然没问题,可是还请务必记住:在大祭期间,这座山有很多地方除了李家当家,其它所有人一概都是去不得的,否则出了什么事可没人负责。不怕你们城里人笑,有句老话还请记着——在这里,山是虺蛇神的禁地。”

  为什么这老人刻意对七襄避而不谈,尽扯些什么神明不神明,禁地不禁地的,是指责我们刚才不守规矩在山里乱跑吗?

  “我们并没有看过犬祠里的雕像,也没兴趣在山里跑来跑去。因为说好来接我们的李七襄并没有如约出现,我们才不得不自己找过来的。”冰鳍的语气冷淡而平静,但我知道这家伙已经生气了,这傲慢老人的话,触犯到了他心里一些不愿意妥协的地方。

  “那想必是走了不少冤枉路吧。”老人显然还是不信,他讥笑了一句,转身吩咐守门的那位村民带我们去山下村里的客房。

  果然,冰鳍决然地甩动他微带茶色的短发,缓慢但却不能遏止地大声申诉:“我们并没有说谎的必要——那头黑狗的确存在,它带我们走了一条修得很好的山道,直接通到贵府门口……”

  “山道?什么山道?”老人蓦地停住了动作。

  冰鳍凝视着那突然僵硬的背影:“很整齐的白条石路,走在那条路上还可以听见丛林深处的轰鸣水声!”

  是瀑布声吧?我被丝绢般的蝉鸣,和丝绢上点缀的刺绣花朵一样的动人鸟啭吸引了注意力,所以没有听到那遥远的水声,但却还是从山木枝叶间,窥看到隐现在漆黑山石和苍翠苔藓间的,那白丝带般的姿影。就像在远处偷看了隐居于茂林间羞涩的女神一样,我一时间心跳加速。

  “是可以看到瀑布的山道。”想到这里我连忙补充道。

  话音未落,老人猛地回过头来,情感的飓风呼啸着驰骋过那丘壑纵横的面孔,他从干涩的喉间挤出了不成腔调的句子:“瀑布!这里没有瀑布,所有的路都不可能经过瀑布……”

  不顾我们诧异的神情,身体异常健朗的老人脸上笼罩着巨大的张皇阴影,他疾步走下堂屋台阶,一把拉起冰鳍的手腕:“难道你们是从……是从神道过来的吗?你们看见了什么?说,快说!”

  看见了什么?也就只有那瀑布吧。这座山林也好,潜藏在山林中的瀑布也好,装饰着九重葛花环的领路犬也好,它们都抱持了博大的善意接纳着我们,然而好像在这山村中占据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七襄的家人,却不知为何对我们抱着难以言喻的敌视态度。

  “快放手啦!”我连忙跑过去想拉开那干枯的手指,却被老人毫不费力地甩到一边,这年迈山民瘦癯的外形下竟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爆发力:“快说,你们看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此刻,乱雨般的声响突然从屋后飞溅过来,一瞬间我分辨出,那是激烈的争执声。

  “七襄……”恐惧突然间倾泻在老人面孔上,他用近乎仇恨的喉音呼喊出这个名字后,将一腔怒火投向了我们,“你们和他串通好拖住我对不对!”

  说着,他狠狠地拽着冰鳍,转身就向大屋深处冲去。我慌忙赶上去阻止,也被老人趁势也轻而易举地推搡着穿过堂屋。

  古老幽深的屋宇如隧道般阴暗,我一时无法适应突然灌进眼中的绚丽光芒……

  像被极为自信的手涂抹出来一样,青天的画布上,暴动般混乱的深绿和绯红间,遽然镶嵌着一道白刃——原来堂屋后面的山势陡然拔地而起,九重葛缠绕着高大的乔木,遮蔽了天空,一条白石台阶以让人无法喘息的态势纵贯陡峭的山岩,将人的目光引向极高处,因此山巅石阶尽头,那掩映在斑驳色块中的白石庙宇仿佛扎根天上。就在这台阶中段,一位苍白的少年正紧抱着什么瘦长的物件,拼命躲开另一个人的激烈争夺……

  ——那是七襄!他在和谁争斗?

  我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庞,只能看见那个人在凌乱的太阳光斑中泛起顽强红色的黑发。蓬松的乱发像狮子鬣鬃一样披散着,散布在织满九重葛花纹的枇杷色广袖上衣肩头,系了洗朱丝绦的白色宽腰带下,橡实染的菱纹罩裙底露出像莲花瓣一样交错的裙裾,浓红色的飘带从腰间延伸下来,漫过藕色的内裙的长摆,像矫捷的燕尾一样曳在洁净的白石阶上……

  “我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衣服——好像叫杂裾垂髾,魏晋的女装……”冰鳍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居然是女孩子?”

  女孩子吗?那令对手无法招架的强悍有力的动作,竟然是属于女孩子的吗?

  “九嶷,别让他跑了!”老人的方言中混入了七襄艰难的呼喊:“把它给我!”

  我仰起头,只见树叶缝隙间漏下的阳光像无数细小金线,织成精巧而华丽的灯罩,而那个衣着古怪的“少女”九嶷,无疑是这灯罩中的炽烈火苗。七襄则像迷路的飞蛾一样拼命扭转身躯,想要逃离这危险的束缚和诱惑;可他怀中紧抱的长形器具,偏偏在这个瞬间射出一缕尖针般锐利的反光。

  像被那无形的火之细针刺伤一样,七襄竟突然惊叫着松开手。霎时间,我的眼睛传递出这样一种错觉——如同强烈的日光从摇曳的树荫间蓦然照射下来,雪崩似的倾泻摇落。

  ——那是七襄怀中保护的东西,从他和那个“女孩子”交错的指缝间滑脱,坠向我和冰鳍面前。

  庄严而犀利,炽烈而湛冽……

  下意识的,我们两个连忙去接这道沉重的阳光……

  金属刮擦碰撞的声音刺得人头皮发麻,我和同时抓住这件坠落物两端的冰鳍,却像突然被弹开那样,各自猛地跌向一边。我连忙的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那同时具有粗糙和冰冷质感的长型物件,竟是密密缠着赤铜色丝绦的剑柄!

  ——我居然抓住了一口蕴着寒冷冰雪光、泛着隐隐龙鳞纹的出鞘利剑!

  最清澈的神圣与洁净,就像沐浴着圆月之光的凛凛坚冰……这是我对这柄剑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后的印象——还没来得及细看,一道人影就已经冲到我面前,他完全不顾那利刃的锋锐,强行夺取这危险的武器!

  我慌忙松手,那个奋不顾身者的容颜就在这一刹那映入我眼中——竟然是一向都那么文弱的七襄!为了抢夺者把剑,他居然爆发出连身躯都几乎无法承受的狂暴力量。

  与此同时,一道黑烟毫无征兆地劈空划过——原来这家伙一直躲在这里:那头领我们来到这大屋的咋蛇犬竟从九重葛花丛中一跃而出,向冰鳍扑去。

  还没等我喊出“小心啊”,那装饰着绯红花环的黑狗竟像月光穿透潭水一样,毫不停滞的穿过他的身体,疾驰着抢到了七襄的前面。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在老人绝望的呼喊声里,七襄已经紧握着那利剑,在咋蛇犬的引领下,穿过黑暗的堂屋飞奔而去。

  我呆呆的注视着前方,捕捉这异像的残影——老人也好,“少女”九嶷也好,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只倏忽来去的黑犬,只有冰鳍向我投来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一刻,身为“燃犀”的我们,确实地感受到了那来自不可思议之乡的预兆……

  “看你们干的好事!你们是七襄的同伙吧!编出迷路的谎话缠住我,好让他单独溜到一祠偷宝剑……”追不上七襄,老人满含恐惧的怒火统统向我和冰鳍倾倒过来,而年轻却又不失威严的语调却在此刻响起——白石台阶上的“少女”九嶷,发出了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那把剑只是装饰性的礼器而已,说白了就是摆设,没必要大惊小怪。三姨婆,你还是先反省一下吧:居然未经我的允许,直接跑进一祠禁地这边来了!”

  这少年看起来与我们差不多大,那老人被年龄还不及他一个零头的晚辈训斥,非但不恼,竟还一副唯唯唯喏喏的样子。我和冰鳍顿时面面相觑,两脚踩在“禁地”上,一时间真让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女装少年九嶷却不和我们计较,他居高临下地扬了扬下巴:“喂,小哥你的手没事吧。”

  我这才注意到冰鳍右手握着一柄古朴的檀木剑鞘,食指上割破了小小的一道,薄锐的伤口里沁出鲜明的血痕。可能刚刚我和他分别握住剑的首尾,两下一用力就把锋刃给抽了出来,不小心划伤了他的手指。

  我急忙查看,好在伤口并不深。冰鳍抬手要递还那镶装了象牙的剑鞘,老人却后退一步让到一边,抬头看向台阶上的九嶷:“那一位虽然是我的外孙女,但却是现任当家,所以请交给他吧。”

  “外孙‘女’?”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疑问。刚刚老人被称呼为“三姨婆”的时候,我就已经相当纳闷了,现在这少年“当家”九嶷即使披散着长发,穿着优雅的古代女装,也还是无法掩盖那宽厚的肩膀和矫健的身材,怎么看他都是个罕见的兼具活力与威严的少年,这种打扮不仅不显得柔弱,反而有种古代百越武士般的剽悍感。居然叫他“外孙女”,难道这里是性别颠倒的世界吗?

  九嶷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慢慢走下台阶:“李家只有女人才能继承家业,可本家现在就剩男孩子了,所以只能把我当女儿养啦。平时还好,这几天要主持虺蛇祭,也只能勉为其难打扮起来。你们别看三姨婆这么严肃,他在主持邵武分家各种仪式的时候,也得像我现在一样穿上裙子呢!”

  原来如此啊!我和冰鳍顿时忍俊不禁。

  只是随口的一席话就完全冲淡了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九嶷的确有少年当家的气度。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借过剑鞘,毫不掩饰但却并不失礼的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视线最后停在冰鳍受伤的右手上。他的唇边缓缓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抱歉,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让你们受惊了。请务必赏光住下来,不然就是连赔礼的机会也不给我们啦!”

  “我们本来就是要来叨扰几天的,难道七襄没跟你说……”讲到这里我突然停了下来,七襄……好像和他起了严重的争执啊。

  “你们既然是七襄的客人,那就是我的客人。”九嶷的态度意外的爽朗大度,不愧是本家正宗的年轻主人。

  “三姨婆”一听这话突然焦躁起来:“当家,七襄他……”

  “七襄总喜欢这样闹别扭的,难不成你比我更了解他?”一瞬间,九嶷的眼神变了,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邵武分家的家主明显畏缩了,但是似乎还有些担心,他抬头看了山崖上的白石小庙一眼:“难道要让他们住在这里?我没法说服其他四位分家家主也答应……”

  “内宅有一祠在,当然不能让外人借宿。”九嶷以不容分辨的语气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贵客一直都安排在九祠的,三姨婆你照应一下吧。还有,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希望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李家地位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尊贵——前往九祠路上,山民和客人们都亲切而谦恭地向邵武家主带领下的我和冰鳍行礼打招呼,直到此时我们才体会到了七襄所谓的热情款待。

  也许是因为本家当家对我们态度和蔼的关系吧,那位石头一样的邵武分家家主“三姨婆”也客气多了,甚至絮絮叨叨的拉家常说:李家是个传承了数千年的大家族,如今一共分为六支,除了三明镛州本家之外,还有邵武、泉州、龙岩、屏南、青溪五个分家,家主当然都是“女性”,广东来的青溪家主居然还是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姑娘,当然那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

  因为守护祭祀一祠和九祠的关系,所以本家的地位无比尊崇,就连五大分家都无法望其项背。只要本家有事,不仅分家的人得立刻赶来,就连附近各地的山民也都会停下农活前来帮忙。

  一祠和九祠,看来这个山村就是因此而被称为“九一村”的——李家大屋内祭祀虺蛇的秘殿一祠为白石建造,到了大祭时,由本家当家从那里请出宝剑礼器,其他人是不能靠近的。而后山半山腰的九祠则对众人开放,是相当庞大的木结构建筑群,香火非常旺盛。

  我们一路走来,只见九祠前殿正殿等主体建筑月梁玲珑、画栋斑斓,拜殿里还陈设着装饰华丽的神舆和神座,两厢竟布置得像绣房一样。据说九祠里供奉着九位“洞主”,以前听在大学里教书的爸爸提起过,福建本来就是女神信仰发达的地方,于是我们就更加浮想联翩,猜测那些“洞主”可能都是女性呢。

  绕到九祠后院,便是专门接待各地重要客人的客房。这些客房居然是依山而建的类似吊脚楼的建筑,一楼完全架空,第二层才住人,要将鞋子放在楼梯口上赤脚上去。我和冰鳍旅途辛劳,只想先安顿下来,上楼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楼梯是活动的,待我们进入房间之后,它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偷偷搬走了!

