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没时间了!从肩胛上中箭的伤口开始,那种麻痹感已经渐渐蔓延到指尖。不出所料——箭尖上果然淬了毒液,不知道是不是教徒们惯用的“圣克拉拉”。体温不停地升高,所以反而感到越来越冷,自己突然间倒地不起恐怕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墨迪强忍着眩晕与寒意,扯下尤利尔身上扎眼的绸袍和丝履,胡乱塞进鞍鞯的侧袋里,然后狠狠抽打那匹驿马,将它赶向东南方。
目送马匹穿出茂密的丛林,墨迪倒不担心它会像战马那样跑回主人身边——这畜牲也许会循着原路回到驿站,更大的可能则是依照习性投入附近的马群。如果判断没有错的话,圣歌裁判所东南方应该有一个很大的骡马市场,因为每当更换守卫时,取道东南的教廷派卫士身上总带着一丝牲口特有的腥膻味,而北边过来的皇廷派身上却从来就不曾有过。这匹驿马运气好的话会被人送回驿站;但帝都边缘集市里多半是些唯利是图的奸商,他们娴熟于消去物品上各种身份烙印,然后在地下市场偷偷转手,无论是良驹还是那些马鞍里的上品衣物,都会在片刻之间凭空蒸发。
总之无论如何,掩藏了这些痕迹,自己的行踪在短期之内都会成为一个疑团。
原本事情进行得和自己安排的一样——圣歌裁判所外是一片沙原,只要平安通过这片开阔地,进入其边缘遮天蔽日的的黑松林,那么逃脱计划就成功了一半。裁判所马匹数量有限,区区追兵不足为惧,即使被赶上了杀光他们就行。记忆中穿过松林应该是段缓缓展开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布满四通八达驿道的荒野,只要看准方向快马加鞭的话,数小时之内就能赶到帝都隘口。一旦进入都城弗罗拉,对方以后的追捕无疑会变成大海捞针,自己要完成某些事情将会有再充足不过的时间。
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风一阵紧似一阵,拼命摇撼着头顶高大繁密的黑松枝干。和原本由陆上吹来,挟着砂粒的寒风不同,此刻潮湿的气流里裹着浓浓的海腥味,这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兆。
站在黑松林边缘的溪流旁,墨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彻骨奇寒。这个节骨眼上,毒素蔓延的身体竟不容许自己完美地实施逃亡计划,目前只能退而求其次,隐匿起行踪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都城,以期来日方长。这样想着,墨迪打了个寒颤,有些恼怒转向在一旁心安理得地不省人事的尤利尔。原以为总该冻醒了,可身穿单薄丝衬衣的少年却只是瑟缩肩膀,相当虚弱地忽闪着浅色的睫毛,完全没有睁开眼睛的征兆,看到这一幕的墨迪简直有种要揪起他来揍上一顿的冲动。
波动的情绪让墨迪一阵头晕,这让他更加深切的意识到时间的紧迫,他一把拉起尤利尔,用力拍打那苍白的面庞:“醒醒,神迹之子,已经没时间让你晕下去了!”
寒冷和疼痛让尤利尔好歹睁开了眼睛,他困惑的眨动水栖动物般的单薄眼睑,却在看见眼前人的那一刻失声惊叫起来。墨迪连忙捂住对方的嘴巴将他按倒在地,作出噤声的手势:“想死吗?”
尤利尔艰难地摇动着被掌握的头颅,习惯性地流露出哀切的眼神,墨迪在心里狠狠叹了口气松开手:“那就跟我走!”他不顾被闷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转身走入昏暗的松林。
虽然哆哆嗦嗦的,但少年还是跟上来了。听见身后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因为寒冷而紊乱的呼吸,墨迪站下来解开肩头的大氅,一下子扔到少年的头上——这计划逃脱时骗来的御寒用品,到头来居然为这无能之辈准备的。
对方显然吓了一跳,布料下一阵手忙脚乱的剧烈挣扎之后,响起了有些胆怯的细微声音。这少年应该是在发问吧,不过听来更像是自言自语:“怎么湿掉了啊……”
“洗过了。”逃犯简短的应付着。尤利尔昏迷的短暂时间内,墨迪在溪水里清洗了大氅,冲掉自己和敌人的鲜血之后又扔到地里滚上泥浆,如此一来这还算不错的毛皮立刻沦落为一副不值一文的凄惨模样。
本来准备询问自己衣物的去向,不过尤利尔想想还是没敢开口,只得小心翼翼的转了话头:“那个……马呢?”
“跑了。”墨迪不耐烦地说着,纵身跳上了一块巨大的巉岩。
尤利尔顿时惊恐起来:“跑掉了!没有马怎么办呢?而且……这是哪里啊?”墨迪已经在厌烦地咋舌了,他却还是不知收敛:“我们……我们要到哪里去?”
