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伸手不见五指的冬日荒野里遥想那城坊之内,灯火楼台中定是笙歌彻晓吧。在狮子王列奥·柯西莫手中空前强大起来的圣奥古斯都拥有万国来朝的气魄,而帝都弗罗拉正是与此相衬的繁华不夜城。依然保持堡垒建制的皇宫是最初采邑国的最后痕迹,但随着国力日盛人口膨胀,城市早已溢出了最初城墙的封闭范围。有着绝对的军事实力作为后盾,当权者不必担心兵临城下,也就完全没有扩建新城墙这种费时费力的计划,如今东南西北四座主门每日会开启关闭,但这仅仅是个例行公事的仪式而已,可以说如今弗罗拉早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无禁之城。
不设防当然有不设防的好处——数不清的城关畅通无阻,这保证了庞大帝都的人流物流交通,因此宽阔的大街上时常可以看见异国的旅人及货物;但出于安全考虑这却实在不是万全之策。然而比起时刻堤防暗杀者而惶惶不可终日,豪勇的当今皇帝及武勋贵戚们更愿意选择带好他们的武器和卫士,然后依旧狂歌痛饮——归根结底,惊人的崛起速度使圣奥古斯都帝国缺乏应付空前繁荣的经验和技巧,不过好在它并不缺乏迎接空前繁荣的度量和勇气。
墨迪之所以会考虑这些,倒不是出于对帝国对外态度的关心,只是为了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莱奥纳多皇帝即便再任性,也不可能全面而永久的封闭帝都,最多只是在内城的各个出入关隘加强警备,仔细盘查而已。就目前边关吃紧的战势看来,派出重兵把守,将多如繁星的出入口全都围得点水不漏也根本不可能。所以虽然耽搁了一夜,但自己绝对拥有进入帝都的机会。
不过逃亡中的王子没有选择最近的入口进城——浮士德的提醒,他夤夜进出城门时已经受到针对性很强的盘查,是靠了与北国人相去甚远的外貌和梅加德家族的特殊通行证才得以出入。所以墨迪决定绕道前往较为偏远的城南青峡隘口——虽然吃不准逃犯是否已经进入帝都,不过圣歌裁判所附近的关口必然会加强警备;但偌大的帝都,要每个出入口都能保持相同的警惕则有些太过勉强。更重要的是,墨迪知道青峡隘口是流浪部族弗拉门人的专用通道之一,混在他们的马队之中会比较容易进出。
按照约定,随后进入帝都的浮士德将伪装成东方占卜师,每天在人烟密集的鲜花广场上等待与墨迪会合,他将成为危险复仇者的最佳同谋。想到这里,墨迪便啃起了手中的干粮,这是细心的山茶宫寄居者准备的蒸饼,比起浮士德的另一件礼物——能在撞击下猛烈爆炸的小弹丸,墨迪更喜欢这种东方风味的柔软食物,因为它飘散着某种甜甜的陌生花香。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尤利尔虽然看不见墨迪的表情,却再深刻不过地感受到他的沉默中散发出的浓黯阴郁。是缠绵的怀念还是激烈的憎恨呢——此刻沸腾在这男人心中的暗涌究竟是什么?然而那铠甲般的镇定冷淡中,总有坚冰似的悲伤内核无法掩藏地透露出来,让少年一再痛切发肤的体会到它的存在——有什么办法呢?注定是会撕心裂肺的吧,因为那是墨迪最爱的女人,也许也将是此生唯一的爱人。
为了掩藏油然而生的绝望感,尤利尔下意识的将冻僵的手指凑到嘴边轻轻呵气,白雾顿时笼住他微紫的双唇。背后传来的温暖以及奔马有规律的节奏,若放在平时,累了一天的自己早该沉沉入梦了,然而此刻少年的身体虽然疲惫不堪但却完全没有睡意,他第一次感到和永远在倾听但决不会有交流的万能者不同,原来人是如此独立又如此鲜活的个体——即使离得这么近,心却相隔得那么遥远;即使心灵相隔遥远,它却又切切实实的存在于触手可及的彼方。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在反应过来以前,祈祷声已不自觉的萦绕在少年舌尖,“我说:我要起来,游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宽阔处,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这低吟尚未结束,墨迪的叹息声便已响起,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少年顿时噤口不言——虽然只是《雅歌》部分,但这来自圣典的歌咏也许会触动痛苦的记忆也说不定。