  我慌忙察看地形,推开两道移门,二楼几乎就是一个大通间,四面都开着窗。楼前两面临着苍青色深渊,下方极远处好像有缕缕美丽的银色长发在飘动,仔细分辨竟是溅着喧闹水花的山涧,楼后贴近潮湿的绝壁,那刀削似的山岩恐怕连猴子都难以攀援。只有我们刚刚上来的大门那边可供出入,但梯子已经不翼而飞了,楼下不远处还坐着两位执事打扮的山民,看起来像在看守一样。

  这……根本就是软禁嘛!

  “这下玩大了……”我颓然跌坐在泛着冰凉光泽的漆黑木地板上。

  冰鳍早已经靠着窗口瘫坐下来,一副筋疲力竭的样子,他喃喃地抱怨着:“不知道为什么累得很,七襄他……”

  “快别提七襄了,都是因为他做事不靠谱才弄成这样的!‘白先生’托他接我们,他却好,没头没脑地跑去跟当家的抢什么剑!”我恨恨地咬牙切齿。

  “所以才奇怪……”冰鳍缓缓抬起头。

  “奇怪什么,只不过见过几面而已,你又不了解李七襄究竟是怎样的人。”

  “但我了解‘白先生’——能寂师父决不会把我们托付给不靠谱的家伙……”

  说的也是!能寂师父没理由这么轻率地对待肩负使命的我们。

  难道……七襄他不是任意妄为,而是另有苦衷?

  那他到底碰上了什么事,为什么偏要去抢夺那礼器摆设?他在李家又是什么身份,竟然能接近内宅,还潜入一祠禁地中去?

  “‘白先生’怎么不早不晚偏偏选了当地人家要举行祭祀的时候?本来就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什么‘不归之渊’,现在就更麻烦了……”我有些自暴自弃的低声自语,也不顾难看,蹭到临着青色深渊的窗口靠在护栏上。远处山林树巅镶着一道鲜丽的晴空,清爽的山风仿佛就是从那小小的裂隙中吹出来似的。

  而冰鳍却左闻闻右嗅嗅,挪到屋角的矮脚条案边,从桌上那堆得满满当当的朱漆套盒里端起一个走了过来,打开盖子后,一股浓郁而清冷的甜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盛在这食盒里的就是刚刚村口犬祠发放的粢饭团,看来是大祭专用的食物。我过来拿起一个,吃到一半就腻得慌——实在太甜了!这粢饭团居然是用和着蜂蜜、砂糖的炒麦粉之类的东西做馅儿。

  不过冰鳍看来是饿极了,平时最不喜欢吃甜食的他居然一声不响连吃了几个。

  凉风让烦躁的心情平复了许多,我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始考虑目前的处境:“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怕我们破坏祭祀吗?”

  “在他们看来,我们和七襄是一伙的。”冰鳍发出恼恨的咋舌声,“七襄的行动似乎对祭祀不利,可是……这又是什么祭祀呢……”

  “我记得九嶷当家提到是要举行‘虺蛇祭’什么的。八成因为村里靠捕蛇为生,现在那种十握蛇绝种了,村民怕断了财路,所以向虺蛇神献祭——那个‘三姨婆’不是也说过:山林是属于虺蛇神的吗?”

  冰鳍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是蛇神的大祭,那为什么还要先祭祀咋蛇犬呢?这两个不是对头吗?”

  “是有些奇怪……”

  “还有被七襄抢走的宝剑。如果它只是礼器这么简单,那邵武家主为什么要那么焦急?”冰鳍自顾自的沉吟起来,“这九祠看起来是专门举行仪式的外社,一祠才是供奉神体的重要内社,而那柄剑就是祭祀在一祠里的。可为什么虺蛇神的内社里会祭祀剑呢?难道这把剑就是神体,是虺蛇的神化身吗?”

  刚刚积累的疲劳现在开始表现出来了,我勉强应付着:“神体吗?或者……只是个象征物也说不定啊……”

  “还有……火翼——你不觉得这些词在什么地方看过吗?”冰鳍倦意好像突然间一扫而空了,“一和九、咋蛇犬和宝剑……还有,甜粢饭团……”

  ——这些字眼,似乎的确有什么微妙的联系存在着……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然而充斥于睡意朦胧的视野中的并非房间内熟悉的景物——巨大的,闪耀着濡湿的青色光芒的影子慢慢的蠕动着,包围在咫尺之外冰鳍的周遭,那布满鳞片的肢体修长柔软,不断缠绕着,穿透着他的身躯……

  那圆熟流畅的姿态,有着蛮荒的优雅和残酷的怠惰……这是——

  “有蛇啊!”我惊叫着坐起来,那庞然的幻影却随着我突然清醒的意识瞬间消失无迹。难道……是我困得迷糊了吗……

  “没错……是蛇!”冰鳍缓慢而沉着地点了点头,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抬起了目光灼热的眼睛,“火翼……你还记得七襄家姓什么吗?”

  “七襄家……姓……李啊?”我困惑的低语着。

  “李这个姓氏和蛇,你还想不起来问题的关键吗……”

  一闪而逝的灵光突然照亮我脑际——闽北深山中的李氏家族,这个家族分为六房,本家主持的虺蛇大祭,秘藏利剑的一祠,供奉着九位“洞主”的九祠,咋蛇的大黑狗,混了蜜糖炒麦的粢饭团……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连成线了——难怪九祠中的“洞主”们都像是女性,难怪李氏子弟共有六房,难怪当家穿着魏晋仕女的杂裾垂髾,难怪李家只有女孩子才能继承家业……

  九一村的虺蛇大祭,应该根本不是向蛇神祈求丰饶的仪式,而是古老的镇魂祭啊!而且,这镇魂祭与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寄斩蛇!”这一刻,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大喊出来。

  东晋干宝的《搜神记》里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东越国东冶地方的庸岭中,盘踞着祸患人间的巨大虺蛇,闽中居民每年都不得不以一位童女为祭品,安抚这暴烈的蛮荒之神。这延续了整整九年的噩梦在第十年上宣告终结——将乐县李诞的第六个女儿,年少的李寄带上甜粢诱饵和咋蛇犬,暗藏着宝剑,只身来到虺蛇的巢穴……

  我和冰鳍终于厘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深山中九一村里的李氏家族可能就是斩蛇少女李寄的后裔,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不断地举行自成一格的盛大祭祀,安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镇压凶猛的虺蛇亡灵!

  而镇魂的咒具,应该就是这家族一直秘密供奉在禁地一祠内的,那柄传说中李寄斩杀虺蛇的宝剑!

  所以那把剑决不仅仅是礼器而已,可它现在却被神秘的李家子弟七襄盗走,去向不明……

  “不会吧……难道这里就是‘不归之渊’?”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七襄抢走的就是我们要找的‘剑’!”

  “说不定……”冰鳍半信半疑,“可是‘白先生’没道理要我们在举行镇魂祭的时候,拿走人家重要的咒具啊,想想别人也不会答应的么?”

  “不会连这个也是‘白先生’的安排吧?他故意让我们在虺蛇祭期间来九一村,因为只有祭祀期间宝剑才会被请出来。七襄知道内情所以先下手为强?不对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把剑交给我们呢……而且所谓的‘不归之渊’又是什么意思……”我喋喋的猜测着,越想越混乱。理不出头绪的状态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拿个甜粢饭团吃吃缓解压力,可是触手之处却是漆盒空荡的四壁。

  山林渐渐沉在淡墨似的暮色中,纸灯罩里老旧的白炽灯显得明亮了起来。借着灯光,我搜寻手边朱漆食盒,却发现它早已经底朝天了。

  粢饭团全被冰鳍这家伙吃光了?居然饿成这样,平时看见甜食就躲的他,竟把那么齁人的东西全都吃了个干净。我转过头正要揶揄他两句,却被眼前的景象弄迷糊了——房间角落的那张矮桌上,成堆的食盒被翻得七零八落的,凌乱的朱色漆器间,冰鳍正捧着惨白的粢饭团吃的头也不抬。

  “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吧!”我低声嘟囔着走过去,把那散落一地的食盒摞整齐。可收拾着、收拾着我才真正发现不对——矮桌上的甜粢饭团大概有四五盒这么多,现在几乎全都见底了!

  “别再吃了!”我慌忙转身打掉冰鳍手里的饭团,出乎意料的是平素最不可一世的他竟然完全不顾形象,拼命去追滚落在地的饭团,一直赶到护栏边。看着那团白饭从栏杆间滚进因为天黑而变得更加深不可测的岩渊,他在窗边颓然停住,慢慢跌坐下来,良久,终于抬头转向我这边。

  暮色里冰鳍不甚分明的表情让我倒抽一口凉气,一向倔强的他咬着嘴唇,额头满是冷汗,眼里竟然蓄满了泪水!他用力握紧撑在漆黑地板上的双手:“火翼……我好饿啊!虽然我完全不想吃这个,可是不行,我停不下来……”

  “你怎么了!中暑了吗?”我知道冰鳍是非常怕热的体质,夏天对他来讲格外难捱,可这样的温度不至于中暑吧,山里即使是盛夏也很凉爽啊。

  我担心的过去确定他的体温。冰鳍的额头异常冰冷,沉重地压向指尖。我连忙抽回手扶住那无力的肩膀,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他全身就像被汩汩涧流浸透的断枝那样,冷彻而瘫软!就在我慌乱之间,那疲弱的身体已脱离了扶持,慢慢滑倒在泛着寒光的地板上……

  糟糕了!冰鳍的状态不对,绝不是中暑这么简单!

  必须快点去叫人来!我急忙起身奔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隔板刚要呼喊,可眼前却被一道间杂着纯白与绯红的厚重阴影骤然隔绝了……

  完全没有想到被移走楼梯的二楼门外居然会有人!我吓得连退几步差点跌到,也顾不得分辨究竟是谁就大喊起来:“不好了,冰鳍他……”

  “为什么这么慌张呢,姐姐……”门口的人用看好戏似的口吻说着,慢条斯理的踱进屋里来。我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李家的新任当家——九嶷。

  此刻九嶷已经换了身衣服,虽然是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的杂裾垂髾,但颜色却变成从里到外一色洁白,他佩着失去剑锋的斩蛇剑剑鞘,手中胡乱地握着恣意伸展九重葛藤条,那抹绯红在初雪一样的衣袂映衬下,显得分外醒目。

  我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九嶷当家,快放我们下山看医生啊,冰鳍他突然得了急病了!”

  可能服饰更换的关系吧,九嶷的感觉和刚见面时不太一样,那时他让人觉得兼具活力与威严,可现在却变成了没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冷漠和倨傲,他顺手将九重葛扔在地上,满不在乎的看了我一眼:“他没救了,任何一个医生都会这么说的……姐姐!”

  会不会说话啊!我登时心头火起:“呸!谁是你姐姐?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叫姐姐弟弟的规矩!”

  “‘姐姐’在我们这边可是了不得的尊称啊!”被狠狠冲了一下的九嶷非但没有发火,反而笑得更不可捉摸了,“不过……既然你也是从‘有规矩’的人家出来的,那就好办了……”

  这样说着,他撇下我走到瘫软在地的冰鳍面前,慢慢执起那虚弱的右手。冰鳍连呼吸都非常辛苦,根本没法甩开对方。我疾步走过去,正要推开这没礼貌的家伙,却听见九嶷低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伤口消失了!”

  伤口……那柄斩蛇宝剑被我们抽出时,不小心割到冰鳍右手留下的伤口吗?怎么可能消失呢,虽然不怎么严重,但这伤口好歹是片刻前刚留下的!

  我连忙低下头去仔细查看,映入眼中的画面却让我目瞪口呆——那还是冰鳍的手吗?平素白皙的皮肤泛出濡湿的光芒,被隐现着精密白纹的无数细小菱形格子覆盖着,菱形格子青色的内部沿着手腕曲线幻耀着微妙光影,轻轻一动就会呈现出延绵不绝、让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变化。

  “他的手是怎么回事?”我用力去扯九嶷,“你对冰鳍作了什么?”

  “哦哦!”完全不顾我凶狠的态度,九嶷饶有趣味的惊叹起来,“真是太好了!我就觉得姐姐是‘看得见’的。”

  说着,他劈手撕开冰鳍的衬衫袖口,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眼前所见吓得惊叫起来——那缠绕着青白花纹的菱形小格已经侵蚀了冰鳍的整个右臂,并渐渐隐入胸口方向衣衫的阴影里……

  “姐姐你‘看见’的是什么?”九嶷故意眯起眼睛,“虽然我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猜猜吧——是不是鳞片呢?”