“哪来那么多废话!”刚刚还制止尤利尔出声的墨迪自己却咆哮起来,他忍无可忍的回过头准备发作,却突然不见了尤利尔的影子。这长居昏暗囚室的逃犯惯于夜视,很快就发现对方根本没能跟上自己,此刻少年正一边扯着大氅不让它掉落,一边紧紧拉住藤蔓奋力向岩石上攀爬,到头来却总是力不从心的滑下去。看着尤利尔笨拙的样子,墨迪无可奈何的俯下身,朝他伸出了手。
昏暗中,尤利尔仰视着对方模糊的轮廓,突然间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虽然语气是那么粗暴,但他始终没有弃自己于不顾,甚至还加以援手,这应该就是那个男人的温柔吧。疾驰过头顶的呼啸风声里,少年带着吃掉珍藏的甜点那样的心情,握住那伸向自己的,灼热的手掌……
随着越来越深的进入黑松林腹地,墨迪选择的道路也越来越难走,简直就是鸟兽的行路。人迹罕至的高林之下铺着厚厚一层松针,不时在人脚下发出微弱的悉窣声,仿佛踩上去就会陷入一样松软。可能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缘故吧,四周静的恐怖,连鸱枭的怪叫和群狼的长嚎都一声不闻,这异样的沉寂更强调出狂飚的尖啸。除了害怕那不时掠过头顶的诡谲风声,尤利尔还要面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因为被墨迪呵斥过,他也不敢再多话,只得仰头环视着魆黑的林梢,呼吸间也而带进了一丝啜泣的味道。
“我们去梅加德的城堡。”墨迪突然直截了当地冒出一句,虽然并没有怜恤少年的意思,但这句话却让尤利尔一瞬间放下心来。
此刻选择去梅加德的城堡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墨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撑不过眼前的暴风雨,情形既不允许露宿,又不允许花过多的时间寻找栖身之所,冒险但也值得一试的办法就是,混入那座有着“山茶宫”美称的梅加德城堡……
——被囚禁的每一天,墨迪都在留意着狱卒的闲聊。他清楚地记得这些人一再提起这座山茶宫。虽然自己从前曾路过那里,回想起来也只能依稀记得这座位于黑松林中的寂寥城堡周围遍植白山茶。但狱卒们对这小城似乎格外热衷,放肆的谈笑无外乎一个话题:说慷慨的梅加德家族总是将堡垒下城无偿提供给来旅人、商队,甚至流浪者;唯独山茶宫大门紧锁的,那是因为家主洛伦佐大人背着菲绿美那夫人在那里金屋藏娇。
如果是金屋藏娇,那倒好办了……墨迪沉吟着,却并没有减慢前进的步伐。
——给洛伦佐报信的人早就出发了,不出多久这位第一贵族便会赶到。虽然白跑一趟,但他今夜应该来不及赶回帝都本邸,如果皇帝驻跸于圣歌裁判所,那梅加德家主的驻扎休整之处,极有可能就是距离最近的山茶宫。因此这城堡也许是最安全的庇护所——商人出身的梅加德家族为了表现自己的慷慨,一向不在城堡设卫兵,有些偏僻的小城甚至只有一个司钥门卒。如果自己能尽快获取得守门人的同情,进入城中,那么这人将会成为自己最好掩护者:即使洛伦佐到来,他也不可能向身份低微的司门人提起此行的目的,而门卒同样不会让主人发现自己违反规定让外人留宿的隐情。自己和神迹之子在城堡中躲过暴风雨之夜,要做到的只是屏息噤声而已。
这当然是最好的设想,可已走到绝境边缘的自己,不得不赌命般依赖这最好的设想……
“问题是怎样才能进去……”墨迪沉声自语着。
“要去梅加德的城堡的话……”伴着微弱的叮当声,墨迪听见尤利尔有些犹豫的嗓音,“养父给我的戒指,不知道有没有用……”少年说这便站定下来寻找挂在颈链上的家徽戒指。
墨迪已经连发火的力气甚至想法都没有了,他斩钉截铁的命令道:“听着,神迹之子——从现在开始给我彻底的闭嘴!”
这一刻,风里突然隐隐传来细微的异响。浑然不觉的尤利尔被墨迪猛地按到岩石下,好不容易才分辨出那是来自丛林那一端的杂乱马蹄声。虽然距离遥远,墨迪还是待蹄声消失后才直起身来——即使无法判断是追踪者还是梅加德的马队,但该来的也还是来了,并且来得很快。
“别磨蹭!”抛下这句话,墨迪头也不会得钻入松林深处,他背影就像狼一样敏捷。
这片松林由外看只见起伏绵延的茂盛植被,置身其间才知道山势嶙峋。尤利尔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走过这样的险路,只能揪着藤蔓杂草,攀着突出的乱石才能勉强登上陡坡,鞋子从一开始就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割伤的脚火辣辣的疼痛,胸口也像烧着了一样,虽然整个人就像置身炼狱,但退缩的念头,竟一丝一毫也没有浮现在尤利尔脑海中……
登上高峻的巨岩,穿过夹峙的怪石,这段最艰苦的跋涉后,突然展现在眼前的景象简直如同幻境一般……
挣脱了松林的遮蔽,豁然开朗的天空下,小小的半月形峡谷蓄满黑暗,一只展开羽翼的巨大水鸟正飘荡在深渊上,周遭散落着稀疏的洁白云絮——那是一座线条纤细优雅的洁白石城,有着羽毛筑成一样的轻盈,在开满白色花朵的植物簇拥下,即使置身晦暗夜色中央也显得分外鲜明。尤利尔甚至有一种错觉——这座建筑自己正熠熠生辉。
少年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山谷间仙境的剪影,视线却突然失去了目标。一片不透明的黑暗兜头罩下,接踵而至的晕眩里,尤利尔感到双脚离地整个人置身于半空中,腹部坚实的支撑和腰间牢固的环抱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被墨迪蒙在大氅里扛到了肩头。
呼喊喑哑在喉间,这倒并非因为墨迪的命令——那是因为手臂也好肩颈也好,只要接触到的地方,每一处都是那么的灼热。视野被沉重的布料禁锢了,分不清上下左右,也不知道去向何方,如同埋在云端随风而行。少年感应着对方步履的节奏,默数着对方肌肉的律动,像饮下银杯中化作盟约之血的葡萄酒般,这感受在神迹之子体内酝酿出一抹疼痛的微醺……
尤利尔的耳边突然响起沉闷而琐碎的敲打声,包围着自己湿冷里掺进了新的寒意,被隔绝于大氅外的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海上生成的苍青密云布满天空,雨脚三三两两的叩打着大地,如同警告一般,只是须臾之间这警告就已变成滂沱之势。
