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还在持续。
星璘再度看见了祭台之上的“自己”。举起手便能云开雾散,这种感觉和“初牧”时候是如此相似——这就是与生俱来的魂力吗?也正是因为如此,飞英婆婆才那么固执的,一定要称呼自己为“天命之子”吧?
如果真自己是天命之子的话,就必然可以看清——看清那高速回翔在云层中的暗影,看清那藏身雾霭的怪物的真面目!
就在这一瞬间,星璘清晰地望见,云层中陡然亮起一双火红的眸子。就和自己在“初牧”时,在北冥大泽的那座深山中,无意间瞥见的绯瞳一模一样!
转了过来,那双燃烧般的眼睛转过来了——不是朝着梦中的“自己”,而是朝着正在窥看梦境的自己……
不能再看下去了!
本能发出警告,灵魂极速后退,五感如同流沙崩解一般,同时失控。星璘看不见、也听不见,什么都觉察不到,也触碰不到了……
最先复苏的是听觉。耳中传来的如巨兽呼吸一般的声响,一起一伏,遵照令人安心的舒缓节律。隔了几秒星璘才分辨出,那是往来的潮声。
睁开眼睛,一望无际的墨蓝大海铺展在眼前,与深黛的天空融为一体。明澈的月轮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它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铺开一条银璨璨的光路。
星璘惊讶地发现,穿越合虚之山的山口,自己竟被日月之门间的时空湍流卷送到海边来了!
虽然也曾梦到过大海,但此刻亲眼所见、亲身面对的那种冲击力,还是令她从柔软的沙滩上翻身而起,仿佛被蛊惑般浑然抛却一切,只顾着一步步向波涛走去……
可刚举足,脚下就碰到了什么,还伴随着一声细微的惊呼。星璘连忙低头看去,却只见一枚蕴含着温润光泽的玉环滚落在地,旁边还瑟缩着一团小小的东西。仔细看去,她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团东西竟是一个“人”,手脚俱全五官毕备与普通人别无二致,只是个头还不足两尺高,竟是个像玩偶一样的小不点!
这小人受到的惊吓要远远超过星璘,此刻他已经完全呆住,筛糠似的发抖。
星璘赶忙上前要去搀扶对方:“对不住!我没有看见你,有没有碰伤?听得懂我说话吗?”
没想到那小人战战兢兢地一骨碌翻身伏跪在地,用鸟雀一样啁啾的语声拼命道歉:“冒犯天女罪该万死,只求天女饶我一命!”
“你在说什么?”星璘不解地嘟哝着,“天女?”
“求天女恕罪!”
“求天女饶过他!”
“我们一定会加倍进贡的!”
“我们再也不敢冒犯天女了!”没想到越来越多的“鸟雀”却吱吱喳喳地聚拢过来——只见一群小人纷纷从沙滩之下钻出,手里费力地捧着珍珠美玉、珊瑚砗磲等异彩纷呈的珍宝,像是要替那个人赎罪似的,奉献到星璘面前。
刚刚告别帝舜的两位公主,现在又跑出来个“天女”?没想到“绝地天通”之后,遗留在下界的天人还当真不少啊。
感念这群小人们同族情深,加之对方并没有冒犯自己,更重要的是自己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认定的那位天女。星璘连声宽慰辩解,只说是认错了人,自己也丝毫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更不会收下所谓的宝物贡品。
然而小不点们却固执地依旧哀告不已,完全没有带着珍宝散去的意思。一头雾水的她转头四顾,想询问冬扶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到处也不见他的影子。
星璘顿时担心起来——莫不是他没能逃出合虚山口,还是遭遇了其他什么不测?心烦意乱间,小人们却还喋喋地说个不住。她终于焦躁起来:“别再天女、天女叫个不停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位天女到底是谁,但是哪有睚眦便取人性命的天女,哪有贪图别人珍宝的天女?那是魔兽假扮的也说不定,你们不要把我和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这一刻,小人们终于意识到当真有哪里不对,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难道真的弄错了?”
