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学了近两个月,自觉可以出师,但总是碰不上个季师父看着顺眼的项目,让我背熟了的拳脚功夫都无处施展。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能正式做个项目啊?”我看着季师父又抱来一堆厚厚的资料问道。
“这就开张了,赶紧学习一下吧,还是影视行业的,你本行。”季师父少有的心花怒放。
“师父,您别什么都是我本行啊,我做IT的,离影视也太远了吧?”我眉头一皱。
“影视制作现在全是拿电脑做的,你说这是不是你本行。”
“得了,能沾点边就行啦。”
“好好看看,这企业有点意思。”
就这样,我投资生涯中第一个正式的项目——鸣视影业终于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陪着这家影视公司的材料度过。我看得阵阵头疼,先从业务说起,号称是影视公司,成立七年,一部拿得出手的影视剧作品都没有,就一部电影上过院线,还是彻头彻尾的一日游。能挣钱的业务全是广告制作。影视剧制作不了解,但广告制作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上大学的时候为了补贴夜夜笙歌的亏空,我给一家广告公司做过文案。广告制作拿得出手的作品都出自4A公司,所以大企业普遍只找4A。给小企业做广告,做过的都知道,生不如死,设计越俗越好,越下三滥越好,纯粹是强奸观众的心灵。即便符合了甲方要求,最后给不给钱还要看甲方老板的心情。再看财务报表,应收账款占了总收入的70%。虽然我不懂财务,但数儿我还是识的啊,应收的意思不就是没收到吗?这么多没收到的钱以后到底还能不能收到啊?能收到的话什么时候能收到呢?想想就觉得
心慌意乱。
我打电话给影视公司的朋友,想了解一下情况。
对方的反馈意味深长:“菲儿啊,怎么说呢,鸣视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挺能折腾的。尤其是他们老板,许总,你可得见一见,相信我,绝对值得一见。”
“哦?怎么值得一见了?特别帅?你觉得这家公司值得投资吗?”我直接问。
“投资的事我就不懂了。不过,影视行业,值得投资的公司都上市了吧。哈哈,鸣视你好好了解了解,有空咱们吃饭你也给我汇报汇报。”
朋友这话一点儿不务实,听得我一头雾水。
八月初的北京,热得不可理喻。我和季师父在一个气温高达40摄氏度的下午,顶着炎炎烈日,奔驰在荒凉的南五环。路面宽广,无马无车。
“师父,我印象中的北京都到不了南二环,我们小时候一说长安街往南,就觉得遥远得不得了。”我感叹道。
“你小时候住哪儿啊?”
“西北五环,科大那边。”
“你都住五环了,还瞧不起南二环?”
“这就是您不懂了,老北京讲就住我们那边儿,玉泉山、颐和园、西山,都是皇家龙脉所在,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南边不一样,我大学之前长安街往南就去过一次,还是去周口店看北京猿人。”
“这趟看来不白来啊,让你这北京土著看看现在南边发展得多好,你看亦庄这些楼建得多漂亮。”
“多漂亮也不行,真的,上风上水上海淀,宁买海淀一张床,不买亦庄一套房。”
“还一套一套的,你们市长现在都住在亦庄了。你们北京人真是的,把好地都占了,还挤兑我们外地人。”
我也纳闷干吗自己要跟季师父说这些,其实没有表达优越感的意思。只是觉得北京这些年膨胀得太厉害了,膨胀到河北人民对终有一天能拿到北京户口越来越自信了。亦庄的路真好开,极目所至没有一辆车。季师父的GPS上根本没有显示出我们正在行驶的这条路。估计这里几年前还是村庄,不高的围墙上写着“生男生女都一样”,有小溪,有稻田,有人插秧。
别说亦庄,我小时候出了机关大院不远就是一片稻田,也曾有过放了学小伙伴们结伴去河里摸小鱼抓小虾的年景。如今稻田早变成了海淀公园,每年五一举办个金属音乐节,汇聚全北京的奇装异服人士,皮衣上满是金属铆钉,把我童年的泡泡扎得粉碎。
就在GPS已经彻底晕菜的时候,我俩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目的地。站在公司院落中,感觉沿途的蛮荒都被隔在了墙外。两幢独栋小楼令人意外地颇具设计感,凹凸不平的外立面,中间连了条透明的走廊;楼前草坪铺成一张酷似展示百分比时用的饼图,中间石子路斜着划开;旁边一溜儿停车位,这会儿摆得挺满。
大学教C++的老师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一个人的水平应该首先反映在他的鉴赏力上。他的意思是看到一段代码你起码要能看得出好赖,才有可能写得更简洁高效。看书也是一样,有人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可你连谁写得好都看不出来,怎么可能会抄。眼前这番景象,虽然难掩东施效颦之感,但至少说明这帮人还有感官上的诉求,对美还有追求。
老远就看见一位男接待站在楼下恭迎我们,他一身白色运动服,连鞋都白得一尘不染。
“季总,你们好。我们这儿不太好找吧。这位美女怎么称呼啊?”男接待看见我们立刻小跑赶来。
“这是我们公司的莫菲儿。菲儿,这位是鸣视的董事长许总,年轻有为啊。”季总和来人握了握手。
要不是季师父迎上去打招呼,打死我也不信这位就是市值5亿的鸣视影业董事长。跟着季师父见了不少老总,动辄身家过亿,却从没出现过一位高大全或者铁娘子式的人物,不是像厨子就是像嫂子,我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季师父所谓的气场相吸、物以类聚的结果。即便有食堂大娘在前,眼前的许总还是让我大跌眼镜。他身形消瘦,浓眉小眼,薄唇塌鼻,五官简陋得有点可笑,站立时猫着腰低着头,说话时恭恭敬敬总是让人三分。这扑面而来的碎催气实在太过浓重,让我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腰板儿,抬高了嗓门儿。任何一个人站在他身边,我都会误以为那是他领导。
许总带我们进了公司的会议室,然后立刻招呼秘书端茶送水,好不殷勤。
平时一向低调谦逊的季师父在许总的气场笼罩下都忘了客套,一落座就开始劈头盖脸地数落道:“许总,咱们公司的问题很多啊,有些非常严重,你打算怎么解决啊?”
许总在一旁点头哈腰地应对:“是,是,我们今后都会改的,还需要有您这样的专家多指导。”
“光说不行,得真改啊,你看你们的财务报表,简直惨不忍睹啊。”
“我们之前没有找到专业的人才,现在新招了一个财务总监,以后应该就没问题了。”无论季师父的指责多么严厉,许总都小心地回应,一会儿又叫秘书送来了两盘樱桃。许总毕恭毕敬地端给我们:“二位尝尝,天热,辛苦你们了,快,吃点水果。”
老板要都是这样该有多好啊!我看过许总的个人介绍,今年才28岁,老家在湖北的偏远农村。是真农村,去一趟十堰都要先坐两个小时驴车,再坐四个小时长途车。就这么个出身,靠自己奋斗,如今已经上亿身家,多励志的故事啊。我一边吃着樱桃一边感慨着。在季师父数落许总的时候,我环视了一下他们的办公环境,布置得很好,比起我们公司毫不逊色。虽然地方偏点儿,可公司里里外外还算让人感觉愉悦。
就在季师父吃过樱桃嘴短,逐渐偃旗息鼓时,许总向我们介绍了他的高管团队。董秘、新来的财务总监和一个项目总监,一个胜似一个的柳叶弯眉樱桃嘴,一个赛过一个的丰乳肥臀大长腿。原来真正的美女都窝藏在影视圈了,小小一家影视公司就这么此起彼伏的。撑场面的大仙都展示过后,我们便告辞了。
美女看多了也腻,我和季师父离开的时候都有些审美疲劳了,回去在大街上不停地搜寻茫茫众生中的歪瓜裂枣。
“您说这位许总怎么弄的这么大的产业啊?他也不是富二代,偏远山区来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真本事,整个儿一跟班儿的啊。就这还搞文化呢,师父您说,我和他谁看着像有文化的。”我十分虚心地请教。看了许子鸣的长相,再知道了他的身价儿,我整个人生观、价值观都动摇了。
“是啊,看着真不像文化人啊,我也纳闷呢。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有手段,咱们再看看,人多接触接触就能弄明白了。”
“那这公司咱们能投吗?”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咱们得好好看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什么是尽调嘛,咱们明天就组团来鸣视尽调。这个项目光咱俩还不行,我得再物色两个帮手。”
“您都准备叫谁啊?”我一听还有新同事加入便兴奋了起来。
“容我掐指算算。”季师父沉稳地说。
第二天一上班,季师父便着手打造项目团队。
出于对财务状况的疑虑,季师父首先招来了唐仁宇,并把仁宇哥热情地介绍给我:“菲儿,认识一下,唐仁宇之前是安永的高级经理,你多跟他学习财务知识。我这还有事,你先跟他汇报汇报项目进展。”
“现在有进展吗?”我的话还没说完,季师父就一溜烟地跑了。
“仁宇哥好。”我赶紧跟仁宇哥打招呼,仁宇哥长得就是一副大哥风范,身材健壮,面色红润,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
“嗯。”仁宇哥打量了我一番,“你之前上过班吗?”