当抵达城堡巍峨的拱门时,两人早已经浑身湿透了。墨迪久久叩击门环,却完全得不到回应,唯有繁密的雨声不厌其烦的回响着,更衬托出这里寥落得像座空城。因为看不见周围景物的关系,尤利尔有些沉不住气,微微蠕动着姿势别扭的身体,墨迪按紧少年继续耐心地磕响铜环——很快就有结果了,因为他耳中已经捕捉到来自边门里的踌躇脚步声。
隔了一好阵子门上的瞭望口才发出轻响,打开的小木板格子中间镶嵌着一张苍老的面庞,这张脸有着严峻的轮廓和深刻的皱纹,并且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看起来简直像砾砂岩雕成的一样。这就是司钥门卒吧,果然是与世隔绝的山茶宫的守门人。他显然曾经是位有着剽悍筋骨和顽固意志的战士,可削尖鼻头上的红晕却是酗酒者特有的,迟钝而浑浊的眼神也证明了酒精正从肉体和精神两方面腐蚀这曾经顽强的男人。
司钥从瞭望口里缓缓抬起视线望了墨迪一眼,那眼神黏着却又戒备,让人联想到某种爬虫;接着,他似乎很吃力似的举起手,像驱赶蚊虫似的挥了挥,那手势表示——快滚。
“这位老爷,求您开个门吧!我老婆是怎样也撑不过这场雨了!”墨迪立刻用浓重的北国腔大声哀求起来,故意笨拙地将大氅里的神迹之子抱到胸前。尤利尔这才知道墨迪为什么要把他兜头包起来——只要蒙住头脚,在这种昏暗光线下,谁也看不出身材纤细的少年的性别。即使日后有人询问这风雨夜的往事,留在山茶宫司钥记忆中的也只是一对“夫妇”而已。
墨迪装出卑怯而张皇的样子,仰望门扉上的家徽:“我没看错,这个是梅加德的城堡吧?老爷,我是从北面过来卖力气的,因为照顾生病的老婆和搭伴的走散了,现在完全迷路啦!大家一直教我没主意的时候就找慷慨的梅加德!”
守门人沉默的听着墨迪的哀求,待他说完后,面无表情的指了指拱门边的石墙。顺着那手指看去,墨迪这才发现墙上粘着一张告示,因为日晒雨淋的关系,都退色剥落了。他借着门灯昏暗的火光,好不容易看清上面写着这座城堡不对外人开放,请再走三十里去下一座梅加德城堡这样的通知。
“我哪里看得懂!”墨迪粗鲁的大喊让对方的眼皮微微的弹跳了一下,但这气势很快就虚弱下去了,这倒不是所谓的演技,因为麻痹感已经扩散到颈间了,身体几乎是靠意志才能行动的,墨迪喘了口气继续哀求着,“您看这么大雨,我老婆快撑不住了!求爷行个好吧,我们只要在下城的小旮旯里躲一宿就行了,绝不添乱!”风裹着豆大的雨点不失时机地敲打在门扉上,实在是增加了凄惨的气氛。
瞭望口里这时却没了动静,墨迪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对方已经放弃劝说,接下来就是行动——要么打开门扉,要么连瞭望口也关上,一切都取决于这沉默门卒的人品和心肠。墨迪深深呼吸着,紧盯那紧紧闭合的门缝。从那里,传出了金属摩擦的吱呀声……
运气并没有抛弃自己!一瞬间墨迪松了口气合上了眼睛,司钥从便门后面探出头来,冷冰冰地朝墨迪他们招着手,并示意不要声张。
待墨迪抱着尤利尔闪身进入门中,司钥门卒立刻指向中庭回廊拐角那边的小夹道,那里的下行台阶通向阒无人迹的幽暗下城,这一刻,他暗淡的眼光里才多少有了一些神采。墨迪向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弯腰致意,头发斑白蓬乱的司钥依然不动声色不发一语,只是打手势示意他们快点躲进下城。
就在墨迪转身走向回廊的刹那,一团影子如电光石火般朝他飞掠过来,伴着“嗄”的一声嘶哑长啸,这黑影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袭向他的眼睛。
——是训练有素地猛禽在攻击!墨迪的身体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行动了,他以左脚为轴心转动身体,用肩膀下压的惯性带起尤利尔身上大氅,猛地抽向那迅捷的偷袭者。
颠簸让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下意识的咬住大氅的一角,阻止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叫,苦涩的泥水味道不失时机地渗入少年舌尖,久久萦绕着他的齿颊。正因为无法亲眼看见外面发生了什么,所以不安才来的更加强烈,尤利尔所能做的只有沉下颈项,紧紧依附着墨迪的宽肩。
“梅菲斯特!”回廊的那头传来了怪异的语声,一听这呼唤,被墨迪击退的黑影立刻在半空划了个弧线,继续呕哑啼鸣着,慌慌张张地飞向召唤声传来的方向。从鸣声和飞翔的姿态中,墨迪判断出这两翼宽大的禽鸟并非鹰隼之类的掠食者,那仅仅是只渡鸦。被过度的警惕和毒药的侵袭削弱了判断力和控制力,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来帝都搬石头的力夫不应当有这样矫捷的身手,此刻甚至连司钥门卒都流露出疑惑的眼神。墨迪所能补救的,就是装出站立不稳的样子,抱紧尤利尔跌跌撞撞的朝墙壁栽倒过去。
因为视角变幻的关系,铺着白石的回廊像结冰的河渠一样,笔直的在墨迪眼前伸展开来。那果决的拐角处,一双蹑着丝履的脚滑行般飘近,每一步,都微微带动繁复的黑色衣摆,那衣褶上刺绣的银边就像月光映照下的薄雪般闪烁着幽微的光泽。
墨迪慢慢抬起视线,壁灯在檐外昏黑的雨帘上画出一抹幽艳的橘黄,这抹亮色映出一道高挑的身影——那是个身披丝袍的男人,举止间是开满雪白花朵的山茶树般肃肃然的清峻风姿。他迈着罕见的轻盈步伐缓缓移近,那只被唤作“梅菲斯特”的渡鸦收敛了偷袭者的凶猛姿态,雕像般栖息在他肩头,猛地看起来,那修长的肢体上就好像负载着两个头颅一般蹊跷。墨迪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警惕的思忖着对方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究竟有多久。
司钥门卒连忙鞠躬行礼,看来这男人就是山茶宫的主人,最差也是发号施令的高位者。墨迪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开来,什么金屋藏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洛伦佐阁下的情妇”吗?