  ——的确……是鳞片,但却不是常见的鱼鳞……

  我混乱的脑际,却飘来对方耳语般的声音:“应该是……蛇的鳞片吧?”

  ——没错,就是蛇鳞!

  我一下子抬起头,瞠视着面不改色的九嶷。他却断然丢开冰鳍的手站了起来。俯视着跌坐在地板上的我,这位少年当家的声音瞬间变得冷酷了:“姐姐,他没救了——你弟弟他已经是虺蛇了!”

  “你说冰鳍变成虺蛇了……虺蛇祭镇魂的那个虺蛇吗?”此刻的我控制不住地喃喃低语,同时感受到了能力的匮乏和语言的贫瘠。

  “原来他叫冰鳍吗?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啊……”一瞬间,九嶷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投来的目光如同火焰一般:“他居然会被虺蛇凭依,而你竟连虺蛇祭的真相都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这炽烈的气势带来难以承当的重压,令我反射性地瑟缩后退,可指尖却触碰到冰鳍麻木的身体——就算再害怕也不能退让,不然没人能救他,更没人能帮我们。

  我颤抖着昂起头反驳道:“你治好冰鳍,我……我就告诉你!”

  冷笑一声不再追问,九嶷事不关己的拍了拍手:“我怎么可能治得好他?他的血沾到剑上,居然唤醒了被镇压的虺蛇,连自己也变成了妖灵的宿主。他是人类吗?姐姐,你和他……真的是人类吗?”

  “住口!你给我滚出去!”

  “既然姐姐你这么不配合,那我就只能在他完全变成怪物,把村里人全都吃掉之前……”即使被骂九嶷也全然不生气,说到这里他露出轻快的表情,干脆利落地在颈边作了一个切断脖子的手势……

  我慌忙跪坐起来拦在冰鳍身前:“你休想!只要有我在,冰鳍就决不会化成虺蛇!”

  “很有姐姐的样子嘛。”九嶷耸了耸肩,“可只怕由不得你……”

  这一刻,没什么诚意的笑容从九嶷百越武士那样的剽悍面容上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剑锋般凛冽的杀意。他一把推开我,劈手抓起毫无抵抗能力的冰鳍拖向窗外那止境处不可知的深渊:“就像你要保护自己的亲人一样,我也有保护李氏一族和所有村民责任——你弟弟已经没救了。他已经成了亡魂的容器,虺蛇会在他的身体里觉醒!现在还来得及,只要破坏他的肉体,镇压在宝剑中的妖灵就没法完全转移过来……”

  “快点给我放手!”我不顾一切的猛扑过去,死死抱住冰鳍不放,可非但无法阻止那剽悍的少年当家,就连我自己都被拉拽向洞开的窗口。

  九嶷凌厉的语声响在头顶:“只要把他从这里丢下去就行了,这样的山难每年都会发生很多次,根本不会有人追究的。姐姐你有能力阻拦我吗?还是姐姐你认为这里所有的性命,还比不上这小子一个人重要?”

  冰鳍艰难的呼吸声此刻就在耳边,而深夜的九一村则静静地铺展在窗外……

  我曾面临过这样的抉择——在香川城和罗刹少年牡丹之间。

  可无论面对多少次,我都只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唯一的选择……

  “山民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几乎不假思索的,我埋头高喊,“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冰鳍死掉,绝对不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保护我的家人!”

  “居然说得理直气壮的。”九嶷的动作停住了,他低头锁定我的视线,闪烁在这位山中少年眼中的,是老练狩猎者的目光,“既然姐姐的胆子这样大,付出什么代价也不怕,那就要做好吃苦头的准备……”

  说不怕是假的,如果有退路的话我一定马上逃走,可凝视着九嶷的眼睛,我还是慢慢挺起胸膛——虽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虽然知道自己也许根本无能为力,但如果现在退却,那一切真的就都完了!

  这一刻,爽朗的笑意再度浮现在九嶷眼中,他懒洋洋的举起双手背在脑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其实原本或许还有不杀你弟弟的办法,如果‘剑’没丢的话……”

  这么说李家众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七襄,所以九嶷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他演这一出戏,根本就是想从我们这里套出宝剑的下落吧!

  “剑?被七襄拿走的宝剑吗?”我咬着牙故意奚落道,“你不是说那是装饰摆设么?”

  “姐姐何必装不知道——那可是一直镇压着虺蛇的咒具啊……”

  “我们也不知道七襄在那里。不过既然拿回宝剑冰鳍就有救,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我一下子站起身来。

  “姐姐,这座山可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进入黑夜之后!”九嶷故意咋舌道,他例行公事般的语调中,渗透出微妙的劝诱,“就算如此,你……还是要去找吗?”

  “我非去不可。”一字一字地,我给出了最终的对答。

  九嶷看了看我,突然捡起扔在地上的九重葛,胡乱缠绕起他泛出健康的红色光泽的长发,草草束成发辫;接着他一把抄起冰鳍背在背后,用长长的垂髾飘带把两人绑在一起。做好这些准备后,九嶷终于注意到这边了。他为难地打量着垂在我额前短发,最终只好把余下的九重葛绑在我手腕上:“算是护身符吧——我们李家这种九重葛花,是虺蛇伤口滴落的鲜血化成的,大家进山都要戴着它,用来迷惑妖灵。”

  我还在一知半解茫然地点头,九嶷却露出没什么人情味的白亮牙齿,闲闲的笑了起来:“好了,姐姐——为了赶在你弟弟化成怪物之前找到宝剑,快点带路吧!

  “带路?你要我带路?”我实在弄不清楚这位当家到底在想什么,他可是从小就在这座山里长大的,而我来这里还一天都不到啊,拜托,居然要我带路?

  九嶷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背上这个是不能指望了,可姐姐你应该还能找到吧——那条神道!”

  神道……刚进山时,我和冰鳍曾被黑色咋蛇犬带领着,走过一条临近瀑布的山道,轻松抵达李家大屋,当时九嶷的“三姨婆”就曾惊呼我们居然通过了神道。

  “可当时是有头黑狗带路啊。我们还是先找到它再说……”这提议还没说完就被我自己否决了——而那头神出鬼没的咋蛇犬刚把我们送到李家就失去了踪影,直到斩蛇剑剑锋被夺走时,它才从一祠前的九重葛花丛中一跃而出,像月度寒潭般穿越冰鳍身体,紧跟七襄而去。

  已经可以确定了——这头咋蛇犬是灵体,它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还不明白吗,它就是‘那一头’咋蛇犬啊!”故意强调着“那一头”这几个字的九嶷,轻轻的拍了拍空无一物的剑鞘,“当年和这柄剑在一起追随着女主人,现在它就被供奉在村口犬祠里……”

  和斩蛇剑在一起的咋蛇犬,作为神明被供奉至今——那么带我们走过神道的,应该就是李寄的爱犬,斩蛇少女的左膀右臂!

  无比信赖地看着我,九嶷踌躇满志地鼓动着:“七襄有咋蛇犬的带领,应该已经进入神道了,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

  “可是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只走过一次的山路?”我恼恨的反驳着,大半是因为九嶷惹人厌的暗喻。

  九嶷却完全没修正自己的错误,只是从上方指着我的眼睛:“你记得的,就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你的‘眼睛’一定还牢牢记着……”

  不得不承认,“山林之子”这样笼统而敷衍的词语并不足于形容九嶷,山林简直就是他四肢的延伸——背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冰鳍在夜幕笼罩下的密林中穿行,九嶷的态度从容舒展得就像和自己的身体嬉戏,说不定那满山的木叶还会为他清歌而起,引逗入眠的鸟儿。

  九嶷将纯白礼服的广袖和宽摆都牢牢束好,轻捷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询问我是不是能跟上,有没有窥见神道的影子。我实在不知道“路在何方”,只是隐约记得那山道和九嶷家内宅山顶的一祠一样,是白石修造的而已。

  听不见我的回答,九嶷头也不回的扬声说:“行啦,我知道摸黑找路很辛苦的!走得急没来得及准备松明,将就一下没问题吧!”

  摸黑吗?在我的眼中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最后一缕夕阳反照的光消失后,暗夜就像漆盒一般严严实实地阖上了盖子,而这片山峰就像秘藏在匣子深处的夜明珠。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都焕发着一种柔和的青色荧光,那不是像日月星辰一般夺目的灿烂光辉,我在注视着它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光”的存在,也许这样说更加妥当吧——这是没有阴影的国度,整座山吞吐着氤氲而温润的青色雾霭,光线正以这种最温和的状态呈现在人的眼中。

  “一点也不黑,因为整座山都在发光!”我环顾四周,大声回答。

  我的话让九嶷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回头惊讶地注视着我:“了不得啊,我都不想放你回去了——姐姐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见。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吗……”

  “传说中什么啊?”

  “‘燃犀’——照亮彼岸的‘烛阴魂象’……”

  “你怎么知道这个!”我顿时站定,朝九嶷投去警惕而戒备的审视。为什么他会突然提起这种话题?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少年,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这有什么,我……”对方近乎轻率的话音还未落,隔着几丛灌木的不远处,突然响起异样的嘈杂声。

  九嶷一瞬间变了脸色,迅速拉起我在树丛后隐藏了身形。透过乱叶的光斑,可以看见下方不远处的坡脚有条崎岖狭窄的兽道,一群身穿洁净白衣的人,正提着朱红的灯笼从那里次第走来,他们不时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可奇怪的是这夜行队伍异常沉默,只有几声寥落低微的犬吠间或传入人耳中。

  我循声看去,却惊疑地皱起了眉头——这群人竟带着几头脖子上挂着九重葛花环的大黑狗。看这打扮应该是咋蛇犬,可邵武当家“三姨婆”不是说,这座山里早就看不见这种狗了吗?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带我们通过神道的咋蛇犬灵并不在其中。因为这些黑狗虽然也是又温顺又勇猛,但却没有犬神的从容气度,它们有些慌乱的逡巡着,显然因为这灵气逼人的山林而胆怯不已。

  “擅自穿上秘祭的净衣,假扮咋蛇犬,偷偷摸摸进山……我看他们是铁了心自寻死路!”九嶷冰冷的嘲讽响在耳边,那是带着鲜血味道的语声!我正要转头去确定他此刻的表情,却被一阵狂乱的犬吠吓住了。

  “发现了什么吗,难道七襄在那边?”

  “谁过去把他抓住?小心他手里的剑!”

  “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弄到剑就行了。”白衣人群爆发夹杂着恐惧的兴奋呼喊,而一个熟悉的苍老喉音则无力的混在其中:“别这样!你们也姓李,七襄好歹是本家的孩子!”

  这不是“三姨婆”在说话吗?如此说来这群人都是李家子弟?这倒让我忽然回忆起他曾经的警告过,说只有李家当家才有权在大祭期间进入山林禁地,可他怎么带头违反规矩?

  “本家有个九嶷已经够呛了,况且‘九’永远变不成‘一’!”

  “何止七襄,谁也不能证明九嶷就是那个‘一’啊。”

  “可不是,那孩子只会添麻烦!更何况我听说七襄他脑子已经……”越来越纷繁的嘈杂淹没了“三姨婆”的语声。他的规劝就像落进湍流的树叶,连波纹也没有留下便被人们残酷情绪的浊流远远冲走。

  “别罗嗦了,直接放狗过去把他拖出来!”不知是谁激动地嚎叫了一声。

  九嶷当即不屑地轻声嗤笑起来:“放啊,那就放狗过来试试啊!”

  开什么玩笑,你敢试我和冰鳍可不敢!

  还没来得及抗议,群犬便已凶悍地吠鸣着,敏捷地跃上山坡,猛冲向这片藏身的小树丛。我吓得失声惨叫起来,惊慌失措地转身想逃,可又放心不下冰鳍。就是这片刻迟疑,獠牙和利爪已直扑到眼前!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脚下一软跌坐在地,眼看就要吃大苦头。就在这一刻,狂暴的皓白烈风蓦地呼啸而来,一下子驱散了黑沙般的狗群。

  “是九嶷当家!”惊呼声混杂着狗的哀号,从山坡下传来。

  白衣的高大背影出现在前方——九嶷负着冰鳍,逆着灯笼的火光挡在我的身前,看起来全身仿佛都笼着一层倏忽离合的水蓝光影,就如同悬崖上不可攻克的天青石要塞一般。

  “搞什么——我们搜七襄,竟然搜出了九嶷当家!”

