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事后我和季师父还是师徒相称,但师徒情谊似乎已经宣告破产。每当我试图还原整个事件的始末,满脑子浮现的都是一辆力不从心的小车吃吃赶路的情景。回头想想,许子鸣在我心里都比季师父来得亲切。或者说,如果是老季处在许子鸣的角色,事情会麻烦很多。对这么一个绵里藏针的人,你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似乎也没人能从他身上占到便宜。没人愿意和这样的人做对手,估计也没有人想和这样的人做队友。反正还没等他老人家清理门户,我便自行遁去。
无门无派的我再次成为公司中的伶仃,回到无所事事的状态。恰逢年底,我着实闲散了一阵子。倒也没有虚度光阴,趁着大家都在公司,我便主动出击和主要人物打成一片。
年会时,我更是苦练了一曲《私奔》,自弹自唱,技惊四座。
我刚唱完,林风走上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束玫瑰花递给我。“唱得真好。”他赞许地说。眼前的他看似波澜不惊,但曲线坚毅的下巴已经暴露了他的桀骜不驯,飞扬跋扈的小寸头出卖了他的放荡不羁……主要遇上他这副长相,你不往飞檐走壁上联想得多没有童年啊。有的人帅,可你很难想象他穿上古装的样子。林风不一样,西服笔挺精神,扎个簪子依旧风流。总之,他有一张百看不厌的脸。来了公司小半年,竟然从来没有机会跟他说话,我也很少听见他和别人
说话。
我稍一晃神,台下已经起哄之声四起。
“谢谢。”我赶紧接过花,脸上一片绯红。
本来这事儿着实可以让我春心荡漾一阵子,可我刚回到座位,小梅就凑了
过来。
“菲儿,我提醒你,林风你可千万别惦记,他女朋友一大堆,我都见过好几个了。”口气完全是隔壁搬弄是非的二大妈。
“没惦记。”我不知小梅这没头没尾地来这么一句是怎么个意思。
“他有个女朋友还是个小演员呢,我看过照片,可漂亮了。”
“是吗?”心中的小鹿偃旗息鼓,手里拿着的玫瑰花好像也在瞬间凋谢了。
年后上班,我惊讶地发现一位新来的保洁阿姨坐在了我对面的座位上。我一向与人为善,跟公司常驻的几位保洁阿姨都关系不错,平时迎面而过都会互相点头,微笑示意。我从小就爱叫人,父母同事、同学的家长、卖冰棍的老太太,逢人便叫,没被爸妈特别教过,属于天性友善。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过去和保洁阿姨攀谈,突然见她从自己的大包里拿出一个看体形就知道是上个世纪末的巨型笔记本电脑。哇,笨球,多久没见过BenQ的笔记本电脑了,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它似乎就告别了历史舞台,曾经的经典高端就一骑绝尘了。
我正暗暗惊叹着,这阿姨是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换来的,婷婷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身边。
“这是新来的投资总监哦。”婷婷朝阿姨的方向一努嘴,“你还不赶快去亲近一下,以后让她带你做项目。”
她是投资总监?我咧开嘴无声地扯了一下,惊讶之余重新端详起这位乔装打扮的女士。一米五左右的身高,面色黝黑(千万不要想到古铜色什么的,就是黄脸婆的黄,黄到极致成了黑);五官不是很到位,最佳表情应该只有很温暖很质朴的那种笑,才能勉强看出人形;穿着打扮和楼里的清洁工阿姨有点像,墨绿色的麻布外衣,呢绒的灰色裤子,连鞋看起来都是防水耐磨的款式。
这身打扮是总监?季师父有竞争对手了。她什么来路啊?我琢磨着能空降到这里做投资总监怎么也得有两把刷子吧。
“你可别小瞧了,人家可是从美国回来的,在摩根斯坦利做过投资总监的哦。回国还在一家加拿大基金做过合伙人呢,很厉害的。你以后得多跟人家好好学学啊。”婷婷轻声说。
摩根斯坦利啊,多么高举高打的名字!我记得在美国的时候,我那出身显贵的室友为了一封摩根斯坦利发来的约她面议其实就是骗她投资的邀请函都激动得彻夜难眠。可见这家公司在投资圈的地位是多么的高不可攀。Never 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莫菲儿呀莫菲儿,又以貌取人了不是,吃了多少亏,还不吸取教训。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新总监的这一身装备,没准是哪个我不认识的大牌儿吧。
