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5311,455

  从一开始就不该忘记这个名字——“霓见”。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隔了片刻,卯叶才分辨出这惨叫是发自自己口中……

  行动彻底被封住,身体完全不能动弹,明明应该去青骊身边的,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青骊身边,可此刻的卯叶却被“空壳蜘蛛”拽住,整个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突然沿着长廊不断后退。

  高速令视野一片模糊。鲜红的廊柱、黑灰的墙砖、萌葱的芽苞、深青的常绿树,校园中的一切混作一团,像轻率的画笔随意涂出的浓重色块,但长廊中的景物却异常清晰——

  到处都是校服的“蝉蜕”,男男女女的空壳七零八落地瘫了一地,东倒西歪、互相叠压,如同灾难过后荒弃的废墟。

  没错的,那就是废墟——被大量灵魂抛弃后的肉体的废墟。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卯叶已被拖曳着穿过整条长廊,一直倒退出学校大门口。这一刻,身体上的束缚瞬间松弛了。

  ——“八臂蜘蛛”蓦地丢开了卯叶,刹那间四下散开,恢复成梨以等人的空壳,只是人形的轮廓并不那么确定。一阵剧烈地扭曲拉扯之后,那些皮囊陡然收缩成四束耀眼的红光。

  绯红的光线急速划过凝固的空气,霎时飞回学校大门口,随即笔直地拉起,那光芒宛然流转,紧接着便收敛湮灭——

  四条鲜明的赤绳已经拦在了虚掩的门扇前方。

  原来这就是它们的真面目,梦中那些代表“禁止入内”的赤绳是梨以她们的精魂化成的!

  必须回学校里去,青骊还在那里!这是此刻卯叶脑中唯一的念头。自己可以做到的,在以前的梦里,她一直都可以轻松穿越这个障碍。

  卯叶毫不犹豫地冲向赤红的绳障,整个人却猛地栽倒在地,慌忙紧捂住嘴角才没有呕吐出来——五脏六腑就像受到重击似的剧烈痉挛,这种疼痛简直超越了人的承受极限。

  视野被控制不住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卯叶抬头看去,就在稍稍高于视线的位置,那些赤绳漠然的横亘着,岿然不动,根本坚不可摧!

  她半跪着撑住身体,挣扎着想站起来。就在这一刻,耳中突然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潮汐之声,低回而缓慢,宛如巨大深沉的心跳……

  卯叶反射性的抬起脸,青轴书院的门楼威压似的伫立在头顶上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异常高峻巍峨,仿佛随时都会崩塌般岌岌可危。但是学校周围的街道也好、建筑也好、树木也好,却全都不见了踪迹。

  对了,这里是一片大海呢。学校是这片大海中唯一的建筑,所以不会有其它的景物……

  恍惚想起原因的这一刹那,卯叶突然发现视野里的学校竟急剧变得遥远——自己正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强行拖拉着,身不由己的再度高速后退!

  周遭空无一物,阴沉的天空下只有睡意正酣的大海。卯叶的足间滑过水面,两道细微的白浪自脚下分开。

  这不可思议的高速仅仅持续了片刻,就和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的,这股拖曳卯叶远去的力量倏地消失无踪……

  身体一沉,只听见耳边哗啦啦一阵乱响,随即是气流和液体灌入耳廓的咕咚声。

  被无处不在的冰冷骤然拥抱了,那种毫无间隙、不可挣脱的拥抱——卯叶已笔直地沉没入海水之中!

  ——梦境逆行。

  北院,长廊、校门、大海——此刻梦境的顺序全部都反转了过来,而更让她惊恐的是,站在海面也好,穿过赤绳也好,明明自己曾经可以轻易完成的一切,现在却连一件也无法做到!

  思维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身体逐渐变得冰冷,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少……

  ——无法呼吸,好像被扼住喉咙似的。

  ——窒息感……

  ——为什么种窒息感,那么熟悉。

  “……我的孩子,当初……就好了……”

  是谁在说话?