  “这是怎么回事?九嶷当家为什么半夜独自进山?”似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那群李家子弟爆发出不可遏制的嘈杂。

  “不……不对!”“三姨婆”突然发现了九嶷背上的冰鳍,他发出近乎哀号的呼喊,“你和七襄带来的人在一起!难道……”

  “难不成当家的和七襄串通好了,想独占‘那个’吗……”白衣的李家人群的话题越来越向不可理解的方向滑去。

  “在大祭期间,虺蛇的山林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禁地,除了我之外……”九嶷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同族,“我还没有问,为什么你们会以主祭的打扮带着咋蛇犬出现在这里,而身为当家的我竟然一无所知!”

  “你不也带着其他人……”

  “既然大家都没过明路,那就谁也别说谁了!”

  “别跟他废话,放狗!”被拆穿了的李家子弟再也不顾颜面,喧嚣着嗾使猎犬再度猛扑。

  那些狗在九嶷那里吃过苦头,哪里还敢再犯?它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蹿向没什么抵抗能力的我。而两三个李家子弟已经尾随在犬群后面跃过树丛,冲向摆出戒备姿势的九嶷……

  这一切如电光石火般短暂,来不及奔逃的我刹那间被大型犬迎面狠狠撞中,只觉得一瞬间失重,整个人腾空而起……

  我是昏过去了,还是清醒的呢?到底过了多久……

  手背突然触碰到某种干燥而柔软的东西,像特意压出纹理的高级蜡纸一样。我有些茫然地举起手——腕上正是出发入山时九嶷替我系上的,传说由虺蛇鲜血化成的九重葛花环。

  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反射性的坐直身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好像被狗袭击了,冰鳍呢,冰鳍在哪儿!

  刚要出口的呼喊被惊叹取代了——视线淹没在一片灼热的绯红里,我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野火燎原般开满了艳丽的九重葛,那柔软的藤条互相绞缠着升向天空,形成了一道霓虹形的拱门。

  像被隔绝在一扇看不见的大门之外,凶狠的人声犬吠变得遥远了——三角垂铃似的九重葛花朵不断地绽开,渐渐填满了那花之拱门。终于,烦人的喧嚣像湖面上破裂的水泡一样,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似曾相识的,远雷般不断轰响的隆隆咆哮,白天走上神道时这轰鸣绝对没有如此响亮,不然我早就已经听见了——这应该就是瀑布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在我的脚下,渐渐呈现出一条浮泛出淡青柔光的白石山道,两边夹道的九重葛花渐次开放,簇拥着这条道路像白蛇潜进丰艳的猩红锦堆那样,缓缓游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神道!”身边传来了九嶷的惊呼。他站在离我稍远之处,愕然地看着慢慢延伸向自己脚下的那片洁白。

  ——这么说来,在虺蛇鲜血化成的九重葛花朵引导下,我们已经踏上神道,身处神域之中了?

  九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可是我却突然发现了最糟糕的状况——

  冰鳍不见了,九嶷背后的冰鳍不见了!

  “冰鳍呢?”我焦急地大喊着四下寻找,“冰鳍他不会是被李家人抓走了吧?”

  “抓走也没办法,管不了那么多了……”九嶷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服。那身白祭衣早已被扯得破破烂烂,令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勇往直前的蛮族勇士。

  离开吊脚楼客房时就埋在我心底的疑问,现在终于控制不住地萌发出来——当时守门的村民睡得东倒西歪,姿势好像被麻翻或者打晕似的,九嶷则连松明也没有准备就急着进山,这不自然的行动简直好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为什么李家人会瞒着你进山,还攻击我们,你不是他们的当家吗?”

  “不关你的事不要问,姐姐!”九嶷一步步走过来,从上方俯视着我,他的眼神陌生而冷漠,“反正你们的作用到此为止了!”

  他要丢下我们?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利用我们两个,好避开家人独自寻找到神道吗?

  我慌忙一把抓住九嶷的手臂:“你要把我扔在这种地方吗?冰鳍怎么办?他变成虺蛇的话,会把这里的所有人全部吃掉的!”

  “那不是很好吗?”九嶷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毫不费力地将我推到旁边,径直沿着神道向前走去。

  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家人、保护九一村,可是居然不管即将化成虺蛇的妖灵宿主,自己一走了之,九嶷的言行根本就是前后矛盾——难道他根本无意从怪物的利齿下拯救村民!

  “你在撒谎……”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耳边意外的传来了犀利的语声。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却见冰鳍的身影浮现在神道之外黑暗中,涓涓山溪流过他脚下,嬉戏似的泛起滢滢的洁白碎浪。

  虽然动作还不那么灵活,但现在冰鳍好歹能够站立起来了!

  相较于健全的左半边肢体,他被亡魂占据的右手右脚显然更加灵活——这实在是讽刺,原来让他能再次取回身体控制权的,竟是神域之内的虺蛇灵气。

  “冰鳍你等一等,我这就过来!”我连忙呼喊着要去搀扶他。

  “你在撒谎,九嶷当家……”冰鳍固执的质问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可能非常痛苦吧,他用力揪紧被撕破的袖子,按住早已覆盖满青鳞的右臂。

  然而专注于眼前的他却没有发现,就在自己背后,跳踉的溪泉之中,突然浮出一道流水凝聚成那样的半透明身影。

  我霎时间看清了——那是七襄,手持斩蛇宝剑的李七襄!

  七襄身形摇摇欲坠,却牢牢握着利剑,笔直地朝冰鳍刺来。

  “住手,他不是虺蛇!”

  “不要乱来,七襄!”九嶷和我不约而同地拔腿急奔过去。

  可就在这一刻,冰鳍以舞蹈般流畅的动作翩然转身,左臂扬起,准确地架住斩蛇剑,竟赤手空拳地接住犀利的锋刃,而右手则曳起一片冷冽的鳞辉,猛烈地劈空而来,一下子洞穿了七襄的胸口!

  不可遏抑的惊叫同时冲出我和九嶷的喉间。

  鲜血一瞬间喷出,在半空化为晶莹剔透的水滴。这一刻,冰鳍和七襄的身影突然间各自散为澄澈的水沫和璀璨的微尘,随即像放映机被意外切断了电源一样,全部消失无踪……

  “九嶷当家,你想找的真是宝剑吗?”虚弱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

  我连忙回头,却见冰鳍正无力地瘫坐在路边一丛九重葛里。他并没有被李家人抓走,也没有跌落在神道之外?我们刚刚……怎么会看见他和七襄彼此残杀的影像?

  而他是怎么挣脱飘带的捆绑离开九嶷的,又是什么时候跑到了我们的背后?

  疑问不断地在脑海尽头生成,又旋风般的席卷而去……

  听到质问,九嶷慢慢回过头来,山林的荧光在他脸上笼了一层薄薄的青雾,把每个微妙的表情变化都忠实地强调出来。此刻他笑得有些勉强:“不然还能是什么?”

  “是……这个吧!”冰鳍轻轻按住右臂,身后燃烧一样的绯色花屏更衬得他脸色白如水晶。朝九嶷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慢慢举起左手摊开拳头,掌心顿时亮起无数细小而明亮的金色光点。

  与山林柔和的光线不同,这些光尘像微弱的火种,恶意地灼伤人的眼睛,同时点着人们心中最干燥易燃的部分,引发不可遏抑的野火。

  冰鳍慢慢倾斜手掌,光屑像映着夕阳的水流,不断的坠向地面,延绵不绝。他的语声则是尖锐的钢针:“你也好,七襄也好,那些李家子弟也好,你们究竟在寻找争夺什么,我大约已经猜到了——就是这些吧!”

  “这是什么啊?”我跑过去审视冰鳍手里的光点。

  冰鳍却突然捏紧拳头不让我看,他的目光一味捕捉着九嶷的表情:“真相究竟如何,我和火翼是无所谓知道不知道的,但是九嶷当家,你不觉得让我们胡乱猜测,最后闹得尽人皆知不太好吗?”

  九嶷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冰鳍,但他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安静,就在那交织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目光深处,突然闪现出清澈的笑意,可他迅速隐藏起这样的神情转向我:“姐姐的名字……原来叫火翼啊。火翼和冰鳍,的确都是很好的名字,所以七襄才会选择你们吧……”

  七襄选择了我们?不是白先生选择了七襄,而是七襄选择了我们?

  我发现自己和冰鳍已经走进越来越混乱的迷宫深处,眼前事件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我们两个的想象!

  向着一脸迷惘和无措的我,九嶷低沉的声音与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嘲讽:“姐姐还记得李寄斩蛇的结局吗?”

  “结局……就是李寄杀死了蛇为民除害吧?”我迷惑的嘟囔着,不理解九嶷怎么会突然转到这个问题上。

  九嶷笑着摇了摇头:“还记得《搜神记》中是怎么写的吗:‘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指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李家得到了封赏,而李寄……则成了越王的王后。”

  “哦。”我没什么触动的点了点头,冰鳍却冷笑起来:“得到封赏完全可以理解;但一个出生并不高贵,家庭并不富有,氏族并不特别有权势,自己似乎也并不那么美丽的女孩子,就因为除掉了妖蛇而成为越王王后,火翼你不觉得很不合情理吗?”

  我顿时不服气的反驳回去:“冰鳍的想法太狭隘了——因为越王仰慕李寄的勇敢和贤德啊!”

  “是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在我看来越王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把李寄放在身边随时都可以监视到的地方!”冰鳍再一次轻抚右臂,随即举起左手,像变魔术似的,原本空空如也的掌心再一次亮起一层刺眼的金粉,“恐怕这就是原因——越王仰慕的,应该是这个吧!”

  “到底是什么嘛!”我按捺不住地凑近他掌心,大喊起来,“有必要这么神秘吗?混了星星点点光灿灿东西的沙子而已,难道还会是金的不成!”

  “没错,是沙金。”九嶷语出如风,却沉重如钟。

  这断然的肯定让我吓了一大跳,连话也说不顺溜了:“冰鳍,你……你怎么能乱拿人家的金子,会惹上麻烦的!”

  “他根本没有必要拿别人的金子!”九嶷走近冰鳍,一下子举起他的右手,水栖动物特有的濡湿皮肤映着山林的光雾,那遍布白纹的青鳞上,到处闪烁起夺目的荧荧金星。难道……这些沙金是从冰鳍的身体里,那部分被虺蛇占据的身体里涌出的?

  冰鳍并不挣脱九嶷的钳制,只是静静仰视着对方的双眼,他语调异常生涩:“当时的东越国能有多少人口?虺蛇居住在绵延百十里、人迹罕至的庸岭深处,本该跟人类井水不犯河水才对,可为什么它会一再成为危害人间的‘祸患’呢?只会是这样吧——并不是虺蛇侵入了人的领地,而是人一再进犯虺蛇的禁域!”

  达成了某种共识般的笑意浮现在九嶷和冰鳍的脸上,那是格外凄冷的笑容。无法自由控制右手的冰鳍笨拙地挥开对方:“东越国人为什么要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地前往虺蛇的禁域呢?九嶷当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因为所谓的‘虺蛇’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巨蟒妖灵,而是沙金矿脉的化身,有它在的地方,就会有无尽的荣华富贵!”

  “虽然不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了。虺蛇不仅仅是矿脉,而是这一片绵延山岭的自然力的凝聚,对它来说,沙金其实只不过是灵气的残渣而已。”九嶷那过于轻松的腔调,听起来反而有些不自然的感觉。

  冰鳍再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可是人类却不这么想,就是为了从虺蛇那里换取这些‘残渣’,东越国人甚至可以牺牲九个无辜女孩子的性命作祭品!”

  九嶷只是冷笑一声。

  这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冰鳍的语调更加咄咄逼人:“而李寄是个变数,谁也想不到一个普通少女为了获取财富,居然能驯服狂暴的自然之灵。被驯服的虺蛇就等于温顺的宠物,从此后她想要多少沙金,就可以从它那里拿到多少!可是李寄却没想到,这样实际上也让她自己变成了活生生的金矿,更方便安全的金矿,得到了她,就等于独占了宝藏的钥匙。谁都想坐收这个渔人之利,包括当时的统治者东越王!”

  “冰鳍!”我慌忙打断这匪夷所思的言论,“你说别的倒也罢了,这个我绝对不能相信,我才不信李寄是为了金子才去斩蛇的!”

  “那她是为了什么?”冰鳍不屑的冷笑着,“看见我的身体了吗?李寄并没有彻底消灭虺蛇,而是把它封印在斩蛇剑里,传给李家后人供奉在一祠中,她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

  “这又是哪门子的意图啊?”

  “哪怕自己不在了,只要家族中出现和她一样能操纵斩蛇剑的人,那财富依然会源源不绝——这就是李寄的长久之策!”

  “话不能这样说,你、你有什么证据……”我顿时语塞,却还勉强辩解。

  冰鳍却指向九嶷腰间的剑鞘:“李家子弟的行为是最好的证明!你看看那些抢剑的、搜山的,再看看面前这个想通过神道独辟蹊径的!和当年的李寄、东越王一样,他们哪个不是冲着沙金来的?”

