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这么香?”颠簸的马背上,尤利尔丛浮士德胸前的大氅下探出头来,冰凉的雨滴立刻打在他稚气的鼻尖上,少年条件反射的晃了晃脑袋,那动作就像被捉弄的小狗一般。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风驰电掣的疾驶过他们身边,醇厚却不浓郁的芬芳顿时将周围的空气浸透了。尤利尔目送着冬夜寒雨敲打中的漆黑马车,只见水雾笼罩的车斗里载满雪白的云霞,那是重重叠叠的花朵,看起来就好像凭空漂浮似的,沿着通衢大道朝远远耸立的巍峨皇宫绝尘而去。
浮士德的声音在少年头顶慢悠悠的响起,他习惯性的说着来自故乡的韵文:“‘名花倾国两相欢’,这是送给莱奥娜拉长公主的羽衣踯躅,全国唯独她才拥有这从东方来的异种奇花。”
虽然从未谋面,尤利尔却早就听说过这位贵妇的令名:“原来是那位可敬的长公主,自从守寡之后,她便将身心全都献给万能者了。公主一直笼闭在后宫清修,甚至连亲弟弟莱奥纳多陛下的登基仪式都没有参加呢!”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在胸前划起了圣标。
“这个习惯你还是暂时改掉吧。”看到少年的动作,浮士德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不紧不慢的策马前行,看方向似乎也要去皇宫的样子。一度载着两个人狂奔的骏马迤逦着走入最靠近宫城的头坊,尤利尔正有些疑惑,浮士德却在一条黑暗岔路前勒住缰绳。
来自龙兽国的男人翻身下马,一边将神迹之子抱下来一边感叹道:“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到过的帝都里,花街总是和王宫比邻而居……”
“花街?就是种着各种花的地方吗?花街上也有卖盟草的店铺吗……”重复着这陌生的名称,尤利尔疑惑的朝岔路口张望了一眼,这所谓的“花之街道”有些名不副实呢——虽然已近深夜,但熙熙攘攘的街区内依然游人如织,彩灯旖旎;不过光线却相当晦暗,连路人的面目轮廓都无法分辨,只能依稀看出他们正勾肩搭背,迈着喝醉酒般的步伐来来往往;与能见度相反,不时传来的高亢嬉笑声却异常尖锐刺耳。少年本能的感到恐惧,下意识的抓紧了浮士德的大氅:“这是就是花街吗?为什么看不见花呢?”
“花?花遍地都是,只是你看不见而已。”凝视少年摇曳着慌乱的眼神,浮士德故意惋惜的咋舌,“害怕到连看花的心情都没有的话,可弄不到盟草叶子哦……”
少年立刻鼓足勇气拼命摇起头:“不!我一点也不怕!”虽然这么说着,但他握紧对方衣襟的手不仅一点没有放松,反而还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浮士德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解下大氅披上少年单薄的肩头:“那就一定是在打寒颤了,谁让你这种天气只穿衬衣……”
“可是你也会冷啊!”尤利尔看着身穿旅行服的浮士德,小声的抗议着,“替主神放牧的人怎么能抢夺羔羊的皮毛……”
这一本正经的言词让浮士德忍俊不禁,但他的警告却完全没有一丝温情:“没空罗嗦了!从这夹巷进去,如果两小时后你不能出现在这里的话,我是一分钟也不会等的!”
目送着浮士德的背影消失在天衢尽头,被独自丢下的少年终于不得不直面那陌生的花街了。迈出第一步是需要勇气的,怀着惊慌与疑惑,少年小心翼翼的踏进混合着酒气,粉香,以及呕吐物异味的浑浊空气中。
夜色渐深,红灯绿酒却依然切割着暧昧的光影,少年独自穿过拥挤而污秽的街道,困惑的四下张望着——为什么浮士德会说是因为心情的关系呢?这里的确没有一朵鲜花啊,甚至连街树都病恹恹的枯死大半。放眼望去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站在艳丽招牌下同样艳丽的女子,她们之中有人好心的搀扶脚步踉跄的醉汉进到昏暗的室内休息,有人用变质蜂糖一样的腔调叫嚷着意义不明的语句,有人则百无聊赖的靠着门框闲立,不时向自己抛来难以理解的眼风。
“你也是来玩的吗,清秀的小哥?”摇曳的招牌灯下,一个裹着妖艳紫披肩的红发女子娇笑着朝这边喊道,尤利尔疑惑的转头四顾,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难道曾经同她相识吗?不然一位夫人怎么能主动向陌生男人打招呼呢?看到尤利尔地反应,那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别看了,就是说你呢!小哥!”
“我不是来玩的……”少年以对待夫人的合适态度解释着,那红发女子却抢着嚷开了:“讨厌啦,我听不清嘛,过来说话啦!”
与其说是她甜腻的腔调缓解了少年的恐惧,还不如说尤利尔对那头红发抱有某种程度的复杂的情愫。在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脚步已经向那妖媚女子移去:“请问您知道这条街上哪里卖花吗?我想找盟……”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撞在某个厚实的障碍物上,本来就不甚明朗的光线一下子被遮挡了。
尤利尔好不容易稳住脚步,下意识的抬起视线——只见几个衣着凌乱,满身酒气的大汉杵在街道中央,威风凛凛的抱起手臂俯视着一时没回过神来的少年:“小妹妹,你娘没陪你吗?她没教你走路要长眼睛吗?”
明明是你突然走过来的!尤利尔很想这样解释,但别人打了左脸,自己得将右脸也奉上,这道理他还是明白的,所以少年谦卑的低下头:“对不起……”
“算你识相!那就拿过来吧!”为首的大汉歪斜着嘴角向尤利尔伸出手。
“啊?”少年疑惑的抬起眼睛凝视着对方。大汉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他劈手拎起尤利尔的前襟:“怎么的?装蒜吗?我是说医药费,医药费啊!”
襟口勒紧的感觉让少年剧烈的咳嗽起来,拼命摇着头,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窒息而涨红的眼角也不受控制的沁出眼泪。剧烈的挣扎使尤利尔头上的大氅风帽滑落下来,那头丝绸般的丰厚金发在昏暗街灯下流动着水一样的光辉。也许讹诈的活剧在这条街上已经演出过无数次了吧,路过的人漠然地看着好戏,或者用醉酒似的调子发出置身事外的笑声。
这群无赖中的一个呆呆的看着少年:“怎么就是个男的,只有头发还能卖几个钱……”
他的同伴立刻猛敲他的后脑勺:“你的脑瓜是石头做的吗!傻瓜才零碎卖,想狠赚一笔的话就囫囵卖给住在圣堂里的大人们,住在府第里的贵族们!”
