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5310,706

  其实“它”在每个人灵魂中都存在着……

  卯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眼中之所见——因为青骊的旧相片上那唯一的人,就是自己,只有自己!

  泛黄的照片上虽然有“两个小女孩”,但只有身穿海棠红八宝联春纹小袄的卯叶是真实存在的,而对面的黛青衣衫的那一位,却根本不是“青骊”!

  画面中的小卯叶坐在一架描金剥落的大妆镜前面,水银斑驳的镜面笼在幽暗中,所以倒影看起来是如此的黯淡,不仅像穿了深色衣衫,就连面孔也模糊不清,而一丝镜翳恰巧落在眼角,看起来就如同水晶花瓣形的瘢痕一般……

  ——会不会弄错了,这不是青骊的那张,而是别的什么照片?

  卯叶连忙翻过相纸,父亲的字迹却真真切切地映入她眼帘——如出一辙的笔画写的正是那首鲍照的《咏双燕》,署名“燕石”处洇开的墨痕也一般无二……

  卯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冷冽的预感令她颤抖着望向霓见:“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身边的夔龙因为魂主的情绪而躁动起来,朝浮游的虹蜺发出威胁的低吼。

  因为刚才力战难胜,霓见此刻面色有些苍白,但他的声音却依然稳静:“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夔龙魂主?青骊她根本就不存在!”

  “你不要胡说!”卯叶从喉间发出艰涩的斥责。

  霓见深吸一口气,眉心却轻轻抽搐了一下,他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头:“你听着:‘双卯’并不是真的指有两个人,它仅仅是个雅号!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什么‘青骊’——在你两三岁时,同为‘夔龙魂主’的母亲封印你的魂象不成,却意外地破坏了你原本那重人格,而那……就是‘青骊’!”

  ——那一天母亲的话,自己不记得;越来越冰冷的窒息感,自己不记得;扼住咽喉的残酷的手指,自己也不记得……

  “其实严格来说,‘青骊’才是真正的‘卯叶’,而你只是砍掉的主干上重新长出的枝杈而已。但事实上‘青骊’应该早已经消失了才对,可就在我打通时空界限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居然又出现了……”

  ——自己完全没有那些记忆,那些足以彻底否定掉自己存在意义的记忆。那是因为……自己根本不就是当时的自己。

  ——那么这些记忆被谁保存着呢?是被……“青骊”吗?

  ——所以“青骊”知道“卯叶”的一切,所以她会变成夔龙,所以似乎什么都懂的她,却时常流露出孩童一般的举止。

  ——因为“青骊”她只有两三年的时光,因为是自己……取代了她的存在!

  不会是这样的!即使事到如今,卯叶无论如何也还是无法接受——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同学也好,朋友也好,就连白先生在内,所有的人都在欺骗自己,只有青骊没有;可霓见却告诉她,青骊的存在就是欺骗……

  这一瞬间,虹蜺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双首骤然灵动地游弋起来,霎时在天地间织起令人目眩神迷的霓虹之网,随即在天际划出一道强韧的弧线,返身扑向夔龙。

  然而此刻,那头曾经凶暴的雷兽却沉寂了,畏缩失神地蜷曲在卯叶身边,甚至连暴烈的雷光都黯然消歇。不要说迎战,此刻的它就连自卫都做不到——魂象和魂主是一体的,夔龙的雌伏,正是卯叶心境的写照。

  刹那间,虹蜺与夔龙正面相撞,顿时腾起一片虹光玉屑与水晶花鳞片的烟雾,双头龙纠缠住雷兽,朝幻境中的空荡校园俯冲下去,夔龙显然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狼狈地被虹蜺撕扯着架起,狠狠丢向地面,一下子砸中了教学楼残存的屋顶。伴着建筑物倒塌的震响和猛兽沉痛的哀鸣,它苍蓝的龙身陷入了漫卷的土灰木屑之中。