不自然的沉默里,沉重气息吹拂在尤利尔颈项上,少年条件反射的缩起脖子,这时墨迪的苦笑传入他耳中:“继续唱点什么吧,难得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他说……难得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他觉得这嗓音动听吗?这属于再卑微渺小不过的自己的嗓音!并非没有人这样夸过尤利尔,毋宁说只要听过他说话的人都会沉醉于那凛然不可侵犯却又略带官能的清润声线;但是无数次的赞美只有在今天才突然具有现实感。一瞬间,尤利尔觉得“声音”脱离自己变成独立而珍贵的东西,甚至他惶恐地感到自己根本不配拥有这被墨迪赞赏过的宝物。
越是着急,就越想不出该唱什么。沉默仿佛是催促,害怕再过一秒墨迪就会丧失耐心,尤利尔切迫的脱口唱起最先浮现出脑海的歌谣:“没有一点鼓翼的声音,白雪眩惑了人的眼睛;无云的星空下,沉静的湖面如镜……”
“是葬月歌啊……”墨迪喃喃低语着,“没想到已经学会了……”
一听对方的话,尤利尔顿时局促的停住歌声,黑暗中墨迪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安慰他的慌乱,示意他继续下去。
“……湖底长出一棵树,冰层冻结了树梢;水妖攀着树枝上升,透过深绿的湖水仰视……”少年接下来的吟唱中有着一丝胆怯的颤抖,墨迪则聆听着这幽微的旋律,偶尔低沉地唱出延绵的异国歌词,引导他改掉唱错的地方。已经无法思考了,此刻尤利尔的心如同一面空白的镜子,反射出寂寞沙海上的月之倒影,那正是他水晶般歌声的幻象:
“……我站在那薄冰之上,它隔开我和深黑的湖底。
就在我下方,我看到水妖洁白的姿影,她的四肢。
她露着窒息的惨状,抚触着坚固的冰层,推动着坚固的冰层
我忘不了那暗淡的容颜,我将永远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永远无法停止的思念,恐怕就是这样的吧——即便这歌声消失后良久,隐隐透出天光的黑暗中,那窒息的月影仍然笼罩着马背上寂静无声的两个人。
“葬月歌……是凯勒的诗。”墨迪的语声并不突兀的打破沉默。神迹之子虽然欠缺艺术地感受力,但也接受过这类官方教育,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文坛上有名叫“凯勒”的人物存在。他不好意思的嗫嚅着:“可能因为是你们北国诗人的关系,我……我没有听说过他……”
墨迪发出了一声粗糙的轻笑:“话是没错……凯勒的确生活在靠近北方某个国家。”
“是芬利尔吗?”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说出奥古斯都帝国北方最大强敌的名字,对方却没有给予肯定的答案:“不,芬利尔列岛是我的故乡。这个国家要稍南一点,比起我的祖国,它气候宜人风景优美;居民也更灵巧,会造出非常细小精密的齿轮。”
“是密米特尔吗?还是哈根?”尤利尔接连报出几个北方邻国的名字,但在他接触到的地理知识里,整个北方国家的风景气候怎样都不可能与优美宜人联系在一起,而且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齿轮”。
墨迪轻轻叹了口气:“你不会知道那个国家的,因为它已经不在了……”
“被其他国家吞并了吗?”听那衣服摩擦的声音,看来尤利尔又不自觉的在胸口画起圣标了。
“是天罚。”这一刻,墨迪的声音似乎是从悠远之乡传来,“那个国家和当时的所有国度一起,在天火中消失了。”
“消失于……火的天罚?”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惧。
“那场灾难发生在创世以前。”墨迪深吸一口气,“当时的人类比我们更接近神明。他们无限膨胀的骄傲和贪婪,超过了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所以招致毁灭的天罚。”
“创世以前?”尤利尔顿时固执起来,“创世以前是一片混沌,怎么会有人类和国家!”