“卖的钱就算做医药费,很公道吧!”“真是太便宜他了!”随后便是幸灾乐祸的议论声。
“感谢我们吧!”为首的大汉得意地晃了晃无力反抗的少年,“小妹妹,你走红运了,说不定今天就能住进有钱的大人府里去呐!”
难道……他们要卖掉自己吗?那解药怎么办,墨迪怎么办?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突然灌注入少年单薄的身体,他猛地挣脱那蛮横但却虚弱的钳制,慌不择路地向街道对面撞去。
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过人群的,只听见耳边响起一连串的尖叫,然后便绊倒在一段残缺的台阶上。追赶他的无赖们已经呼叱着靠近了,少年奋力支起身想再次迈步,就在这时,镶满亮片的薄纱裙褶拦在了自己和无赖们之间。
“莉莉斯大姐,你最好别妨碍我们做生意!”为首的大汉咬牙切齿的威胁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甜腻声音却毫不恐惧的回应道:“什么话,你们在街心闹翻天我都懒得看一眼,不过这小哥登上我家的台阶,就是我家的客人。我们做生意的没有把衣食父母送到别人手里的道理!”
尤利尔抬起头来,却只看见女子窈窕的背影,乱蓬蓬的红发在俗艳的紫披肩上打着卷——这“莉莉斯大姐”不正是刚刚在招牌灯下向自己招呼的红发女子吗!一介女流怎么拦得住这些穷凶极恶的大汉,自己也许会给她惹来麻烦,造成可怕的伤害也说不定!
尤利尔跌跌撞撞的想站起身来,莉莉斯却头也不回的抬手按住他:“小哥你别管!这几个只有捏软柿子的力气!我看他们谁有胆子过来!”
“别以为有遥贡多家族撑腰就在这条街上横着走路!你也只配得上这种海边卖蛤蜊的穷贩子……”为首的大汉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尤利尔从没听过的话,莉莉斯顿时连头发都竖起来了,可她不怒反笑:“我就傍上靠山了,怎样!你也傍一个给我看看啊!”
“我就不信了,今天制不服你这小娘们!”被激怒的大汉们撸起衣袖露出粗壮的手臂,恶狠狠的逼近,却在一瞬间丧失了那种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汹汹气势,他们盯着尤利尔身后的门口,油腻的脸上慢慢浮现出谄媚的笑容:“小少爷,原来小少爷在这里啊!”
“什么小少爷,我只不过是海边卖蛤蜊的穷小子而已!”傲慢又任性的讽刺声在身后响起,这语音让尤利尔没来由地觉得耳熟,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衣着华丽时髦的少年斜靠在门框上,从斜插着珍贵羽毛的软帽底垂下几缕暗调的金发,飘拂在他猫一般灵活的大眼睛上。
华服少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帮无赖混混,刚刚还作威作福的大汉们顿时脸色煞白,忙不迭的陪着笑脸一溜烟逃走了。莉莉斯兴高采烈的冲着那些猥琐的背影高声叫骂,少年却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朝尤利尔投来一个调侃的眼风:“想不到你竟有胆子来这里啊,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尤利尔学长!”
“啊?你认识我吗?”尤利尔歪着脑袋注视着对方,这少年看起来的确有些眼熟,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一瞬间危险的预感浮现在少年脑海,不会是皇帝或洛伦佐的追兵吧!一旦被抓住,就没法和浮士德一起回去解救墨迪了!尤利尔顿时警惕起来:“你……你认错人了!”
“搞什么啊,学长!”华服少年哑然失笑,他顺手摘下软帽,露出猫毛般又细又软的卷发,“是我!是我啦!”
眼角微微上挑的大眼睛,灵活的五官,成长期的猫一样刁蛮可爱的气质,这形象一下子和尤利尔脑海中模糊的印象契合了,他情不自禁的指着对方:“你是由拉?由拉·遥贡多?”
“谢天谢地你终于想起来了!”由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将尤利尔拉进了身后小屋中。
不知道为什么,莉莉斯房间内朦胧的粉红色光线,金光闪闪的假花以及隔间里罩着华丽帐幔的巨大床铺,都让神迹之子有种手脚没处放的微妙感觉。为了抵消这种尴尬,他不得不反复举起桌上装饰着廉价假宝石的杯子,但不明饮料散发的异样酒味却让他一次又一次的紧皱眉头,犹豫着不敢沾唇。
由拉却毫不介意的举杯畅饮,快嘴快舌地闲扯起来:“说出来也丢人,我二哥和莉莉斯很要好,他怕小老婆生的大哥抓住这个把柄跟他争继承权,所以每次都拿我做挡箭牌!”说着,他转身朝莉莉斯喊道,“大姐,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啊!再不跟我走我哥就要急死了!”
莉莉斯靠在门口头也不回:“出街的生意得等今天打烊才做!你哥哥等不及就去找他高贵的夫人啊!”
尤利尔则担心的斜睨着完全是陌生风貌的学院后辈:“由拉……即便是帮助哥哥,神学生也不该半夜离开宿舍啊!”
“我最烦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嘴脸!”由拉立刻吊起眼角,“你不也在这里吗,优等生阁下?哦,对了!你现在是大审判官了,所以到花街来寻花问柳也没人敢管了吧!”
“寻花问柳……”尤利尔顿时睁大眼睛。难怪看不见一朵花,原来所谓的“花街”是“寻花问柳”的地方,抹大拉的玛利亚的居处!血色一下子从少年双颊上褪去——神一定看见了吧!被称为“神迹之子”的人居然置身于这样罪恶的场所,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做出玷污神职者圣洁身份的行为!
撕裂般的空虚感让尤利尔一瞬间失神,然后便是失落,痛苦,自责等等汹涌而来的百味杂陈,然而这情感的浊潮里唯独没有后悔。
是的,没有什么可后悔——犯罪也好亵渎也好都已经无暇顾及了,此刻找到盟草挽救墨迪的性命就是自己所能考虑的全部。太复杂的事情少年并不明白,但有一点他却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哪怕事先知道花街的真相,只要有一分挽救墨迪性命的可能,自己也会背负渎神的罪孽,义无反顾的由天堂奔赴地狱!