  同样的痛楚也攫住了卯叶,那不是来自肉体的疼痛,而是说不出来源的直接而全面的冲击。

  这种痛苦无法逃避也不能止息,令她瞬间动弹不得也无法呼喊,只觉得脚下一沉,原本蹑空而行也能如履平地,可现在却整个人从云端笔直地跌堕下来……

  冷静地凝视着这一幕,霓见淡然抬起右手,霞光瞬间在他掌心再度凝成冰刃长剑。

  反手握紧剑柄,拥有虹蜺魂象的少年飞身追向坠落中的少女:“别再挣扎了,‘双卯’!只要放弃灵魂就不会那么辛苦——谁让你生为夔龙魂主呢……”

  ——放弃灵魂吗?

  ——放弃了灵魂,那自己还是自己吗,自己十几年来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断言自己出生就是错误,就凭所谓的“夔龙魂主”这么荒谬的理由?

  ——谁有资格如此轻易就抹煞他人的存在!

  震耳欲聋的雷声猛然在卯叶脑际炸响,她眼前随即耀起一片炙热炽烈的光焰,整个视野霎时一片空白,而思绪则被卷入了突然君临的霸道黑暗里,如同超越感官极限的光明留下了网膜的灼伤。

  感官彻底封闭,思维全面停止。

  卯叶看不到霓见正被自己引来的霹雳远远弹开,听不出那响彻云霄的雷鸣正是夔龙狂躁的怒吼,也感觉不出摧枯拉朽的闪电和狂雷正割裂天地,撕裂这幻之空间。

  “去阻止夔龙,不管怎样都给我拦住它!”霓见拼命稳住身形高声召唤着虹蜺,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眩目的蔚蓝光芒从学校的废墟中蓦然膨胀开来,如同黑暗之海中凝起的明亮水泡,砖瓦木柱的碎块顿时像失去了重量似的,随着这光晕的扩张漂浮而起。

  这丛强光维持着半圆弧的形态不断涨起,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明亮,渐渐可以看见其中焦灼游动的矫健龙形。

  蓝光穹隆不断鼓胀而起,表面的光壁终于达到临界点,不堪重负的爆裂了……

  这一刹那,青紫的炫光决堤般倾泻而出,建筑物碎屑顷刻消融,而神光凛凛的夔龙则披着这片光明的海潮,纵声长啸一飞冲天。

  双头龙虹蜺连忙折返,回身迎击这头失控的雷兽,然而却根本抵挡不了那暴躁凶残的钩爪。夔龙一把攫住虹蜺的颈项,随即狠狠撕咬住它一侧的咽喉。

  虹蜺的另一首连忙折转自救,却哪里还赶得上阻止那发狂的凶兽,夔龙猛一甩头,竟差点将一边的龙头整个咬下,斑斓的光雾霎时从那巨大的伤口喷涌而出。

  双头龙哀戚的惨号着,拼死挣脱了那致命的利齿,却已精疲力竭无力飞腾,摇摇晃晃的坠下云端。

  几乎与此同时,霓见也失去了步虚凌空的力量,眼看就要一头栽进建筑物的废墟里,而重伤的虹蜺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赶来,兜底托住他坠落的身体。

  脸色苍白的少年牙关都在颤抖,却还是奋力抬头望向天际,从失去血色的唇间发出嘶哑的指令:“不要管我,快去阻止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此刻,夔龙丢下虹蜺,自低空笔直地升腾而起,刹那间化成一道纵贯天地的霹雳落雷,那纯粹但却暴虐的炽光侵蚀整个空间,顿时剥夺了所有存在的色彩……

  笼罩四野的霓虹屏障就如一层不堪一击的脆弱薄膜,被裹挟着雷霆紫电的夔龙不费吹灰之力猛地撕裂,一道黝黑的空间裂缝赫然出现在天幕上,无尽地延伸向未知的幽深之处,圆镜般的苍穹仿佛被一刀劈中,留下永不可愈合的惨烈伤痕。