墨迪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然而紧接着出口的,却是让少年全身为之一僵的话语:“尼伯龙根指环就是那个时代的遗物。”
神迹之子下意识的抬起头窥视对方此刻的表情,就在这一刹那,一线微曦猛然刺破黑暗,照亮墨迪刀削般的眼角,那闪烁黑耀石燧火的双眸瞬间燃起犀利的雷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霎时溢满少年胸膛,他颤抖着声音脱口而出:“就因为是创世前的遗物,于是……于是你即便牺牲一切也不愿交出这指环?哪怕它原本就是属于皇帝的东西?”
“谁说那是皇帝的东西?”墨迪的语气忽然暴烈起来。
“那是洛伦佐……洛伦佐大人说的……”尤利尔胆怯的缩起身体,但置身马背上,他这样做只能蜷进墨迪怀中而已,虽然恐惧少年却依然努力解释着,“洛伦佐大人说,那是你从先王列奥陛下那里继承来的东西……”
“啊,没错——按照这个国家的法律,皇帝下赐的东西臣下只是代为保管而已,如果圣上想要收回就必须双手奉上。所以先帝给我的指环,今上要我还他也是天经地义的。”墨迪冷笑一声,“至于教廷那边理由也很充足,因为梅塔特隆陛下就是神的人间化身,所以他无论要什么教徒都必须满怀感激的施舍,决不能有一句怨言!”
这席话让尤利尔哑口无言,谪王子却并没有就此停止嘲讽:“不过很遗憾,我是芬利尔人,所以不是什么教徒;而且尼伯龙根指环也不属于列奥陛下,那曾是我父亲守护的东西。”
“嗄?”尤利尔忍不住惊叫起来,倒不是因为墨迪不敬神的言辞,而是由于那人人争夺的指环的正当所有权,以及这位“王子”的真实身份。虽然早有传闻“执斧王子墨迪”来历不明,但各种谣言都限于他是先帝与北国蛮人的私生子,没想到到头来他和列奥王毫无血缘关系,竟还有一位芬利尔籍的亲生父亲。
“我父亲法弗尼尔是芬利尔的第一勇士。按照传统,最勇敢的人将继承指环成为莱茵黄金的守护者。然而,父亲却在决斗中输给了列奥陛下……”
那是尤利尔出生后的一年中发生的事情。虽不至于动摇国本,但大瘟疫的确消耗了圣奥古斯都的大量国力,然而北方豪强芬利尔却虎视眈眈相机而动;在这紧要关头列奥王选择了强行出兵,依靠吞并临近小国逐渐恢复元气,随即抢先征讨准备趁火打劫的邻国。平心而论这一着棋的确非常冒险,但机会有时候是青睐勇敢者的,事实证明了这位君王判断的准确——芬利尔遭到重创,不仅失去了与圣奥古斯都之间作为缓冲的属国,而且国境线也不得不向北方大范围移动。
然而在当时,虽然成功地使战场远离国土腹地,但列奥王却不得不冒着危险进入敌方的国土作战。北国第一勇士法弗尼尔和便是这样和列奥王相遇的,在“气候恶劣”这几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的芬利尔列岛的漫长冬天,突然降临的暴风雪将他们与大部队隔绝开来,之前千军万马的激烈战斗和之后长达三天三夜的绝境求生中,他们彼此都认定了对方是真正的铁血男儿。
可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抑或守护莱茵黄金的强烈责任感,甚至惺惺相惜的英雄气短,法弗尼尔带着列奥穿过如磐的风雪进入埋藏黄金的秘境,虽然两人暂时避开恶劣的自然天候得以生存,但按照古老的风俗,最终离开秘境的只能是一个人——尼伯龙根指环的所有者。
所以决斗便是不可避免的了。结果狮子王以微弱的优势在苦战中赢得胜利。怀着对战胜自己的敌手的敬意,法弗尼尔微笑着接受了荣耀的死亡,并将指环托付给可敬的对手。列奥同时接受的,还有替这位勇者保护怀孕的未亡人的嘱托。
最终走出秘境的列奥依照约定,费尽周折找到了法弗尼尔的妻子,一位来自南方赫提克岛的纤弱美人。当她得知丈夫已经在黄金的秘境里成为死神臣民时,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震惊与悲恸。根据当时服侍过她的使女回忆,夫人只是怀抱着丈夫遗下的战斧,一味地仰望着月亮,仿佛把灵魂也埋葬在了那阴晴圆缺之中。