“上过啊,我在IBN干过三年。您之前是在哪儿高就啊?”刚才好像听季师父说了一句,但光顾着看人,完全没记住。
“我是四大的。”
“哪四大啊?”我一脸茫然地问。
我直到现在听到“四大”这个词都生理反感。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管自己叫四大,四大资管公司管自己叫四大。有个朋友身在工行,居然也说自己是四大的。麻烦各位四大的,以后跟我就别提四大了。四大在我这儿永远是港台那四大天王,其他四大一律不知道。如果我问一个人什么学校的,他总不能告诉我北清人师吧,肯定是哪就说是哪啊。拉帮结伙是一个多么不好的传统,我能联想到的就是八大门派齐聚光明顶,五大剑派抢夺葵花宝典,都是些龌龊的勾当。就算强强联合也得主次有别吧,爱扎堆的在我看来一律都是乌合之众。
仁宇哥一脸鄙夷地说:“我是安永的。”
哦,我是不是应该立马卑躬屈膝,下跪认错,但我只能做到强装好奇:“安永是不是挣得很多啊?”
我看着仁宇哥那充满蔑视的眼神,估计此时此刻他心里一定在骂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但我真的不知道关于安永我还能说点什么。我一个学IT的,安永离我那么遥远,我就知道它和算钱管账有关。
“我以前挣得比现在多两倍吧,嗯。”仁宇哥满不在乎地透出骄傲。
他的回答等于没回答,我哪知道他现在能挣多少钱。我装出很是羡慕的样子,睁着大眼睛,闪着长睫毛,一脸崇拜地望着他:“那真多啊。”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托了什么人进的咱们公司?” 仁宇哥说的是反问句。
有这么聊天的嘛,我内心一阵咆哮,强压怒火:“托没托人我不知道,反正我面试了四次。”这是句实话,至于其他的,您怎么想我就管不了。
“咱们公司面试最多两次,你怎么面试这么多次啊?”
“我也想问天问大地呢,不知道啊,反正就是这么多次,面的是谁我都能告诉你。”我一脸无奈。
“我提醒你一句啊,这公司好多人都有背景,你别乱说话,也千万别乱给自己揽事,记住了吗?” 仁宇哥那张严肃的脸阴云密布,胡子也立起来了。
“嗯。”我点头如捣蒜。萍水相逢,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说这些,我认定这绝对是善意的提醒,但到底谁有背景其实我也不关心。知道又能怎样呢?工作还不明朗,哪有心思去拜山头。况且我这人的一大优点就是不卑不亢,扫地的阿姨和公司老总我都点头微笑,从没想过去巴结谁。不过仁宇哥的关心我虚心笑纳了。之后的时间,我把关于鸣视影视的所知一股脑地倒给仁宇哥。仁宇哥似乎很快就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除了仁宇哥,季师父还拉上了年轻貌美、时尚前卫的律师小如,估计是上次见识了人家的几位镇店之宝,我们团队也得往文艺圈靠靠。
项目组正式建立。工作立刻分配下来,我负责研究影视行业,仁宇哥主抓财务,小如做法律顾问,季师父统揽全局。一队人分工明确,打算转天再去探山。
那倒霉地方离我家实在太远,我起先并不想开车,还好仁宇哥及时出谋划策,设计了一条省时省力的路线。我先去仁宇哥家接上他,换他开,再接上小如,之后直奔亦庄。季师父家住在南四环,也属于北京猿人的地界儿,就由他老人家自生自灭了。
仁宇哥开车果然跟我这个空有七年驾龄的老司机不一样,主要也因为不是他的车,油门哐哐地踩。
“哥,你别踩这么狠啊,你这一脚油,我十块钱就没了。”我哭丧着脸说。
“哪至于的啊,照你那开法,中午也到不了。菲儿,你在哪儿学的开车啊?不是说国外开车更快嘛,怎么你开就跟蜗牛一样。”
“安全第一嘛。”我心说要是个靠谱的企业也算不白去,这家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让我不放心,“哥,那个应收账款是不是有问题啊?”我虚心请教。
“当然有问题,70%应收,这还用说嘛。而且不光是这个问题,他们的财务比你想象的还烂。除了应收账款占比过大的问题,他们还以货抵债。就是找他们做广告的公司不给他们钱,都拿货抵。卖酒的给酒,卖药的给药,这玩意儿怎么处理啊?以后怎么记账?我看根本就没法儿上市。”
“是啊,这行业是不是就这样啊?我以前也混过几个广告公司,有个公司天天发果冻当员工福利,就因为那果冻公司是我们客户,拿果冻抵广告费了。我到现在还一见果冻就恶心。其实想想影视公司还真是不容易,接影视制作,回款周期就很长,接广告就以货抵债,不接活儿就没生意,接活儿也不一定收得到钱。给货的就算不错了,还有不少直接赖账的吧。”
“他们的法律问题也多着呢。”小如在后座幽幽地说道,“办公地点都没变更过来,现在在哪儿上税都成了问题。那个许子鸣我查了一下,他名下有二十多家公司,这些企业之间都是关联交易,还有几家海外注册的,维京群岛有,开曼有,美国也有,还有一家香港的,真不知道这是想干什么,还有……”小如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法律问题。
我望着小如妖艳的红裙,与她嘴唇的颜色相得益彰,说话时更透着唇红齿白。亚麻色的鬈发慵懒地搭在半裸的香肩上,浑身上下散发出律政俏佳人的魅力。我暗暗感叹,小如啊小如,你要是说话能稍微收敛一点儿,早就嫁入豪门了。可能律师出身的都这么牙尖嘴利,小如一张嘴就是吵架的口气,难怪时至今日仍没人敢娶。
仁宇哥对小如的质疑深以为然,不住地在一旁煽风点火,搅得一车人开始轮流炮轰鸣视。如果此时恰好某个路人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他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公检法准备去查抄这家公司,并且逮捕公司的负责人许子鸣。
出城方向基本错开了车流高峰,仁宇哥又开得飞快,我们居然赶在季师父前面到了鸣视。许总再一次下楼迎接,还是白色的休闲T恤衫配运动裤,雪白的运动鞋,还是一脸的恭敬谦卑。我敢肯定仁宇哥和小如看不出这人的来历,为他们相互引见时颇为期待两人的反应。
“这位就是董事长许总。许总,这两位是我的同事,唐仁宇和小如。”
仁宇哥的错愕实实在在地写在了脸上,毫无收敛:“这,这位就是许总?”