黑衣城主并不去看那卑微地俯伏在地的“年轻夫妇”,只是一边点头回应门卒一边曼声说道:“今天的风声很大,没有心情做实验就出来散散心,没想到‘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他的语音里带着一种微妙的违和感,虽然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但就是觉得不对劲,可能是语调的重音和抑扬让人感到别扭吧。尤其是最后两句,墨迪压根就没听懂讲了什么。
听见城主的话,门卒本来就很阴沉的脸色更阴沉了,他抬脚踢在墨迪腿肚上,接着粗鲁的连推带搡,要把对方驱逐出去。
“这怎么行,你看这雨!”城主慢条斯理的抬手阻止,又叽里咕噜说了两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留宿外人又不是没有先例,你家主人不可能知道的。”
脸色严峻的门卒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这看起来不近人情的老人似乎也曾不止一次的违背洛伦佐的禁令,收容急需帮助的旅人。反正这些人都在下城留宿,原本就和居住在内城的城主互不相干,所以双方也就都心照不宣了。得到许可的司钥正要将墨迪从地上拉起来带往地下室,黑发城主却示意他回到岗位上去,他便迅速退回门房。自始至终,这位石像般的老人都没有一句言语。
待门卒花白的头发消失在夜色中以后,城主垂头俯视着暴风雨夜意外来临的不速之客们,墨迪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容颜——
难怪这城主说话时一直有莫名的不和谐腔调,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圣奥古斯都帝国,甚至不是这片大陆的人——他随意挽在颈边的长发有着酷似鸦羽的颜色,那是一种异国情调的透明的乌黑。在火光下泛着暖洋洋的琥珀色光泽的皮肤,应当像最上等象牙般冰冷滑腻吧,因此这男人的面孔看起来阳刚得那么精致。果决流畅的眉线就像黛笔一挥而就,以冷静的姿态守护着斜飞的凤眼,这双眼睛从不直视任何人任何事物,那是为洞悉宇宙本质而生就的双眸。墨迪对这样的眼睛并不陌生,他知道它们属于决不妄图简单机械地解释本源,而是在身体内部与万有永恒共鸣着的种族——那是东方神秘的龙兽之国居民特有的容颜。
“我是借住在这里的旅人,叫我浮士德就行了。那么你呢……”这位自称“浮士德”的旅行者用龙兽国人与生俱来的迂回方式娓娓问道。虽然墨迪怀疑他刚刚就已经听到了自己和门卒的对话了,但还是只能忍着催迫过来的眩晕和恶心,将自己的谎言谨慎的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你的夫人了?她生病了啊。”男人接下来的话题让大氅下面的尤利尔微微有些紧张,“让我来替她看看吧,反正我也学医术的。”
“不用了,大人!”墨迪装出惶恐的样子侧身阻挡对方。浮士德也不坚持,撤回手斜过修长的眼尾,睥睨之间甚至渗透着一种果断的媚态,那是不属于女性的清冽媚态:“真的不要紧吗?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墨迪的肩膀猛地绷紧了。这位惯于征战的王子没有料到,这位看起来只拿得动纸笔的外国人竟有如此敏锐的感觉——自己已经处理过箭伤并清洗过衣物了,可对方仍然把握到那几乎不可捉摸的蛛丝马迹。此刻墨迪不得不以最坏的方式掩饰着:“她是生孩子落下的老毛病。”
“这样啊……”浮士德沉吟着后退了几步,似乎习惯于远离这样的状况,墨迪乘机起身想绕过他去往下城,然而对方的语声却紧接着响在身后,像柔软的绳索一样绊住人脚步:“你知道司钥为什么会放你们进来吗?”
