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景物忽然摇曳起来,似乎遮起了一层透明的帐幔。漫天云雾结界瞬间荡起一圈圈涟漪似的波动,随即像被高温蒸发一样熔解散尽。
这样的景象,对星璘而言似曾相识,到底在哪里看过呢……
对了,是梦!
在梦境中,她看见青衣的“自己”举手之间,以高温到透明程度的火焰蒸发了万里丛云,令藏身其中的应龙无处遁形。
梦境,重演了吗……
远方摇曳的透明帐幔,就是那炽热而无形的火焰!
“快逃啊!”惨叫已响彻四野。飞鸾武士们带着沃民百姓拼命向高空逃逸。慌乱的呼号此起彼伏:“是女魃!”
“旱魔女魃!”
诸沃之野转眼化作一片焦土,就在清冽灼焰的核心之处,犹如幻觉般,一道青影款款微步,踽踽独行。
云纹绫衫是雨过天晴的颜色,越接近裙摆处颜色越深,犹如黎明前的夜空,而缀满裳角的珍珠便是星辰闪烁——这不就是“自己”吗?真实的自己,梦中的自己……
可是怎么忘记了呢?梦里那个人,分明不是自己啊。
星璘清楚地记得,当梦中的“自己”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从不曾见过的面孔,美到锐不可当程度的面孔。
而此刻操纵烈焰横行于诸沃之野的,正是星璘在梦中看到的,那位陌生的绝色美人。
“冬扶摇,这到底……”星璘心焦如焚地转过头去,却见对方那双白晶色的眸子,面对着姗姗而来的青衣女子,这宛如冻结一般眼瞳正如冰雪消融:“妭……”
这个名字被明确地呼唤出来。
再也不能用没听真切来逃避了。星璘记得,就在冬扶摇与江神奇相浴血激战,冒险取回三珠树种子之后,虚弱的他在看到灵照二女为自己所更换的衣饰时,也曾脱口呼唤出这个名字……
——所以,宵明烛光两位公主才因为“像不像”而争论。
——所以巫者女丑才会将自己认错。
——所以冬扶摇的态度才一再变得古怪而难以解释。
——他总是说“对不起”,他总是欲言又止或顾左右而言它,他的情感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而他从来,就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星璘”……
因为他眼中所见,根本就不是星璘。他那些温柔话语的对象,根本也不是星璘。
耳边,是冬扶摇呼唤“她”的声音。众人眼中的旱魔女魃,在他这里却有着最温婉亲密的称呼。
“妭”,形容女子容貌昳丽美好。以“妭”为名的女子,也丝毫不曾辜负这个名字。
就在这包含了太多意蕴的呼声响起的同时,大地上、高空中,炽火燎原,萤火和阿铁,还有飞鸾武士和沃民百姓,乃至于花草木石,飞禽走兽,全都在旱魔女魃霸道的高温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星璘只觉得整个人瞬间被掏空,愤怒也好,悲伤也好,甚至连绝望的情绪都已无从寻觅了。
哪怕是戴上雾豹之冠,被封闭五感,也从来不曾有过这般孤立无援的感受——不是黑暗,不是寂静,不是冰冷……而是所有这一切都陷入混沌,进而连混沌都被一笔勾销。
这次真的一无所有了!