  不断下沉的过程中,耳中充斥着水流空阔的嘈杂。突然间,零星的音节撞入卯叶耳中,那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低柔女声。

  ……我的孩子,当初……就好了……

  难道……是妈妈?

  彻骨的寒冷中,卯叶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在这片冰冻之海里蜷起身体,仅仅占据着微不足道的狭窄空间。

  是冬天吧?所以才会那么冷,周围的一切就好像母亲的长发一样,漆黑而冰凉。

  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走过门前长长的小巷。风很大,自己脑袋上软绵绵的短发全都被吹乱了,母亲站定下来,轻轻地帮自己梳理着。没有温度的指尖抚摸过自己的额角,脸颊……

  很冷……冰一般的手指,触摸到脖颈的感觉好冷……

  “……我的孩子,当初……就好了……”

  这就是分离那一天,母亲说的话吧?

  为什么这段往事会在此刻突然出现,又为什么始终不能完全记起来,那时的母亲到底说了什么?

  窒息感随着海水涌来……

  沉静如海的永寂,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卯叶……

  这永寂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死亡么?

  就在即将永远沉沦下去的这一瞬间,平静冰冷的海水突然被搅乱了。随着泼喇喇一阵乱响,一只手蓦然伸进水中,一把攫住卯叶。

  顺着手腕看过去,在动荡的水影中,卯叶看到了一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面孔。

  居然,是父亲?

  父亲的表情混合着惊愕、痛苦和焦急,那么努力地伸长手臂。卯叶陡然间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拼命挽救自己的骨肉!

  在这片没有陆地岛屿的大海上,父亲也面临着随时都会沉入水底的危险吧,但他却奋不顾身的伸出援手,就如……那时的青骊一样……

  卯叶反射性的挥手,越过水流柔韧而虚空的阻碍,她的掌心一下子接触到了坚实的手臂。

  这一刹那,卯叶握住父亲的手腕,随着它的力量猛地腾起。她只觉得身体蓦然一轻,整个人哗啦一声便跃出水面。

  此时此刻,卯叶竟可以再度轻盈地站立在海面上!她想也没想,反手一把抓住了将自己拉出险境的人。

  然而站在卯叶面前的,却根本不是父亲燕石。

  呈现在视野中的是一张陌生的少年的面孔:如同古旧象牙一般的温润肤色,偏偏在淡远的眉梢额角,烙着一片惨烈的紫黑灼痕。

  天空中低垂着沉重的浓云,大海一望无际,发出低沉微弱而节奏分明的轰鸣,宛若沉睡巨兽的呼吸。少年身后,远远的水天之际,学校建筑群默默的静立着,看起来就像是毫无重量的漂浮物一般。

  “是你救了我?”卯叶艰涩的发问,“你……是谁?”

  “我是司笈。”对方闲雅的颔首行礼。这神韵清幽的美少年,穿了一袭朽叶色的衣衫,看起来就像泛黄的古旧书帧似的。

  “司笈”?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它似乎应该是和另一个名字共同出现,在某个充满违和感的场合里……

  到底是“司笈”和谁呢……

  “司笈”……和“海生”!对了,就是司笈和海生——这两位就是午休时,在古籍阅览室闲聊的那两个人嘛!

  “原来是你?”卯叶一时恍然大悟又一时困惑不已,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我只听过你的声音,原来你长这样……不、不对,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谈话的……总之,谢谢你救了我!”

  “其实我们‘认识’的,只是有些不太一样……”名叫“司笈”的少年低下头,似乎在沉吟着,很为难的样子,“谈不上救你,就算我不出手,你脱离那种困境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之所以帮你一把,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拜托魂主你——尽快救救海生……”

  “魂主?你是说我?”司笈这番话里卯叶只听到了“魂主”二字,她脱口而出。

  “是的,夔龙魂主。”司笈抬起眼睛凝视着对方,郑重地说道,“你曾经令椒图自由,也拜托你让海生解脱!”