  尖锐的嘈杂声瞬息即至,既有轰然的低吼,又有喧嚣的锐叫,更夹杂着凄厉的哀鸣。

  只见空中的那道裂隙之间突然蠢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正在酝酿生成——那是无数黑黢黢的黯影,它们彼此纠结缠绕着,争先恐后地要挤出这裂缝,却在即将脱离的那一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力压成一团浆液,汇聚融合成暗恶粘稠的巨大水滴,凝滞地缓缓垂落。

  远远地仰望过去,就好像从硕大无朋的立瞳邪眼中,垂挂下有毒的泪珠……

  只是转眼间,这滴眼泪便越聚越沉,积蓄到了负重的极限,猛然间掉落脱离。不等接触到地面,这恶腻的水珠便蓦地四散成乌云般的黑烟,描绘出疾风的轨迹,追逐向恣意遨游于天际的夔龙。

  仔细看去,那片乌烟瘴气,根本就是由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构成!

  而在那邪眼般的裂缝处,另一滴“粘液”又在汇聚凝结……

  眼前的景象令霓见面色惨变,控制不住的脱口而出:“该死的夔龙!还是弄到了这一步!”

  原来这就是即使抹煞无辜者的存在,也绝对不能让暴虐的“夔龙魂象”苏醒的原因:

  ——正如旧俗二月二龙抬头、惊蛰那样,传说中龙苏醒时总是春雷乍动,这轰鸣会唤醒蛰伏在地下的蛇蝎虫豸。可是沉睡在地下的又何止蛇虫这么简单,而龙之眷族中,雷兽“夔龙”苏醒时的霹雳犹如天鼓,惟有这声音能召唤逡巡在彼岸世界的精魅物怪、幻兽幽灵。

  ——夔龙唤醒了彼岸世界的存在,放它们自由,也引领它们陷入疯狂……

  所以即使当时还不“完整”的卯叶,也会令界限守护者椒图如此执着,哪怕费劲周章也要得到;因为对于彼岸的存在而言,她的确是攫取力量换得自由不二选择!

  然而此刻卯叶的心下却一片空澄,既不伤心也不难过,甚至还有一种解脱后的洒落轻松,就如明月朗照下的万里荒山。

  她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漠然的观众,置身事外地看着天崩地裂,看着自己灵魂中栖息的夔龙向四面八方播撒毁灭的火种,看着身负重创的虹蜺与遍体鳞伤的霓见一起,拼命地制造出一重重新的幻境,想控制封锁着这崩溃的趋势。但保护的速度却根本赶不上破坏的速度,新造出的时空就如砂之城堡般,在席卷而来的雷电光涛中爆裂坍塌,消散无迹……

  ——与自己无关,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反正全都是与自己对立不能共存的,没有什么可惋惜——这个需要抹煞自己才能存在的世界,就这样被抹煞、被毁灭也无所谓!

  只是有些冷,非常非常冷……

  卯叶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这个空间的最强者,可以驾驭夔龙,轻易将一切毁于一旦,包括那令人恐惧窒息的冰冻之海。它的寒冷已经再也不能伤害到自己,可是为什么那种严寒还是如影随形地渗入骨髓,令她无路可逃……

  或许是因为世界正在自己掌心终结。湮没恐惧的同时,温暖也被熄灭,之所以冷到这种程度,是因为可以给与自己温暖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或者此刻包围指间的温暖,是幻觉?

  卯叶反射性地转过头去——

  一定是幻觉,因为视野中扭曲一片,就好像大雨天在窗玻璃后眺望外面的世界一样,所有风景都模糊地微微摇漾着,惟有那道修长的身影却凌驾于物象之上,独自彰显着清晰的存在感。

  并不那么熟稔,也不该出现在此地,但这却是卯叶绝对不会认错的身影——

  是……青骊?