自己的家园,自己的亲友,还有自己第一次付出真心的人……
星璘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这一瞬间,比无形之火更加炽烈的火焰烧熔了星璘。
魂力失控,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束缚……
粲然的虹光突然再度升起,像拥有了生命一样,灵动地飞腾而出,蟠曲护卫在星璘周围,随即慢慢膨胀,慢慢巨大化,直至遍布整个诸沃之野。
那是一条双头巨龙,目如莲瓣,角若珊瑚,姿态纤丽而优雅,更奇妙的是没有足爪,通体为粲然明烈的实体化彩虹。它横贯天宇,宛若穿梭于无尽时空中的绮色长桥。
这一刻,时光倒流,空间转换,回到女魃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回到狍鸮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回到“初牧”开始之前时空裂缝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回到诸沃之野一片宁静祥和的时候……
阿铁和萤火,还有心斋石室里的飞英妪,所有的人都在。沃民们有条不紊的生活着,劳作着。随即,这片国土像海市蜃楼般越来越淡,在霓虹幻光的包围下冉冉隐没……
然而从始至终,都没有星璘。
被送往另一个时空的诸沃之野和平而安宁,但是那里,不存在星璘。
所以不会有人造成结界的裂隙引来冬扶摇,不会有狍鸮随之而来,也不会有旱魔女魃接踵而至。
那一个诸沃之野没有天命之子,没有反复无常的天命,因此也不会有浩劫,于是便不需要救赎。
而形如土木的星璘被留在这荒芜一片的“此时此地”,她身边的冬扶摇仰望着悠游的飞虹,脱口说道:“是‘虹蜺’没错。是我一直寻找的‘虹蜺魂象’……”
涿鹿之战以后,绝地天通。那些太古幻兽,有的升入苍穹,有的潜入沧海,有的遁入深山荒漠,还有的,寄居于人身幻化为人的灵魂。
而星璘的魂魄中,潜伏着最古老的龙之眷族——“虹蜺”,自天地初分它就已经存在,比奇相、比驺吾、比酸与鸟、比狕兽、比狍鸮,甚至比应龙等等都更为悠久古老。天空中的彩虹是它的残影,这太古幻兽不仅能自由穿梭于三千世界万年光阴,甚至可以轻易地转换时空。
所以她一直能在梦中看见远古洪荒,往事历历。这并非不着边际的虚幻假想,而是化为她灵魂的虹蜺,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这也是飞英妪认定星璘是“天命之子”的唯一原因——身为牧云者的她,拥有超越五感的灵觉,早已发现星璘魂魄深处沉睡着这古老的龙族。
眺望着在天空中纵横蟠曲的虹蜺,冬扶摇几乎已忘却了身边的一切:“终于,被我找到了……”
可是星璘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她是谁?
——那个陌生的女子是谁?
——那个旱魔女魃,却被冬扶摇称为“妭”的女子,究竟是谁!
这是星璘此刻唯一的念头。
虹蜺的幻影瞬间腾跃而起,时空在它周遭旋转成五色光流。
往事如落叶飘舞,纷至沓来……
——仙阁连云,星宫蔽日。青衣如水的女童年方总角,却已美得惊人。她无忧无虑地依偎在冕旒衮衣的中年男子膝下。看那男子的容貌和装束,正是太古时代的天人首领黄帝。
仿佛在呵护掌心的明珠般,黄帝慈爱地抚着女童的漆黑长发,呼唤着她的乳名:“妭”。
她是尊贵的公主,是天帝最钟爱的小女。
——春色渐浓,及笄之年的青衣公主淡妆素裹,却能令宫苑间初开的繁花失色。明澈的琉璃池边,文玉树挂满五色琳琅的晶莹花穗。辉光掩映中,少女和身材颀长的黑衣少年意外邂逅了。
那是她和冬扶摇的初次邂逅。那个时候冬扶摇的面孔明净如玉,不但没有刺青咒文,而且尚未褪去青涩的稚气。
——然后,便是地狱般的战火。从初阵开始,他们就并肩作战,冬扶摇所化的应龙卷起漫天风雨,而妭公主的炽焰则将敌人悉数化为灰烬。
——渐渐的,妭公主远离了战场,而应龙越来越显现出其峥嵘的头角。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功高震主的他到头来却成了被黄帝抹煞的对象,末路的不败战神,终于将铁翼转向了己方阵营……
接下来都是星璘熟悉的了——在梦中,她早已看过妭公主为了保护父君,登上高台对抗应龙,挥手之间便压制住对方。
她看得见妭公主不可估量的强大力量,却看不见她左右为难的挣扎;就像她看得见应龙束手就擒的无奈,却看不见他心灰意冷的绝望。
而结果则两败俱伤——降服应龙后,妭公主却因为力竭而堕下祭台,她周身的烈焰瞬间失控横流,方圆千里俱化赤地焦土。
应龙最终被囚禁在凶犁土丘,他遍体被刺上了封锁力量的咒文,身边魔兽环伺。而妭公主则沦为比应龙更加可怕的旱魔女魃,就此消隐了踪迹……
她去了哪里呢?