  “我根本不是夔龙魂主!”卯叶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音调喊出这句话的,“你们弄错了,青骊才是!我什么都不是,我又能做什么,如果能做什么的话,青骊就不会……”

  看着突然间语不成声的卯叶,司笈的嗓音中渗透出一丝怜悯:“原来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不明白、不完整、什么都做不到,卯叶恨透了自己这种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状态,可是有什么办法,语声哽咽着逸出喉间:“明白了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晚了,青骊已经不在了……”

  司笈轻轻的摇了摇头,沉静地凝望着卯叶:“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世界里,如果连你都要抹煞青骊的存在,那她就真的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这个世界……难道是指梦的世界?

  这是属于卯叶的梦境——如果自己觉得做不到,那便连赤绳也无法穿越;如果自己觉得可以,就连海水也会变成坚实的坦途。

  是这样吗?在梦之世界里,只要自己坚信……

  这一刻,卯叶战栗着抬起头,望向对方脸上的凄厉伤痕:“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司笈的嗓音恍若远处飘来的木叶之声:“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愿意看,就不会看不出我真正的样子……”

  卯叶明白这里的“看”是什么意思:用心灵去审视,便能参透事物的本相——自己曾经做到过的,曾经用心“看”到了通往光明之境的道路。

  这一刻,她深吸一口气望过去——

  看见了……苍白的火焰。无声无息地跃动燃烧着,没有色彩也没有温度,像退色的底片。

  可是那火苗的姿态却有些奇怪,总有一种杂沓机械的感觉。只用了片刻卯叶便发现这别扭感究竟从何而来——火的影像每隔数秒便会重复,好像是一段坏掉的录像,反反复复,不断播放着同一段画面。

  渐渐地,卯叶捕捉到炎光的轨迹——火舌像盛放的花朵般蓦地绽开,花瓣重重叠叠,瞬间翻卷焦灼,散出一片金屑,然而这进程刚刚开始便突然停止住,随即又再度从头来过……

  一遍又一遍,不断的、不断的重播着……

  ——原来那是一本书在燃烧!厚厚的线装书册现在火海里,黄栌绫织的封皮已经在焰舌的舔舐下焦黑了大半,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内页在高热中彻底膨开,一遍遍重复着灰飞烟灭的发端……

  为什么望向司笈,会看见正在燃烧的书册?

  熊熊燃烧的炽烈火焰占据了卯叶整个视野,令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这一刻,无处不在的低微潮音中,隐约混入了男人夸张而放肆的笑声。

  不止一个人在笑,这声音突兀刺耳,漠然地重复着,说不出地令人厌恶……

  卯叶渐渐焦躁恼火起来,就在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喊出“别笑了”的那一刻,眼前突然间一黑,几束细绳猛地捆住了她的身体,随即穿透衣衫勒住肌肤,某种不自然的冰冷剧痛瞬间直达骨髓。

  陌生的语声间不容发地撞进卯叶耳中:“不准再看下去了,你这个卑鄙的偷窥狂!”

  “海生!”紧跟着传来的是司笈惊恐的叫声。

  “你躲着我偷偷摸摸到底想干什么?回答我啊,司笈!”海生暴烈的怒吼着,卯叶只觉得缠在身上的冰冷细绳蓦地束紧,紧接着便以一种奇怪的态势蔓延开来。

  “海生快放开她,你不可以……”司笈的声音慌乱的接近,却瞬间消散在一阵飞溅的水声中。卯叶被遮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猜测他是被海生推开,远远跌落进海中。

  “我为什么不可以?”海生冷笑一声,“这个人随意带走你,不知道她想对你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什么‘司笈’,又怎么会对他做什么啊!”卯叶拼命挣扎想喊出这些话,却被对方误认为是要逃脱,那冰之毒液的凝成绳索蓦然缠上她喉咙,倏地收紧……