“可衣饰打扮却是天女的样子啊……”
“说话腔调却是不像。而且仔细看,这位似乎更美一点。”
话音刚落,远方突然传来崩裂似的湍鸣。转头看去,海水原本如玄冰墨玉般渊静无瑕,此刻却突然碎裂,蓦地泛出层层细微的鳞浪,紧接着便动荡翻滚起来,漫卷成一眼波澜壮阔的漩涡。
目睹这急转直下的变化,小人们纷纷面如死灰:“我们果然认错了人……”
“天女发怒了,这可如何是好?”
“快藏起来,藏起来!”
只见那群短小的身影倏地缩短,瞬间全部潜入砂砾底下,沙滩上只剩星璘一个人茫然四顾,甚至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情势根本容不得她多想,激烈急转的海涛巨漩早已冲天而起,凝成雄伟的水柱。伴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潮声,水柱顶端猛地跃出一只足有巨象那么大的螯蟹。在它宽阔背壳上,伫立着一位青衣黛裙的妙龄女子。也难怪小人们会认错——猛一看,她的服饰轮廓竟真的和星璘相差无几。
这女子长眉新画,晚妆初成,也算得上人间殊色,却不知为何总是缺少像天人公主灵照二女那样,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华。
傲立蟹背上的她手持一杆夜明杖,戟指向星璘。那宝杖通体火光流转,蟠曲蜿蜒,竟是一条完整的独角鱼龙。
这莫非是陵鱼?星璘心中暗暗诧异。记得魔兽图典上记载,这种幻兽早已绝迹,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见。这手握重宝的女子,想来也必定是来历不凡!
星璘正要开口解释,可那女子根本不给她机会,一边锐声怒喝着“何方妖孽,胆敢假冒我天女,我看你是活腻了!”一边驾起巨螯蟹急速冲上沙滩,那锋利如刃的钳夹,不由分说就朝着星璘的颈项狠切过去!
星璘哪里料到对方不分青红皂白便要痛下杀手?猝不及防的她连躲避都来不及,眼看脑袋就要被剪落……
千钧一发之际,迅捷的罡风疾奔而来,巨钳顿时被震开,巨螯蟹连退几步差点就滚倒翻转。而星璘则被旋风拥住远远避开。
转头看去,是冬扶摇神情严峻的侧脸。
“我只是从合虚山口出来绕了点远路,就让你遭遇这样的危险。”冬扶摇说着,将视线从星璘转向蟹背上的女子,这一刻,他眼神中有着从未出现过的寒意。“我看不知死活的冒牌货是你吧,女丑!”
大蟹背上的青衣女子身躯猛地一震,随即眯起眼睛细细审视着冬扶摇。震惊的表情慢慢爬上她眉梢:“没想到,是君侯你……”
“你身为巫者,竟敢冒充天女,就不怕天罚吗!”冬扶摇凛然怒斥。
女丑闻言,瞳孔蓦地收缩:“瞧不起我……天人不管过去多少年,都看不起我们巫者,现在连你也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现在这个样子触到你心中的痛处了吧?你这被禁锢在凶犁土丘的祸兽,也配跟我说天罚?”