所以诞下墨迪之后,这位有着深藏不露激烈个性的美人俯伏在战斧的锋刃上,以自刎追随亡夫——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妻子的身份。然而一切是那么自然,连浸透法弗尼尔夫人雪白衣袍的鲜血看起来都顺理成章,这仿佛是一种告白,告诉所有怀疑她行为是否符合理性的人——之所以能有幸选择离开,首先要感谢列奥这位值得信任的男子汉,他完全能成为小小遗孤最称职的监护人;更重要的是,身为战士的妻子,她一生只能将一件事情,一个信念贯彻到底。
就像将战斧交还给墨迪那样直接,列奥对全部往事都未曾有所隐瞒;唯独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养子,那就是一直以来只有指环持有者才有幸得见的秘境景象。当墨迪成为足以对抗自己的豪雄之后,列奥便让这位芬利尔血统的少年向他挑战,并在无数次剧斗后从容而欣慰地接受了败北的事实。将尼伯龙根指环交给墨迪时,这位磊落的狮子王第一次发出悠然神往的感慨——那秘境宝藏有着天国奇迹般的梦幻之美。他由衷祝福这骁勇少年能成为像亲生父亲一样的英雄,有朝一日能亲自感受那无与伦比的存在。
说到这里,墨迪的目光眺望着渐渐清晰起来的景物轮廓,就像眺望着悠远无尽的过去未来:“我一定会守护父亲和英雄们以生命守护的天国奇迹,决不让任何欲望的目光玷污它!”
他所说的父亲是哪一位呢?虽然一直尊称“陛下”,但在墨迪眼中,那位善战狮子王首先是一位正直的父亲吧——在看过宝藏后依然能如此坦荡无私的列奥,又何尝不是真正的英雄。
然而尤利尔更知道,藏在墨迪心底的回忆,每一段情节,每一个画面,每一个人物都是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它们的价值又何尝稍逊于莱茵的黄金;自己何德何幸,竟能一窥这灵魂的宝藏!凝视着对方那静静燃烧的双眸,少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突兀的问题让墨迪一瞬间有些惊讶,紧接着因为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答案而一时语塞。他搜寻和少年相处的短暂时光,希望能找到解决这类状况的经验,却发现自己从未因这种问题而窘住——尤利尔原本就是个无条件接受一切而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的少年,换言之,他完全没有自我意识。可是……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这是那个毫无自我意识的少年问出的话吗?自己又为何会跟毫无自我意识的少年说这些话呢?是因为他动人的声音、无助的态度?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虔诚、近乎愚蠢的善良?抑或是因为他听到“莱茵的黄金”时,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眼神……
是的,是因为眼神——在听见“莱茵的黄金”这几个字时,瞬间充满金发少年眼中的是最浓郁的恐惧与迷茫。逃亡中的王子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因为你在听见莱茵黄金的时候,眼里没有贪婪……我原以为这样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从独自守护尼伯龙根指环开始,每当提起莱茵的黄金,墨迪面对的眼神全都写满露骨的攫取与掠夺,除了那位爽朗而温柔的红发少女,贫民出身的劳丽达。
这位毫不知情的见习修女原本是杂役侍仆之一,她的率真与勇敢深深感染了身陷囹圄的谪王子,但这情愫并没有为她带来幸福。看出端倪的皇廷派忏悔师利用劳丽达骗取墨迪的信任,事实上这位少女的工作相当成功,可是在听到莱茵黄金的秘密后,她眼中浮现出的却是最深沉的悲悯。