  “可是古时候就算了……现在又不能私自采矿……”

  “你傻吗?这金矿根本‘不存在’——虺蛇灵气所残余的沙金,在人类世界的法则里,根本就‘不存在’!”

  冰鳍的言论句句在理,可是……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理”仅仅是一个方面,而不是全部啊!

  “说得没错!”突然之间,一直不言不语的九嶷爆发出短促的怒吼,他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像地底的暗火一样喷涌肆虐,“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可是你永远想象不出群山的灵气有多强悍凶猛!于是东越国人就开始献祭,在虺蛇歆享祭品,麻痹放松的短暂时间里淘取沙金。一开始是香烛素果,接着是三牲牛羊,最后、也是最有效的麻醉品……就是人……结果它发疯了。化身为剧毒而残暴的虺蛇……”

  人类的贪得无厌和虺蛇的凶残嗜血,究竟孰因孰果,我一时无法理清,但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作为自然之灵的虺蛇像镜子一样忠实地反映着人类的心——人类喂它以鲜血,它就会还以鲜血;人类待它以贪婪,它就会还以贪婪,让虺蛇变得对人血渴求不已永不餍足的,正是人类自己!

  九嶷说着,慢慢的扯下缚在长发上的九重葛冠,殷红的花瓣像鲜血一样从他指缝间坠落下来。转头以深邃的瞳孔锁定冰鳍淡色的双眸,九嶷突然伸手猛地抓住对方前襟,几乎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可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的先祖?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她是为了独占矿脉——你认为一个女孩子只身前往险境,对抗吞噬了那么多人命的妖物,只是因为贪欲吗?”

  注视着因为努力抑制愤怒而不断颤抖着的白衣的肩头,冰鳍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但从不服输的他随即用冷笑掩饰起了内心的动摇。九嶷激烈的情绪像弹丸划过更冰冷坚固的金属表面,瞬间变得无处可去了。

  “如果是因为贪婪的话,她的剑绝不会那么锋利!”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九嶷抛下这样一句话便收紧腰间的剑鞘,转身走向看不到尽头的神道。我习惯性的跟了上去,却被他头也不回的大吼一句:“不要跟来!”

  我被那格外大的嗓门吓得愣在原地,只敢小声的询问:“可是……你要上那里去啊?”

  “去传说的终点——虺渊!”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听得出九嶷含着冷笑的语调里有剑锋般凛冽的决心。

  耳际响彻瀑布的声音,责问一样的、催促一样的,瀑布的声音……

  瀑布的轰鸣前所未有地近在耳边,风不断吹来空蒙的水雾,就好像无处不在的絮语般,反复的、反复的质问着进退两难的我。

  空无一人的白石山道上早已不见了九嶷的身影——所谓的“虺渊”就是妖蛇本体盘踞之处吧,他去那里,到底要干什么呢?

  没有我们这对“向导”的帮助,他能顺利找到目的地吗,会不会中途就迷路呢?而且就算抵达了传说的终点,失去宝剑的他,又将如何面对那凶残的自然之灵?这样想着,我猛地站起身来:“冰鳍,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你要去哪里?”努力想从花丛中站起身来的冰鳍诧异地看着我。

  “总觉得……总觉得不能让九嶷一个人去……”

  冰鳍顿时恼怒起来:“你去找他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咋蛇犬!”

  “可你是虺蛇!”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上前一把拉起他的手臂,那布满蛇鳞的皮肤下,隐现着绚烂的金色光芒,“如果九嶷要的真是沙金,怎么可能扔下已经到手的你?”

  “那是因为等我完全化为虺蛇的时候,他怕没有斩蛇剑对付不了,所以跑去找剑了,一定是这样……”冰鳍振振有词,眼睛却不自然的看向别处。

  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其实你已经发现吧——自己说了过分的话!干吗这么别扭呢?李寄也好、九嶷也好,我不认为你会希望他们是那种贪婪的人。”

  这一次,伶牙俐齿的冰鳍难得地哑口无言了,他微微游移着视线躲过我的注目。这表情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把他从花丛里拉起:“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这是我说的。如果不服气的话,就和我一起去亲眼证实一下!”

  冰鳍故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因为身体里栖居着并不完整的虺蛇灵魂,他的动作有些迟钝,但还是逞强稳住身体迈动步伐,跌跌撞撞地抢在我前面沿着神道走去。

  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冰鳍这个傻瓜,虽然碰上什么都往坏处想,但他的心里其实期望着出现完全推翻自己想法的事实吧!

  然而迎着随风吹来的水汽,踏着凭空出现的白石,走上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神道,我和冰鳍还是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更何况还没走出多远,实体化的噩梦便横隔在我们前方的道路上……

  ——迈着沉稳而优雅的步子,近乎温文的在神道中央站定;可那朝向我们静静伫立的姿态里,却潜藏着一触即发的攻击性:那是野兽中最老练的狩猎者,它能将剑拔弩张凝铸于顽石般的静默之中。

  我努力辨认着突然出现在神道上的兽影,就像看透温润的碧玉中不和谐的瘢痕一样,一瞬间我看清了这山林的荧光也无法照彻的危险阴翳——漆黑的皮毛上点缀着殷红的九重葛花环,那是……咋蛇犬!

  刚抵达九一村时曾为我们领路的咋蛇犬灵再一次出现了。

  那时我们曾以为它只是一头普通的猎犬,但此刻已经知道,千百年来它一直被李氏家族祭祀着,在九一村口的犬祠中歆享香火,守护这片灵气弥漫的山野,并监视虺渊里的妖蛇——早已化为神明的它正是斩蛇少女李寄的爱犬!

  “太好了,犬神,带我们去找九嶷吧!”虽然把犬灵当救星有点好笑,但我还是欢呼着要向它跑去,可刚迈步就一个踉跄——冰鳍死死拽住我,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急促起来:“别过去!你看不出来它的样子有点不对劲吗?”

  不对劲?就在我回头去看那大黑犬的时候,它突然发出低沉的嘶吼,朝向我们一跃而起,猛扑过来……

  就像滴入墨汁的水迎头浇来,并不均匀的黑影急速越过眼前,迟了一秒我才反应过来是犬神的灵体穿越而过;几乎与此同时,后方突然闪射出一片青雾,无数条金色光线夹杂其中,如同远方爆裂开的无声焰火。

  我诧异的回头,只见冰鳍包裹在这苍翠光雾的核心,他的右眼已经变成了蛇一般的立瞳,那瞳色与山林的柔光同样呈现出透明的薄青,那是……属于虺蛇的颜色!

  冰鳍却浑然不觉,他从容挥手,一瞬间交织着金线的光雾猛然膨胀,咋蛇犬灵顿时发出悠长的嗥叫,化成一道黑色烟气远远掠开,并在神道那头重新凝结成实体的形状。它注视着我们绷紧身体,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低吼,浑身笼罩着凌厉的杀气。

  犬灵和第一次碰见时的确不同了,让它由驯兽变成猛兽的原因就在我背后——那就是冰鳍,或者说,是潜藏在冰鳍体内的虺蛇!

  还没等我缓过劲来,犬神已经弓起脊背,蓄势发起第二波攻击!

  可冰鳍的右眼却倏地恢复了原貌!虺蛇的力量曾逼退犬灵,可它却毫无征兆的隐去了。

  现在该怎么办?冰鳍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我,步履不稳地向神道外冲去,犬灵间不容发的跃起,紧紧尾随而来,虽然一时不敢冒进,但它依然不远不近、不即不离,执著地对我们穷追不舍!

  与其说追踪,还不如说驱赶,犬神像带着某种目的一样,控制着我们前进的脚步,微妙地把我和冰鳍逼迫诱导入它预期的方位。原以为逃进山林会得到黑暗的庇护,可只要我们前进,微明的白石山道就会延伸到脚下,并不断向前铺展开来——原来在禁域中,神道无处不在,虺蛇的去向就是神道的方向!

  我和冰鳍慌不择路的奔逃着,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又在躲避什么:虺蛇的山林没有黑暗也并不恐怖,能够直接穿越人类躯壳的犬灵,也只是攻击冰鳍体内的妖灵而已,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任由神道在脚下不断蔓延——

  当年斩蛇的李寄也走过这条路吧,年少的她在步向妖蛇之渊时,可否有过一丝的恐惧?还有奋不顾身地夺走一祠中秘藏神剑的七襄,毅然奔赴传说终点的九嶷,他们是不是也打这里经过,在迎向这前途未卜的命运时,他们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就在这一刻,奔跑在宛转延伸的神道上,迷失于纷乱念头中的我,毫无防备的与暴烈的神明狭路相逢了……

  霎时间,我和冰鳍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缚住一样动弹不得——转过山脚是一片注满湖水的开阔谷地,浓绿的陡峭崖壁参天而立,自下而上铺满澄黄的野花,如同沙金的掠影浮光,但闯入眼中占据我们全部视野的,却是那如同自天界怒吼着奔驰而下的,张牙舞爪的浊流。

  ——瀑布……

  ——这就是白天我远远瞥见的瀑布吗?

  即使来到岸边苇草萋萋的高岩平台上,隔着谷中宽广的湖面,那巨大的水流还是将压倒性的轰鸣强行灌入我的耳中,磅礴的水势简直就像直奔胸口而来,要将人身体撕裂似的。耳朵不那么敏锐的我尚且如此,可以听到彼岸之声的冰鳍已经反射性的捂住耳朵,露出不堪重负的痛苦表情。

  明明初见时瀑布像白练一般隐现在林间,就如同女神般娴静娟秀;可现在,浑黄的水柱发疯般的砸向那幽邃的深潭,激起烟云一样的水沫,被搅乱的湖面失去了澄碧,瀑布的倒影狂乱扭动在山林的微光里……

  可为什么依然不觉得可怕呢?

  面对着轻易就能将人撕个粉碎的自然之力,为什么我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反而……反而有种心疼得要去拥抱它的冲动——像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一般,这瀑布正在无所适从的号哭着,它不懂得节制,也不懂得掩饰,只是一个人,无休止的、无休止的,哭泣着……

  那是何等寂寞,何等苦闷的湍流,这又是何等纯粹,何等率真的湍流……

  此刻尾随而来的咋蛇犬灵也慢慢停住脚步,放弃了对我们的追逐,它傲然挺立着,用大型犬特有的忧郁眼神凝视那狂躁的瀑布,发出了有些凄凉的长嗥声……

  它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引导到这里吗?

  水雾与荧光中,星星点点的碎焰在我眼角亮起,那是冰鳍慢慢地举起绘满蛇鳞的右手,曳着零落的金尘指向那彼岸的瀑布,说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虺蛇……”

  这瀑布……就是虺蛇的本体,李家以独特而隆重的镇魂祭安抚的对象?

  ——就像大多数神话传说中那样,长蛇巨鸟等种种异兽都是自然之力的形象化身:原来庸岭深处的蛮荒之神,万重山岭的无穷灵气,便凝聚为这蕴藏着取之不尽的幻之沙金,但随时都会失控泛滥的,虺蛇一般的沛然水脉!

  而这片深湛湖水就是传说的终之处——虺渊……

  “终于见到你了,虺渊之主……”这一刻,渐渐适应了瀑布轰鸣的耳中,传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似曾相识的语声。

  我和冰鳍连忙转身,如同氤氲水汽缭绕而成似的,一道苍白的人影慢慢浮现,看起来就像瀑布潭面的泡沫一样虚幻,只有那带了水气的层层白衣还残留着些许存在感,沉重的衣袂盛着自那人发间坠落的九重葛花朵,叹息着在风里猎猎飘动。

  咋蛇犬灵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向那人的方向,并在他脚下迅速摆出保护的姿态。千百年前,它就曾这样与自己的主人一道出生入死吧……

  “九嶷!”我不假思索的呼唤起来,可立刻发现不对——这个人的身材并不像九嶷那么高大,而他的手中映射着闪电般清冷高洁的光芒,那是……剑的光芒!

  连眨眼的间隙都没有,这寒光已经迅行到眼前,指向冰鳍的咽喉!

  在我的惊叫声里,更加辉煌的光雾裹挟着金色星屑自冰鳍手心中喷涌而出,缠绕住那个人持剑的手臂攀援而上,爆出一连串小小的火苗。

  还好虺蛇的力量及时行动了!