“住口!”冬扶摇周身卷起一阵刚猛的飓风,势不可挡地向大蟹扑去。
海面上霎时风起云涌,月光也被烟云迷雾掩住,天地间一片昏暗凄迷。而女丑毫不示弱,挥舞陵鱼杖,驱使巨螯蟹当即应战。
巨螯蟹体型惊人,周身的铠甲更如钢铁般刀枪不入,冬扶摇的飓风虽能将一时将它压制,但是巫者女丑手中的陵鱼夜明杖,却时常幻起一簇簇幽蓝的烈火,从背后遽然偷袭。
火苗既不燃烧也不蔓延,却只见炎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化成片片苍白的灰烬,冬扶摇若无飘风护体,只怕也凶多吉少……
星璘看得心惊肉跳,想帮忙却根本插不上手。焦急慌乱间,腿脚边却又突然感觉到细微的触碰,低头看去,小人们一个个从沙砾间探出脑袋,瑟瑟发抖着簇拥到她身旁,目不转睛地紧盯战局。
看到他们惊恐惶惧的样子,星璘弯下腰,替他们遮挡乱舞的砂尘和暴雨般喷洒到岸边的海水:“不会有事的,冬扶摇他很厉害,一定会……”
可话音未落,冬扶摇就被蟹螯迎头击中,周身的风旋瞬间崩散,整个人栽落向海面,女丑挥动陵鱼杖,不失时机地投去一连串幽火,蓝焰霎时间包围了他跌坠的身影……
从巨螯蟹背上,传来女丑刺耳的长笑:“什么不败的战神,千万年的囚禁让你变弱了吧?看不起我?现在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然而伴随着击水之声,冬扶摇的身躯掉入海中,并没有如女丑意料的那样,被高温的幽火焚为灰烬——只见他坠落的轨迹上,残存的云雾蒸腾着,与暗蓝的火焰此消彼长。
女丑猛地转向岸边,却见星璘奋力举手,从她指尖开始,海水翻涌蒸腾成雾霭——她驱动渐渐恢复的魂力,幻水成云,及时保护了冬扶摇。
“我竟忘记了还有你在!”女丑调转巨螯蟹,气势汹汹地朝岸边横行而来,“你也是巫者?竟还有这一手!”
论起武斗对战,星璘哪里是女丑的对手!她本能地转身要逃,小人们也惊恐地纷纷钻回沙里,可巨螯蟹的钢足犹如犁铧,随时都有可能翻开砂砾,将潜藏的小人们切得粉碎。见此状况她顿时站定,挥手引来海水化成云雾,返身迎向女丑。
巨螯蟹在雾霭中左冲右突,刚一迈步却又回到了海面上,或才举足整个身体就上下颠倒——诸沃之野的牧云者的结界不仅仅是惑人的障眼法这么简单,云雾中的时空乱流,犹如迷宫一般,困住这巨怪无路得出。
此刻星璘也镇定下来,趁此机会,她越过对手奔向浅滩,集中精神凝聚起魂力,放出心魂意念潜入深海,寻找沉溺在水底的冬扶摇。然而这样一来,她也等于是将自己置于毫无防备的危险状态之中。
被一片小小的雾障困住,却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女丑终于急怒攻心:“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明明都有操纵火焰的能力,我甚至比她还强,到头来她却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天女,而我只是卑微的巫者!”
伴随着话音,她猛挥陵鱼杖,青火顿时暴涨,瞬间将海雾蒸发殆尽。星璘一动不动地静立水中的背影霎时暴露在她面前。
“就是你!”不知将星璘误认成了谁,女丑近乎疯狂地怒吼起来,“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都会被别人说是冒牌货!”
伴着嘶哑的的呼喊,一蓬蓝焰从陵鱼杖上飞射而出,直奔星璘的脊背……
然而此刻星璘的全部心念魂力,全都在寻找冬扶摇上,僵立水中的只是不知移动的躯体而已……
就这生死关头,海面突然轰鸣着壁立而起,形成滔天的水墙护住星璘。一道铁青的闪电斜劈而来,迎面撞中暗蓝烈焰,瞬间将它消弭于无形。电光并未就此停止,而是继续流窜着向女丑而去。
她见势不妙急忙飞身闪避,乌发却已被切断了一绺,面颊也被震伤。然而并不见血痕涌出,只见一条条细缝纵横龟裂——女丑那粉白黛黑的容颜竟是一张面具,此刻这假象片片碎裂掉落,显露出平庸而苍老的真容。
再看她的坐骑巨螯蟹,铜墙铁壁般的甲壳此刻竟不堪一击,整个身体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交错,慢慢向两边颓然倾倒。
无处落脚的女丑发出刺耳的惨叫,跌入海中,却还不忘捂住面孔。她在白波间挣扎着抬头看去,却见飓风在海面上激起一圈圈巨浪,怒涛上空浓云翻涌,一双漆黑的钢铁羽翼在云层中一闪而逝,朝自己的方向甩出无数无坚不摧的风刃。
走投无路的女丑咒骂着飞身跃起,倾注全部的力量,孤注一掷地挥动陵鱼杖,巨大的幽火团在杖头凝聚。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火焰并未飞射出去,而是逆着宝杖倏忽流下,刹那间包围了她的周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烈焰中的身躯就已被罡风撕得粉碎,四下飞散,黯黯地熄灭消失……
这一刻,僵硬的夜明杖忽地幻化成灵动的独角龙鱼。伴随着婴儿般娇软的欢呼声,它一跃而起投入沧海,自由自在地掉尾而去……
水墙缓缓降下,铁翼投出的风刃都像生了眼睛一样避开星璘,气流还是吹乱了她的长发。但此刻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是梦是醒呢?