想到这里,少年不自觉地垂下头的揪紧衣角,但他却还是不忘提醒由拉:“快回学院,然后忏悔吧。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触犯了禁忌啊!”
“你就得了吧!”由拉不屑的冷笑一声,“神学生的戒律再也管不到我,我退学了!我去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就是为见裴多主教,现在主教被调到深山的修道院,我也没必要继续留在那里,退了学还方便我去看他!”
“是这样的啊……”尤利尔惋惜的脱口而出。难怪换上华丽的便服,原来由拉早已经脱离了教廷。虽然有些可惜,但是心灵的苦修和奉献是不能勉强的,神迹之子垂下头,不由自主地在胸前划起了圣标。
“真的假的啊!”由拉像看世外珍兽一样盯着过去的学长,“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简直不像是在这个世界上长大的!现在说说也没关系了,在神学院时我最讨厌你一本正经装模作样的架势,忍不住就和你作对;不过后来发现,你其实根本没有自我意识,只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人偶而已,于是就开始欺负你了!”
“自我意识?”尤利尔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那狡黠的少年,对方却完全没有在意这显而易见却难以回答的问题,他那猫一般得瞳孔中荡漾着温柔:“其实是因为裴多主教一直都在夸你,我才控制不住要欺负你的……是嫉妒,嫉妒啦!”说着由拉便放声大笑起来,然而随即他便露出警惕的表情四下张望着:“太大意了!那个家伙没跟你一起来吧?”
“那个家伙?”
“阿尔图尔啊!”看到尤利尔给出否定的答案,由拉厌恶的撇了撇嘴,“其实我最讨厌的是他才对!成天跟在你身边像保护公主的骑士似的,可是看他那个眼神,你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说不定正盘算着把你卖了吧!”
“别这么说,阿尔图尔是主神正直的仆从!”听见由拉这样评价自己的挚友,尤利尔不由得认真地分辩道。
由拉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我就说到这里啦,怎么想由你!”说着他饶有兴致的凑近,故作神秘的微笑着,“神迹之子学长,告诉我……你来这条街上是找谁的啊?东头的玛雅?冬青树下的伊丽娜,或者,你就是来找泼辣的莉莉斯的?”
“我找盟草。”尤利尔干脆的回答。
由拉顿时大惊失色:“学长……原来你这么年轻,已经需要这种老头子吃的东西了吗?”他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夸张地高声招呼:“莉莉斯,你听听!我的优等生学长要盟草花啊!”
“我的天哪!”莉莉斯大惊小怪的从外面急步走进来,一把抱住尤利尔的脑袋,“可怜的孩子,盟草花根本不管用,让姐姐替你医治吧!”
尤利尔被她闷得差点憋过气去,他慌忙挣脱:“我不要盟草的花,我要叶子……”
“叶子?”由拉和莉莉斯面面相觑,红发大姐不屑的摇着头,“要那个有什么用?卖药的奸商每次都搭给我们大把的叶子,当垃圾都嫌占地方!”
“请不要扔掉!求求你给我!”尤利尔急得涨红了脸,情不自禁的站起来拉住对方的衣袖。莉莉斯却高傲的扬起嘴角:“给你?在这条街上,做善事会得罪财神!我不是慈济院的修女,所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尤利尔顿时呆住了:“我……我没有钱……刚刚撞伤人也没办法给医药费……”
由拉和莉莉斯再度忍俊不禁,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化身为商人的花街女郎走过来轻抚尤利尔光滑如丝的长发:“那就拿头发抵吧,这么好的头发长在男人头上太可惜了!”
由拉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什么嘛!我早就知道你想做顶假发冒充金发美女了!”
“头发……是不行的!”尤利尔一下子握住披散的发梢,慌乱的后退着,“头发不能切断……因为它是信仰!”
“什么见鬼的信仰!”强悍的红发大姐发出不屑的嗤笑声,戳了戳少年的额头,“既然信仰不能丢,那陪我睡一觉就给你!”
在由拉看好戏的目光催促下,尤利尔慢慢垂头露出为难的表情:“虽然是举手之劳,但是今天晚上我没有时间……”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这不知所谓的语句倒让莉莉斯二人期待的注视着紧皱眉头的神迹之子,看他给出怎样的解释。
嗫嚅许久,尤利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因为我有要紧的事情没有完成,即便陪着你也会翻来覆去,吵得你睡不着的……”
突然爆发出来的双人份的大笑声让尤利尔吓了一跳,由拉和莉莉斯夸张的神态动作让他不解——难道自己的解释真得这么好笑吗?
不过就算被嘲笑也是没有办法的,自己此刻的却身无长物——大审判官的戒指只是一块铁;梅加德的家徽指环虽然只银制的,但不经过洛伦佐的同意就将它卖掉,未免也太过失礼了。困惑了好一会儿,少年突然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我的衣服可以给你!这件大氅是别人的所以不行,我只有一件衬袍,不知道够不够……”他便说便放松揪紧大氅前襟的手指,露出昂贵的东方丝衬袍。
“够了够了!”莉莉斯拼命忍住笑,“除了可以换到大把的叶子之外,还可以拿件衬袍当添头,这样你就不至于光着身子披大氅回去了,怎么样?我做生意公道吧!”
“一堆垃圾和一块破布就能换这样一件丝袍,你还真是公道啊!”由拉搭住莉莉斯的肩膀,“别那么没见识,只要开口,要多少比这更好的我哥也会买给你”
“有钱就了不起?”红发美女轻蔑的嗤笑起来:“就算是诓骗,这至少是我自己挣的!你们遥贡多施舍的东西,我连看都没眼看!”正这样说着,尤利尔已经换上莉莉斯的“添头”走了出来。他披好大氅,拿起装满盟草叶子的包裹抱在胸口,不断施礼表示感谢,完全没注意到对方为了忍住笑而扭曲的表情。
“怎么样,看见他就忍不住想欺负吧!”由拉冲着莉莉斯眨了眨眼睛,两人同时发出控制不住的爽朗笑声。
当遥贡多的马车将尤利尔放在约定的头坊街角,执鞭的由拉还是忍不住鼓动几句,让他别再和阿尔图尔交往,莉莉斯也从车窗内探出头来向这个刚认识的少年告别:“我们就不陪你了。花街上麻烦的家伙太多,不过从这里开始就有值班卫士巡街,有人敢嚣张你就大声叫哦!”