  疼痛、晕眩和窒息感瞬间冻结了肢体,脑海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画面占据……

  ——卯叶看见一间狭窄但却整洁的厢房,紧靠板墙列放着简陋的床榻和书箱,都是一式一样的家具。看屋内陈设,这里应该是宿舍之类的地方。那模样规格说不出的古老,但却又不是有了年头的文物,一色半新不旧,看起来倒像日常住惯了、用惯了的。

  因为天气寒冷,屋内生着火盆,不知是不是空气凝滞不流通的关系,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阴郁而亢奋的气息。依稀听见有人在笑,放肆而夸张地笑……

  听见笑声的刹那卯叶也看见了发笑的人们——从昏暗的屋宇下次第浮现出来,四个旧式书院生徒打扮的人。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同样是灰布长袍黑布巾子穿戴,面目全都模糊不清,唯有嘴巴顽固地保持着笑的形状,失控的噪音便从那里不断涌出来。

  此时此刻,生徒中的三人正压住一团不断挣扎扭转的,黑黑圆圆的东西。卯叶看不清那是什么,朦朦胧胧像是龟鼋之类爬行动物的轮廓,但又不那么明晰。

  这团黑色不明物完全不是那三个人的对手,笨拙的身体在他们的重压下几乎都要被摁扁了。但它却全然不顾,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大声嚎叫着,那声音简直比野兽的哀号更加凄凉。

  卯叶慌忙顺着黑东西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却见第四位高胖生徒拈着一本装帧精美的线装书,哗啦哗啦的抖动。

  高胖生徒同样没鼻没眼,嘴角却像某种软体生物似的蠕动着,似乎在得意洋洋地讲着什么,但是听起来却像是坏掉的收音机里传出的粗糙杂音。

  突然间,某个熟悉的音节蓦地闯入卯叶耳中,她一下子分辨出,这是高胖生徒在用嘲弄的声调呼喊着——“海生”。

  高胖的生徒,对着地下那圆滚笨重的黑东西,呼喊着……“海生”?

  这就是曾经和司笈在阅览室里说三道四的那个“海生”?就是此刻捆住卯叶的那个“海生”?

  然而事态的发展根本等不及卯叶细想,只见黑色不明物“海生”陡然间剧烈挣扎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高胖生徒反射性的退了一步,嘴角随即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

  他近乎戏剧化地故意舞动起了拿着书的手,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动作与他臃肿的身材毫不相称。然而下一秒,他便以十二万分的轻率与不屑、十二万分的怨恨与恶毒,扬手将那本书册扔进了火盆……

  一瞬间,焦痕爬上了黄栌绫织的封面,沾上火星的纸张像牡丹花一般蓦然盛放,随即焦灼翻卷。几乎与此同时,火焰中映现出司笈痛苦哀号的面影,就在他眉梢,恐怖的烧伤急促地扩散开来……

  这就是卯叶刚刚看见的,那段不断重播的影像!

  果不其然,书本燃烧的趋势就在这一刹那骤然停止,烈焰霎时凝固了成火之雕塑。不仅如此,书院内走动的人也好,讲堂里读书的人也好,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止了全部动作。片刻的死寂之后,黑水猛然冲毁那间宿舍的大门,汹汹然奔涌而出,霎时间便浸没了整座校园。

  被黑水碰到的人们顿时像被抽掉脊梁骨那样,一个个颓然软倒下来,不出片刻,书院内的生徒讲师们便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只有宿舍内的四个生徒还有行动的能力。

  电光石火之间,扭压住黑东西的三位生徒被远远弹开,一股暗恶的水流随即从“海生”掌心激射而出,凶暴地冲向烧书的高胖生徒。

  那生徒整个人猛地朝后仰倒,还没跌落地面却又悬浮了起来——那黑水形成巨大的水囊,将他从头到脚整个包住,而漂在水泡中央的生徒早已面如土灰。卯叶不知道他是淹死的,还是在被黑水击中时就已折断了脖子……

  另外那三个生徒本来已经跌得头晕目眩,看见这一幕,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鬼哭狼嚎地挣扎起身四散逃命。