  的确是“青骊”。曾经慌乱地抽身离去的她,这一次,紧紧握住了卯叶的手心。

  这是幻象吗,可分明有着和暖的体温与实在的触感;抑或是真实呢,可这世上分明就没有那个叫做“青骊”的存在……

  分不清是真是幻,卯叶只知道此时此刻,眼前的“青骊”微笑起来,那水晶花瓣形的胎记染上了淡淡的绯红。每个细节都那么逼真,就连她的声音也如此的贴近:“你在恐惧什么呢,卯叶?”

  ——恐惧什么?

  一瞬间卯叶意识到,包围着自己的那种彻骨奇寒……是恐惧。

  可是自己到底在畏惧什么呢?明明连害怕的究竟是某件事情还是某个人都弄不清楚,也许自己害怕的,仅仅只是恐惧本身!

  只觉得“青骊”的手指缓缓地灌注了坚定的力量,卯叶可以确定那掌心的触感绝非虚构。她缓缓抬起头,目不转睛的地凝视着对方——此刻自己能做的就是坚信,坚信“青骊”的存在。

  这一刻,“青骊”抬起空着的手,轻轻地帮卯叶梳理好被风吹乱的短发,那指尖温暖而轻柔,她的语声如久违的阳光照彻浓云:“就是这样的,卯叶。即使被全世界否定,只要我们坚信就可以——因为我们存在的意义,不需要别人给予!”

  卯叶深深注视着那薄青的眼眸——果然青骊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都知道。可是对此她依然有些疑惑茫然:“我们的存在?我和……青骊的存在吗?”

  “我的存在由卯叶决定。”青骊笼罩着碧影的瞳孔中,流露出月华般的光彩,“卯叶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有些恍惚的,一朵微笑突然在卯叶嘴角绽放:“我的确对青骊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呢——不是拿走照片这么简单,而是取代了你才得以存在,却浑然不觉还认为理所当然。所以这一次,无论会造成怎样的结果,我也决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这……就是卯叶的决定吗?”青骊的笑容如融融春水一般,流溢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然而与这份温柔恰恰相反,夔龙爆发出崩天坼地的咆哮,雷电霹雳一瞬间汹涌地席卷遍了整个空间。

  双头龙虹蜺在这不可思议的强光中霎时消隐了实体,化成内外两弯雨后虹霓,又渐渐地暗淡下去,和霓见一起,被他们亲手创造的幻境空间所裹挟吞没,随即一同崩溃于无形……

  事到如今,现实世界已彻底失去了全部的保护屏障。

  卯叶和青骊手拉着手君临在整个香川城上空,远远静默在她们脚下的,正是青轴书院的屋顶。

  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卯叶看着这个曾经承载着自己全部喜怒哀乐的古老城市,这小城此刻就像蒙尘的沙盘般脆弱易碎,而学校则是这沙盘中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一个角落。

  不曾被觉察的冷笑滑过她唇边——现实的世界就是这样,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妙的诡计,用无边的广博,理所当然的吞噬掉每个个体的意志;用平和日常的假象,扼杀那些疯狂的大笑和绝望的哀哭。

  但是现在不同了,如今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凭借着夔龙的惊雷利爪,轻而易举的拆穿击碎这个诡计。

  这念头萌生的瞬间,夔龙骤然从天空中俯冲而下,曳起笔直的闪电,一头撞入卯叶二人下方的青轴书院中央,随即消隐了形体和光芒……

  须臾的沉寂后,古老的建筑群陡然间剧烈震动起来,就如同一粒石子落进幽深的古潭,霎时打破那沉眠般的静谧,随即又径直沉入漆黑的水底,但那一圈圈的涟漪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层层摇漾开来,波及了整个香川。