墨迪缓缓回过头来,却碰上了龙兽国的男人难以言喻微妙眼神:“因为司钥年轻的时候在皇帝的部队里服役,驻地和他家只有一河之隔。那天晚上妻子生产,他想偷偷溜回去却被抓住了。按照军法这算逃兵,是要被处死的,不过洛伦佐的父亲恰巧在场,一时不忍替他求情,司钥这才保住了一条命,不过代价是他的舌头。”
难怪那位苍老的司钥门卒一直沉默着,原来他根本没有舌头!可能因为是异国人的关系,浮士德在陈述这样凄惨的往事时,措辞和语气都是那么平淡,他抬起透明的深黑色眼睛:“我想,在这个国家里一定有很多像司钥一样的人吧,他们有的就被正法了,有的却逍遥法外,比起他们来,司钥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墨迪完全弄不明白怎么突然跳到这样的话题上,无法跟上东方人奇妙的思维方式,此刻反而是木讷地保持沉默比较安全,他只有忍耐着催迫过来的呕吐感,静待对方再次开口。不知不觉中,浮士德已经彻底左右了谈话的走向,他的外国腔听起来有种置身事外的冷静:“不过……即使司钥拼出命去,他的妻子还是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所以不小心的话,你最心爱的女人也会死哦。”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还是回到了原点!墨迪再次感到了气血上冲的眩晕,这一次的冲击来的异常猛烈,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紧靠墙壁保持平衡,石块的寒意让他压抑住了呕吐的冲动,但却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混乱话语:“她死了,我也会陪她一起去的。”
——她死了,他也会陪她一起去的!一瞬间尤利尔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他意识到墨迪话里真正的意思——这位蛮族王子已经有死的觉悟了,从卑微的见习修女为他献出生命的那一刻起,他已决定了与她生死相随!只觉得包围着自己的漆黑似乎就是死神的羽翼,尤利尔的 手脚在一刹那间变得冰冷,他忍不住透过包裹着自己的大氅,颤抖着寻觅对方的体温。少年的反应并没有让墨迪清醒,他低沉的声音继续着:“等我……等我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后……”
这一刻,风中突然传来异样的悠长声响,按照固定的节奏反复奏鸣着某种单调的旋律,如同猛兽的呜咽。这声响让墨迪蓦地醒悟过来——那是来自远处的号角,代表高位者即将莅临的警跸!取回仅存自制力的谪王子顿时变了脸色,难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此刻最不想碰到的人——前摄政卿洛伦佐即将来到这偏僻的宫城!还没等他混乱的脑际梳理出应对方法,激烈的马蹄转眼间就击碎了枯燥的雨声,威风凛凛的喝道在门外次第响起:“打开大门,迎接梅加德的主人!”
“你的脸色很苍白嘛……”浮士德悠闲的语调让墨迪藏在大氅下的拳头握紧了,尤利尔感到支撑着自己的肩膀与胳膊,正在慢慢的化为钢铁,就在杀意几乎要挣脱控制迸发出来的那一刻,异国男人轻轻振动衣袖,“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让贵人看见可不太好啊……”说着他丢下墨迪二人,以那种飘舞似的步态继续移向大门。
在生锈的门扇开启的沉重声音里,墨迪拼尽最后的力量奔进夹道,在没入阴影中的那一刻,他的臂膀再也没有支撑任何重量的力气。尤利尔顺着对方的肩头滑下来,七手八脚的扯开蒙头的大氅,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一口气。墨迪连忙将他压在石壁上作出噤声的手势,提醒神迹之子保持警惕——谪王子实在不能信任那行事难测的浮士德,这外国人不知道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也许他立刻就会向来人泄露一切也说不定;如果他真这样做,不管对手是不是洛伦佐,自己都将再一次面临几乎没有胜算的死斗。
这一刻,门口响起了丝绸般优雅的声音:“我的博士,你竟会来迎接我?”
——那果然是尤利尔的养父,大陆最伟大家族的年轻家主洛伦佐·梅加德,此刻,他一贯光滑如缎的声音掩饰不住因焦灼而产生的小小皱缬。随行者翻身下马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听起来人数并不太多,看来洛伦佐此行的确匆忙,只带了随身的精锐骑士。
“‘更无柳絮因风起’……”被尊称为“博士”的浮士德用陌生的语言回答着,那不动声色的语调像异国的薰香一样荡漾,“只是被雨惹起了思乡之情……”
突然间,山崩般的压力倒向尤利尔的肩头。墨迪的身体像被抽去支撑的石料堆一样猛地崩塌下来,尤利尔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他带着一起滚下台阶。
了解到浮士德此刻并没有向洛伦佐提起有外人来到山茶宫的意思,墨迪一时间松了口气,但这片刻的松懈却导致不可收拾的结果——一直靠意志支撑的身体就此失控了,毒液,疲劳,紧张像一群贪婪的蠹虫,早已将他肉体与精神蛀蚀得遍体鳞伤。
一阵剧烈碰撞让尤利尔几乎失去了意识,当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下城潮湿肮脏的地板上了。少年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数不清的跌伤撞伤和擦伤让他全身疼痛,但比起这些来,更让他恐惧的却是笼罩一切的黑暗——明明墨迪是和自己一同失足滚下台阶的,现在却踪影全无。尤利尔只觉得自己被抛弃在孤独地狱里,他一边呼唤万能的主,一边惊恐万状的摸索着,可触手处净是僵硬粘腻的不明物体。
若不是墨迪在不远处发出的微弱呼吸声,只怕神迹之子已经崩溃了。少年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寻声摸去,对方肌肉扎实的触感让他一阵安心。正要开口呼唤,尤利尔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一向警惕的墨迪竟对自己的靠近没有任何反应!他忍不住轻推对方的肩膀,指尖却立刻被某种温暖粘稠的液体濡湿了,黑暗中少年下意识的用嗅觉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异样的腥气却让他一阵反胃——那是血,腐败的血!