我接过仁宇哥疑惑的小眼神,心下一阵坏笑,点头示意:“对,这就是许总。”
比起仁宇哥,小如的表现要得体很多,尽管我知道她也吃惊不小。
“这位就是许总啊,真没想到这么年轻。您好!您好!”小如伸出玉臂,主动和许子鸣握了握手。
许子鸣有些局促:“欢迎几位啊。咱们上楼吧,外面太热了。”
我心想虽然许子鸣公司里的那几位也算有鼻子有眼,可气质上肯定是我们小如更胜一筹。队伍里有这么一位有里有面的玉女,我都觉得脸上有光,季师父果然是老谋深算啊。
许总没有领我们去上次去过的会议室,而是带我们到楼上参观他的办公室。整整一层楼,打造得金碧辉煌,总的来说不算恶俗,没有万马奔腾图、一帆风顺的玉雕或是桌上摆个军刀之类的设计,也没有难得糊涂之类的刻意风雅。办公桌旁的鱼缸是那种可以在发愣时盯上一两个小时的微观水世界,珊瑚、水母、热带鱼相映成趣。门口一块硕大的泰山石也给足了斤两。办公室正中央放了个巨大的地球仪,真的很难想象卑微的许子鸣坐在这里指点江山的样子,我对此人愈发感到好奇。
见我对鱼缸有兴趣,许总饶有兴致地介绍起来:“这里面的鱼都是从南美空运过来的,国内比较少见。这条尾巴分开的叫剪刀孔雀鱼,游起来特别好看。还有这条小丑鱼,是前不久一个朋友专门送给我的,还搭配了几叶海葵过来,说小丑鱼必须得和海葵共生,要不活不了。”
仁宇哥含蓄地表示谈正事要紧,提醒我不要玩物丧志。
参观办公室之后,许总带我们回到了会议室。桌上各式鲜果一应俱全,还准备了五色养生奶、格瓦斯、乌龙茶等多种瓶装饮品,不用说,这肯定也是以货抵债来的。两串葡萄下肚,季师父才姗姗来迟。
还没等老季说不好意思,许总抢先道歉:“是我们公司太远了,不好走,您辛苦了!”
“真是太远了,我老早就出门了,没办法,堵车。”季师父就坡下驴。
“哎,可不是嘛,北京这路况真是没辙。您先吃点水果,歇一会儿。我去把我们高管都叫来,你们先问,什么都可以问,别客气啊。几位稍坐片刻,喝点水。”说完,许子鸣猫着腰出去了。
我真是想不通,许子鸣一个身家过亿的人,光在北京的房产就有六十多套,他怎么能这么低三下四呢?他凭什么就这么低三下四呢?
一会儿时间,公司高管陆续到齐,访谈正式开始。
小如首先发问,问题之尖锐我都坐不住了。而许总认真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没有一丝的偷工减料。有些问题已经解决了,有些还存在,也在想办法怎么能解决。
小如的炮火刚刚熄灭,仁宇哥又开始了刑讯逼供,主要针对去年的交税、应收账款、以货抵债的重点问题发问,绝对是纪检委的气势。这哪里是访谈,根本就是三堂会审嘛。
“影视制作也好、广告制作也好,都是靠客户赏饭吃。”许子鸣收起了之前的殷勤,一脸实在地说,“影视行业市场很乱,监管不严,制度也不明确。您刚才提出的这些问题,在所有影视公司都存在,包括你们知道的那些大公司,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咱们国情和国外不同,国外签合同是要先付定金押金的,咱这儿就没有这个规矩。拿应收账款来说吧,我们也希望早点能收回来。但凡是能给我们活儿的都是朋友,人家说今年手头有点紧,我们就只能等着。影视这行是要靠朋友靠关系吃饭的,为了要钱得罪了朋友,这活儿就没法继续干了。我们也不愿意以货抵债,收这么多货物,谁不想直接收钱呢。这不还是没办法嘛,实在是客户真的没钱,拿不出钱来给我们。但是货物我们也不会一直存在库房里的,这点你们可以放心。去年思明体检中心给我们的体检卡,除了一部分发给内部员工,作为员工福利,剩下的我都转手卖掉了。牛奶厂会给我们牛奶来抵广告,酒厂给我们酒,我就把牛奶卖给酒厂,把酒卖给牛奶厂,这样最后到我手里的还是现金,就相当于广告款嘛。只不过我自己麻烦一点儿,还得给他们当销售。但出来混嘛,都是朋友,能帮忙的都尽量帮忙,我做生意的原则是尽量追求双赢,如果实在没办法,必须有一方受损失,我宁愿让我受损失,让我朋友赢。”
在他慷慨陈词的同时,我方人员基本不为所动,没有配合地发出赞同的声音,我也尽量面无表情地记录下我认为重要的信息。对于他的这番说辞,我认为还算诚恳。但就像季师父之前说的,买卖人没有光靠赔本赚吆喝的,能做到今天的位置,肯定不是只靠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办到的。虽然是第一次参与项目尽调,成功与否我反倒不是那么看重,我现在只想弄清楚,一家光鲜的企业背后是不是真的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这些从泥里一步步爬到云端的成功人士到底有什么手段?
会谈一直进行到中午才结束。许子鸣坚决要留我们吃饭。
“你们可不能跟我客气啊,几位大老远来一次都不容易。生意成与不成都没关系,咱们就当交个朋友。”
季师父见盛情难却只得从命,我估计他也想借此机会进一步了解这个人。
开起车来的许子鸣一扫人前的颓势,驾驶着全新的奔驰S600驰骋在路上,舍我其谁的架势实非仁宇哥所及。他不说话还好,一张嘴又是抱歉:“亦庄这里好饭店不多,只能委屈大家了。对不住了,几位多担待吧。”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眉州东坡门口。
“这也太家常了吧,诚意欠奉啊。”小如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
早已等在这里的董秘丹丹马上迎了过来,熟练地给季师父拉开车门,我们随之鱼贯而下。丹丹这姑娘美而不妖,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举止干练,不像只会贴在领导身边温言软语的那种秘书。她步履轻盈地带着我们绕过眉州东坡,沿着小径走到了后面藏匿很深的吴裕泰内府菜。
“我就说嘛,许总这么讲究的人,哪儿能随便打发咱们。”我对小如
嘀咕道。
竹林小径,流水潺潺,走进包间茶已备好,满屋茶香沁人心脾。我对这吴裕泰内府菜未吃就已颇多好感,可能以茶入菜本来就是文人雅士的偏好,满屋子的钧瓷茶具又极其古朴典雅,很是讨人喜欢。
我们刚一落座就开始走菜,七凉八热,荤素搭配,鲍参翅肚,一应俱全。每道菜看起来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看来许子鸣把这家店最贵的菜都点全了。
我尝了一口苦尽甘来,这道菜是用鲜嫩的鸭肝搭配绿茶冻做成菱形糕状,吃起来先是鸭肝的微苦,然后是绿茶冻的清甜,最后嘴里还留下一抹淡淡的茶香。连凉菜都是如此精致,这一顿饭恐怕价格不菲。
许子鸣在席间只字不提工作,倒是对我们几个关爱有加:“我敬几位一杯,各位今天辛苦了,几位看起来都气度不凡,之前都是哪儿毕业的啊?”