“可怜的墨迪……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红发少女这样说着。直到这时墨迪才发现,印象淡薄的亲生父母也好,严厉而慈爱的养父也好,他们早已经不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即使是当作亲生弟弟的莱奥纳多,如今也在分歧的道路上与自己渐行渐远。世界这么大,却哪里也不存在能与自己并肩走完余下人生的旅伴……
然而红发少女却突然那么温柔的拥抱住自己:“不要哭,墨迪!我会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们约好了哦……”
那个时候自己在哭吗?在了解身世真相的时候,在最信赖的人驾崩的时候,在被养兄弟背叛的时候,在忍受难以想象的没有尽头的酷刑的时候,自己都没有留下一滴泪;可是当听见“永远在一起”的那一刻,眼泪却毫无察觉的落下,然后那么难看地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这曾经郑重许下的,并会一生遵守的承诺,劳丽达最终却没有做到,虽然墨迪知道她自己并不想失约……
脸颊上温暖的触碰让墨迪突然警觉。近距离中,他看见了神迹之子的指尖以及那拼命忍着泪,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神:“真可怜,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如出一辙的话语,为什么语气竟有如此天壤之别。一瞬间的失神所凝固成的酸涩感渗透了墨迪的眼睛。然而尤利尔却浑然不觉,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再度接触对方的眼角,失控般的痉挛后,忽然蔓延的濡湿触感让墨迪吓了一跳,隔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这一刻,自己竟在流泪!
然而尤利尔却自然而然的完全包容了对方表面的软弱与心底的波澜。虽然刚刚还在为发现墨迪竟然小自己一两岁而感到意外,但此刻他却本能的体会到——虽然拥有过人的剽悍与睿智,虽然因为经历过多而显示出一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但这位与整个帝国为敌的谪王子毕竟只是个少年。
神迹之子笨拙但却坚定的擦拭着墨迪脸上的泪水:“可是别忘了,你并不孤单呢!因为每个人的回忆都留在你的心里,他们对你的爱并不会因为离去而减少毫分。所以,很羡慕呢……”
虽然相似的开始,但结论却迥然不同——对于这样的自己,尤利尔竟然会表示羡慕!墨迪难以抑制的凝视着少年单薄的眼睑,突然间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来面前的少年同样也是孤身一人,或者说他甚至比自己更加孤独——被谎称为保护的桎梏监视着,被神迹之子的虚名包围着,被梅加德长子的身份隔绝着;那些自己虽然失去但也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少年根本连触碰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这与世隔绝的神之囚徒却依然如此坚信着回忆与爱,所以他的虔诚与他的诚实,他的愚蠢与他的善良同样是如此真实纯粹,仿佛结晶的断面反射着微弱的阳光……
就在此刻,芙蓉般的灿烂霞光从天际喷薄而出,映红了互相依靠着的年轻旅人的面颊。初冬的晨风是那么干燥清爽,无拘无束的荡涤着,仿佛昨夜的凄风苦雨从未存在,也将永不再袭来……
在渡过玛雅河进入青峡的时候,墨迪和尤利尔终于远远看见了篝火的余光,那是准备拔营的弗拉门人的大篷车队。因为在这些人的行李中发现表演马戏的大道具,墨迪果断的决定加入其中——一则,如此规模的流浪艺人团体只有内城的表演场所才有条件应付;二则,马戏班子里必定有来自北国的大块头角力演员,和满身肌肉的他们比起来,墨迪剽悍的体形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出了。