  这强劲的反击使持剑者发出痛苦的呼叫,像逆风中的白蝴蝶般跌向旁边临水的苇草丛;剑也控制不住地从手中脱出,呼啸着飞落在我近旁,那紫电般的冷光刹那间黯淡了下去……

  咋蛇犬瞬间化为黑烟飞掠而起,转眼便在持剑者身前迅速凝聚成实体,朝被虺蛇占据的冰鳍露出锐齿低声咆哮。

  此刻冰鳍紧蹙眉头,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他的语调也有些生硬:“想封印我?别做梦了。和当年那个女孩子不一样,你这个‘九’是永远不可能变成‘一’的……”

  ——“‘九’永远变不成‘一’”。我曾听擅自入山的李家子弟说过同样的话。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隐喻:

  “九”……和“一”,指的就是作为牺牲者的九位少女“洞主”,和作为唯一征服者的李寄!可是冰鳍为什么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难以置信的转头确认他的表情……

  我看见的人……是冰鳍吗?

  ——青色的星云笼罩在他的周身,沙金像星屑一样在光雾里不断游走,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布满白纹的青鳞已渐渐蔓延过下颌精致的曲线,侵略至那白皙的面颊,延伸向完全变成立瞳的右眼。这右眼神情寂然而冷酷,相反还保有人类瞳仁形态的左眼却流露出崩溃边缘的混乱光芒,一层薄青的釉彩正渐渐笼罩上这还没有完全幻化的瞳孔……

  那一定是冰鳍体内不完整的虺蛇妖灵,它正要从被封印的瀑布本体,转移到可以自由行动的“燃犀”宿主身上,偏偏在半途被镇妖宝剑牵制阻碍,这怎能不令它焦躁到发狂?

  明明是想上前的,可步伐却不由自主地向后,犹豫中我一下踩中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脚底一滑跌坐在地,反射性的转头看去,却见掉入草丛中的斩蛇剑正静静躺在一旁。不假思索地,我反手一把抓起那缠满丝绦的剑柄,横持在胸前。

  与此同时,纷纭的黑雾倏忽掠过眼前,咋蛇犬灵的形体竟在我身边骤然重现——原来在没有得到主人命令的时候,它是和斩蛇剑共同进退的。

  “把剑给我!”跌至苇草丛中的七襄凄厉的呼喊着,艰难的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朝我伸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呢?那个人的手刚刚还握着宝剑的,可是这样的手能握住剑吗?

  ——我明明看见一副惨白而完整的指骨!

  大脑已经完全停摆了,我只是机械的顺着那结构琐碎的手骨向上看去——扭曲的臂骨,窗户合页一样的肩骨,还有粘连着纤细血管的颈骨,说这个人只剩下一半也不为过吧,他的脸,他残存一半的脸还依稀保留着七襄的样子!

  ——说起来,七襄和九嶷的声音有些相似呢!

  可能是人类自我保护的功能启动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反而更容易走神,一味想着这些毫无疑义的细枝末节。而这时,大半已化成虺蛇的冰鳍,迈着怪异的敏捷步伐直奔七襄,轻而易举地将他掀翻在地,踩踏住那残缺的肌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把剑给你?就算你拿到了又能怎样呢,你根本操纵不了不是吗?这么想变成‘一’吗,还是说为独占沙金搭上性命也没关系?可是看看你自己的身体吧——不要再妄想了。”

  “我根本不想变成什么‘一’!”七襄挣扎着挥开冰鳍的腿脚,厉声呼喊,“什么沙金,对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

  然而这突然爆发的激烈情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半已成白骨的七襄深深的呼吸着,将视线转向那摧枯拉朽的汹涌浊流,这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

  “那么强大,却又那么单纯,所以才会被人利用……”说到这里,七襄慢慢合上了那仅剩的眼睛,衬着披拂额发掩盖下的另一半空洞眼窝,他的表情竟有一种妖异的幽艳,“没想到这你‘燃犀’竟是这么大的变数——不仅血能将虺蛇提前唤醒,躯体居然也能承受它的凭依……就是从这里开始失控的,如果我能早一点拿走剑把它毁掉就好了,虺蛇就可以彻底摆脱人类强加给它的噩梦。”

  原来七襄拿走宝剑,是要解开封印放走虺蛇,可这样做会毁掉整个九一村,乃至这山里的一切啊!

  可是……不对啊——在神道上,我看见的幻影,明明是七襄要刺杀虺蛇化的冰鳍……

  “妖……妖怪呀!”思绪被一声不成腔调的惨号骤然打断了。我下意识地的转头看去,却见峡谷口堆着一片不协调的灰白色东西,仿佛是滩不洁净的污物似的,这些东西你推我挤地纷乱骚动着,刺耳的怪叫如同喷溅出的腐败汁液:

  “这怪物……不会是七襄吧,还是他带来的人?”

  “那边金光闪闪的是什么啊?”

  “斩蛇剑在那女的手里,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九嶷呢?难道九嶷已经被他们弄死了?”

  “自家亲眷兄弟,七襄他怎么做得出来?”

  原来那堆脏东西是擅自搜山的李家子弟!他们肯定是吃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的——照明的灯笼早已不知去向,洁白的净衣也破破烂烂肮脏不堪。这些家伙指天画地跳脚咒骂,却不敢靠近湖边,扮成咋蛇犬的引路黑狗畏惧地跟在他们后面,一样垂头丧气瑟缩不前。

  “难道结界出问题了吗——这些东西怎么能找到这儿!”这切齿的低语让我感到陌生。此刻说话的人绝对不是冰鳍,而是栖居在他体内的,即将获得自由的虺蛇!

  “九嶷……死了?”苇丛中那边突然传来颤抖的话音,这又是谁在讲话?那个方向明明只有七襄啊,可是这语调听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

  “他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吧……”伴着语声,七襄已经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竭尽全力地站立了起来。的确是他在说话,可是有哪里不太对劲啊……

  冰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只有视线随着七襄而缓缓抬起。这两个人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持着,呈现出一种危险的平衡。

  也许这个动作如今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但七襄还是闭上眼深深呼吸,稳住虚浮的脚步,随即蓦地朝向那栖居在少年体内的虺蛇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中有着彻悟之后的坚定。

  以前在砂想寺第一次看见七襄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五官比女孩子更优美纤细,可他却完全不让人感到一丝柔弱;那应当就是因为眼神的关系,同样的眼神我在九嶷那里也曾见过,那也许是李家子弟特有的、不屈不挠的刚毅眼神。

  毫不畏惧的逼视着虺蛇,七襄厉声质问着:“他已经死了对不对!看见你我就明白了:虺蛇已经苏醒,如果九嶷他还活着的话,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的确不对劲,这话说得太怪异了!

  这一刻,七襄突然转向怀抱着斩蛇剑的我:“你们抢走了斩蛇剑,所以九嶷他才会像那些‘九’一样,被李家用镇魂祭的名义,当作了唤醒虺蛇的祭品!”

  原来李家要举行的并非镇魂祭,说是还魂祭还差不多——九嶷名为当家,实则是被李家选出的牺牲。

  ——虺蛇不复苏,它灵气残渣所化的沙金就不会出现;而它一旦复苏,又难保不会引起一场自然浩劫。面对随时都有可能再度肆虐的妖物,九嶷他绝对不肯做任人摆布的‘九’,而一定会豁出命去完成‘一’的使命。等到那个时候,李寄斩蛇的往事就会重演:如果成功,因为大祭聚集在一起的李家子弟,就可以通过九嶷获取金子坐收渔人之利,如果失败……

  可关键是九嶷并没有死。

  先于这个念头浮上我脑海的,是刚刚那种怪异感的解释——七襄的话前后矛盾!

  他的思维已经彻底混乱了吗——一会儿说自己应该早一点拿走毁掉斩蛇剑,一会儿却又指责是我们抢走宝剑害死了九嶷。

  我正要开口,一声凄厉长啸突然间穿透了瀑布的轰鸣。那是负伤又失群的孤兽对着清寂圆月的嚎泣,掠过空无一物的深潭,一下子扑进我耳中……

  被这声音震慑的我,眼睁睁地看着纵声呼号的七襄猛冲上来,以突然爆发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一头撞向冰鳍。

  本来就不那么灵活的冰鳍哪里吃得消这一撞,两人顿时纠缠着,一起跌进深不见底的虺渊湖水之中……

  恍如千万头猛兽一同低沉嘶吼,整座幽深茂林都在轰然震动,木叶簌簌而落,土石碎块战栗似的蹦跳起来,群山间回荡起雄浑磅礴的共鸣。

  瀑布和深潭毫无征兆地闪耀出辉煌夺目的煊赫强光,这炽辉如潮水般猛涨,慢慢汇聚、缓缓隆起,膨胀成一枚黄金的巨蛋,表面还流转着霓虹般的弧光。渐渐地,这膨胀的趋势达到极限,仅靠近乎脆弱的虹光薄膜禁锢不了内部不知名的危险暗涌,它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正化为一股股狂暴的脉流不断奔突冲撞,光之巨蛋浑圆无缺的外形顿时扭曲,终于不堪重负地崩裂。耀眼的炽金水流一下子喷涌而出,冲溃湖岸的边界。

  霎时间山洪泛滥,我身处的山岩顿时化为孤岛,而谷口低处的李家子弟和猎狗们则一下子消失在滚滚洪涛之中……

  此刻的心情已经不是恐惧能形容的了,但是……我不能逃,不能丢下冰鳍!

  紧紧握住宝剑,我咬牙冲向高岩平台的边缘,可就在这一刹那,如同黄金墙壁一般的巨浪迎面伫立而起,重重砸了下来……

  失重感,但却完全不像溺水的感觉,倒像是从高空缓慢坠落似的。

  我试探着睁开眼睛,却只见自己正置身于黑色烟雾形成的球形屏障中央。周围一片璀璨,混着荧荧金砂的水流如泥浆般浓稠,我简直像是嵌在的沉金漆器釉层下的一粒尘埃。

  原来我掉进了蕴藏丰富砂金的虺渊,咋蛇犬灵正化作黑烟结界保护着我。而封印着虺蛇的深水之所以失控泛滥,是因为虺蛇的本体和它妖灵的宿主会合了——失去控制的七襄,将被凭依的冰鳍推入了瀑布湖潭之中!

  想到这一点我顿时心急如焚,悬浮在球形结界中转动身体四下寻找,可是在浑浊的沙金泥流里根本不辨上下左右,也看不清咫尺之外的情况!就在我焦急地寻觅张望之间,一道伤痕般深切的背影骤然掠过眼角——

  云裳飘渺、鸾髻嵯峨,手里却握着毫不相称的寒光凛冽的利剑——是李寄吗?为什么她会身穿华丽而沉重的杂裾宫装,看起来又是如此倔强,如此的孤绝?

  一瞬间我意识到,也许这才是最枯瘦真切的事实吧——为了终止用人祭交换沙金,李寄以生命为赌注封印虺蛇,让它沉眠在高洁的剑锋里,从而带它离开人们永不餍足的觊觎窥伺,从此后,那曾经汹涌澎湃的浊流变成了不起眼的涓涓山涧,在庸岭群山中销声匿迹。

  然而这位单纯勇毅的少女却没有想到,并非虺蛇陷入沉眠就能断绝人们的贪念,欲望是更可怕的妖蛇,它无休止的成长着——对人们来说,李寄斩蛇的结果就是从此再不必千辛万苦地寻求常人看不见的神道,再不必胆战心惊地面对张牙舞爪的虺蛇,再不必掩面泣血献上可珍可怜的人牲,在这位少女的手中,自然掌握着通往金山的关键锁钥!

  最终,处于东越国权力地位峰巅的君王将李寄迎入后宫,将徒有其名的后冠压在她头上,这不相称婚姻的真正目的不言自明。在雕梁画栋的牢笼中,曾满怀着英雄主义浪漫热情的少女应当有足够时间去看清人类的真面目了——也正是参透了这一点吧,李寄把神剑交给最信任的血亲,将这禁忌的封印带往虺蛇本体所在之处供奉起来;然后,她便守着这个秘密,从此永远的沉默下去……

  可是李寄永远想不到,这一次开启封印唤醒虺蛇的人,和她拥有相同的姓氏相同的血缘……

  控制不住的,我朝那千年前的斩蛇少女伶仃的肩背伸出手,幻影却在这一刹那褪去,残留在眼中的,是投映在半胶质状水流上的,我自己的影子。

  ——不是其他任何人,此刻握住斩蛇剑的人,是我!

  “犬神,请带我找去他们,带我找到冰鳍和七襄!”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毫不迟疑地高喊起来。停滞的状态应声改变,如同穿越璀璨的星云,无数光点拉伸成彗尾向后退去,咋蛇犬灵所化的球形屏障激起烟花般绚烂的金色巨浪,洒下成片星屑似的水滴,一下子跃出了混沌的深潭!

  我到了水面上?

  不,不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上下颠倒的世界!