目送马车渐渐消失在雨霁后的夜色里,尤利尔惴惴不安的环视着空荡荡的大街,临近约定的时间,可是哪里也不见浮士德的身影。似乎在安抚神迹之子的心绪似的,空气里突然弥漫起沉郁而清雅的幽香,芬芳中满载着洁白云霞的车影一下子闪过尤利尔的脑海。“羽衣踟蹰!”少年脱口而出。
“是羽衣踯躅。”熟悉的语声悠悠响起,黢黑的街角转出了熟悉的骑马者身影,那正是浮士德。尤利尔顿时欣喜地返身奔去,昏黄的街灯下,浮士德那东方人特有的修长眼角染着薄薄的红晕,映衬着颤巍巍地斜插在他乌玉般鬓角的白花。
少年的注意力顿时被那氤氲着暗香花朵吸引过去,那绮丽花瓣低压眉梢的姿态让他觉得熟稔。一瞬间尤利尔回想了起来:“这……不是画像上的花吗?”
在浮士德寄居的山茶宫回廊尽头,那幅用墨线勾勒的奇妙壁画上,尤利尔曾看过这有着羽衣踯躅之名的美丽花朵,在一片淡远的水墨里,那楚楚可怜的蕊芯正抚慰着画中美人的愁眉。
“有闲情注意到这个……看来你是不虚此行了。”尤利尔的话让浮士德的眉心微微的蹙了蹙,他不置可否的笑着,将顺利完成任务的少年抱上马鞍。
骨骼关节里的疼痛像生锈的钝刀,一下一下的切割着墨迪的神经,但他却带着些许甘之如饴的心情默默承受着——痛觉表示麻痹感正在从身体上退去,有时候忍耐痛苦正是人生命延续与意志复苏的证明。
紧跟着疼痛降临的,是呼吸间无法逃离的苦涩药味,墨迪甚至有这样的幻觉——那怪异的苦味正渐渐化作一件粗糙的生皮铠甲,因为浸透汗水的缘故而不断箍紧自己油纸一样脆弱的皮肤,所以撕扯出无数裂口的疼痛才会深切的遍布全身。然而在这延绵而鲜烈的痛楚笼罩下,却有不计其数的寒冷点滴渗入骨髓,就好像众多冰针正刺入表皮融化在麻木的肌肉里,洗去残余的毒素,唤醒在无力的肉体深处沉睡的生气。
墨迪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睛,天花板的纹路隐约从包围在青蓝雾气的视野里浮现出来,紧接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器皿也显露出昏暗的轮廓,看起来这封闭的空间好像是炼金术士的秘密实验室之类的地方。他试图转动颈项确定究竟置身何处,却发现不要说扭头,现在自己就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是不可能的事。好像被抽去提线的木偶一样,除了嵌进皮肉的铜丝般的疼痛,这身体已经不再有其他任何感觉。
一直以来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这强悍的身体,如今竟背叛了自己的意志!从未体验过的,比濒临死亡更冰冷的恐惧感让墨迪眦裂般的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欢呼响在他耳畔:“终于……终于醒了!”这声音有着丝绸般的流畅光滑,但存在感却是那么薄弱,仿佛说话者连狂喜时都会小心翼翼似的。
随着语声映入墨迪眼帘的景象,与同目前的状况多少有些不相称——浑浊的烟雾里浮现出一抹鲜亮得刺眼的玫瑰色,那是缀满劣质蕾丝的粗糙衬衣,看式样根本就是妖艳的花街女郎才会穿的,然而这服饰下却裹着乏善可陈的身体,尤其那夸张的大领口下露出的扁平胸部,简直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厌恶感让墨迪一瞬间条件反射的皱了皱眉,可这俗艳衬衣却完全不知收敛的靠近,一缕夕光般温煦的金发从毛毛糙糙的粗花边上滑落下来,神迹之子那水晶棋子般的下颌随即出现在墨迪的眼前。片刻前还穿着极品丝衬衣的少年,此时竟戏剧化的换成这种令人发指的形象。沦为逃犯的谪王子忍不住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再度闭上眼睛——已经没有心情去探究曾经发生过什么了,身体上的痛苦还能忍受,但这近乎恶作剧的情景却他让切实意识到自己等同俎上鱼肉的处境。
对着复杂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的神迹之子一看见墨迪合上眼睑就张皇起来,他战战兢兢的替对方擦拭着汗湿的额头,清润的美声中立刻渗入了哭泣的味道:“你怎么样,有哪里痛吗?”
墨迪根本不想理他,难挨的沉默让尤利尔完全慌了手脚,他哽咽般的呼唤道:“先生,浮士德先生,我说不能往人的身上插那么多针的!你不但不听,而且还拿盟草的叶子在他身上烧,现在他……”
“放心,针灸烧艾是死不了人的!你说是不是,梅菲斯特?”一个夹杂着古怪尾音的男声地从烟雾迷蒙的房间那一头传来,两声喑哑的鸦啼随即响起,就好像在表示赞同一般。
针灸烧艾?墨迪模糊的想起曾听说过这音节拗口的单词——传闻那是东方神秘的龙兽国人特有的手术方式,能治愈一些令人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不过北方长大的他对于究竟怎么个治法几乎一无所知,更对其疗效抱有谨慎的怀疑态度。
“可是自从你喂他喝过盟草叶子煮的汤之后,他就一直不动!”听声音尤利尔就快要哭出来了。而那个古怪腔调却依然相当自信:“那是因为余毒未清。喝过解毒汤之后,只要用针灸烧艾的方法,再过一阵子就能把‘圣克拉拉’的毒性完全根除!”
这个人竟想彻底清除人体内的“圣克拉拉”残毒?墨迪不由得留意起来——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脉脉冰凉难道就是源自所谓的“针灸烧艾”吗?教会认可的“圣克拉拉”虽然毒性并不激烈,却会融入血液,污染身体,造成让帝国最好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的后遗症;往身体上刺入细针,把燃烧的干草放在皮肤上就能根治,这怎么听也像是天方夜谭般匪夷所思。
可是等不及细想,尤利尔气绝般的辩驳声便打断了谪王子的思绪:“可是……可是他刚醒又昏过去了啊!” 墨迪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我并没有昏过去,只是觉得太吵而已!”