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伤者,尤利尔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没有远远逃开,他不知该把墨迪唤醒还是让他继续这样躺下去,只能犹豫着试探对方的身体,却发现额头也好,颈项也好,手指能碰到的地方全都是一片灼热,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不仅在流血,还在发烧!做出这判断的同时,尤利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握住谪王子的手心。这动作让墨迪多少恢复了一点意识,他以仅存的力气诉说着自己的状况:“……是毒箭……可能是‘圣克拉拉’,帮我把伤口……”
迅速混乱下去的意识使墨迪无法完整传达这指示,不过尤利尔好歹听清了“圣克拉拉”几个音节。虽然除了神学之外其他知识都贫乏得可怜,但少年总算是听说过这种毒药——因为毒性不强又发作缓慢,却可以长期的麻痹和破坏敌人的身体,“圣克拉拉”是教会唯一认可的温和毒素。少年记得它的中毒的症状分以下几步——首先是高烧,接着陷入昏迷,最后在昏迷中毫无痛苦的死去。果真如墨迪所言,那他的身上已经表现出“圣克拉拉”中毒的最初症状了。
此刻尤利尔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墙缝间漏下的微光,他看清墨迪不断痉挛的眉头,烧灼在皮肤下的高温已使他的嘴唇干枯皲裂了。那几乎让人错认为不死之身的蛮荒之神,如今竟像儿童般虚弱无助,毫无防备地倒在发霉的地面上,因为寒冷而不停的打战。
异样的感情一下子攫住了尤利尔,少年无暇分辨那是怜悯或是别的什么。他解下缠在肩头的大氅覆到墨迪身上,中毒者指尖的力量那么虚弱,可当少年抽回手的时候,那握力却瞬间不自然地强大起来。“你别怕,我不是要离开你,我不走……”尤利尔情不自禁的哽咽着,俯身将半昏迷中的谪王子紧紧抱入怀中。
高烧的感觉非常奇妙,眼前就像盛夏正午的晴空一样辉煌炫惑,但身体却被置于奇寒彻骨的冰窖中,墨迪只觉得自己正不由自主的浮上半空,刹那间又重重栽回地面,原以为这种折磨将无休止的持续下去,突然覆盖过来的体温与重量却多少让他感到一丝安心。并没有意识到此刻抱住自己的是谁,只是为寻求更多的支撑与慰藉,墨迪本能地环住少年的腰肢。
隔着单薄的衬衣,尤利尔瞬间感受到从对方身上递来的高温,这温度让少年的面孔顷刻间燃烧起来,胸口也针扎似的丝丝刺痛着。下城厚重的石墙隔开了外界的声响,寂静环绕在周遭,尤利尔甚至觉得时间已经停止,这世界只剩下包围着自己和墨迪的小小房间。
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沉默里,隐约浮出一缕微弱的嘀嗒声,开始尤利尔以为只是幻听,可这声音却以一种固定的节奏耐心地鸣响着,反复的、反复的敲击着人的耳膜。少年这才注意到那是墙壁间渗透下来的雨滴。
绵延不绝的雨声将尤利尔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他突然间意识到——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自己能为墨迪做什么呢?抱紧他,给他温暖,可表面的庇护是那么虚假,它并不能斩杀盘踞在他体内,吸食生气的毒蛇!那不吉利的嘀嗒声催迫着少年,将恐怖的幻想塞进他脑海里——不断流失的似乎不是雨水,而是墨迪的生命。
“神所惩治的人是有福的,所以你不可轻看全能者的管教。因为他打破,又缠裹;他击伤,又用手医治……”在尤利尔意识过来之前,神圣的经文已经涌出了唇齿间,他清冽的美声曾在布道场上让所有人陶醉,如今却只能飘荡在幽暗的地下室里,像自恋的精灵一样与回声嬉戏。据说在远古时代,虔诚的吟诵神圣经文就能治疗一切灾病;可如今这充满诱惑力的语句只能安抚少年惶恐的灵魂。尤利尔一边吟咏,一边颤抖着抚摸墨迪深锁的眉头,仿佛字字句句中的神恩,会随冰冷的指尖降临到对方身上。
“……用手医治……医治……”颂读到这里,即使尤利尔再没有常识也意识到了——现在真正能救墨迪的只有解毒剂!然而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再怎样也变不出药剂来,那些洁白药丸只会陈列在教廷直属的药店里,仿佛在展览程式化的慈悲。
“六次遭难,他必救你,就是七次,灾祸也无法害你……”颂经声里荡漾着哭泣的尾音,尤利尔尝试挣脱谪王子的怀抱,却遭到了无意识的反抗,他用力掰开那紧握的手指,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滴落下来——虽然不知道将墨迪一个人留下会发生什么,虽然不知道离开之后能否安全回来,可自己必须去寻找解药,因为自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必被隐藏,不受口舌之害……灾殃临到,你也不惧怕……”抽泣使尤利尔语不成声,他断断续续的念诵着经文,下狠心拉开对方的双手,然而墨迪却再次抱紧双臂,发出低微的呓语:“劳丽达……不要走……”
“我不是劳丽达,所以和她不同,我一定会回来的!”话语哽咽在喉间,尤利尔不由自主地摇着头,后退几步挣脱病人的双手。借着墙缝间漏下的昏暗光线环顾四周,他发现墙角有一堆不知已经闲置多久的草毡,便连忙过去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抱来盖到墨迪身上,严严实实的替对方掖好大氅之后,少年返身踏上了通往地面的台阶。
纯白的山茶宫城里飘荡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蜜香气,尤利尔呼吸着这奇妙的芬芳,觉得眼前的景物都像沉在水底一样,怪异地扭曲摇荡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奔波太过疲劳,洛伦佐的骑士们似乎都在休息,尤利尔从下城潜行到主城中,竟没有碰见一个守卫者;也幸亏如此,否则以为躲在拐角处探头张望就能隐藏踪迹的神迹之子早就幸运地回到养父身边了。
然而因为不熟悉地形的关系,尤利尔始终没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四通八达的白石回廊对少年来说简直就是迷宫。壁龛里的火光沿着石墙成排地延伸下去,映着廊拱的雕像,简洁的穹顶上于是布满歪斜的阴影,黑黢黢的蠢动着,像是无数异形的精怪,随时都会飞扑到人的面前。笼罩着山茶宫的香气越来越浓,一股无法遏抑的混沌感渐渐渗入尤利尔的意识,他咬紧嘴唇赶走侵袭过来的困倦,不知不觉间,那细弱的唇角渗出了星星血丝。
就在即将陷入睡眠泥沼的那一刹那,一道黑影倏地掠过少年眼前,疾风带起他长长的金发,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掠过被夕阳照彻的灿烂彤云。尤利尔吓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脱口而出的惊叫,顿时睡意全无。他的视线追随那突袭者停在前方的壁灯支架上,火光将硕大无朋的浓郁阴影压到他眼前……
恐惧让尤利尔下意识的后退着,看到这反应,那突袭者得意洋洋地发出嘶哑的啼鸣。少年这才分辨出栖息在火光边的不过是只漆黑的渡鸦,它似乎完全不怕火焰,那几乎没有眼白的透明黑瞳里洒满跃动的金星。
这……就是梅菲斯特吧。尤利尔回忆起刚抵达山茶宫时的遭遇,可是这只鸟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说这里离它的主人,那个什么浮士德博士的房间不远了吗?