  如同梦里的香川城一样,天与地彻底换了方位,浑浊翻涌的光之洪水在我头顶,延绵的山峰如冰凌倒挂,而我脚下则是洒满无数银珠般星辰的,一望无际的漆黑夜空!

  ——这里应该就是妖蛇的秘境,不存在于凡尘世界的,真正的“虺渊”……

  坠入空中的瞬间,咋蛇犬灵所化的球形结界蓦地铺展开来,化为一层黯黑的虚空平面融入夜色,我再一次得以站立在镜影般上下翻转的天地之间。

  “还不死心吗,‘燃犀’!”突然震响的语声吓得我反射性地回头。却见七襄残缺的躯体像一缕烟气般漂浮而来,瞬间近在咫尺,他用仅存的眼睛朝我投来近乎轻蔑的目光,“已经没有人能控制虺蛇了,它甚至……比过去还要强大!”

  呼应着这话语,脚下突然传来绵密而激烈的震颤,我反射性地低下头,却见幽暗的星空里蓦地亮起一对黄金的明月!不等反应过来,一头硕大无朋的巨蛇已咆哮着扶摇直上,毫无滞碍地穿透了犬神所化的平面,猛然投向“天顶”的山岭渊潭之中。

  我看见的那双“明月”,正是这巨蛇的眼睛!

  在巨蛇强劲的撞击之下,绵延山岭刹那间剧烈地晃动起来,本已泛滥的洪水顿时千百倍地嚣张肆虐,金光闪烁的混浊暴雨从“天”而降。只怕镜子那一面的人类世界,也正经历着同样可怖的灾变。

  正如七襄说的那样,它比想象中的虺蛇更残暴凶猛——这是混入了“燃犀”之“烛阴魂象”的力量的,失控的自然之灵。

  ——令虺蛇发生变异而狂暴化的,正是冰鳍!

  “不可以,冰鳍!”我呼喊着,不由自主地举起手中的斩蛇宝剑。

  “居然一直握着剑,难道这次的‘一’会是你吗?”说到这里,心满意足的七襄飘摇靠近,露出如薄冰一样脆弱但清澈的魅惑微笑,“不可能的。即使是‘烛阴魂主’,也不可能成为‘一’……”

  是的,我无法挥剑……

  不仅仅因为那里有冰鳍的关系——明明是吞噬一切,破坏一切的虺蛇,可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它,却完全感觉不到邪恶的存在。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没法向它挥剑……

  虺蛇,绝不是邪恶的东西!

  突然间,冰冷的枷锁扣住了我握剑的手,转头的瞬间,半是髑髅半似僵尸的脸在极近距离中映入我眼中——是七襄,他又想干什么?

  “已经……来不及了。把剑给我!必须立刻斩杀……斩杀虺蛇,否则它会毁灭一切……”

  又来了!七襄再度做出了前后完全相反的行动,难道他身体里住着自相矛盾的两个灵魂?

  然而和我抢夺宝剑的动作却加剧了七襄身体的崩坏,连他完好的那一半身体,也开始一点点散为腐朽的飞灰。可是他却好像全然没有察觉,依旧固执而狂躁:“我没有控制神剑的资格,因为心里还残留着无法消除的贪念。可那又怎样——即使搭上这条命也无所谓,我只要能永远地斩决虺蛇……”

  ——“如果是因为贪婪的话,她的剑就不会那么锋利!”

  原来九嶷离去时所说的话是这样的意思——心存贪念却想操纵宝剑,所以七襄的身体才会被反噬成如今的样子。

  看来这也正是我们在一祠下将剑鞘还给“三姨婆”时,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我们并不知道斩蛇剑的意义,所以心无杂念,但邵武家主却早已怀着异志鬼胎,所以哪怕剑锋已不在,他也忌惮着那潜在的危险。

  而千百年前斩蛇少女李寄的心,必定就像这剑锋一样澄明湛冽。所以她是“一”而七襄这些人是“九”。可是无法挥剑的我,既不是“九”,也成不了“一”……

  然而冰冷而强劲的息吹已经从头顶呼啸而下,我和七襄的争执,已经被虺蛇察觉了!

  仿佛在审视什么,虺蛇在高处的峭壁深潭里折转身体,巨尾霎时间了大片山林,此时此刻,我终于得以看清恐怖传说的真实面目——这巨灵盘旋在倒悬的石笋形山峰上,除了温润如脂玉的腹部以外,通体像夜幕下的大海般深青。因为每片蛇鳞都镶着银边的关系,看起来如同月下雪浪那样冷光缭乱,决不会和周围的山林混在一起。在它身体中段腹背交界处呈现稍浅的铁紺色,那是退化的四肢形成的流翼形的巨大斑纹。

  而这妖蛇的身体上,却顶着硕大无朋的人形头颅,那也许是被它吞吃的少女们残留下来的痕迹——生着黄金双目的扁平人面与腹部同色,五官呈现出一种标志化的平凡,这中央巨首周围还簇拥八枚稍小的脑袋,眼鼻等都退化成徒具形态的突起,隐现在如同铅色火焰一般飘摇的鬣鬃之中。

  “看见了吗,那就是虺蛇的本相。”七襄突然间又换回了那种近乎狡黠的妖魅腔调,“所以虺渊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不归之渊’……”

  原来这里就是“不归之渊”,我和冰鳍旅行的尽头!

  置身在“不归之渊”的我,手中正握着“剑”,难道这就是“白先生”付与的任务……

  一瞬间,针扎般的疼痛陡然贯穿掌心,手里的剑柄霎时化为了灼热的烙铁——我心中产生了贪念,想要带走宝剑的贪念!

  就在这一刻,人面虺蛇已甩开石笋山峰,裹挟着沉重的木石烟尘,溅起黄金的浊流豪雨,狂啸着转头朝我的方向猛扑了过来……

  坚硬物体产生的巨大冲力突然从侧面传来,本来就已把握不住剑柄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襄猛击我的右手,悍然夺走了斩蛇宝剑……

  与此同时,虺蛇狰狞的头颅以不可思议的高速无限逼近,它张开了漆黑的巨口,露出零乱交错的獠牙……

  ——因为一瞬间的贪念,我变成了“九”,变成了奉献给它吞噬的祭品!

  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咋蛇犬灵所化的黑烟平面猛然收拢,再度结成球形屏障包围在我周遭——这一次它并没有机械地追随宝剑,飞去七襄那边,而是凭着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保护我!

  可犬神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强大的虺蛇,屏障一下子被利齿轻易地撕裂挥散,化为丝丝黑烟渐渐澌灭……

  痛切呼喊着犬神的名字,我控制不住地朝下方的无底之天坠去……

  就在这时,一脉清冽的琉璃青眩光蓦地从“天顶”的群山中激射而出,那么纤细,却锋锐无比,甚至比斩蛇宝剑的光芒更加犀利凛冽。

  这湛蓝的锐利光丝眨眼间便追赶到身边,一下子铺展开来,化作一团烈焰般跃动的光波,稳稳地接住了作自由落体的我。这青炎熊熊旺盛却毫不咄咄逼人,温煦而明净。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停落在一片悬浮于半空中的柔蓝莹光蔓草之上……

  我连忙调整姿势,举目看去——映入眼中的,是完全无法归类的生物。

  从我的角度,只能从脑后望见那轻灵的头颅上,化为角质的硬羽列成一对半透明的虬角,还不断流转着孔雀翎眼一样的多变光泽。虽然并不雄壮魁梧,但这剽悍威武的躯体显然属于狮虎那样的猛兽,但却又比狮虎更灵动修长,强劲的羽翅自锋利的前爪生出,沿着肘后一直伸展到胁下,于是当它凌空奔跑的时候,便会荡起阵阵奔腾的罡风。

  仿佛在召唤般,这双角幻兽发出悠长的呼啸,吹出一股蓝焰,即将弥散在空中的犬神灵气顿时凝聚成一股小小的黑烟漩涡,投入这光流之中与之融为一体。

  在最后关头挽救了犬神,让它不至于形神俱灭,这青辉的幻兽炫耀似的朝我回过头来,它生着鹿一般睿智柔和的面孔,却有着烈烈曦光般高傲而决绝的银色双瞳。

  ——我竟然骑在一头狮身青鹿的背上!

  然而这碧火结成的银眸幻兽稍纵即逝,只是这片刻,它便遽然迸散,翻卷为比金沙浊流更加霸道的炎炎波涛。这最终净化的烈焰清澄而纯粹,一下子席卷向虺蛇,荡涤遍整个不归之渊。

  我简直像色盅里的一枚骰子,又像坐在高速的过山车上,只觉得天地陡然间颠倒反转,混乱的视野里,我看见七襄再也握不住那把宝剑,利刃划过半空的眨眼之间,寒光像清溪般倾泻,在半空突然凝滞。

  有人不等它落地,就已一把握住剑柄,将那行空闪电般的锋利寒泉一下注入了幽暗的深井——锋刃落进了装饰着象牙雕件的檀木制长型物件中,那是……剑鞘!

  与此同时,身边乱流的景物骤然凝定清晰——瀑布、渊潭、洪流、群山,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没有颠倒,没有崩毁,高岩平台在我脚下,头顶是浩瀚的苍穹。

  怎么回事?我是如何回到人间世界,再度置身瀑布对面的崖岸上的?此刻身边还多出一个人来,手持斩蛇剑的他,竟然是……

  “真了不起啊,姐姐,你居然从‘不归之渊’活着回来了!”这满不在乎的自大语调,这一尘不染的白衣勾勒出的剽悍敏捷的动作,不用仔细分辨也知道那属于九嶷——在没有咋蛇犬指引,没有神剑庇护的情况下,他居然完全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了虺渊。

  可就在他刚刚收剑入鞘的那一瞬,本来就已泛滥的瀑布陡然间暴涨起来,如同千万匹脱缰的白马一样不可控制,四溅的水柱搅得整片湖面都沸腾了,深谷里的雾汽也化成绵密的急雨,满山古木在这自然伟力之下疯狂摇动着巨大的树冠。

  从峡谷渊潭中,交杂着金线的青色光雾蓦然喷薄而出,一股湍流自青雾中心如白龙般跃出,湍流顶端傲立着冰鳍的身影……

  几乎同时,夺目的金青色光流涌出了冰鳍胸口,盘旋而下缠绕在他身上,像光球一样的笼罩在周遭。白龙般的水流霎时分为丝丝缕缕,温柔的环向光球,旋转着慢慢托起,移向烟水蒸腾的半空,迎向瀑布不断高高升起,在山谷湖潭上方蜿蜒游走——那是完全觉醒的虺蛇妖灵,在秘境中被挫败的它,在人间只能栖居在宿主冰鳍的身体里,急切地向瀑布本体汲求着力量。

  还没有结束,在虺蛇的不归秘境里呈现的一切,如今将在现实的山林中上演。失去控制的自然之力还在泛滥,汹涌澎湃的浊流足以将整片山林都吞噬殆尽。到那时李氏家族也好,九一村也好,都会为他们对财富的贪婪和对自然的轻侮付出代价,可是……

  有人朝那光球冲过去了!

  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人,因为它看起来,更像一具行动的白骨。

  ——是即将灰飞烟灭的七襄。

  不自量力对抗虺蛇的行动加速了七襄身体的朽烂,连那仅存的眼睛也在渐渐融化,但他依然凭着本能追向被白波光球中的冰鳍,但他唯一的前路,只有跌进深潭尸骨无存。九嶷眼疾手快,抢上前来横过宝剑,从背后一下子制住了他的动作,七襄拼命挣扎,凄厉地纵声呼喊:“别再妨碍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这就是七襄的贪欲,以宝剑斩杀虺蛇的念头,已经成了他至死都放不下的执著……

  痛苦的波纹掠过九嶷被潭水濡湿的面庞,强壮的手臂的灌注了决然的力量,他紧紧握住神剑,仿佛用尽全身力量的呼喊着——“大哥!”

  一瞬间,七襄的动作……停住了……

  “我一直在找你,想尽办法找你……大哥!”九嶷带着彻骨的愤怒与痛惜的言语,解释了他一切反常行为的原因,“我来虺渊就是为了阻止你——不仅仅是贪念的问题啊,你的身体和妈妈一样,根本承受不了剑的力量!”