“真是可怕的生命力。”伴着一声冷淡的嗤笑,房间里响起衣袂悉娑的声音,横躺在病床上的墨迪感到有谁正走向自己身边。这个人用怪异的腔调懒洋洋的讽刺着:“很吵吗?如果没有这吵闹的家伙,你恐怕已经躺在撒旦的脚边了……执斧王子!”
这危险的称谓让墨迪猛地再度睁开眼睛,收缩的瞳孔中首先映入一道倏忽的鸟影,那是只硕大的渡鸦,正展开黑凛凛的羽翼无声地掠向天花板上的灯架。与乌鸦一样纯黑的身影轮廓从被搅乱的空气里缓缓映现出来,浓重的烟雾笼罩下,这黑衣人的容颜看起来有些虚幻,一如斜插在他漆黑鬓边的那朵名叫羽衣踯躅的清绮白花。
墨迪默默审视着象牙色面孔上的漆黑双眸——这黑发男人正是将自己放入山茶城堡的龙兽国旅行者浮士德,可他又是从何得知自己过去的封号?昏迷前夕模糊的记忆里,依稀闪烁起飞骑前来的洛伦佐·梅家德抵达时的情形,这个举止不可捉摸的男人曾经和帝国第一贵族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难道,这看似在拯救自己的家伙,根本就是洛伦佐的同谋?
以从容的态度应对着墨迪犀利的凝视,浮士德满不在乎的微笑起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就算忘了我这仅有一面之交的故友,也不该不记得册封储君的前夜,街灯下的莱奥娜拉公主啊?”
惊愕掠过墨迪岩石雕刻般的眼角,随即消失在一丝不成形的自嘲冷笑中,但谪王子的瞳孔里却丝毫没有笑意:“我早就该认出来的……居然撞到你手里,真是见鬼的好运气!”
停下替墨迪擦拭汗水的手,尤利尔困惑的抬起头看着身边的浮士德,他轻轻翕动嘴唇:“难道……你们认识吗?”
“我说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并不回答少年的疑问,墨迪咬牙切齿的低吼着,“该死的,龙兽国人看起来都是一张脸!”
“很怀念啊,曾经为了带回出走的公主而‘不打不相识’的我们,多年之后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的地方重逢。果然一切上天早有安排……”浮士德以东方人特有的习惯举起衣袖轻掩嘴角,斜睨着病床上虚弱的狂战士。
墨迪从胸腔内发出低沉的冷笑声,仅仅一个笑就已剧烈的牵痛了他的四肢百骸,然而他的声音却依然那么冷洌沉着:“早知道如此,在那个时候我就该宰了你!”
尤利尔正要说“是他救了你啊”,浮士德却毫不动气的掠起漆黑的长发,那朵踯躅花随着发丝的起伏微微波动着,就好像漂浮在水面一般,“那个时候杀了我,现在谁救你这条命呢?你就只能带着未完成的心愿,化成我故乡所说的怨灵了!”
这一刻,昏暗的阴影突然蒙上墨迪的眼眸,沉默霎时间降临了。尤利尔清楚的知道眼前的男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反应——
她死了,我也会陪她一起去的。
等我……等我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后……
他要做一件事,为了那因他而死的红发女子,他必须去做一件事。墨迪那些听起来再自然不过的告白中,又包含了多少崩溃般的悲恸与冻结般的决心。想到这里,尤利尔不知不觉握紧搁在那汗湿胸膛上的苍白指尖。
“执念必须在变成怨灵之前化解啊,所以……说说看你想做什么事情呢?”浮士德轻抚者下颌,语气中有种无动于衷的残酷。即使墨迪冷冷的眼神已经很清楚地诉说着威胁与拒绝,这龙兽国来的男人却依然我行我素的喃喃低语:“是报仇吧,你要替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报仇!”
只觉得指尖的温暖以一种无法阻遏的方式迅速滑开,沉闷的轰响随即响在尤利尔耳中。等他反应过来,原本应该安躺在床上的墨迪已经歪斜的跌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他将面前的矮几带倒,桌上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而盛水的铜盆则闷响着滚向远处,热水冒着蒸汽洒了一地。尤利尔慌得不知该阻止还是该搀扶,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支撑起那不合作的僵硬身体。
“真了不起,穴位已经被封住了啊!”浮士德以置身事外的态度摇头咋舌道,“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激动——虽然我的秘密实验室一向没人敢接近,虽然我用薰香让碍事的人们今晚睡个好觉,可洛伦佐那家伙比鬼怪都精明,让他感觉出什么可就适得其反了;所以我点的香茅最多只能安神镇静,如果你动静太大的话,说不定会吵醒他哦!”
“我现在只想要你的命……”墨迪像负伤的猛兽般沉声咆哮着,浮士德却摆出奚落的表情:“那你就来试试啊,连我都奈何不得的家伙,竟异想天开要找年轻的狮子王报仇!”
难以言喻的诡异感突然间占据了尤利尔的脑海——未免知道得太清楚了吧,这位龙兽国来的流浪者!虽然巨变纷沓而至,但一切却仅仅只是发生在黄昏到深夜的几个小时之间,为什么浮士德竟能对事态了如指掌,不但像预感到墨迪要来一样出现在门厅,而且更清楚森林那头裁判所大门口发生的一切!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少年气息紊乱地询问着,确定似的点头,“是洛伦佐大人告诉你的吗?”
“你应该叫他父亲,神迹之子!”浮士德轻笑着,按了按鬓边的洁白花朵。
“你……你也认识我吗?这也是洛伦佐大人告诉你的?”尤利尔下意识的缩起肩膀,但却颤抖着举起手。这反应多少让浮士德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时常作出“惊人之举”的少年。尤利尔的双臂缓缓张开,最终拦在了墨迪的面前:“我……我跟你去见洛伦佐大人,可是求求你……求求你,在他完成那个心愿之前,不要把他交给任何人!”
“接近愚蠢程度的善良简直是你的武器啊!”一瞬间的惊愕后,浮士德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和洛伦佐的交情没有好到那种程度。至于刚刚说的一切,只是我亲眼看见的而已。”他眯起左眼,将两只手叠在右眼上作出一个眺望的动作:“将两片凹凸不同的透镜按照一定距离镶嵌好,就能让远处发生的一切近在眼前。”
这男人竟能使用魔法!尤利尔突然想起了学友们的传言——龙兽国的人都是邪恶的法师,恶魔的使者。虽然现在大街小巷中偶尔可以发现这些黑发异邦人的合法店铺,但在不久之前,他们的确还是火刑台上的常客!