两位逃亡者在峡谷中松开缰绳,半空中随行的渡鸦梅菲斯特立刻盘旋而下,似乎在和那匹坐骑耳语一样飞绕在它头顶,将长途跋涉的马儿引导回山茶宫堡。墨迪谨慎地将大氅罩上尤利尔头顶,拉着因为坐麻了脚而步伐踉跄的少年追上前方的车马队伍。
对于新加入的陌生旅客,弗拉门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心,只有几个妇女从颠簸的马车上投来冷淡但却充满理解的眼神,任由墨迪二人自然而然的融入自己的队伍中——这个由天生的流浪部族以及逃奴逃犯组成的团体,深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道理,因此具有接纳新成员时不去追问过去将来而的包容力。虽然弗拉门人这一习惯助长了不少走私和暗杀的罪恶,朝廷方面曾屡次下令整改,但要改掉根深蒂固的民族习性也并非一日之功;所以当权者只能限定他们由某些固定的关隘出入以便管理,其中之一便是青峡城隘,它被流浪艺人称为“天国之门”。
可能误以为是私奔的苦命鸳鸯吧,马队里一位妇人在瞥了墨迪和尤利尔一眼后,突然用苍凉的调子唱起了弗拉门民谣:“啊……我犯罪的爱人,在地狱等我,在地狱等我。我如今经过天国之门,是否能见到你,是否能见到你……”众人随即拍手相应,弗拉门人的民谣一向是在固定曲调里即兴加上歌词,然后一唱百和,那旋律琅琅上口,充满朴实而奔放的风情。
流浪艺人的曲子是欢快的,但歌词却格外悲凉,这可能与民族性有关吧。在奇妙的歌声里,一座庞大的城郭轮廓隐约浮现在视野尽头。放眼望去,只见毫无规划的建筑群纷乱散布在异常辽阔的平原上,不断延伸向地平线方向,在那里高大得夸张的旧城墙拔地而起,沉默地伫立着,仿佛强调着人与人之间的严苛差距。
在花之帝都弗罗拉,豪奢的贵族富商及高位神职者住在高墙包围的内城,而穷人聚居的外城区域却比城墙内还要广阔。马队迤逦走入下町,首先映入人眼帘的是一片破旧的棚户,这里挤满靠自己力量求生的异乡者,以及因为种种关系堕入忌籍的贱民。再往里走房屋虽然稍微整齐结实了一点,但依然低矮简陋,那便是生活窘迫的平民们的居所。虽然身上同样打着贫穷的烙印,不过在他们眼里,身为帝都合法居民的自己比窝棚中那些家伙们不知要高贵多少。然而不管是合法者还是非法者,只要稍有可能,他们便会不遗余力的挤进那如同贫富分界线般的城墙。
置身于随歌声节奏摇摆的队伍中,尤利尔远远地眺望见有“天国之门”之称的帝都入口。城隘门楼后方的天空里,蓦然屹立起高耸入云的五个尖顶,斜面上镶嵌的东方马赛克在冬日清晨薄冰般的天色里闪着微茫的光。
隔了一会儿尤利尔才反应过来,自己曾在好友阿尔图尔的信件里看过这恢宏建筑的涂鸦,那正是昔日同学如今供职的地点——献给柯西莫皇室的圣家大教堂。和凡事都受到特殊照顾的尤利尔不同,阿尔图尔在神学院期间就一直实实在在地保持着头名成绩,本来脑筋就相当好加之比一般人都用功的他,很快获得了皇廷教士系统实权派索多都主教的信任,短短时间内不仅越级拔擢为六品执事,还担当起大圣堂石料供应的肥缺。这有为青年一切都靠了自身努力,虽然比不上身负天命的神迹之子,但他的未来应当存在相当大的发展空间。
不过现在情势彻底逆转了,在阿尔图尔威风八面的指挥圣家大教堂的营造工作时,原本惹人羡慕的“身负天命者”如今只能一边拉紧那件俗艳衬衣的大领口,阻挡不时灌进来的冷风,一边茫然仰望着“天国之门”后巍峨的圣堂。
青峡隘口挤满运送石料的马车,远远看见这拥堵状况,墨迪就判断出此地一定也突然加强了盘查,否则以这样的效率是不可能在短期内就建起大圣堂雏形的。果不其然,弗拉门马队一靠近城门,武装修士和帝国卫兵便围拢过来,因为怕神迹之子的“御容”,尤其是那头过于夺目的长发落到他狂热的追随者眼里,墨迪不动声色的将大氅拉到尤利尔额前,随即将他搂在怀中。