  “九嶷?你没有死?”难以置信般,恢复了一点神志的七襄小心翼翼的呼唤着,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应后,他用那几乎已经完全变成白骨的双手,紧紧抱住九嶷的手臂,“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大哥……继承这命运的人本该是我,可我永远是‘九’,我什么都做不到,你被本家强行带走的时候也好,他们利用你唤醒虺蛇的时候也好,我都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难怪李家长辈们对待七襄的态度那么暧昧——身为本家的长子,却偏偏没有继承神剑的能力,这尴尬的身份必定一直困扰着七襄,也同样困扰着九嶷吧。

  “我并不觉得辛苦,也没有人能利用我,大哥!”虽然对方无法看到,但九嶷还是重重的摇了摇头,“我喜欢这片山林,包括虺蛇在内的这片山林——所以我有责任也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它,也保护你……”

  “我控制不住自己……”七襄的思绪却已经奔驰到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上,“我想拿走剑,可是却下不了决心,可是等我发现的时候剑已经在手里,身体也不成样子了!既然如此那就停不下来了,非斩杀虺蛇不可……所以我去找虺渊,可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又一点也不记得了——我知道是‘他’又来了,那个可以随意潜入人心的家伙!当年妈妈就是被‘他’害死的,现在轮到我了!”

  难道七襄也被附身了?对九嶷强烈的牵挂,令七襄的意志不至于被完全抹煞,那不知名的寄居者也因此而时隐时现,所以他才会一再做出双重人格那样前后矛盾的事情?

  突然间,七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挣扎着想脱离束缚:“我怎么能在这里耽搁?我必须保护九嶷!我不能再做‘九’了,哪怕只有一次,我要成为‘一’……”

  被死亡的雷电搅得一片昏暗的心海,再也映不出外部世界的影子,七襄朝向虚空的目标挣扎着伸出惨白的臂骨,不断重复着这哭喊着要月亮一般执拗而毫无意义的动作。

  “没有谁能伤害我!”九嶷从背后更用力抱紧自己的兄长,将表情藏在那残存的柔软发间,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哽咽,“辛苦你了……大哥,现在我就在这里!所以……交给我吧,你不必再勉强自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真可怜……你是被抛弃的孩子啊……”这时,包围着冰鳍的金青色光珠飘荡着,不知不觉已移向岸边,“母亲也好,兄长也好,他们用你的未来作为自己自由的代价,你不恨他们吗,恨那些把你束缚在这不公平的命运里的人……”

  这的确是冰鳍的声音,虽然时常冷言冷语,但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残酷的语调,传达着近乎自暴自弃的恶意!应该是虺蛇在用冰鳍的嗓音说话吧,虽然绝情,但他说的应当是不争的事实——行将完全化为白骨的七襄剧烈的战抖着,从喉间发出泣血般不成腔调的呜咽。

  “你应该不会那么傻吧——看看当年的‘一’,看看李寄的下场!你想和她一样豁出一切,结果却得到那样的回报吗?”虺蛇用冰鳍的声音转而甜蜜的劝诱着,金色的霰雪随即从叆叇烟云里纷纷降落下来,“我知道你和那个天真的女孩子不同,你应该懂得用手中的剑获取人人都在追求的东西……不想要吗?那是你应得的补偿啊……”

  “不可以听他的话!”我慌忙脱口高声阻止,因为亲身吃过同样的苦头——一旦被诱惑而产生贪念的话,九嶷就会和七襄一样,被剑的力量吞噬!

  “你是在试探我吧……” 九嶷忽然坦率的笑起来,就像面对一个狡黠儿童的小小诡计,他注视着缠绕在冰鳍身上的妖灵,露出了毫不虚伪的微笑,随即握着七襄的指骨,一同缓缓的抽出封印虺蛇的神剑,“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等待着那个能让你永远解脱的人,却总是失望吧。所以你在害怕,于是便一再的试探我!”

  不断被排浪撞击的潭边,九嶷和七襄的白骨一起,如同仪式一样高举起皎洁的利刃,一瞬间,山谷里遍布繁霜月华一样的剑光,“我会彻底解放你的,虺蛇。因为我知道我的先祖李寄想斩断什么——那条蛇不是妖灵也不是神明,而是贪婪,人类强加在你身上的贪婪!”

  被虺蛇妖灵包围着的冰鳍,闪动着美丽的青色立瞳,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你不懂。即使你懂得如何斩断贪婪,也不懂得如何解放我。你没有那样的利剑,自大的家伙……”

  这一刻,剽悍的山地少年以最刚毅的手势握紧利剑,却以最温柔的动作拥抱着怀中的白骨,但是,他并没有挥剑:“我不需要剑,因为我本身就是剑。”

  无视现实的法则,仿佛从九嶷的身体中扑出一般,那轻盈而熠耀的狮身青鹿再度出现了——

  原来这银瞳幻兽就是他——冲溃虺蛇秘境,翻转颠倒的天与地,使我得以再度回到人间世界的,是九嶷的力量!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视野被矢车菊色的盛烈强光撕裂了……

  虺渊……泛滥了,咆哮的山洪涌出深潭,像不可计数的巨兽张牙舞爪,吞没了七襄和九嶷,吞没了虺蛇和冰鳍,吞没了我……

  这浊流,会荡涤尽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载的,人与虺蛇的爱恨纠缠吧……

  现在,从我们居住的九祠的客房里也能看见从前隐藏在密林禁域中的,羞涩的女神一般的瀑布了……

  今天原本该是九一村李家举行虺蛇大祭的正日子,可因为昨夜突然山洪暴发,源于人迹罕至的深谷里的洪流毫无征兆地朝九一村奔涌而来,事出突然,人们连逃亡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山洪在村前突然分裂,就像潮水绕开岩岛一样,扫平了众多巨木,带走了无数山石,奔流汇入山下的金溪大河中,然后像不可思议的幻景一样消失无踪。

  虽然有惊无险,但村民和客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祭祀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万幸的是这次山难几乎没有人员伤亡,但还是有包括邵武当家在内的不少李家子弟遇险;谁也不知道他们出于什么原因要在半夜进入山中禁地,当然也没人会去追问。幸亏他们命大被冲到了水湾处,好不容易才攀住古树得以喘息,又有几头领路的猎犬回来报信,洪水过去后众人慌忙搜救,他们才侥幸生还。搜救时有几个的村民走得比较远,因为挡路的树木巨石被冲走的关系,他们偶然发现了藏在山林深处的美丽瀑布。

  那一刻,山民们以为看见了神明——洒满金色野花、铺着苍翠植被的铁灰色岩壁包围下的山谷中,淑静的瀑布像珍珠帘一样悬挂着,清澈幽邃的深潭上散布着细碎的白波。像从身体内部焕发出光辉一样,一位白皙的少年躺在瀑布下方岩礁上,半浸着潭水,沐浴着皎洁的细流,仿佛被那涓涓山涧拥入怀中……

  不用说,那便是寄生的虺蛇妖灵离去后,陷入沉眠的冰鳍。随后,村民们发现了在瀑布旁高岩平台上不省人事的我和九嶷,把我们一起背了回来。

  这一次九嶷真正给了虺蛇以自由——这片山岭自亘古以来就不断积累凝聚的灵气本已过于浓厚,又被人类的贪念纠缠禁锢,因此即使李寄将它封印在神剑咒具里也不能治其根本,如今九嶷倒空了这容器,让灵气飞渡万里关山、四散海角天涯,它的残渣沙金,还有人们对这残渣的执着,也一同化作了空花泡影。

  可是七襄却彻底失踪了,那柄传承千年的斩蛇宝剑也同样下落不明。

  此时此刻天光通透,澄澈的天空占满了整个客舍的窗框,和走向暧昧不明的盛夏不同,如今的万里长风清晰地画出了云的通路,仿佛打开了朝向天国的大门。像呼应着寥廓的青空一样,充斥于空气中无休止的蝉鸣变成了断了线的腕串,时不时滚下一粒溜圆的珠子。山中秋来早,辉煌鲜烈的夏天,也许就是从这里呈现出衰微征兆的吧……

  “七襄和剑都失踪了。”在蝉声的间隙里,九嶷突然提起了兄长的名字,可是恢复了当家气度的他,从表情上再也找不出半点与昨夜经历有关的蛛丝马迹,“我想,剑应该是被‘他’带走了吧……”

  “七襄他吗?这件事情很蹊跷啊。”冰鳍也低下头沉吟起来,“虺蛇获得自由的时候,他对剑的执着也应该已经解开了才对?”

  “不是七襄,是‘他’。”少年当家缓缓的加重了“他”这个字的语气。

  ——原来七襄很长时间都没和九嶷联络,不久前却在很短时间内,先后两次打电话来说要回本家。九嶷一开始只是以为兄长记性不好,可后来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了——七襄时常会有一些前后矛盾的言行,也会忽然陷入焦躁的发狂状态,呼喊着被操纵人心的“他”潜入了思想占据了心灵。

  而同样的事件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七襄和九嶷的母亲早已脱离本家,可是某天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情大改,竟悄悄潜回李氏大宅盗取斩蛇剑,最后当然没有成功,只落了被吞噬的下场和被耻笑的名声。而如今的七襄的行动,和她当时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模一样。

  说着这样严重的话题,九嶷的语调中却听不出多少情绪的波澜,“我一度无法相信出尔反尔的七襄,但对有件事却莫名其妙地坚信不疑——他说他会带一对‘燃犀’回来,而这对‘燃犀’会引领我们兄弟,走出‘他’布下的迷局……”

  说着,他将湖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瞳转向我和冰鳍:“七襄,果然没有骗我。”

  那个“他”控制七襄母子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得到斩蛇剑吧,因此在尘埃落定之后,这操纵了一切的幕后黑手,也悄无声息地带着战利品远走高飞。

  “‘他’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控制别人的,又要宝剑干什么啊?”我突然想起了此行的任务,不由得烦恼起来,“‘白先生’要我们到‘不归之渊’带回‘剑’的,现在……”

  “既然‘白先生’需要宝剑去斩断灾变之链,那也一定有人不希望这锁链被斩断——带着任务出发的,应该不只我们两个。”冰鳍缓缓地锁紧了眉头。

  “那我们岂不是晚了一步、失了一局?”我不由得有些沮丧的低声嘟哝着,“这下糟糕了,没拿到‘剑’,香川可怎么办啊?”

  “不,我们已经找到了宝剑。”冰鳍突然断然下了定语,他说着,将视线转向九嶷。

  一瞬间,狮身青鹿华光熠熠的幻影掠过我眼前——为什么没想到呢?所谓的“宝剑”并非可以把捉的实物,九嶷的魂象,才正是荡涤所有混浊污秽、劈开一切生死迷惘的慧剑啊!

  可九嶷却微妙地避过了冰鳍的目光,转头注视着客房的窗外,窗棱上缠绕着一棵细弱的九重葛藤蔓。因为九一村的规矩:只有李家才能种这种植物,所以这棵野生藤蔓已经被砍断,曾经碧青的叶片也因为脱水而萎蔫了;但奋力攀爬上小楼窗口的枝条上,那些绯红花朵却像初开一般,带着新鲜明丽的光晕,在朝露里顽强地熠熠生辉。

  “原来花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柔弱呢……”少年当家突然发出了没头没脑的赞叹,“是因为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拼了命去开放的关系吧……”

  露出淡淡的笑容注视着那株娇艳而坚韧的九重葛,冰鳍缓慢但却庄重地端起了面前的茶水,像敬酒一样朝窗外枯藤上的花朵举起:“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白先生要安排七襄做我们的向导……不过看见这它我就明白了——被选为赏花人,我非常的荣幸……”

  凉飚骤至,开在早已死去的藤蔓上的蓓蕾,和所有生气勃勃的花朵一样,因为风的手指而变得仪态万千。

  “如你所见,我就是‘剑’。”这一刻,九嶷也以同样的姿势端起杯盏,毫不隐瞒地坦率回答,“与我的先祖李寄一样,我们之所以被称为‘一’,并不是因为能控制斩蛇咒具,而是因为本身就能够驱散和封印邪恶,因为我们是‘辟邪魂主’——‘灵剑’。”

  那头不可思议的狮身青鹿,就是传说中能够镇邪驱魔的神兽“辟邪”!

  与拥有“烛阴魂象”、雅号“燃犀”的我和冰鳍还有祖父讷言,以及“貔貅魂象”、雅号“火珠”的醍醐等人一样,九嶷也是“魂主”,是雅号“灵剑”的“辟邪魂象”之主。

  原来如此……

  “一”是无坚不摧的利剑,那“九”就是奋不顾身的鲜花。

  剑与花,九嶷和七襄这对兄弟,都在以自己独一无二的方式焕发着不可取代的光芒。

  “愿意跟我们一起走么,‘灵剑’?”凝视着九嶷的眼睛,冰鳍郑重地正式询问,“去我们的故乡——香川。”

  九嶷沉默了片刻,露出有些寂寞的微笑:“如果这是七襄的愿望,希望我找到‘他’,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这一刻,我忘却了言语,也不知道应该报以怎样的表情,只能默默地学着冰鳍和九嶷的动作举起茶盏,与他们一道,用喝酒般的姿势将那清苦的茗汤一饮而尽……

  虺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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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传·榴月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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