想到这里,神迹之子不自觉地苍白着脸在胸口画起十字,然而这动作还没结束,他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到墨迪身边,连忙去拔那些刺入肌肤的银针。
“随便拔掉会死哦!”浮士德不动声色的一句话吓得尤利尔顿时僵住手脚,像小动物一样眼巴巴的仰望着对方:“这是诅咒吧……恶魔的诅咒!”
这毫无自觉的愚昧反倒让“邪恶的术士”叹了口气,低声嘟哝起来:“差不多是时候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恶魔的诅咒就让恶魔来消除吧。“说着他俯下身,试探般的拔出一支插在墨迪左臂肩关节处的银针。
从头到尾,失去力量的狂战士都用饮血刀锋般的目光凝视着敌友难辨的旧识,面无表情的他其实一直沉默而不懈的朝失控的骨骼里灌注着力量,所以那渐渐脱离银针控制的左臂上隐隐浮突起强劲的筋肉。随着对方以果断而熟练的动作抽走最后一支银针,墨迪的意志刹那间贯穿左手指尖,只听骨节爆发出鲜明激烈的噼啪声,他劈手击向浮士德的头颅。
这只是普通的拳头,然而对于墨迪来说却是永远不会生锈的武器——它曾在战场上击碎敌酋的头颅,在猎场上打断猛兽的颈骨;此刻狂战士坚信,这最值得依赖的武器同样会赐予可恶的黑发男人以永久的长眠。似乎感应到拳风中凌厉的杀气,渡鸦梅菲斯特突然发出刺耳的啼鸣,倏地展开宽阔的双翼飞掠向自己的主人。
然而这志在必得的一击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温文尔雅的术士从容地挡开那可怕的凶器,如同拂开被微风斜吹到面前的柔枝一般。浮士德像看穿嬉闹孩童的把戏一样,语气里充满了怜悯的嘲讽:“你果然是个黑心肠的家伙!幸亏我们龙兽国有这样的箴言——未雨绸缪。”
“你这偷盗人力量的吸血鬼!”墨迪的怒吼让盘旋在主人头顶的梅菲斯特张皇的扑打羽翼,浮士德却根本无动于衷:“吸血鬼?想不到你也很虔诚呢……我不曾盗取你任何东西,只是没有自信在力量上做你的对手罢了……”
“你还是要做我的对手?”压抑着无处可取得狂气,墨迪的忿怒暗涌着,“原来直到今天还你和那些家伙一样打着莱茵黄金的算盘!”
“我本来就是为了追寻莱茵黄金的真相才来到这个帝国的……”浮士德从鬓边踯躅花瓣的暗影里投来难以捉摸的一瞥,“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有些东西比它更重要。”
“是吗,那我该恭喜你了!”墨迪的讽刺里饱含着不信任的态度。
浮士德却慢慢俯身靠近,以沉静如水的目光捕捉对方荒火般灼热的眼神:“我之所以要留住你的命,只是希望你能替我办一件事情。”
“别妄想了!”这句话换来的却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什么话,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是应该表现出一点感谢的诚意吗?”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浮士德以轻松的调侃将对方的敌意反弹了回去。
“我一点也不感激你!这条烂命是你救的,随便你拿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突然间浮士德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他右手突然拉起纠结的床单,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迅捷动作绕上墨迪颈项,猛地抽紧;而左手则拈起对方胸口的银针,蓦然刺向对方那黑耀石般的眼睛。
“不要!”尤利尔惊呼着扑上前去,却在接触到浮士德肩膀的那一瞬被不可思议的巧劲弹开。跌倒在地的少年来不及直起身体,只能从眼尾的余光中看到那枚细针的冰冷银光,刺向墨迪因窒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瞳孔原本就像燃烧着金炎般,可只是一刹那,就熄灭了……
眼睛……被刺瞎了吗?在反应过来之前,一声不成腔调的惨呼便已涌出尤利尔喉间。胸口沸腾了,四肢却浑然无力,仿佛那枚银针此刻正裹挟着烈焰,缓缓刺入少年的灵魂……
“为什么要躲开?”幽幽的话语声冷冽地回响在空旷的室内。躲开了?之所以看不见那闪烁的眼瞳,不是因为刺中,而是因为躲开了吗?尤利尔不自觉地抬起头,缓缓向墨迪的方向投去惊魂未定的视线。
“真的无所谓?”浮士德冷笑着,声音里有着不动声色的威胁,“连眼睛都舍不得的人,能爽快的交给我吗——无论是这条烂命,还是为那个女人报仇的力量……”
一瞬间,墨迪重新睁开的双眼里再度燃起炽烈的火光。此刻谁都看得出刚刚自暴自弃的话语其实并非他的本意,如果不是急于取回力量,他也不至于丧失一贯的残酷理性,不至于对浮士德做出避让这种示弱的反应。龙兽国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瞳和北国蛮族凛冽的黑眸就这样对峙着,仿佛滴落的水银般沉重的空气里,尤利尔本能的感到难以言喻的局促。就在他无意识的朝当事者们投去求救的目光时,幽暗的烟雾中响起墨迪短促的叹息声:“我没法答应你……”
“不问我请你做什么就拒绝吗?”居高临下的浮士德恢复了懒洋洋的态度。
墨迪轻轻移动着僵硬的左臂:“我没有理由饶莱奥娜拉公主一命。”
“有时候你的智慧和你的外表还真不相称呢!”浮士德缓缓的眯起眼睛。
“看来你也是知道的,我故乡的法则——如果有谁让你受伤,那你也必须还给他同样的伤痕!”墨迪的话从语气到内容都浸透了血的味道,“若不是别无选择,我也不会对女人使用暴力。可仅仅取皇帝的狗命是不够的,看在你的份上我会尽量干脆利落,不让这女人死得太过痛苦!”
“这算是哪门子法则?莱奥纳多杀了你心爱的女人,所以你也要如法炮制,当面杀死他最重要的皇姊?哪怕她根本就是无辜的!”