季师父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们几个人的情况,许子鸣听得手舞足蹈。
“我最敬重有学问的人了,几位都是名校毕业,太厉害了。又是海归,又是安永,我今天真是开眼了。不怕几位笑话,我们影视界真是不行,有文化的少。”在他嘴里我们几个全都成了人中龙凤,从头到脚一顿猛夸。
我注意到不论许子鸣如何吹捧,仁宇哥始终没有表示,只是埋头吃菜,心里暗叫世上真有如此不识抬举的家伙。
这顿饭的主题好像就是交朋友,做东的不谈公事,我们倒也吃得心安理得。菜点得实在丰盛,放下筷子已是个个肚歪。
临走时,许子鸣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不舍、留恋和敬仰混合的复杂情感:“几位,一定要再过来指导工作啊。我们公司要是能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就好了。”许子鸣一路跟我们走到车前,目送我们上车,就差挥泪追车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我同仁宇哥、小如一路,我想探探仁宇哥的口风,问道:“哥,你看看人家许总待人接物那架势,咱能不能也学学啊,我都被他感动了。”
“菲儿啊,见识太浅了,这糖衣炮弹最适合俘获你了。你看看,一顿饭就把你拿下了。” 仁宇哥的笑容简直称得上轻蔑。
“你刚才可没少吃糖衣炮弹啊。”
“我就把糖衣吃了,炮弹还得给他打回去。” 仁宇哥自信满满。
回到单位已是下午两点,一肚子山珍海味顶得我昏昏欲睡。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仁宇哥走过来拿笔戳了戳我的后背:“耿总有请,快走吧。”
我赶忙掏出记事本,用力睁大眼睛,跌跌撞撞地随着胡吃海塞四人组一起进了会议室。
耿总,全名耿直,青上资本的合伙人之一,另外两位合伙人只是在公司挂个名头,从来没见过,平时管理公司业务的似乎只有耿总一人。耿总人如其名,一身的浩然正气,吐气铿锵有力,四十岁上下,但因为常年健身,身材和长相都维持在了年轻人的状态。
“看完了有什么感觉,你们都说说吧。”季师父还没等我们坐定,就朝仁宇哥的方向说道。
仁宇哥立刻义正词严地历数企业的罪状,说得血肉横飞,好像鸣视到现在还没倒闭完全是司法部门失察。我看他似乎很享受吃人家嘴不短的这个状态。
仁宇哥说完,小如也不甘示弱,抢过话茬继续补了几刀:“他们的问题短时间内都解决不了,想近两年上市是不可能的。”
耿总心平气和地听他们说完,把目光投向我。
我瞬间紧张,情绪复杂,中午的美食还在胃里余音绕梁,让我如何开得了口啊。“嗯,鸣视确实存在他们刚才提到的那些问题。”我支支吾吾,胃部消化异常导致大脑缺血,反应明显跟不上了,“不过好像影视行业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别的公司也有。我对影视公司接触也不多,没什么经验,想再多了解一下行业再做判断。”
耿总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半天没说话,会议室里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眼看第一次汇报工作就要不及格,我真切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你们看了半天就看出这些吗?这些毛病我翻一下财务报表不就全知道了吗?你们就不关注一下人家一年那么大的业务量是怎么来的吗?”
“这种小影视制作公司业务多半是靠关系拿到的。”仁宇哥答道。
“靠关系?一年几个亿的业务全靠关系?什么关系能这么硬?这也不是拿的一家公司的单,几百家公司的合同,全是关系?那你们说说到底是跟谁有关系啊?跟谁有关系能做到现在这种规模?这个搞明白了也算你们有点收获。”耿总的语气不怒自威。
“他们都没接触过影视企业,一上来自然都是挑毛病。”季师父赶紧出来打圆场,“我之前看过光兰传媒,比这问题还多呢,应收账款里还有白条。我当时一看这企业谁敢投啊,没敢往下跟,结果现在人家都上市了,股票还一直在涨啊。影视公司就是这样的,都有问题。只要不影响上市就没关系,业务我们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我初步的判断是这家公司还是不错的,许子鸣虽然年轻但挺会为人处世的,没准真能做成。”
“做投资不可能都是你们熟悉的行业,要想办法去了解,去深入地研究。这么随随便便就得出结论,这怎么能让人信服。我希望你们下一次汇报的时候多少有点含金量,如果还是认为人家是靠关系,就把关系是谁告诉我。”耿总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声细语,“好了,今天就先这样,我没什么事了。”说完拂袖而去。
“季哥,咱们怎么深入研究啊?”出了会议室的门,小如问道。
“只能再去他们公司多问问了。上次没问到的,下次都问了,还得走访一下他们的客户。看来耿总对这家企业很感兴趣啊,这就是督促咱们做呢。小唐,你认不认识什么私家侦探啊?找他们查查许子鸣的底细呗,钱我出。”季师父豪爽地拍着胸脯。
“我上哪儿认识去,快拉倒吧。” 仁宇哥不屑地一摆手,“我去业内找找朋友,打听打听吧,好像之前九顶看过鸣视,我过几天去问问。”
估计仁宇哥和小如也没有被领导这么训斥过,再次奔赴前线时一个个显得干劲十足。仁宇哥还特意早起给我和小如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巴巴地站在烈日底下捧着。看着他那笨拙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感动,脑海里出现了某个胖墩墩的父亲捡橘子的场面。心软了没两分钟,我就开始在心里抱怨,这要是许子鸣,肯定会多买个汤汤水水的搭配着,干吃包子真是要噎死个人。
小如比我更绝,看见包子一脸的嫌弃:“哎呀,你们吃吧,我可不吃,多味儿啊。菲儿,你吃的时候离我远点。”
“今天是高管访谈,你们都准备好问题,估计要访谈的人比较多,咱们得一个一个来,不要浪费时间。” 仁宇哥边开车边给我们分配任务。
“我看了一下高管介绍,大部分都很年轻,这内容总监居然是90后的,这是刚毕业啊?”小如问道。
“我昨晚也大致看了介绍,除了一个营销总监还稍微有些年纪,剩下的全是80后,莫非真是影视公司爱美女,传媒行业无白头。”
连续两次的拜访,对鸣视已是熟门熟路。我们比预计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但一身白衣的许子鸣还是已经等在了院门口,但这次不是他一个人,身后还站着比他高出一头的董秘丹丹。
稍事问候,许子鸣便道歉说:“我今天要出去拜访客户,实在不能陪着几位了,之后的行程全部由丹丹负责安排。丹丹一定要招待好了各位,有什么问题拿你是问。”
没有了许总的寒暄和客套,顿时感觉效率大大提高,访谈于早上九点准时开始。最先出马的是他们的营销总监。这家伙完全是个老油条,没等我们开口就反客为主:“今年的广告业务,肯定是没问题,对,上半年就谈妥了十几家,都是大公司。你们看看,有奔驰、康师傅、牛栏山,这些可都是大公司啊。今年的预期是肯定没问题的,八千万利润我心里都有数……”一通侃侃而谈之后,他又开始大谈明年的销售业绩,“明年我是这么考虑的,今年的这些客户明年一定挽留住,然后再新招几个销售,开发点新业务。”
这业绩大饼画得又大又实,让我们丝毫挑不出理来。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我的经验是不要试图插话,顺着他说只会助长他的气焰,逆着说则免不了迎来更猛烈的回击,最好的方式就是静静地听着,点头微笑。既然是无懈可击的主儿,就让他速速离去吧,我们要找的是弱不禁风、经不起刑讯逼供的。
这位老兄足足侃了二十分钟的前途光明,最后忽然话锋一转:“几位都是挺有门路的人,认不认识什么大企业想做广告的?给我们介绍,我们这儿回扣可
不低。”
年轻的内容总监很合我路子,是那种很注重形象经营的文艺青年。刚刚二十出头却蓄了一挂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衬出棱角分明的脸,穿戴都很潮。铆钉皮靴带刺绣的牛仔裤,上身是亮黄色的T shirt,外面还穿了个到处是口袋的马甲,手上的戒指居然很讲究地设计成了一顶绿帽子。他对自己的定位一定是搞艺术的,说起话来明显带着那种自命不凡的劲头儿。