  然而数脉黑水却如影随形地追至,如绳索一般、毒蛇一般、触手一般、蛛网一般。凭借着不可思议的高速与敏捷,暗恶的水流不费吹灰之力便缚住那些生徒,将他们拖了回来,随即便渐渐弥散漫延遍那三人周身,直至连接汇合在一起,浸没咽喉口鼻……

  卯叶看不清三位生徒模糊面孔上的表情,也听不见他们绝望地求救哀号,但却知道,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们被溺毙的命运……

  因为她已经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四名生徒,因为要烧毁山长赠送给转学书生的古书,而强行唤醒了他怪物的本性,差点导致了毁灭整个书院的灾难。

  这就是“禁忌转学生”的怪谈啊!

  ——这一刻,香川一中流传多年的怪谈,在卯叶眼前活生生地上演了。原来所谓的“海生”就是那名妖怪转学生,而“司笈”则应该是珍本古书的精灵!

  而亲眼看见怪谈真相的人又会怎样呢?此时此刻,卯叶同样是被蛛网一样的黑水缠住,同样感觉到水流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的攀爬蔓延、凝结汇聚。自己会怎样,也会像那些生徒一样窒息于毒水之中吗?

  ——难道要像那些人一样,束手无策的接受这种命运?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明明自己是和那些人完全不同的存在,凭什么必须接受?

  这是梦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梦境——只要自己坚信!

  这个念头浮现出脑海的瞬间,卯叶心底已经念诵起那段青骊帮她回忆起的咒文:“正月刚卯既央,零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

  一瞬间,卯叶脑海中闪过冰蓝的电光……

  这电光同样划破了阴沉的云层,倒映在幽邃无边的洋面。束缚卯叶的黑水绳索上霎时爆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花,顺着蛛网般的水脉逆侵而去,卯叶眼前的黑色幕障瞬间撤开了,她清楚地看到无数漆黑水流与苍蓝闪电在空中交会,而黑水正被逼得节节败退,迅速收缩回到它们的主人的掌心。

  然而蛛网般黑水的主人“海生”,却不是卯叶在往事幻景中看到的那个黑色圆形不明物,而是一名容貌端正平凡的少年。他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顾盼之间却散发着某种慑人的神采。

  那是因为他的眼睛——海生的眼眶中根本没有瞳孔,只有缭绕着金光的眼白!

  只是须臾之间,漆黑水流便已完全收回没入金眸少年手心,苍青闪电则如影随形地紧跟着侵袭而去,刹那间海生身上飞溅起一大片火光。

  是青骊吗?这瞬间的影像加固了卯叶的信心——青骊还在,她残存的夔龙之力依旧在保护着自己!

  金眼少年颀长的身体被青电远远弹开,重重跌落在海面上,溅起巨大的水柱沉了下去……

  “海生!”数步外的司笈惊呼着,朝金眼少年沉没之处跑去,海水在他脚下溅起一排微小的白浪。

  “不要过来!”水下传来沉闷而严厉的喝止声。

  伴着话音,平静的海面上凭空旋转起一个漆黑的漩涡,轰鸣的涛声中,水柱拔地而起,瞬间凝成一头巨大的“玄鼋”。

  说是“玄鼋”似乎也不那么准确,那怪物并无龟甲,笨拙的身体上覆盖着一整块坚固的硬壳,表面暗光流转,如同深夜的河水奔腾不歇。沉重的头颅在粗短颈项支撑下,越发显得强韧有力,但完全不见眼鼻,耳朵也扭曲成了触角的形状,唯有那圈圈锐齿环伺的嘴巴,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就从那张嘴里,一股黯腻的黑水朝卯叶激射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卯叶赫然看清,这巨鼋正是她在“禁忌转学生”往事幻影中看到的那个怪物,它果然就是海生的真面目!

  是执念、是愤恨还是不甘?夔龙的攻击催化了强烈的情感,让这位普通的书院生徒,彻底化成可怕的妖兽了!