“劳丽达又何尝不是无辜的?”突然间,墨迪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为了得到尼伯龙根指环,那些大人们不遗余力的利用她——最初是色诱我的工具,接着是威胁我的筹码,最后竟然像丢掉垃圾一样杀了她!你让我放过无辜的莱奥娜拉,不错,我可以不再追究,可为什么劳丽达的死就必须被忽略?难道就因为前者是举世无双的贵妇而后者只是无足轻重的民女?你说啊!给我个理由!”
被一直压抑着的悲痛,因为从未表达,所以尤利尔以为它只是封冻在墨迪心里的沉睡冰川;然而在放任这情绪奔涌而出的此刻,少年痛彻心扉的感受到,这男子的深情根本就是汹涌的地火,之所以用冷静的岩层阻遏,是怕它一旦失控,就会将身边的一切化为飞灰……
然而浮士德却奋不顾身的投向这烈焰:“可只有莱奥纳多才是元凶!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是罪有应得!”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最重要的人的性命——这就是代价。”凝视着黑发术士难以接受的焦急神色,墨迪突然露出一个坦荡而疲惫的微笑,“让莱奥纳多为劳丽达偿命之前,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对北国的人来说,这是男人的尊严,男人的职责,男人的命运。”
没有办法的,那是植根于灵魂深处的思维方式,如果不愿顺从却又无法改变,所能做的就只有以自己的方式去适应。浮士德紧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转身用力挥动衣袖,仿佛在驱散奔涌的情绪。然而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从容:“我来代替她。看在我曾经救过你的份上,用这条命来换莱奥娜拉一条生路!”
“为什么?”静静审视着面前的黑发男子,谪王子的平静语气却是如此的意味深长,“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请……不要追问了。”浮士德有着独特清净感的眉头越来越深的紧蹙着,略显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幽艳的抗拒。突然间,一抹绮丽的洁白光影闪过尤利尔眼前——墨迪突然举起左手,从猝不及防的浮士德鬓边摘下了那朵有着初雪般叶瓣的踯躅花:“我见过它,在莱奥娜拉公主的发髻上……”
“我也曾看过它!”这句话尤利尔并没能够说出口——是的,自己曾见过这洁白的羽衣踯躅,就在走廊尽头的那幅奇妙的水墨壁画上,颦着愁眉的美人鬓边。那位凝望着不可知远方,似乎在等待着谁的画中女子就是莱奥娜拉公主吧;而她守候的,必定就是这隐居在遥远的山茶宫里的东方旅人!
不会错的,即使这寒冷的雨夜接连发生这么多意外,逃犯、人质、追踪者纷沓而至,浮士德还是要冒险离开山茶宫去往帝都,他一定是为了奔赴彼此期待已久的珍贵约会吧。漫长而艰辛的跋涉只换来短短的两个小时而已,甚至这两小时里他也根本不会有见到公主玉容的机会,只能徘徊在高耸入云的宫墙下,等待从半空中的窗棂里,飘下一朵带着泪滴般水珠的白花……
尤利尔曾听说过举国只有莱奥娜拉公主才拥有这来自东方的珍奇花朵。那朵一直插在浮士德鬓边的沾满夜露的羽衣踯躅,定然寄托着公主无言的思恋;而这位四海为家的异乡者,也一定怀着难以抑制的渴慕,将永远无法企及的爱人与这哀艳的花朵一起,画成永不磨灭的笔记墨痕。
可那是禁忌啊——迥异的民族和悬殊的身份,阻隔着两人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又何止于此,从一开始,公主与术士之间就只能存在永远无法拥有未来的悲恋。
只要瞥见墨迪的身影,尤利尔就能够清楚地体会到浮士德的绝望:那是永远无法说出的密语,永远无法传达的思念;就像一粒有毒的种子,必须死在心里,埋在心里,不然它就会长出割得人鲜血淋漓的尖刺,化成燃烧的硫磺之火的荆棘……
但是……为什么非要在这片荆棘之前,横亘起生死的阻隔呢?将疼痛也当作甜蜜的人们,宁愿把这粒种子种在心田用全部的肉体与灵魂去培育,只期待可以怀抱它化成的熊熊野火烙下的伤痕。这一生只能带着微笑守护这深刻的伤痕活下去,因为他们已经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再没有可以选择的未来,又何苦连着流着血的小小幸福都要剥夺?
“请不要这样!”尤利尔情不自禁的低语着,可一出口,这低语就变成如泣如诉的呜咽,“请不要这样,不要这么残酷!即便爱情……即便爱情如死之坚强,也请您不要以死亡来考验它。”
时间远离了,空间远离了,身边的一切都远离了。少年并没有注意到浮士德和墨迪投过来的惊讶视线,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完全忘记了平日的拘谨,甚至连那随时都会失控地涌出的泪水,都被彻底遗忘在这突然爆发的勇气背后:“无法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才要让更多的人长相厮守;自己无法幸福,所以才要成全别人的幸福!”
墨迪有些惊讶的凝视着语无伦次的神迹之子,浮士德则轻叹起来:“这又是那部典籍上的说教呢?”
尤利尔顿时发觉自己的失态,红潮一下子涌上他眼角,他捂住嘴唇,慌乱的窥视着墨迪地反应。然而谪王子的目光像混沌之火般燃烧着他,催迫着他;从指缝间,少年破碎的美声断断续续的漏了出来:“求求你……别夺走那一点点幸福;为了守住这幸福,他们已经遍体鳞伤了……请放过他们,如果你一定要一条命的话,我这里有!”