“对,我是刚毕业的,但我从去年就在这家公司实习了。为什么这么年轻就是内容总监,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啊。很明显嘛,别人做不过我啊。影视制作这行是拼脑子,拼创意的,不是论资排辈的,谁的创意好,脑洞大,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现在的团队和你配合起来有问题吗?团队有多少人?” 仁宇哥不耐烦
地问。
“我手下现在有个三十多人的团队,分成几个项目组,主要还是得我把关,我设计出好的想法,交给他们去实现。底下的人应该都比我年龄大吧,经验可能也比我多。他们开始是不服气,但现在都挺服我的,这行我告诉你们,就是作品说话的。作品好,大家都得服气,现在配合得也挺好的。”
“您是哪儿毕业的”?我问道。
“我是传媒大学编导专业毕业的,全国牛点的编导全是传媒大学出来的。你可以去我们年级问问,在校期间我一共得了多少奖。我现在的成绩完全是努力得来的,当然我也非常感谢许总,能给我这个机会,敢用我这种新人。”
“你们做的广告和4A公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吧?”我问道。
“4A肯定是比我们做得好,定位也更专业,这点我承认,但是价格他们也比我们高啊。国内的公司,就是大企业也很少有选择4A的。这个你们可以去查查,为什么国内广告做得那么烂,就是因为咱这儿还没有做广告的习惯。你看看奔驰一年拿出多少利润来做广告,15%啊,吉利呢,能有5%就顶天了,所以民企根本请不起4A公司,他们只能找我们。当然4A做的对民企也有点曲高和寡,落不了地,我们做的反而更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客户选择你们的原因是什么呢?”小如问。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广告制作归根结底其实是一门艺术,艺术是很抽象的,你很难判断哪个艺术品更好。但是我们现在是要为客户服务的,客户觉得好,就是好,客户选择了我们没有选择4A,就是对我们的肯定。”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4A公司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吧,4A不可能让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当内容总监啊。我的才华在这里能被认可,我就选择了这里。如果有一天我认为自己的才华在这里被埋没了,我会选择跳槽的。”
“您有以前的什么作品吗?我们想看看。”
“很多啊,有个奶糖的广告,你们看过吧?就是一个小女孩儿吃了这个糖,然后画面就切换到一个男的骑车带着这个女孩儿,伴随着《甜蜜蜜》那首歌。还有,一个农民工仰望远方,忽然出现一行字,只要三十万坐拥西域别墅的广告。”他一连说了几个广告,看我们都是一头雾水,问道,“你们平时看
电视吗?”
“很少看,”我摇摇头,“不过有看‘我是歌手’那类的娱乐节目,那个节目时段有你们做的广告吗?”
“怎么可能,你知道那个时段的广告多少钱?15秒2000万,买得起那个时段广告的公司不会找我们做广告的。”
采访完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总监,我们都为自己的郁郁不得志长吁一口气,结果下面这位比我们还不得志。
“你们找我干吗啊,许子鸣这一早上催命似的把我催来就为了陪你们几个唠嗑是吗?!”眼前这位,身高八尺、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一副领导派头。说他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我肯定信,起码看着比许总来得伟岸,来得有担当。
“你是负责大客户的市场总监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对,我是负责大客户的,你们去看看,这公司拿得出手的客户哪个不是我找来的,制作团队好,狗屁。谁有工夫看那帮小孩儿拍的东西啊。我告诉你们,这也就是我的关系,我跟这些企业关系都硬着呢。为什么硬,哪个企业没找我帮过他们的忙?你们去北京打听打听,北京城求人办事有没有我耿少爷这一号,打听完了你们再问我行吗?什么都不懂,来干吗的?”耿少爷边说边拿了根中华烟准备点着。
“您先别抽烟,我怕烟味儿。”小如冷着脸说道,“我们打算去您的客户那儿拜访一下,您看方便吗?什么时候去合适?”
耿少爷估计是让着美女,竟真的把烟收了回去:“你们想去企业,可以啊,哪天得空跟着我去呗,我去他们都得给我面子。我就是磨不开面子帮许子鸣个忙,我怎么可能是这家企业的编制呢,我的档案能放这儿嘛,可笑。至于我什么背景啊,这你们就别管了,反正今天我还耐心陪你们几个说话,就是本少爷心情不错了。”
我边听边想,你不用说你是谁了,你直接说你爹妈是谁就行了。有关系怎么了,这年头谁家也不是八代贫农了,有什么好炫耀的。我看着这位耿少爷露出的两胳膊纹身,左青龙右白虎,不知道胸口是不是还有只玄武正襟危坐,说不出的厌恶,吓唬谁啊!
“反正许子鸣求我一天,我就继续帮他一天,帮谁不是帮啊,他那人重情,我对他也得重义。具体的你们别问我,业务、财务这些我从来没关心过。这些年我就负责帮他拉客户,他给我回扣,就这么简单的关系。回扣给少了我肯定不干。对了,你们是什么人啊?来干吗的啊?”
“我们是一家投资机构的,因为许总现在有融资的需求,所以我们就来拜访一下,如果合适,也许以后能合作了。” 仁宇哥边说边递给耿少爷一张名片。
“哦,你们是做投资的啊,我有自己的投资公司,我还有几家别的公司。我这人爱揽事,不瞒你们说,看几位都挺厉害的,要不你们跟着我干得了。”说到这儿耿少爷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一点儿,两只眼睛在我和小如之间转来转去,真像给自己的公司物色员工呢。
“行,您要是肯收留,我们一定去投奔。”我赶紧迎合,别这主儿一会儿又暴躁了。
这事后没几天,耿少爷还真单独请我和小如吃了顿饭。饭后,他又挑了个宰人不见血的夜店,请我和小如喝酒。我一向滴酒不沾,也不爱去夜店,但看小如意犹未尽,不好丢下她先走。刚坐下耿少爷就递过来一杯芝华士。
“我得开车,今天就不喝酒了。”我把酒杯一推。
“还不能请个代驾啊,代驾的钱我出,你放开喝吧。”
“我酒精过敏,喝完还得找代驾送我去医院。”
耿少爷面露不快,我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要了杯果汁。
小如怕尴尬,接过了酒杯,说:“我替她喝,今天一定陪你喝好了。”小如酒量果真不弱,推杯换盏间,一瓶烈性洋酒很快见底。
喝了酒,耿少爷彻底放开了,坦言他的不俗家世:“我爷爷,那是第一任民生部长,你们应该都知道吧。我爸爸是银行的副行长。我姥爷是参谋长。我妈是国企的高管。我舅舅现在是湘南的厅长,现在当市长。你们知道吧,就那个老卢,那是我爷爷一手提拔的。所以北京的事,你们尽管来找哥,哥都能给你们办了。哥别的不敢说,就是仗义,你们叫我一声哥,放心,说出去都好使。”
嗯,比我想象中还差一点儿嘛。我原以为您祖上是耿精忠一支,尚可喜、吴三桂那都是常客,说让圆圆弹个曲儿她就得弹个曲儿,连康熙爷都得让您家三分呢。等他扯完淡已经一点多了,我不客气地说:“咱们要是再待下去我只能找地儿先睡了,您喝得也够了,咱散了吧,改日再喝。”
耿少爷已然喝得有点多了,借着酒劲气势汹汹地说:“莫小姐,耿少爷不是欺负人的人,你说不喝酒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这又要早走可就不对了,我和小如还没尽兴呢。”
“耿少爷,我这可是多愁多病的身,晚睡就生病,要不你们玩着,我可得先走了。”我冲小如狂使眼色。
“我也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小如作势头晕欲倒,“咱们下次再喝吧,机会有的是。”
“散了散了!下回去我那儿喝,有地方住,谁也别走。”
我呸,做梦!