  卯叶本能地举手格挡,蔚蓝的电光再度在她指尖凝聚,但却飘忽地摇曳着难以成型。慌乱中的她被黑水迎头击中,身不由己地飞跌出去。

  “不要这样!”一直温文尔雅的司笈终于放声大喊,“夔龙魂主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啊!”

  “这就是司笈你的选择?”从玄鼋的口中传出海生的语声,“到头来你竟然背叛我,找来夔龙魂主抹煞我的存在?”

  “让一切无可挽回,让彼此走投无路的,明明是你啊,海生……”这一刻,司笈反而镇定下来。他驻足片刻,突然举步走入漫天雾瘴般的黑水,奋力伸出手去探向玄鼋,“原本椒图离开,海生你完全可以走的。你到底在执着什么?明明都已经自由了,为什么始终还是执迷不悟呢!”

  “什么自由,不要说得那么好听!想自由的、想摆脱我的,根本就是你吧,司笈?”海生语调激烈地打断了对方,黑水霎时百倍地膨胀开来。

  “随便你怎么想,海生。”司笈淡淡的一笑,但却有着不容辩驳的决绝,“无论你怎么想,现在都必须是结束的时候了!”

  就在指尖接触到对方的那一瞬间,熊熊烈焰从这位温雅少年的身上猛地腾起。周遭的黑水顿时蒸发消散,玄鼋的轮廓猛然扭曲,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拉拽揉搓,转眼便急剧收缩,渐渐恢复生徒少年的身形。

  “怎么会有火!这里怎么会有火!”变化中的海生声嘶力竭地怒吼。

  司笈苦笑着:“海生讨厌火,椒图也讨厌火,所以青轴书院这里从来不可能见到火焰,连沾到一点点‘火’字都不行,但是现在这个禁忌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你对我的信任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之间的牵绊也已经不存在了……”

  “都怪这个家伙!为什么偏偏和我作对,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和我作对!”恢复人形的海生怒不可遏,狠狠一把推开司笈,转头直奔一时尚未能挣扎起身的卯叶而来,仿佛凝聚起仇恨一般,黑水再度汇集在他掌心。

  金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和杀意。海生用行动证明着自己的决绝——他将与任何与他为敌的人血战到底。

  无路可逃的卯叶本能地挥手阻挡反击,从刚刚开始就凝聚在她指尖的苍蓝光流瞬间暴涨,碧蓝的夔龙幻影一闪而过,电光迎面穿透了不断逼近的海生。

  这记重击让海生身形一沉,顿时没入海中。他强自挣扎着缓缓自水下升起,浑身却已彻底濡湿,深黯的水流顺着发梢,源源不断地沿面颊滑下。卯叶一时间有些不解——就算全身浸透,也不该有这么多黑漆漆的水啊?

  不!顺着海生面颊流下的根本不是海水——那是他正在融化!

  刚刚的苍青闪电给了海生以致命一击,他那由黑水凝聚而成的身体开始崩解了……

  在他身边,传来司笈泠然的语声:“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海生金色的眼睛崩溃般的眦裂了,大量黑色的水流涌了出来,不知是正在融化还是其他原因,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你这么想摆脱我吗?我知道自己很残酷,让司笈你的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要你一直忍受火焰的煎熬……可是不行,我不能不这么做……”

  “我已经告诉你无数次了,可是海生从来都‘听不见’——”司笈周身炎光缭绕,映得他本来就苍白的面孔近乎透明,衬得额角的伤痕越发醒目。越过卯叶,他缓缓走向海生,“其实你没有必要遵守和山长的约定,一直守护我。因为那根本不是约定,而是一个骗局!”

  “骗局?”海生一时间似乎理解不了这个词的含义。

  “青轴山长知道一切。”伴着话音,缭绕在司笈周身的炎光霎时炽烈起来,“山长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彼岸世界,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人类!”

  “山长……他都知道?这不可能!”