  可是房舍楼阁并没有呈现出任何损坏,因为这并非来自物质的震波。

  那是此岸与彼岸的界限被瓦解的讯号——

  只见夔龙披着满身烟尘雾霭,像飞出海面般从地底一跃而出,遍身苍冰般的鳞甲掠过高悬在天际的日影之下,在真实的阳光中泛起成排海浪似的清冽寒光。

  这头猛兽发出雷鸣般的咆哮,急切地折转身体,向魂主翱翔而来。

  在它身后,一排沉厚的乌云翻卷着自天边涌现,气势汹汹地升腾而起,朝中天晴日威压过来。青空和乌云的界限宛若刀切一般笔直分明,预示着光明与黑暗即将以整个苍穹为战场,开始最磅礴的对阵厮杀。

  天地万物就如结晶了似的一片寂静,可就在封冻的听觉深处,却隐约泛起了刺耳驳乱的嘈杂,从幽微的预兆,到嚣嚣然充斥人整个耳廓。

  视野中的景象也骚动起来:

  随着那片云海不断威逼压近,卯叶看见幢幢怪影从那看似厚重和缓的边缘显露出来。姿态是无法言传的奇形怪状,神情是令人作呕的残酷贪婪——那遮天蔽日的正是数不清的魑魅魍魉,它们正争先恐后的涌来,仿佛赶赴一场饕餮的盛宴。

  低垂的云山越来越浓重、越来越黢黑,渐渐遮掩了半个日头,一点点地蚕食着,将光明完全吞没。晴朗的午间霎时昏暗了下来,阴风惨恻,天黑得像暮色初临。

  在这片黯影的笼罩下,地面上的一切也渐渐呈现出本来面目——

  不成型的精魅物怪正拥挤地爬出地面、攀上建筑,或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或乱纷纷地涌入大街小巷,扑向浑然不觉的人群……

  路上的行人根本看不见这一切,一如既往的行动着,就这样走着走着突然被扑倒在地,因为不明所以的剧烈疼痛而惨叫起来。他们的身体像是被看不见的猛兽吞吃掉似的,一块块的凭空消失,整个人渐渐变成了衣衫的空壳。而正常行驶的车辆也陡然间没了方向,由交通工具变成了失控的大型凶器……

  而怪物们则肆无忌惮地撕咬着、吞咽着、破坏着、狂欢着……

  天宇上的妖魔哪里肯让地面的专美于前,呼啸着化为浊流奔腾而下。半空中的卯叶只看见黯恶的云潮迎面向自己涌来。

  夔龙长啸一声,旋转着盘旋在魂主周遭,鳞光的轨迹结成一个蔚蓝的透明圆珠,卯叶和青骊顿时被包围在这洁净的小小空间里,再不受外界污秽瘴气的侵扰。

  与此同时,魍魉如泥石的暴雨一般砸下,漫过光珠,朝地面倾盆而注……

  这一刻,隔着苍蓝的光壁,卯叶突然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那是海生的面影!

  还是那平凡而端正的容颜,但却笼罩着死气沉沉的铁青,金眸里透射出的尽是浑浊的邪火……

  不仅仅是海生,混杂在恶气浊流中的,还有司笈、椒图,甚至慈幼坊主的幻影。

  但是卯叶不能确定是不是“看见”了他们,因为虽然是同样的五官容貌,但此时此刻,他们看起来的感觉迥然不同——

  海生等人的面孔狰狞扭曲,写满了无知野兽那样的嗜血贪婪。即使彼此近在咫尺,他们也完全认不出对方是谁,只知道互相推搡拉扯、纠缠撕咬,生怕被抢先一步,失去了歆享人类血肉生魂的先机……

  明明对方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守候,是他们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寻找的存在,为什么就不知道了呢,是谁吞吃掉了他们的记忆,消抹去了他们的意志和心灵……

  会是……自己吗?

  即使否认也没有用,这一刻卯叶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她自己!