送小如回家的路上,她共下车吐了三次,看得我又心疼又内疚,觉得这都是替我挡酒造成的。
“喝不惯洋酒,要是白酒肯定没事。”小如很抱歉地说。
“你还真能撑,不离开耿少爷的视线你就不吐啊。”小如这酒量真是让我惊到了。
“那是,喝酒拼的就是个酒胆,酒量没那么大就更得要这个气势,下回丫就不敢灌我了。菲儿,这招你也可以学学。不过记住了,喝酒之前一定得吃饱了,不然空着肚子喝酒特别容易醉。”看不出来,平时知书达理的小如还有这么一副嘴脸。还有下回啊。我心说你不喝他还真能硬灌你不成,置这气干吗?
“我感觉这耿少爷就是纨绔子弟,霸道惯了,心倒也不坏,以后说不定真有找人家办事的地方。你也是,别太不给人面子了。你看他那胸无城府的样儿,哪儿像坏人啊。”
“嗯,坏人也不是都写在脸上的,也得先骗取你的信任啊。”
“你听他的家世,真挺震撼的啊!怎么一家子全是当官的?”
“就那么回事吧,我反正一个都没听说过。北京就是当官的多,正常。”
“他家都是什么级别了?这样的也不多吧。”
“你怎么个意思,不会真要跟他吧?”我侧目看了一眼满面红晕的小如。
“不会,本姑娘哪有那么好追啊,不过可以把他当作一个candidate。”小如嫣然一笑。笑得我心中一寒,早知道我也把家谱跟你说一遍了,你现在是不是就跟我好了。
不过自这之后,小如在我心中的印象就直接晋升为女中豪杰。因为这一路上,小如三次要吐,都事先跟我说明,我找地方停好车,她忍到下车才吐,一点儿都没吐到我车上,就是这么讲究。
财务总监和人力总监都是标准的废柴大花瓶,仁宇哥本来准备严加拷问,结果人家一问三不知。
“这个我刚来也不是很清楚,要不你们问问丹丹吧。”
“这个问题啊,应该没什么吧,要不你们问问许总。”
“哎呀,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没来多久。”
“你们怎么知道这么多啊,这些我都没看过啊,哈哈哈!”
看那杏目一睁,柳眉一挑,轻薄的红唇上下翻飞,谁还在乎她们说的是什么啊。花瓶的好处,就在于她们傻得令人发指的时候你却被风光旖旎所吸引。这娇滴滴怯生生的语气,我听了都觉酥麻,更不用说季师父和仁宇哥这种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被奉承了几句也就不再难为她们,放其归洞了。
一天的时间匆匆过去,晚上许子鸣回来,又要带我们去吃饭。
季师父极力反对:“许总,今天实在不方便,晚上我得回家和媳妇吃饭。今天访谈都挺顺利的,还有一些问题估计就等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事务所进来的时候一起问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您给我们安排一下,我们去访谈一下您的几家大客户和咱们有关系的领导们。”
许总面露难色:“这个可能有点麻烦。”
“您要是觉得实在不方便,我们就再想想别的办法,但客户我们是一定要确认的。”
许子鸣思忖了片刻,表情忽然从疑虑重重变成了豁然开朗,直至喜上眉梢:“要不下周你们过来,正好,我也得去他们那儿走一遍,你们就跟着我一起去。”
这一周时间季师父和我分头找了几家著名的影视公司去访谈,访谈的结果对鸣视传媒褒贬不一。名气倒是很大,圈内的都知道,尤其是许总那奴颜媚骨的做派早就声名远播。仁宇哥去九顶找了个朋友,了解了当年不投这家企业的原因主要是当时许子鸣要价太高,两边没谈拢。但朋友对鸣视和许子鸣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这天中午,照例,我和几个“妖精”一起吃饭。
多多吃完盘子里几根伶仃的菜叶子,突然抬头问我:“菲儿,你最近做什么项目呢?怎么总不来公司啊?”
“鸣视影业,说是做影视的,其实就是拍广告的,影视剧基本没怎么做过。还特远,在亦庄呢。”我划拉着碗里的土豆粉儿,连碗里的葱花都没放过,还是没吃饱。
“做广告的啊?我以前就是广告公司的。”多多看出我没吃饱,递过一个削好皮的梨。啊?早说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想不到我身边就有个业内人士啊。
“你是哪家的?”
“白龙传媒,香港上市公司。”多多不无得意地介绍。
“那跟你们公司肯定没法比,他们不太正规,水平也不行。你在白龙是做什么的?”我啃着大梨问道。
“我之前是销售经理,就是拉客户的。”
“你是销售经理?”我重新审视着面前的多多,这个大美女以前竟然是卖广告的,据我所知,广告公司的销售经理可都收入不菲,“你那时候挣多少钱啊?”
“一年40万吧,多的时候100多万。”多多轻松地说。
“这么多啊?”我有些惊讶,以多多现在前台的身份,她一个月工资4000顶天了。
“嗯,还可以吧,我在白龙也就是个中间水平,我们那儿挣得多的有的是。”
“那你图什么来咱们公司啊?”
“图没人欺负呗,不受气。”多多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卖广告有人欺负你吗?”
“你以为呢,可不好卖啦,我上班半年才开单,第一单就一分钱都没赚。我当时也是打定主意了,就是要开单,不在乎挣不挣钱,把回扣都给了中间人了。”多多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广告这个圈很黑的。有回一个开酒店的老板说要找我们做广告,那时候我已经上班挺长时间的了,对主动找上门来的客户都比较怀疑。当天晚上一起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还挺正常的,说了说业务。然后饭后就不对了,拉我去三里屯陪他喝酒,我推说有事。他就急了,说你们卖广告的还这么玩不起。”说完多多沉默了一下。
“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他说,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我卖广告又不是卖身的,你想做广告就做广告,别扯别的。说完我就走了。”
“那后来他做广告了吗?”
“我后来还真在圈里问了一下,那就是个骗子,压根就没打算做广告,跟我们这儿没做,跟别家也没做。我们公司小女孩经常有被欺负的。这种坏人太多了。”
“看来高回报还是要有高付出的。”我感叹道。
“也不是,一般还都是想要钱,要拿回扣的多。我后来掌握的原则就是宁可给钱也不陪酒,钱少赚点没关系。”
我用心打量着这位曾经年薪百万叱咤风云的广告销售经理,今天贤淑文静淡定自若的小前台,她得经历多少事才能如此从容地看淡这一切啊。
“连你们这上市卖广告都这么不容易,可想而知国内这些小企业得有多艰难了。”
“那也不一定,国内企业比我们没底线得多。什么方法都能用,从我这儿也没少抢走客户。”
“什么方法啊?你给我讲讲呗。”
“请客吃饭这些就不说了,帮着卖产品、搞推销,这些也都算是正经的路子;还有给回扣的,直接招厂家负责人的亲戚在广告公司任职;再有就是招女销售去公关了,具体干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没想到一顿午饭,我竟然能有意外收获。
我把多多年薪百万的故事告诉了身边的旦旦。旦旦同样惊得失魂落魄,大呼生不逢时:“我怎么就没投胎当个女的呢。”感叹完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姐,你们现在看的是广告公司吗?”