  仰视着勉强支撑不至于跌倒海生,司笈郑重地点了点头:“可山长的确都知道。所以他不惜废弃书院改建鳞纹宫,供奉起守护界限的神明‘椒图’来封印你。他甚至将那四位生徒的死灵禁锢在这里,做成强大的苇索困住椒图,为的就是长久留住神明,好永远镇压你,更不让你离开这里去别处作祟!”

  “你……你骗我!”海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山长明明对我那么好,他夸奖我,信任我,还把你送给我!”

  “别傻了。山长知道你是亡魂妖孽,也知道我这个书精的存在。也许是妖怪之间比较好交流吧,所以他才会把我送给你。”司笈自嘲般地冷笑一声,“力量微小的他根本制服不了无牵无挂的彼岸存在,然而一旦有了牵挂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要控制了令彼岸存在执着之物,就可以借势将它封印。而山长用我做礼物,就是为了让海生你产生执念!”

  “我不相信……”从“不可能”,到“你骗我”,再到“我不相信”,海生的措辞间已微妙地显示出他内心的动摇。

  “那你怎么解释山长那天的行为呢?他明明说是去邻城拜访翠微山长,可是书院一出事他却立即出现了。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离开书院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者说这一切就算不是他暗中计划,也是他助长促成的!”

  “不要再说了,司笈!”

  “说到底我只是山长的帮凶,这么多年来遭受火焰的煎熬也是应该的。”伴着话音,包围着司笈的炎光跃动成烈焰,在火舌的舔舐下,他额上的伤痕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渐渐的侵蚀到那微笑的嘴角,“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海生。虽然我也努力过,我也指望夔龙魂主能像送走椒图那样送走你。可是到头来,除了跟你一起灰飞烟灭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听到“一起灰飞烟灭”的那一刻,海生突然慌乱起来:“司笈没有对不起我,我灰飞烟灭不要紧,只要你……”

  司笈抬起手,安慰似的抚住对方的肩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露出透彻的笑容:“依靠着你的执念,我才得以存在的。可就在刚才,魂主的夔龙魂象已经斩断了你心中的执着……”

  是强烈的执念支撑彼岸的异类得以存在,一旦执念消失,异类便会消亡,而异类的消亡,反过来也证明了那执念已不复存在。

  对于被痛苦的执着牵绊住的异类而言,灰飞烟灭未尝不是解脱,比起永恒的煎熬,消失未必不是一种救赎。

  “并不是执念这么简单!”这一刻,海生脱口高喊,“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就只有执着吗?和山长的约定也好、骗局也好,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数十年数百年的时间了,而这数十年数百年里,我只有司笈,除了司笈我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卯叶看见融化中的海生挣扎着伸出手。一直都说着守护,但却从来没有用行动表示过关怀的他,第一次如此坚定的伸出手去,一把抱住司笈。

  就在指尖穿透火焰的屏障接触到司笈的一瞬间,海生骤然崩散为深暗的水流,不着痕迹地溶进无边的大海。司笈的影像随即也倏忽消散,一本书从他站立之处坠落向海面,却在半空中被漫卷的火舌咀嚼殆尽,只余下金色蝴蝶般的火星四下飞舞而去……

  唯有依稀的语声在空荡的海面上飘荡着,分不清属于司笈还是海生。那话音幽微而婉转:“谢谢你,夔龙魂主。请记住只要你在,就有青骊……”

  只要有卯叶,就有青骊吗?

  是这样没错的——虽然不知道妖怪少年们为什么执拗地要称自己为夔龙魂主,但他们这句话说的没错:自己必须坚信,只要坚信,青骊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卯叶站立在海面上,回头望向远处的建筑模型一样的学校。亦真亦幻,她不确定要多久才能走到那里,却隐隐知道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就一定能够抵达……

  深吸一口气,卯叶转身朝学校的方向举步而去。仿佛跋涉在泥泞里,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仿佛在原地徘徊,即使不停前行距离也丝毫没有缩短。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管走就是了。只要双脚还在,哪怕波涛无涯,也一定能横绝沧海。