心魂穿行在海底,四下一片静谧的黑暗。因为感觉不到温度和重量,她只觉得自己就好像行走在没有时间流逝的虚空之中。可是,哪里也找不到冬扶摇的身影。
忽然,前方有什么蓦地吸引住她的注意——
与其说是“看见”,还不如说感觉到有什么“存在”着;与其说“存在”,还不如说捕捉到某种隐约的预兆。
空无一物的寂寥中,有什么在隐隐扰动。星璘凝住心神探寻过去——一点点光亮,一点点颜色,倏忽来去……
那是一双绯红色的眼瞳,在翻滚的灰黑云幕间,蓦地睁开……
云层下,卓立在高台之上的“自己”从容挥手,星璘甚至可以感觉到从手中散发出的高温。不像女丑的陵鱼杖放射出的有形的纯青幽火,而是无形无质,却足以蒸发一切的透明烈焰。
沉沉的浓云退避着这净火,不断被蒸发散尽,藏身其中的神秘之物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火红的瞳孔,漆黑的铁翼……
然而就在这一刻,梦中的“自己”也侧过了面孔。出乎意料的是,惊鸿一瞥之间,星璘看见了一张绝美的脸。这份美丽甚至压到了灵照二女,犹如最锋利的刀锋,随时都能给人的感官留下近乎惨烈的鲜锐印象。
但这容颜,却完全陌生……
被相同的服饰打扮迷惑,所以一直以来都产生了误判。原来梦中的那个“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
这一刻,星璘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耳中也灌入散碎的微声——
“天女,天女你醒一醒!”
“天女你没事吧!”
唧唧喳喳的呼喊渐渐变得嘈杂,却听一个清冷的男声低缓却又温柔地说道:“她就是她,并不是什么天女,你们别再乱叫。”
星璘闻言,反射性地睁开眼。凉月西沉,漫天群星如万盏珠灯映入视野,星空之下,是冬扶摇满是关切与牵挂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萤火说起的,初次取下蔽目咒绢时的感受。虽然这短短两三日时光,自己已经看过了大千世界太多不可思议的景象:惊心动魄的、绚丽璀璨的、恬静安详的、气势磅礴的……然而唯有现在,她才觉得是真正在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看”,去体会。
看到星璘苏醒,冬扶摇不自觉地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本就秀雅到近乎纤细的眉眼更见温和,就连可怕的刺青也不再那么狰狞了,只是冻结在他眼底的万年寒冰,却并没有多少融化的意思。而焦急地拥挤在他周围的那群沙地小人们,则不约而同地的欢呼起来。
“天女醒过来了!”全然不顾冬扶摇抗议,这群小人还是固执地这样称呼诸沃之野的牧云者。
欢呼声次第传递出去,一声高过一声。星璘不由得想起身看个究竟,冬扶摇连忙将她扶起。却见月下沙滩上蜿蜒起伏,直至尽头隆起的一座矮丘,到处都人影幢幢,小人们几乎占据了整片海岸。他们有的正搬运树枝搭起木架,合力切割运输着掉落在地的巨螯蟹,有的点起篝火,涂抹纹身,歌舞祷祝,
这时一位身披锦袍头戴宝冠,胸前挂满玉串的小不点,率领着一队侍从缓缓走来。他眉清目秀,举止文雅有礼,气质从容轩昂,就好像宫廷傀儡般,看起来格外可爱。
锦袍小人走近,朝冬扶摇二人俯身行礼,侍从们早已捧了成堆光灿灿的奇珍异宝送到他们脚边。诚恳致谢道:“感谢两位为靖人一族除去心腹大患。我身为族长,略备薄礼,谨代族人以表谢忱。”
原来这些小人就是传说中,生活在东方海边的“靖人”一族。
这个身材袖珍的族群就在这一带狭窄地域间,依海波而生,筑沙土而居。男子渔猎,女子纺织,因为当地物产丰饶,这群无心无思、无欲无求的小人们衣食无忧,生活无比安宁和睦,长年累月更是积下无数海底瑰宝。