“不是,影视公司,不过主业说白了就是卖广告,我都研究两周了,快崩溃了。”我们公司最不好的一点就是项目不透明,大家各自研究自己的,对别人的项目都一无所知。
“哪家啊?我哥是广告公司的,没准能帮你们约点圈儿里的人。”
“那敢情好啊。”原来青上公司里藏了这么多卧底,你们都自觉给我站出来吧,别等我一个一个揪了。
旦旦做事极其有效率,第二天下午就帮我们约到了一家4A公司驻中国办事处的总经理。我和季师父跟着旦旦驱车前往位于北四环的这家大型广告公司。
公司装修得很精致,墙上挂着一些波普风格的海报,地上还摆着伍迪艾伦的画像和滚石杂志的封面复刻,和鸣视显然不是一个段位的。接待我们的杨总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休闲。欢快的薄荷色T恤配卡其绿的休闲裤,Nike运动鞋,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度数应该很深。
杨总对我们很是热情:“你们别客气啊,随便坐,那边有饮料,自己拿,跟自己家一样就行了。小石,你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看看我这儿怎么样,去年装修的,你哥总来。你以后常带朋友过来,别客气。你们也别拘着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这位杨总说话的语气说好听点是随和,说难听点是流里流气,颇为轻浮。
“您在这行几年了?您以前是学广告的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呵呵,不是,我以前是南大中文系的,学文学的哦。我曾经是一个理想主义诗人,不知道怎么就沦落成现在这样了。我当年可是河北省的高考状元哦,你们不要不相信哦。”说话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手枪的手势,指着旦旦,“你哥可以做证的哦。”
因为做广告挣钱多呗,我心想,这年头写诗的不自杀就只能是饿死。
“您感觉国内广告行业好做吗?”季师父严肃地发问,想端正杨总的态度,“咱们4A和国内的广告公司比,主要优势是什么?”
“嗨,有什么好做不好做的,凑合做呗,别看我们这行不受重视,钱可不少挣。当然也分大小年啊,经济好,公司有钱,做广告的钱就多;经济不好,我们就得求爷爷告奶奶跪下拉着客户的腿求人家做广告。爷爷,赏口饭吃吧,今年真活不下去了。”杨总即兴表演了一下,“这广告啊,分很多种,有的是希望新品上市推销新产品的,比如康师傅出了一个新口味,立马就得做广告,这是刚需,这笔钱哪个企业都不能省。还有是为了扩大品牌知名度的,比如奢侈品。这种呢,就主要靠拉关系了,因为他找谁做效果都差不多。再有一种,就是为了打击竞争对手的,你们都知道吧,就比如那个什么什么凉茶。那就已经不是为了推广自己了,就是要挤垮对方,这种广告的难度最大,他们肯定得来找我们4A,给他们做全面统筹策划。对,国产那家找的就不是4A,这不就快不行了嘛。”
“还是4A的广告做得好啊。你看总监都是南大的人才,我们看的那家毛孩子就当总监了。”季师父适时地给杨总戴了高帽。
“目的不同,要求不同。但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做广告吸引眼球肯定是第一步,你这广告没人爱看,或者看了什么都记不住就瞎了,钱就白花了。有的还可能造成不好的影响,那就更划不来了。4A比其他广告公司的优势就在于能提供整体的解决方案,从消费人群到市场营销都有整体的控制能力,不只是简单地做个广告,还要提供广告的发行媒体、发行地点等等,这些都是小广告公司做不了的,他们不具备行业资源整合的能力。”
“所以大品牌肯定都是找4A吧?”我附和道。
“对,一般国际大品牌肯定是找4A做,BBA(奔驰、宝马、奥迪)这种公司不可能放心把广告交给小公司的。国产大品牌可就不好说了,你们看看电视上那些个国产品牌的广告,那能是4A做的吗?当然这个你们可能有一个误区啊,以为国际大公司给的广告费就多,这真没有,也抠着呢!哎哟,算钱算得这个细啊,要了命了。回款也不一定就有多好,宝杰公司到现在去年的钱还没给我们结呢。不见得给国内公司做广告就不好,但是这些民营企业家吧,怎么说呢,都特别没文化。其实真要一点儿文化都没有,这事也就好办了。我最怕的是那种似懂非懂的,没文化还非得装得有文化的,你说你好不容易做出一个创意,非得给你改,非得给你这儿较真儿。您会改也行啊,最后改出来的,我都不好意思说,狗屁不通,简直就是砸我们牌子,真不爱跟他们打交道。国内就这样,什么事儿都能外行指导内行,整个节奏全被他们打乱。”
“您听说过鸣视影业吗?这家公司怎么样啊?”我问道。
“鸣视啊,你们看上的就这家儿啊?早说啊,认识,小许嘛。他总张罗着请我们吃饭,圈内都挺熟的。你们怎么看上他们了?”
“我们也是经人介绍,现在做这家企业的尽职调查呢,所以这不来您这儿问问情况嘛。”旦旦回答道。
“小石啊,我跟你哥也是过命的交情,我跟你也不说虚的了啊。这家公司你们可千万别投,听见了没有,我今儿把话撂这儿,谁投谁傻叉。”
杨总这话直白得我们半天没听明白,我好容易转过弯儿来,问道:“这是为什么啊?”
“我都说这么清楚了,你们还问我为什么,别问了,做人要留有余地啊,懂不懂?来,喝奶茶,这就是那‘一年洒满银河’的奶茶,创意就是我想的,你们尝尝。”
“杨总,我还想问一句,那个脑抽筋的广告不是您给做的吧?”
“那广告确实是我们做的,但那广告词是他们傻老板自己想的,人一生来不喝酒啊,喝酒就喝脑抽筋,脑、抽、筋!”杨总一边扭腰一边吆喝了一遍广告词。
杨总的表演引来大家的阵阵笑声,但出于对鸣视业务的担心,季师父笑得并不十分尽兴。杨总跟旦旦他哥确实是过命的交情,为了让我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但爆了粗口,还给我们推荐了两家传媒公司。
临别前,杨总继续叮嘱:“这两家都是和鸣视一个级别的公司,你们多看两家就明白这里面的门路了。看见小许你们可别提我啊,我跟他关系也不错的,按说真不该拆台。哎哟,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蹭他饭啊。”
杨总是急性子,让我们当天下午就去,估计他是真怕我们投在鸣视身上的钱打了水漂。
旦旦作为项目组的编外人员,又马不停蹄地开车带我们来到位于东三环的一家传媒公司。地方极其难找,我们在东三环的长虹桥周围转了三圈才找到这家坐落于居民楼里的公司。公司是两间民宅打通,地方很小,但人口密度极大,平均四个人用一张桌子,工作环境如菜场一般脏乱差,但办事效率好像还挺高,接电话的,画图的,写字的,每个人都忙得四脚朝天。
我们一路辗转腾挪,终于挤进了董事长张总的办公室,办公室目测也就五平米左右,放了老板台之后就没什么栖身之地。张总正在打电话,示意我们随便坐。但空间狭小,实在无处安身,我们几个只能站在一旁恭候。张总也很快意识到我们的窘境,对着那边说了句我要开会了,挂断了电话。我定睛一看,眼前的张总是位绝对不亚于高圆圆的绝世美女,那眼睛大得快从眼眶里掉下来了,脸尖得真跟狐狸似的,皮肤白得跟漂过似的。美中不足的只有声线,略带些沙哑的东北腔一出,一切幻灭。
“你们是来干哈的啊?”