  无关他人也怪不得夔龙,这是自己的选择,是自己的希望,是自己的决定让这一切发生。

  ——是自己的意志,让整个香川变成了魍魉横行的人间地狱。

  但是卯叶同样清楚的知道,自己也拥有让一切停止下来,甚至恢复原貌的力量。

  至少现在自己还有着力量,至少现在……还来得及!

  这一刻,卯叶感觉到握住自己手心的青骊的指尖,稍稍地加重了力道。

  瞒不住的,青骊一定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孰轻孰重?如果继续下去,整个香川城里所有无辜的人都会被幻兽妖物吞噬,可是如果停止,那么“青骊”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全押在自己的一念取舍之间。

  “怎么办呢,青骊……”卯叶的低语控制不住的逸出。

  这一刹那,视野被某种慈悲的黑暗笼罩了。片刻后卯叶才分辨出来,那是青骊抬起手,遮住了她的眼睛。身外世界骤然被隔绝,只有眉心感觉到蜻蜓点水般轻柔但却坚定的触碰。

  这是青骊指尖的触感。

  ——用灵魂去看、去分辨、去决定,不要欺骗自己的心。

  卯叶知道这就是对方想要传达的讯息,同样没有隐瞒——青骊的心意,她全都能知道。

  因为青骊就是卯叶,卯叶就是青骊。

  “青骊,对不起……”虽然犹豫,但这的确是此刻卯叶想说的话,也是她自己的决定。

  不等她说完,青骊的手便已松开了。下一秒,卯叶已感受到对方温暖而坚实的拥抱。

  “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做,这才是我的卯叶!”青骊的语声里,竟满是洒脱的安心与惊喜,仿佛完全不知道此刻这个决定,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紧紧抱住对方,卯叶控制不住的重复着。

  “带那些家伙回去就行了。”青骊的语调镇静而沉着,“夔龙唤醒了彼岸世界怪物,同样也能将它们带回异界沉睡,对于这种催眠般的雷鸣,那些低等的东西根本无力抗拒!”

  “让夔龙带那些魑魅魍魉回去彼岸?”卯叶猛地抬起头,“那夔龙呢?”

  这一刻,青骊澹然地微笑起来,却没有回答。

  根本不用解释——召唤来那些异类的夔龙也将与它们一同去往另一个世界,陷入漫长无尽的沉眠。这便是所谓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但是幻兽与魂主共生交融,它根本不可能单独离去……

  “我会让夔龙把这些魑魅魍魉统统解决掉,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卯叶奋力想挣脱对方的怀抱,急切地申辩着,“我会和夔龙一起去的!”

  青骊并没有松开手,从发际传来的摩擦卯叶可以感觉出,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卯叶曾经说过,你对我做得过分的事情是取代了我。其实并不是那样的——对我来说,卯叶最过分的事情,是忘记了我的存在。”

  “那这次就换青骊留下来,就换青骊忘记我……”

  “我也一直这么想着的!所以当‘虹蜺魂主’造成空间扭曲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抓住这个机会来到你的面前。”青骊的回答是那么坦率,“我就是为了取回属于我的一切而来的。可是见到卯叶之后才发现,其实比较辛苦的是你。可是明明这么辛苦,卯叶却还是这么美好。要这样的存在消失……我做不到。”

  这一刻,青骊放松手臂结束了拥抱,她低下头,苍眸中倒映出另一个自己:“所以,还是请卯叶忘记我吧——这是我的选择。”

  “不要!”一瞬间确认了青骊的决定,卯叶慌忙高喊着,不顾一切地要阻止对方的行动,却突然像被抽去脊骨似的,整个人瘫软跌坐下来,一时间根本动弹不得。

  只见眼角生着水晶花瓣胎记的少女周身闪耀起一片和煦的柔光,整个人突然后退,霎时脱离了蔚蓝光珠的保护屏障。

  即使置身于污秽的瘴气之间,青骊看起来依然是那么英姿凛凛而纤尘不染,只是她的身影已越来越朦胧恍惚……

  夔龙纵声长啸,泅渡过魍魉的浊流,炽热而暴烈的电光令周遭丑恶的妖物瞬间瓦解冰消。它驯服的俯伏在青骊身后,此时此刻,这凶猛的幻兽已不再是在卯叶旁边时那种保护的姿态。

  少女和龙兽并没有交换眼神,但二者身上却同样流露着洞悉一切、接受一切的坦然。

  “可是我们说好要一直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要一起的!你是在骗我吗,青骊这个大骗子!”卯叶挣扎着扑到蓝光的障壁上,用变了调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呼喊着。