少年突然一阵欣喜——那位浮士德博士曾自称学过医术,他那里也许有“圣克拉拉”的解药也说不定!如果能在这里找到解毒剂,就可以省去辛辛苦苦找药房的时间。
像看透了对方的心思,梅菲斯特“嗄”的一声振动翅翼飞掠起来。它沿走廊低低盘旋,时飞时停地绕过少年头顶,简直就像在引导一样。尤利尔疾走几步跟在渡鸦身后,也不知追着它转过了几个拐角,爬过了多少台阶,当走下几级螺旋形的楼梯后,一幅巨大的画像突然横在前路中央。
这幅画像位于在一小段走廊的尽头,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熟悉圣像的尤利尔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作品——又薄又软的画布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两头还装饰着黑色的木轴,狭长的画面上描绘的既不是天父也不是圣母,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圣徒或天使,那只是一位鬓边簪着硕大白色花朵的凡间女子,尤利尔从不知道绘画的对象也可以是普通人。
这女人我在哪里见过!这是尤利尔的第一感觉,但他又不能理解自己何以产生这种想法,因为这幅画的技法是如此怪异,它根本没有准确地表现出人的形象——画面上只有一堆黑色的线条而已,此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空无一物的角落处有几行蛇行般的奇怪符号,下面还印着一点朱红,那是纸上唯一的亮色。整幅画没有色块,没有阴影,甚至连透视都没有,简直像小孩子的涂鸦。可是尤利尔就是觉得画面上的女人似曾相识。
少年仔细审视着画上女子平板的脸,初看时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难看,可看到第二眼,某种形象以外的东西却悄悄攫住少年的眼睛。色彩浮现出来了,层次浮现出来了,那女子的美超越形象孤寂地在黑与白之间辉映着,尤利尔甚至觉得这些黑色线条就足够了,再没有什么比这些它们更能表现那女子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幽怨风姿。真是一幅魔性的图画——和常见的肖像不同,那些涂着厚重油彩的画作凝固了不断流失的时间,可在这幅画里,流畅的黑色线条与时间共舞着,那女子的衣衫仿佛正随着看不见的清风无声轻扬,襟袖间染满鬓边白花吐露的芬芳。
尤利尔忍不住后退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却突然发现梅菲斯特不见了!这里明明是走廊尽头的死路,也没有门窗和瞭望口,那只渡鸦怎么会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少年疑惑不已之际,沉闷的乌啼突然响起,就好像从墙壁里发出的一样瓮声瓮气的。尤利尔疑惑地凑近画像,那嘶哑的啼鸣声立刻稍稍清晰了一些。少年大吃一惊——难道梅菲斯特在这扇墙背后吗?他犹豫着伏在壁上想确定自己的猜测,可随着一声轻响,前方看似坚实的支撑突然朝一旁滑开。尤利尔身不由己地一头栽向前去,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踉跄着回过头来,身后的墙壁却已在渐渐闭合,片刻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再次包围了少年。
不可以被困在这里!尤利尔返身奔过去,正要敲击那古怪的墙面,背后却传来响亮的渡鸦啼鸣,怪叫声在幽暗中激起一连串空旷的回音。一丝微风冷淡地拂过颈边的发根,尤利尔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可能并不封闭,也许是条甬道也说不定!可这又是通向何处的秘道呢?不知该就此走下去还是努力返回原路,少年犹豫着依靠在湿冷的墙壁上,梅菲斯特则在漆黑的彼方不耐烦地高叫着,似乎在催促他早下决心……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这句话让少年突然间有了勇气,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无一不在神的眼中,痛苦也好艰难也好,一切都是天父赐予的试炼。想到这里,尤利尔下意识的去抚摸衣襟上的圣标,却只摸到单薄的衬衣——外套早已经不知去向了。然而这却没有让少年气馁,毋宁说从负面增强了他的决心,尤利尔更加虔诚的呼唤着天国的造物者,像盲人一样摸索粗糙的石壁,走向鸦啼声传来的方向。
这条甬道似乎已经修了好久,触手的地方到处都是不见光的湿滑苔藓。黑暗削弱了尤利尔本来就很可怜的判断力,谈不上前进或是后退,他只是顺着延伸的墙壁机械地移动而已。似乎走了多久,又似乎刚刚举步,恍惚间少年觉得似乎有什么摇曳在眼底,定睛分辨才发现那是一星灯光,这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半圆形门洞——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甬道尽头。
尤利尔朝着光源紧走几步,一盏行灯便分明地闪烁在披挂枯萎藤萝的出口处,那小灯呈现出柚子一样的形状,烛火透过亚麻白的轻薄织物投射出来,仿佛云罗后的月光一样朦胧。尤利尔惊讶的发现这盏灯竟衔在梅菲斯特喙里,他从没见过如此轻盈的照明物。不过更让他惊叹的是被灯光照亮的身影——在倾盆大雨挂起的帘幕衬托下,那端坐在纯黑马匹鞍鞯上驭手有着秋树般萧瑟的风姿。
“被你发现了啊,夫人……”马背上的人用古怪的语调招呼着,那正是所谓的“浮士德博士”的外国腔。好不容易才回想起墨迪的谎言,尤利尔悟出对方那声“夫人”是在调侃自己,脸立刻红成一片。如果他更灵巧一点,应该会发现刚刚经历的一切实在太不自然,简直就像谁刻意布下的圈套,而这位异国旅人则有着最大的嫌疑。但沐浴着圣光长大的神迹之子却根本就没有如此的心机,此刻对方几句戏言就已经让他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对了。
尤利尔的窘状让浮士德博士略略有些意外,他继续揶揄道:“我可以为您效劳吗,夫人?”