这次的气氛果然不一样,守门卫士的例行盘查一向只是做做样子,捞点外快而已,但如今不仅多了武装修士这群一丝不苟的监督者,而且连只知道收买路钱的卫士们也开始格外仔细查看通行证,核对人数及随行物品。不过弗拉门车队的人员和行李从来就没什么确定性,而且不知为什么,这支队伍比核定人数要少了许多,于是守门卫士便不厌其烦的对流浪艺人进行逐个盘查。
就因为这种拖沓的工作方式,络绎不绝的石料车队被堵在了卖艺者队伍的后面,场面顿时纷乱来。圣家大教堂的归属相当特殊,虽然圣堂的所有权都属于教廷,但这座教堂却打着奉献给皇室的名号,由御用忏悔师及其下属教士们全权负责。所以工头们完全不买武装修士的账,格外嚣张的呼喝着要挡道的弗拉门人让路,不然耽搁了工期谁也吃罪不起。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守门卫士只好分出少量人手,去检查可靠度比较高的石料车队。于是门口的混乱状况便增加了一倍。
“你,把脸露出来。名字!”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一个灰眼睛高颧骨的士兵手拿名册来到墨迪身前。事先早有准备的谪王子用夹杂着方言的怪异腔调给出模糊回答:“芬利尔。”按照弗拉门人的习惯,只要是北方来的男人,十有八九都会被冠以这北方第一强国的名字,就像从东方来的人不是被叫做“龙兽”就是被叫做“神栖”一样。
“这个团里有三个芬利尔……喂,你们那边查到叫芬利尔的了吗?”卫兵一边打量着墨迪,一边扬声朝同伴喊道,但混乱嘈杂中久久都没有传来相应的答案,于是他盛气凌人的质问道:“你看起来像北方人,口音怎么这么怪啊!”
“因为是吃四方饭的。”墨迪装出惶恐的样子回答。士兵一副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样子,转向畏缩在一边的尤利尔:“听说你们昨夜就到达城郊了,怎么现在才进城?”
墨迪连忙抢在前面:“因为……”
“我是在问她!”从人称看来,士兵显然将尤利尔当成女人了,这恐怕有一大半都是那露在大氅边沿的玫瑰色衬衣的功效。实在不知道该编出怎样的谎言,尤利尔无所适从的躲向墨迪身后,这举动反而引起卫兵的疑心:“走江湖的女人穿得这么风骚,还装什么千金小姐?”说着他便伸手去扯少年头上的大氅。
墨迪连忙将神迹之子挡向身后,但尤利尔的惊呼已难以抑制地脱口而出。
“男的……”卫兵大惊失色的指着尤利尔,虽然流浪艺人团队里的确有男扮女装的表演,但强悍的北国人与纤弱少年的组合,这危险的相似性不得不让卫士陡然警觉起来——加强戒备,截获掠走重要人质的蛮族通缉犯,这正是每个关隘在昨天半夜接到的紧急命令。
“你们别动!”卫兵抖抖索索的从怀中掏出通缉犯和人质的写真图影,忙不迭的高声招唤同伴,“喂,这边……”
扶着自己肩头的手突然握紧了,尤利尔瞬间感受到从墨迪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在目睹劳丽达遭受折磨的惨状时,谪王子的身上也曾燃烧起同样的苍白火焰——那是杀气,少年感受到的正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杀气。已经别无选择了,如果不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堵住这卫兵的嘴,那接下来将是不可避免的更大规模的伤亡。
“你们两个为什么还没跟前面的石料车进城?”一个温和的责备声突然响在身后,让尤利尔没来由的感到耳熟,所以即便墨迪还保持着戒备姿势,他却已经回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匹高头大马静立在峡谷的背景里,初升的阳光勾勒出马背上的高瘦身影。一看见这位骑手,原本不可一世的卫兵顿时换了谄媚的态度:“真是辛苦您啦,索多神父!”
“这个高个子是石料工,小个子则是我的画师,他们和前一队人走散了!”这位“索多神父”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策马转到尤利尔和墨迪面前,不重不轻地喝斥道,“早就让你们手脚利索点,得教训了吧——这就是不懂规矩的下场!”