到底……在哪里呢!
整个世界对虹蜺来说,都没有死角,没有秘密。
追寻着奔流的影像,追寻着这影像之流中唯一的一抹天青,虹蜺魂象终于锁定了那仙姿绰约的身影,就在前方咫尺之间!
蓦地,青衣的背影缭乱崩散,这一刻星璘终于看清了“真相”——妭的身姿消失在一幅流转着黯青光华的封印符阵之前。
星璘难以理解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组成符阵咒文的每一横每一竖,竟都是苍白的骨骼!
无数骨殖纵横交错,组成法力强劲的秘符,而图阵中央,能量的关窍之处,镇守着一枚冰冷沉默的髑髅。
“被他藏得这么好,却还是终于……让我找到了……”就在星璘身后,响起了冬扶摇痛切的语声。
铁色的衣袍飘舞着,星璘曾经那么熟悉的背影,如今一步一步朝咒符图阵走过去,全然不顾每走一步,全身便爆发出阵阵雷电光流。
“这是天帝为我而设的最后封印。他杀不了我,只为能永远囚禁我。”冬扶摇咬牙切齿地说着,全然不管流窜遍全身的电光,“他竟用妭……用他亲生女儿的尸骨……”
这样说着,冬扶摇终于抵达骨阵之前,无视周身都被笼罩在狂乱奔涌的雷电激流中,他不顾一切地朝那髑髅探出手去,终于一下子将它抢出抱在怀中,这一刻白骨挥散,封印光阵终于彻底崩塌下来,一片狼藉。
“虽然太迟,但是终于可以完成约定了……”怀抱着可怖的髑髅,他的话语却如此温暖。
然而此刻,枯骨却在他的怀里,窸窸窣窣地扬散作灰尘。
冬扶摇看不见,就在他的身后,妭公主的身影微笑着,默默隐去,缓缓消散……
可是星璘看见了。
——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明明自己是多余的啊……
——原来连替身都算不上,自己对于冬扶摇而言,从一开始根本就是一个工具吧。
天帝将应龙最为牵挂的妭公主的尸骨,排布成最后的封印,将它深藏于时空深处,只为永远困住着强大而危险的幻兽。
这最终封印,应龙找不到,但是自由穿梭于时空中的虹蜺却可以。
所以虹蜺魂象的辉彩,就是找寻妭公主的希望之光。应龙循此而来,一路上,危难中的救护,困顿中的鼓励,寂寞中的陪伴,都是为了此刻与妭公主的久别重逢,都是为了兑现对她许下的诺言。
星璘宁可相信是自己弄错了。冬扶摇从一开始便从未伪装,是自己会错意了。而不是如此残酷的答案——自己只是他的工具,如今目的已达到,便可鸟尽弓藏。
就像当年天帝对冬扶摇一样。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星璘的疑问声突然响起,让冬扶摇反射性地转过头来,却见她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让你不避水火去寻找的人,到底是谁呢?”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冬扶摇一时愕然不解。
“你甚至……从来就没有叫过我的名字。”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星璘的眼泪夺眶而出,颓然掉下,在坠落中途带起一阵虹影,随即又宛转飘散了。
这一刻,冬扶摇终于分辨出来星璘的身影究竟怪异在哪里——就在他面前,她正一点点的隐没入霓虹流晖之中。
“等一等,你听我说!”他惊呼着冲上前去,然而那纤小的轮廓却如雪崩一般融散。指尖只留下一串晶莹剔透的璎珞。
在东海之滨,他用星光化成,亲手为星璘戴上的璎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