“我……我并不是夫人……”尤利尔嗫嚅着,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句简单的话,就全盘否定了墨迪用以保命的谎言,将他和自己都置于危险之中。
“哦哦!我了解了!”浮士德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虽然他有心张网,但实在没料到竟俘获了这样罕见的猎物。他谨慎的斜睇着手足无措的少年,思忖这窘状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根本就是演戏,他故意沉声冷笑:“原来刚刚那家伙在说谎啊!那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让尤利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终于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最起码认识。虽然不至于冒险对这个素昧平生,并且似乎和洛伦佐过从甚密的外国人说出自己的身份,但是要让神迹之子流利的编出谎言似乎也有些强人所难。尤利尔低下头,用力绞着手指,他的声音优柔的流淌出来,像轻柔飘落的羽毛:“对不起,我……我不能说……”
“什么?”这回答大大出乎浮士德意料,他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音,尤利尔条件反射的瑟缩起肩膀,但片刻的挣扎后他还是抬起头,鼓足勇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对不起!因为某些原因,我,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哦……”浮士德垂下了修长的凤眼——这猎物还真是一头稀有的珍兽,明明在拙劣的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他那透明澄澈的声音,和同样透明澄澈的蔚蓝眼瞳里竟没有一丝欺骗的杂质。眼前的少年如果不是傻瓜,那一定就是令人作呕的骗子,浮士德沉吟着,故意抛下更美味的饵食:“‘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因为我实在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所以还请你把刚刚经历的一切忘掉好吗……”
这句话让尤利尔一下子睁大眼睛——对方会这样说,是表示他要离开了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少年疾步冲过去一把拉住辔头,却不清楚该如何陈述挽留的理由,只能目不转睛的仰视着对方的双眸。浮士德俯下身轻声漫语:“有什么问题吗?我在赶时间……”
尤利尔顿时语无伦次:“请你救他,博士,请你……请你救那个和我一起来的人!他中了……他中了‘圣克拉拉’的毒!”
“果然是这样的啊……”浮士德露出琢磨不透的笑容,“本来救他是不成问题的,可今晚我恰好有个重要的约会……”
因为自己不得不给对方添麻烦,尤利尔难过地皱起眉头:“虽然……虽然这样说太不讲理了,可是你不救他的话,那个人就要死了!”
“别紧张,一时半会儿死不掉的!”浮士德满不在乎的态度却让人无法生气,“所谓的‘圣克拉拉’这种东西,在我的故乡简直就是儿戏——发作慢毒性低,而且一个偏方就能痛快彻底的解毒……”
“偏方……你是说和恶魔交易吗?”少年理所当然的用自己贫瘠的知识解读对方的话,在说到“恶魔”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习惯性的在胸前划起了圣标。
“不是那样的,所谓偏方只是解药的一种而已。”浮士德从对方的小动作中一下子捕捉到了关键问题,“那种解药很容易弄到,只不过对神职人员来说就有些不方便了……”
“我不怕!”尤利尔迫不及待的大喊。“只要能够救他,我什么都不怕!”他根本没意识到刚刚的话等于是默认了自己圣职者的身份。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浮士德笑得有点异样,“你知道盟草吧?”尤利尔老实地摇摇头,浮士德一边感叹不出所料果然太不正常了,一边忍住笑:“这个国家的人只知道盟草的花有用,却不知道它的叶子,就是‘圣克拉拉’最好的解药!”
少年立刻恳请对方将盟草叶子借给自己,或者告知这种神奇的植物生在什么地方,即使是高山深水,自己也会豁出命去采来。
浮士德终于控制不住大笑起来:“我可不需要这种东西,需要它的是花街!”
“那就请带我去花街吧!”少年不了解对方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只是继续恳切的请求着,“虽然知道给博士您添了很大麻烦,但是,请务必带我去花街!”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啊……”浮士德好不容易止住笑,低声嘟囔着,“你去的话,一定会很辛苦哦……”
“可是那个人比我更辛苦!”尤利尔攀紧鞍鞯高喊着,他的声音就像溶冰下清冽的泉流,“比起他的苦来,我吃点苦又算什么!”
已经不需要任何试探和证明了——风的尖啸和着雨的轰鸣,都不能掩盖少年喉间的玉响,那发自内心的诚挚音色脱离语言的外壳,独自彰显着水晶一样透明的灵魂。这一刻,笑容以及用这笑容掩藏起来的戒备都从浮士德脸上退去了,他低头凝视着尤利尔的眼睛:“我的确可以顺路带你来去,作为你替我保密的代价。不过……无论看见谁都把一切全说出来,这样不仅弄不到解药,而且还会搭上命哦……”
他俯下身,将依然一脸困惑的少年抱上了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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