可数百年前,巫者女丑从北方流落此地,见靖人们温和孱弱,竟假扮起天女作威作福,强逼着他们上贡各种珠琲宝物。靖人不堪其苦,却无力反抗,迫于无奈一直忍受至今。
“我们什么都不要,否则和女丑有什么区别?”星璘说什么也不肯收下靖人们礼物。而冬扶摇则看也不看那堆珍宝,简直视其如无物。
这时,娇小玲珑的靖人女子们拥到他们身边,奋力抬起双臂,来拉星璘的手,七嘴八舌地招呼她跟她们同行。星璘为难地看了看冬扶摇,他微笑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但去无妨。随即指向沙滩另一端。在那里,突兀的岩礁形成的岬角,如沉默的触手静静延伸入大海。
是说他会等在那里吗?猜测着对方的意思,星璘起身随欢笑着的靖人女子们,朝沙滩矮丘背后走去。
翻过山丘,眼前竟铺展开一片小小的城池。房屋鳞次栉比,城楼宫阙、民居寺观应有尽有却具体而微,简直就像细木工模型一样——这就是靖人的国都吧。
而府库是都城中体量最大的建筑之一,星璘甚至不必低头侧身便能走进大门。
眼前所见让她目瞪口呆——不是因为各色珍宝堆积如山,而是因为库内倒有一半是缀满珠玉的青色绫罗,不少已经裁制成服饰,一看就比靖人穿戴的要大出许多,必是为进贡女丑准备的。
靖人女子们叽叽喳喳地邀请星璘更衣,手脚麻利的已经开始动手帮她换下濡湿破损的衣饰。见实在无法拒绝,星璘只好挑选了其中最不触目的一套,天青绫绢织出五云纹样,末浓的裙角缀满簇簇细密光润的珍珠。
走出都城时,月影已经沉落,星光愈发莹澈。远远的沙滩上,大蟹早已被大卸八块,下锅烹煮,上火炙烤,香气阵阵飘来。靖人们围着一堆堆篝火载歌载舞地欢庆着,东方谣曲的陌生旋律传入星璘耳中。
很久……没有唱歌了……
走向沙滩,走过欢宴的人群,沿着蜿蜿蜒蜒的海岸线,朝向那灯火阑珊处的长岬,星璘的脚步越走越轻盈。
沉睡已久旋律流荡在她心间:“云容容兮,众纷纷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
不知其名的曲子,不明其意的歌词,总会在第一时间浮现在心头,回响在脑际……
不,不是脑际。她分明听到了低沉的咏唱。
一样的旋律,一样的辞章,歌声缥缈,却是男子醇厚宽广的嗓音,从延伸入海的岬角尽头传来,仿佛灯塔般,在黑夜中引导着自己。
徘徊在心间的歌声,终于逸出唇角,似乎在回应对方的歌咏,星璘也曼声唱出了这云水般逍遥的歌谣。
歌声的丝线互相牵扯着,星璘离岬角越来越近。群星璀璨,天河横亘,陆离光影下,有人着一袭黑袍默默静立,海风扬起他的银砂色发丝,衣带翩然,颀长挺拔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凌空飞去。
是冬扶摇那孤寂出尘的身姿。
一瞬间,星璘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他身边,但是刚举步却又踌躇迟疑。这一刻,古老歌谣的悠悠飘散,朝着她的方向,冬扶摇缓缓转过身来。一瞬间他愣住了,随即流露出迷惑的神色。
月下海边的岬角上,两人隔着几步静静对视着。
终于,冬扶摇朝向对方,慢慢地伸出双手,星璘旋即奔跑起来,扑入他怀中。
“真不可思议,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星璘喃喃自语。
冬扶摇并没有开口,他缓缓抱紧对方:“可我知道你是谁,一直知道……”
星璘只觉得恍若置身梦境:“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这首歌我是在梦里学来的。难道我们在梦中见过,教我唱这首歌的是你?”