  “我并没有答应你,我没法答应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青骊在离合的光影中转过头来,她的神情看此刻来有些恍惚,“真不想离开卯叶,明明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青骊!”卯叶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可是却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呼唤这个名字,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青骊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卯叶,那珊瑚色的嘴唇郑重地翕动着,似乎想是要用无声的炽火,将某个音节永远烙印在那虚无的灵魂深处似的。

  随即她断然转身,朝夔龙作出邀请的手势,仿佛在说——“我们出发吧”!

  夔龙的咆哮引起了纵贯云泥的落雷,它健捷地纵身腾跃,载着青骊瞬间冲天飞起,少女的长发瞬间舒展成飘扬的旗帜。

  神光赫映的蓝龙割裂了黑沉沉的苍穹,在寥廓的天宇下播撒出一片夺目电光。这闪电狂雷紧随着龙兽飞腾的轨迹旋转起来,卷起巨大的霹雳漩涡。前一秒还在血肉生魂飨宴上的疯狂享乐、叫嚣争夺的彼岸异类们,这一刻全部僵住了动作。

  一瞬间,漩涡下的魑魅魍魉就像被无形的手提起似的,突然急速跃向高空,不计其数的异类随即紧跟而上,身不由己地被那强悍霸道的雷洞吸引了过去。远远看去,天地间就如同升起一个带着苍青冠冕的,硕大无朋的漆黑龙卷风……

  与此同时,宛若时光倒流,香川城陷入灾乱的景象全部逆向重演——残破的身体渐渐复原,跌倒的人们重新站了起来,盲目的车辆再度回归航道,地面的阴影伤痕渐渐消弭……

  可是天空中的景象却依然诡异,太阳仍旧隐匿,散射着强光的夔龙引领着彼岸眷族的洪流龙卷,在明暗交割的云层下飞舞盘旋。

  卯叶顿时反应过来——这里是扭曲的现实世界,如果没有人打破此岸与彼岸的界限,再度造出时空裂缝,那青骊与夔龙将无路可走,天地间的污秽瘴气依然得不到净化祓除,永远都不能够消散!

  这世上能自由沟通并创造真幻空间的,只有“虹蜺魂主”,可霓见因力量失控而遭遇反噬,被自己营造出的幻之空间吞没,与之同归于寂……

  透过残存的光珠屏障,卯叶仰视着龙卷肆虐的天空,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能为青骊、也为这世界做些什么。

  只能祈祷,祈祷虹蜺再度降临——卯叶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用全部身心去祈祷,虽然青骊已经带走了她一半的灵魂。

  这一刹那,如燧火穿透黑暗,双卯的咒语骤然浮现在她心头,刹那间映射在包裹在周围的蔚蓝光珠上,桔梗色与琉璃色的光线龙蛇飞动,光珠障壁为底色,再度书写出“正月刚卯既央”与“疾日严卯” 的咒语双螺旋。

  那包围着卯叶的写满咒文的光珠,在半空之中熠熠生辉,仿佛某种沉默的召唤,一瞬间,某种温暖而绮丽的光流穿透四合的沉重浓云,横跨浊流的龙卷蓦然倾泻下来。

  ——那是一道七色长虹,却不拘泥于拱桥般的弧度,而是矫捷灵动地在凌空蜿蜒飞翔。

  双头龙虹蜺果然再度出现了!