  恍恍惚惚中,周围的景物悄然改变,只是眨眼间,卯叶已置身于大门之前。

  仰头望去,镶嵌着“青轴书院”白石匾额的门楣巍峨陡峻,看起来就像随时都会倾倒向人的头顶。但这根本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卯叶径直上前一步,来到了虚掩的门扇前,拦在入口处的四排猩红绳索鲜明而刺目,昭示着“禁止入内”的敌意。

  卯叶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然而这一刹那,胸腹受到重击般的钝痛却隐约浮现出来……

  即使再痛没关系!一定可以穿越这些障碍,而且必须要跨过这些障碍进入学校里,去到青骊的身边!

  这样想着,卯叶一步迈向那些绳障,这一刻,尖针般的刺痛顺着血液瞬间流遍整个身体,又霎时消失无踪。就像越过四条投影光线一般,她终于毫无阻碍地跨越了拦住大门的赤绳。

  潮声退到了远处,耳中充斥着蛮横的寂静。

  卯叶疾步越过昏暗的门厅,走向彼侧那一方光明,校园的全景顿时呈现在眼前,教学楼也好,草场也好,全都浸没在薄薄一层海水中,而贯穿整个校园的长廊则宛如一座蜿蜒的浮桥。

  正如三个月来屡屡梦到的那样,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校服的空壳。重新走进梦境里的卯叶早已知道该干什么,她转上长廊加速飞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院。

  果不其然,失去椒图守护的院落已经被彻底抹杀了存在。长廊尽头什么也没有,北院消失在一片固体状的黑暗里……

  那片漆黑,正是实体化的恐怖。

  可是不能退缩——如果青骊就被禁锢在那片黑暗里,那就算再恐怖再危险,自己也会走进去,将她救出来!

  卯叶举步正要向前,就在这一刻,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一星白影,如初冬薄灰色的天空里飘落下第一片雪花……

  这片初雪仿佛是一个讯号,呼应着它,霎时间漫天飞舞起了纷纷扬扬的冰花,零乱交错的粉絮眩惑的卯叶的眼睛。

  定睛看过去,那是无数透明的纱翅,纤长的尾羽交错参差……

  ——是蜉蝣!

  此刻遍布天空的,是水虫蜉蝣!

  卯叶目瞪口呆地看这些洁白的羽虫沿着某种轨迹旋转聚拢到一起,渐渐联结成某个固定的轮廓……

  ——双脚,双腿,身体,手臂,颈项和面孔……

  那苍白羽虫结成的影像……是人!

  一瞬间,禾泉化成蜉蝣缓缓消散掉的影像掠过卯叶脑海,这简直就是往事在倒带重播!

  熟悉的异象令她控制不住地脱口高喊出:“禾泉!”

  然而传入耳中的回答,却是一声陌生的冷笑——那是低沉的,分不出性别的冷酷笑声……

  这声冷笑的尾音还未在空气中扩散,旋即已淹没在寒风般的话语里,说的是:“停止。现在就停止!”

  ——这是梦境入侵者的话!

  ——正是这些话语伴着剑光,斩断了卯叶绵延三个月的噩梦。

  就在这一刹那,薄薄的光芒从苍白的蜉蝣人形脚底升起,这丝微明所及之处,人形渐渐取回了颜色和质感,由羽虫结成的轮廓实体化为鲜活的肌体。而光芒依旧在不断上升,直至呈现出卯叶似曾相识的面貌……

  此时此地,为什么会出现这出乎意料的容颜?

  卯叶难以置信地看着入侵者,看着他刚取得实在感,就一步一步地朝自己逼近,耳中传来毫无情绪的声音:“不能再放任你继续下去,否则一切将无可挽回。”

  这些话,的确和闯进噩梦中的人说得如出一辙,可为什么如今它会出自“这个人”的口中……

  就在确认了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的瞬间,破碎的惊呼终于逸出卯叶喉间——

  “你是……霓见!”

继续阅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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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兽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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