“你根本就不需要跟我学什么,因为你原本就知道。”不可思议的,冬扶摇竟说出了和飞光妪相似的话语。
“为什么你也这么说?”星璘从对方怀里抬头偏过脑袋,好奇地开着玩笑追问起来,“若是这样,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总不会是像女丑那样认错了人?我难道和谁很像吗?”
这一刻,冬扶摇的双臂僵住了,随即略略放松。似乎有什么哽在他喉间,阻碍他的话语。沉默渐渐弥漫上来,阻绝在二人之间,海风翩然送来靖人们的欢声,填补了这略显尴尬的空缺。
想要调节这气氛,星璘努力地摆出欢快的表情:“这里真好,让我想起家乡……”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诸沃之野”在两人之间,始终是一个难以化解的芥蒂。
她再度尝试着转换话题:“那冬扶摇呢,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没有家乡。”冬扶摇的语声瞬间有些生硬。
“那族人呢?”越来越沉重的氛围让星璘焦躁,她一时没能发现对方话音里的排斥,“对了,巫者女丑说什么‘天人’……”
“听她胡说干什么!”冬扶摇扬声打断,用罕见的激烈语气。
星璘一下子呆住了。看到她的表情,冬扶摇眼中顿时满是歉疚:“我不觉得有谁能像你。你这样的人,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了。”
不会有第二个吗?对冬扶摇来说,自己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吗?不是牧云者,不是天命之子,冬扶摇眼中那个特别的存在,是“星璘”。
这一刻,星璘低下头去。将表情藏在纷披的长发间,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和语言来面对对方。该以什么来回应这最可怕魔兽的最真挚语言?用眼泪,用微笑?
长久得不到对方的回答,冬扶摇就像做错了事一般局促起来,终于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冬扶摇总是在对我说‘对不起’。”轻轻摇了摇头,星璘苦笑起来,“你虽然亏欠我的族人,却不曾亏欠我。像宵明烛光两位公主的父亲对待她们母亲那样,才是该说‘对不起’的。”
“帝舜……和登比氏妃吗?”冬扶摇缓缓皱起眉头,沉吟着轻轻扬起手,洒落在海面上的星光霎时摇曳升腾,汇集向他掌心,流转凝结为一颗颗变幻着温润光芒的宝石,串接成一挂精巧绝伦的珠饰。冬扶摇将这串星辰的璎珞挂在了星璘颈上。
“还不忘我用璎珞丢你的事情呢,可真记仇!”星璘有些诧异,故意抬起头嗔笑着。
冬扶摇却郑重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绝不会如此待你——火来,我去火里寻你,水来,我去水里寻你。”
一瞬间,灼热的情绪化作温热的水流涌入星璘眼眶,她慌忙再度低下头。就在这时,靖人们高举火把,结队歌舞着渐渐走近岬角。
不想被对方看到面孔上的泪痕,星璘一把执起对方的手:“我们也去和靖人们一道吧!”
“我不会跳舞。” 冬扶摇皱了皱眉头,面色竟然红了,语声也踌躇起来。
这倒突然给了星璘勇气。她用力拉起冬扶摇,两人并肩跑下岬角,加入靖人们的欢歌酣舞的行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