  ——作为彼岸眷族,这古老的龙兽同样也会呼应夔龙魂主最强大的召唤。

  虹蜺柔韧的肢体曲折的飞舞起来,攀附向乱流的龙卷风暴,夔龙引领下的暗恶浊流顿时被这氤氲旖旎的光晕温柔地包容涵蕴,旋转着一点点地消失无踪……

  霓虹的尽头,至高的天际,夔龙的湛蓝神光也隐约暗淡了下去。可是卯叶还在眺望着、一直、一直眺望着,即使最微小的痕迹也不愿错过,因为哪怕仅仅是光影的征兆,也证明着那幻兽依然存在,那个人……依然存在……

  可就在这一刻,从天空的最深处,突然间纷纷扬扬降落下一场光之细雪,每朵笼着青影的雪花,都是一瓣水晶花瓣形的透明鳞甲,晶莹剔透的闪烁着,可是还没落到地面,便融化成飘忽的云烟……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夔龙魂主’的雅号是‘双卯’……”这一刻,卯叶身边传来了霓见的意义不明的语声。她从满天光雪中转过头来,却见身为“虹蜺魂主”的少年就在身侧。

  “‘双卯’……”卯叶想重复这个称呼,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因为就在开口的那一刹那,她突然间崩溃般地泣不成声。

  霓见抬起手想要安慰恸哭的少女,却还是犹豫着停住了动作。他转过脸抬起头,眺望向渐渐恢复光明的天际:“请告别吧,卯叶。”

  不是雅号“双卯”,也不是“夔龙魂主”,霓见第一次直接呼唤了对方的名字——卯叶。

  窗外在下雨吗?淅淅沥沥,那么绵密柔缓……

  片刻后,卯叶朦胧的脑际才分辨出来——那不是雨,而是浴室的水声。

  就好像从长梦中醒来,意识一点一点地慢慢清晰,隔了几秒她才全部回忆起——自己这是刚放学到家,回到房内正准备洗澡。一时走神,套间小浴室的水龙头也不知道开了多久。

  卯叶连忙起身去查看状况,冷不防脚下一滑,一跤跌到床沿,枕头被褥整个被她拖得滑了下来,这连锁反应随即波及到床头的木箱矮柜,乱七八糟的滚出一大堆东西。

  “惨了……”卯叶轻轻哀叫着挣扎起身,额际却被硬纸片那样的棱角给刮到,她随手将它扯下,一边察看着一边朝浴室走,却只见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杂物箱里掉出来的。

  这张照片上是两三岁大的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是因为在还没怎么记事的时候拍的,所以卯叶对它完全没有印象。

  略略有些模糊的画面上,孩提时代的自己穿着一件海棠红八宝联春纹小袄,傻乎乎的欢笑着,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子前;镜中的自己则被幽暗的黛青阴影环抱着,也许是眼角边落着一丝花瓣形镜翳的关系吧,笑容也呈现出一种迥然不同的神韵。

  不知为什么,这镜影反而让卯叶觉得更加真实。

  ——小时候的自己,简直就好像是别人似的。

  微笑不自觉地浮上了卯叶眼角,细微的涟漪却在同一个瞬间荡漾过她心头,倒映出迷离靉靆的轮廓,霎时又散落成明灭的水光,渐行渐远至悠远不可知的彼方……

  来不及追究便已消失的感觉,令沉入迷惘中的卯叶停住脚步,下意识地翻动照片。

  只见相纸背面是一行流丽的字迹,沉静而内敛,一看就是父亲的手笔。即使墨迹褪色也依然能感觉到蕴藏其中的真挚与温暖,写的是一首五言古诗——

  双燕戏云崖,羽翰始差池。出入南闺里,经过北堂陲。意欲巢君幕,层楹不可窥。沉吟芳岁晚,徘徊韶景移。悲歌辞旧爱,衔泪觅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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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兽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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