请不吝赐与甘美的死亡,因为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在污秽的泥浆里挣扎着;所以用冰冷的利斧来成全我,在灵魂彻底变的污浊之前,请结束这背负着罪恶的生命——这便是被语言掩盖的尤利尔的真实心声。怀着祈愿的卑微幸福,怀着小小的灼热愿望,神迹之子凄切的仰视着墨迪。
然而墨迪的眼光在尤利尔的面孔上略一停留,便像在躲避什么似的,毫不迟疑的转到浮士德的方向:“我不明白——如果你只是要保护莱奥娜拉长公主,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反正现在我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这一刻浮士德沉默了,他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表达方式。良久后东方腔调的声音幽微的回荡在高敞的密室里:“我的故乡有这样的传说——月亮是一座冰之宫殿,那里囚禁着美丽的公主,触犯禁忌的她,被诅咒永远不能再见到自己最心爱的人。”
龙兽古国的瑰丽幻象随着浮士德的语声慢慢浸透了身边平凡的世界,月宫清冷而透明,寥落的背影在不知名的花雨里蹁跹着,却怎样也无法逃离那如影随形的寂寞,那断肠蚀骨的相思……
黑发的东方男子的眼睛里有着明月的倒影:“在我眼中莱奥娜拉就是那位公主。我可以帮她走出心里的冰之月宫,但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带她离开那黄金的牢笼……”
浮士德的无力,像冰冷的夜气一般重重包围了神迹之子,他缓缓咬紧苍白的嘴唇——如同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即便伸出手去,哭哑了嗓子,月亮都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可浮士德的月亮至少照映着他的身影,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自己羡慕得发狂。
“明白了。从现在起你的命归我。”半流质状的昏暗里,墨迪低沉的声音干脆而坚定,“我会让你们见最后一面。让你,和那位名叫莱奥娜拉的普通女人。”
必须在晨曦的利剑劈开夜幕前离开山茶宫。墨迪和浮士德难得的迅速达成一致意见。伴着枭鸟仓促的啼叫,包围着洁白宫堡的松林迎来了最黑暗的一刻,逃亡中的王子很清楚——自己必须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尽快离开,一旦这短促的刹那过去,格外漫长的今夜便已走到尽头,紧接着就是毫无遮挡的危险黎明了。
银针已全部拔除,虽然中毒的余韵仍存在于肌肉里,关节里也像进了沙子,让墨迪一举一动都感受到掠过刀尖一般的疼痛;但毕竟肢体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力量也大半取回。这就足够了,足以让自己化身为狂气,化身为恐怖的复仇之神。
在浮士德带领下,墨迪经过长廊尽头的公主画像来到了秘道门口,一匹训练有素的骏马正等在那里,它正是山茶宫寄居者的坐骑。半空中,渡鸦梅菲斯特低低盘旋,它将充当此行的向导,并且引导完成任务的马匹归来。
尤利尔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声音,就好像消失在了空气中似的。墨迪忍不住回头看了神迹之子一眼确定他是否存在,却发现对方正以湿润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自己——那是预感到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般的眼神。
“你留在这里。”明明只要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就可以打发了,但墨迪却试图寻找比较温和的方式,可是似乎不管怎么说,少年薄弱的眼眶里都会立即崩溃出汹涌的泪水。
梅菲斯特的振翼声插进了沉寂里,似乎是一种催促,墨迪乘这机会迅速的开口了:“你留下吧,这里比较安全。”
对于这毫无自卫能力的少年来说,留在来历不明的浮士德身边,哪怕被交给养父洛伦佐,都会是比较安全稳妥地选择,因为呵护中长大的神迹之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前路上的鲜血与火焰。想到这里墨迪突然疑惑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考虑这孩子的安危?之所以会带他同行只不过因为那是可以利用的人质,现在这家伙已经完全没有价值,甚至根本就是累赘。只要丢下他就行了,让这梅加德家族珍贵的长子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里,他依然是教廷失而复得的秘宝,说不定还将成为至高无上的未来教皇。
自己有丢下这孩子的决断,只要能面对他此刻的眼泪就可以了;就好像在那黑暗湿冷的地窖里,忍耐住他和暖体温离开的瞬间……
然而预感中的眼泪并没有来临,在听清对方话语的那一瞬,少年湛蓝的眼睛突然空洞了,血色从那细致的面孔上褪去,更显得那眸子如同绝望的深渊。尤利尔崩溃似的注视着墨迪,仿佛不胜寒冷似的,难以遏止的颤抖从他肩头一直传到了指尖。
目睹这一幕的浮士德从背后慢慢扶住少年接近崩溃的身体:“解毒的盟草叶是他冒着危险取来的,所以你有半条命亏得这孩子。虽然不指望你报答他,但是走是留至少应该让他自己决定吧。”
这句话让尤利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像一面镜子,他的表情将喜怒哀乐反映得如此忠实。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墨迪,那眼神如同花火般单纯而殷切,却又有着一碰即碎的脆弱,仿佛一旦被拒绝,他就会当场崩裂为一堆透明的齑粉。于是,无可奈何的墨迪只能僵硬的点了点头。
“我……我想跟你走。”似乎说出这几个字,就已经用尽少年所有的勇气,随即他几乎瘫软在浮士德的臂弯间,随着红晕涌上双颊而彻底紊乱了呼吸。
这孩子不是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如果跟随自己,那必将踏上不归之路,在遮天蔽日的腥风血雨中,毫无防备的他随时都会与披着黑衣的死神狭路相逢。可是为什么他宁愿放弃优渥的生活,尊贵的身份以及锦绣的前程也要跟随自己呢?怎样也无法猜透少年的心思,墨迪不由得深深的锁紧眉头。
误以为谪王子的表情代表了为难和拒绝,尤利尔顿时紧张起来,语无伦次的哀求着:“对不起……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如果……如果拖累你的话,我一定会在变成累赘之前就自己离开的……”
说什么在变成累赘之前就离开,这家伙可能连自己铁定成为,并且已经成为累赘的事实都看不到吧!
真麻烦……墨迪在心里暗暗说道,然而对于带这没用的包袱同行的事,他却并没有斩钉截铁的反对。毋宁说,在看见将被独自丢下的少年绝望的脸庞时,谪王子甚至在期待浮士德能说出解围的话。担心喋喋不休的少年再这样说下去恐怕就会憋过气去,他忍不住朝尤利尔伸出手:“行了!神迹……”
在这时喊出“神迹之子”的称号实在有些别扭,墨迪停了下来,沉吟着搜索有关这位传奇少年的贫瘠记忆:“过来,尤利尔!”
像被火苗烫了一下,少年颤抖着身体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对方黑耀石般的眼眸。紧随着这一瞬间的惊讶,泪水突然决堤般的涌出他单薄的眼眶。这让墨迪大吃一惊:“你还哭什么?不是已经答应带你走了吗?”
少年含糊的嘟囔着,胡乱的擦拭脸孔,连两腮都揉红了。墨迪好不容易才从那断断续续的呜咽中捡拾出有意义的音节:“名字?”
“名字……”伴着那悠扬的啜泣,羽衣踯躅般楚楚可怜的笑容缓缓绽放在少年眼角,来不及擦尽泪水的他无所适从地绞着手指,“……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
9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