季师父赶紧解释来意,并递上名片一张:“我们是杨总介绍的,说你们企业经营得很好,让我们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
“投资公司?想给我们投资是吗?我们最近确实正在融资呢,不过马上就要close了啊。你们要是想投,最晚明天告诉我,想给我投钱的人多着呢。”
“明天,您这不是开玩笑吧?我们这头一回接触,怎么也得让我们研究研究啊。”我在一旁搭话道。
“那真不行,最晚明天。”张总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儿文件,交给季师父,“我这有几家要投资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你们看协议人家都写好了,真没办法等你们了。”
季师父翻了翻,就将文件递给我。我仔细看了看,是几家全是没听说过的投资公司,协议条款也写得十分模糊,不由得起了疑心。
“我们这个公司是有流程的,必须先立项,立项之后还要请专业机构尽调,然后上投委会,基金合伙人都同意了才行,不能我们说投就投啊。”季师父无奈地解释。
“我们这也不是第一轮融资了,规矩都懂。你们不用请别人尽调了,我们这儿有专业的审计报告,一会儿给你们一份,你们看看。还有其他几家公司出的尽调报告,都可以给你们。你们今天把这些看看,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明天给我个痛快话儿。”张总说话咄咄逼人。
“您这么着急是为什么啊?”我问道。看着张总的步步紧逼,我料想这家公司一定问题很多,生怕我们尽调查到什么,一准就是心虚。
“能不着急吗?我这事多着呢,哪能成天接待你们这些投资人啊。别的投资机构都跟我谈了好几个月了,终于要敲定了。你们这才过来,我也不能为了你们这新来的又误了人家时间吧。你们想看什么,今天都没问题,随便看,我张萍在广告这个圈也摸爬滚打很多年了,有口碑的。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不信问问杨总嘛。”
我心说杨总就是把你这当反面典型推荐给我们的,但嘴上还是客套着:“我们想多了解一下,您公司的优势是什么啊?”
“我们跟一般的民营小广告公司可不一样。”张总很是得意地介绍道,“我们政府关系做得好,别的广告公司是求客户做广告,我们公司都是客户求着我们。天天追着我,让我们帮他们做广告,有时候活儿太多了,我还得出去躲他们几天。我给你们看看合同,这都是今年刚签的。”张总指着桌角放的一摞文件。
如果说因为漂亮就能搞定领导,就能让自己的公司有立足之地,那张总的脸蛋儿确实是绰绰有余了。我端详着这张毫无破绽的脸,默默有些嫉妒。不过话说回来,这女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也是四张儿上下的人了,这石榴裙还值得一拜吗?
“您这儿去年的利润是多少啊?”我问道。
“去年做得不太好,4000万,今年8000万没问题,你过来看看合同,这都是签好了的。”
我配合地走过去佯装查看,随便一翻就发现了问题:“怎么您这客户都是曲北市的企业啊?”
“不瞒你们说,曲北市里所有大公司的广告都是在我这做的。为什么,因为我跟他们市长关系好呗。”张总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确实美得如画一般,“他们市长、市委书记都是我的蓝颜知己,哪家企业敢不买我的面子啊。”
我心想这真没问题吗?万一这市长有个三长两短,您不得陪着坐牢啊。
“咱们这财务情况好吗?有没有应收账款收不到的问题。”季师父一边翻着合同,一边见缝插针地问了一句。
“我们财务好着呢。应收账款,哈哈,我这根本就没有应收账款,哪个企业敢欠我的钱啊。这么说吧,你们看看合同里写的,来我这儿做广告,是要交预付款的。我这真的不差钱,我钱早就挣够了。要不是真想做出一番事业,我早就在加州海滩晒太阳了。我天天这么辛苦,就是想把公司做好的,能做出点名堂来。”张总下意识地用手甩了一下蓬松靓丽的秀发。
“您这儿既然不差钱,您还融资干吗啊?”季师父问道。
“我要扩大业务啊,现在就北京这么一家公司。我计划要在全国开十九家公司,在重要省份都得有分公司。这部分我算过了,得有个七八千万的。我还准备弄个文化产业基地,曲北那块地都批了,但开发不得要钱吗?这部分的投入少不了。我要是就安于现状,公司运营肯定是没问题。”
我心想您要每家公司都像北京公司这么省,那也花不了多少钱。
“我们这儿真的没办法这么快做决定,您看要不再等我们一个月,我尽快做工作,行不行?”季师父一脸假诚恳。
“不行,我下个月得去法国shopping,之后去挪威住一阵子,北京太热了,我得过去避暑,机票都订好了,真等不了。”
您回松花江住一阵子避暑不行吗?还挪威,真够高端的,我对她外表的好感正在消耗殆尽。
“那太可惜了,看来咱们这次是无缘合作了。没事,您下一轮融资的时候,我们排在最前面。对了,鸣视影业您听说过吗?”季师父终于转入正题。
“鸣视?小许吧,当然知道了,还没破产吗?”
“这两年业务也挺好的,怎么您听说他们要破产了吗?”一听破产,我立刻来了兴致。
“那倒也没有,他们又没什么硬关系,在这行怎么混啊?谁非得跟他做生意啊?背景不够硬。”说完她自己又开始媚笑,“跟我这儿没法比。”
“是,跟您不能比。他们有熟悉的领导吗?”
“许子鸣是走哪儿拜到哪儿,见谁都磕头,没准这几年傍上哪尊真佛了。”
又寒暄了半天,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位红颜一笑百媚生的主儿。
路上我问季师父:“这张总怎么感觉这么怪啊,这种公司咱们敢投吗?”
“哼,这公司才真是谁投谁傻叉呢。”
另外一位赵老板约在了现代城的一个咖啡厅见面,北京地王的位置上的这几座火柴盒似的夹板儿楼,在北京的建筑物中真是数一数二的丑。楼内更是藏污纳垢,蟑螂老鼠都经常出没。一座城市的建筑物是何其的重要,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楼宇其实奠定了市民的审美基础。
我们到达咖啡厅时,赵老板已经点了一壶茶在等我们了。季师父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们公司的情况。
“哦,投资公司的,我们文化企业太需要投资了。”赵总那副肃然起敬的样子真让我感动,“我们主要做平面媒体广告,尤其在三四线城市和农村做得比较多,主要就是建筑物楼顶和墙体这类的平面广告。我有一个打算,要把所有农村的墙体资源全部整合,统一打广告,形成自己的广告网。”
“农村墙体?”我脑海中出现的就是一幅少生孩子多种树的红墙白字画面。
“对,以前墙体上主要写的都是一些标语,现在都已经换成广告了。比如中国移动、信号村村通。农村现在是一个很好的广告市场,因为城市居民,尤其是一线城市居民对广告都有了免疫力。比如咱们这种住在北京的,看见广告跟没看见一样,广告说得再好也不相信了。但是农村居民不一样,他们这些东西还比较少见,看这个还比较新鲜,看到有说服力的广告就会信,会去买广告里的产品。所以只要找准定位,找到适合他们的产品,肯定可以打出一片天地。”
我想了想,觉得赵老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把疑虑直接问出来:“农村居民的购买能力是不是不行啊?”
“购买能力不行也得买东西啊,他们买不起奔驰、宝马,可以买奇瑞QQ啊。他们不买进口食品,但也得吃方便面、喝哇哈哈啊,而且农村居民人数多,这个市场其实很大。”
我以前看过一篇文章,上面浓墨重彩地书写了农村人的锱铢必较,比如为了省钱宁可使用废旧报纸,也不会去买干净柔软的手纸;比如为了多一个人干农活儿,就让孩子放弃上学的机会。文中结尾的总结是,广大农村并不是一个良好的消费市场。在这样的市场里投放广告也许远不如降价来得实惠,当然降价本身就是一种促销广告。对于赵老板把全部业务压在农村市场上的做法,虽然新颖,但实际效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赵总继续洋洋洒洒地讲了自己的农村理念,终于被季师父拉回了正题:“您这个想法很好,咱们以后再研究一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我们这回找您,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鸣视影业,您知不知道这家公司?”
“鸣视啊,圈里都知道。他们老板啊,出了名地会做人,不光是对客户有一套,圈子里的人也是能巴结的全巴结,在圈里挺有名。业务做得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跟他的行业还是不太一样嘛。”
看来聊了一上午就这么一句有用的,我和季师父悻悻地走了。不过通过对广告公司的走访,让我们对广告行业整体也是喜忧参半,确实是一个夹缝中求生存的行业,上面有政府部门严管,下面的客户又是上帝,两边难做人,对许子鸣习以为常的卑躬屈膝不禁多了几分理解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