尤利尔疑惑的眯起眼睛审视着不知所谓的“索多神父”,他实在弄不清这陌生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然而光线的改变却照亮对方亚麻色的长发和沉静的眼睛。“阿尔图尔!”看清那熟悉面容的一瞬,神迹之子不由得脱口欢呼起来——为什么卫兵会叫他索多神父呢?骑在马上的分明是他的同窗好友阿尔图尔·帕里尼啊!
“请你帮个忙,把我的画师送到马上来。”阿尔图尔不动声色的命令那位灰眼卫兵。守门人嗫嚅着似乎想表示反对,最终却只能照办。看着尤利尔被人从身边拉走,墨迪并没有阻止——这突然出现的教士似乎是在袒护自己这边,强硬拒绝的话,恐怕会招来卫兵更大的怀疑;虽然无论如何也没法立即信任这冒出来的“索多神父”,可比较强行突破所付出的代价,以及此刻尤利尔松了一口气的放心表情,他还是决定暂时利用这个人进入内城再说。
被扶上马背的尤利尔却恋恋不舍地握住墨迪的衣襟,直到不得不放开的时刻,他的手还是固执的前伸着,仿佛希望他能在最后一刻说出拒绝的话语,将自己挽留在身边。
看到打扮成女人的尤利尔地反应,听到他如此亲密的直呼“索多神父”的名字,守门卫士差不多也猜到了八九分——神职者们被严禁和女人接触,暗渡陈仓当然是免不了的,但也有一些难以理解的家伙就此发展出相当怪异的癖好,比如将清秀的少年当作爱恋的对象,其中尤以从事艺术工作的唱诗团员和年轻画师为多。和身着制服的唱诗童不同,自由的画师经常充分发挥职业特长打扮成相当美丽的女子。想到这里卫士不由得厌恶的后退一步,话语里充满了多数的“正常人”对少数“异常者”的嘲讽:“索多神父,我们有公务在身。虽然这两个是您的属下,但还是让我报告卫队长对照写真图,再稳稳当当的放你们过去吧——这样教廷那边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之前打交道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正直的人呢?”阿尔图而不动声色的讽刺着,然而这威胁却适得其反,恼羞成怒的卫兵当场扬声大喊起来:“队长,队长请您过来这边!”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撕裂了混沌的嘈杂,紧接着,魂飞魄散的尖叫接二连三的传来。正在盘问弗拉门艺人的卫兵和修士们蓦地轰然作鸟兽散,慌不择路的朝四处奔去。
一时弄不清状况,刁难着尤利尔一行的卫兵慌了神,急忙高喊询问发生了什么,纷乱中刺出不成腔调的哭喊:“斑死疫!”“这个马队里有人染了斑死疫!”惊恐万状的嚎叫里还夹杂着弗拉门土语的哀求:“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我们就是到帝都来找医生的啊!”
斑死疫正是尤利尔出生那年横扫整个帝国的大瘟疫。直到今天那浓黑的恐惧依然笼罩在每个圣奥古斯都人心头。墨迪一下子明白了这队流浪者比登记人数少那么多的原因,那是因为有人染上这种传染性极强的致命疾病。
灰眼睛的卫兵顿时脸色煞白,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加入逃亡队伍。帝国卫兵,武装修士和弗拉门人混在一起,狼奔豕突的涌进城里,尚能保持清醒的守门人们七手八脚的取下插销迅速关闭城门。这时连阿尔图尔也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不过他至少还能发布命令,指挥运送石料的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入城。扶住马背上挣扎着想跑回同行者身边的尤利尔,他焦灼的朝墨迪高喊:“快点跟上我,关在门外可不是闹着玩的!”
既然这位神父和尤利尔早已熟识,而且又深得信任,那把神迹之子交给他也没问题吧,这样自己就可以轻装上阵,全心全意地投入复仇中了——这念头在墨迪脑海一闪而逝,但却没能贯彻为行动,他的脚步下意识的追随着马背上的身影奔向圣家大教堂方向。越过被抛弃在路边的辎重马车,沦为通缉犯的王子疾步穿过“天国之门”的尖拱,在他身后,城门发出沉重的声音合拢了。
10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