婷婷好人做到底,径直把我领到阿姨面前,先是狠狠地把我夸了一遍:“金总,她叫菲儿,是软件工程硕士,也是美国回来的,之前在IBN做过项目经理。您以后要是有科技类的项目就找她,准没错,千万别客气。”
我赶忙诚惶诚恐地说了句:“金总您好,您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好,你也别这么客气。其实我也没比你大几岁,就是阅历比你丰富得多。”金总高傲地说,“你以后也不用叫我金总,我在国外待久了听不习惯,你可以叫我Madam,或者Ms Kim,都没问题。”
啥?没比我大几岁?阿姨您别逗了,您跟我妈站一块要是有人说我妈是那个岁数大的,她都得生气好几天。您那电脑跟我差不多大我信,您就算了吧。她说话就是属于会让人莫名生气的那种。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语气还是腔调,反正就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毫无根据的优越感,可举手投足间又毫无气质涵养,拍手跺脚只会让人心烦意乱。
好歹是领导,我心里别扭,嘴上还是得让着,继续毕恭毕敬地迎合着:“是,没跟您客气,我在中国待惯了,还是叫您金总吧。”
不知道婷婷之后又在这位金总面前说了我多少好话,仅仅两天时间,我就已经确立进入到她的核心团队,并俨然成了她在公司的第一心腹,只要一有空就被各种邮件轮番轰炸,嘘寒问暖,搞得我有些无所适从。
这天中午,戒哥他们带我驱车一路狂飙,来到了位于天坛的南门涮肉旗舰店。
“菲儿,这家之前吃过吧?”小侯趁着戒哥点菜,又来跟我挑衅。
“没吃过啊,这家有名吗?”
“你是北京人吗?怎么连南门涮肉也不知道啊?”
“我家北城的,没来过南城。”
“行了,别说那么多了,你一吃就明白了。这是北京城第二好吃的涮肉。”戒哥挥舞着筷子往锅里扔肉。
“第一好吃的是东来顺吗?”我问道,“不过我最爱吃的是海底捞。”
“你真是不懂吃啊,枉做了一名吃货。”小侯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菲儿啊,你白活了这么些年,北京第一好吃的涮肉叫聚宝源。海底捞那能叫涮肉吗,那是四川火锅。要说四川火锅最好吃的,在北京有两家,孔亮和杨家,不过你和仁宇哥都不吃辣,就别惦记了。”
“别介啊,咱们可以去吃鸳鸯的,我吃白汤的,带我去吧。”
“哎呀,四川火锅白汤没法吃。涮的都是内脏,白汤下去腥气去不掉,不好吃。行了,开锅了,你尝尝,他家的毛肚最好,肉还是聚宝源的好。”小侯边说边七上八下地涮了几片毛肚给我,“对了,菲儿,你是不是和大魔女走得很近啊,这人靠谱吗?”小侯边吃着一块嫩红色的羊肉边问我。
“大魔女?你怎么给人起这么难听的外号啊,就算她长得难看,也不该这么叫啊。”
“人家是摩根斯坦利出来的,大摩的,所以叫大摩女,你说你,什么都不懂,别瞎接茬。”
完了,又给他抓到把柄了,我闷声吃肉,听着小侯用时三十分钟的排山倒海,我被教育得服服帖帖。我忍,我无知,我有罪。
“你倒是说说啊,她到底怎么样啊?”戒哥问道。
“她就跟我说过她做的都是几十亿上百亿的大项目,还给上一家基金融到了30亿美金。据她自己说,她在圈里人脉很广,什么人都认识。这些都是她说的啊,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啊。”我进入收官的烧饼阶段。
“我怎么看着不像呢?怎么都不觉得她是大摩出来的。”小侯质疑着。
“我也觉得不像。”戒哥附和道,“别说大摩了,国外回来的哪有这么打扮的?按说菲儿你这一身就不咋的了。”
“我这一身怎么了?”我咬着烧饼,艰难地说。
下班的时候,大魔女亲切地硬拉着我一起走,还貌似不经意地问:“菲儿,你家住哪里啊?”
“我家住得可远了,东四环呢。”我小心翼翼地答道。我觉得和大魔女两人一路没话找话有点别扭,大海龟您可千万别是住在东边。
“真的啊?”她居然一脸激动,“太好了,我家也在那边,咱们离得很近啊。”
“咱顺路吗?”听她的语气我觉得有点故作惊喜的感觉,这不会是已经调查好了指望我送她回家吧?送就送吧,如果不远,路上还多个伴,长得难看还有助于我精力集中好好开车,“您家住哪儿啊?”
“我家在东五环外,东坝那边,不远吧?”
东坝这地名听起来是不很远,但也谈不上顺路吧,好像我家更近啊。“您会开车吗?”问完我就觉得这句话多余了,外国回来的有几个不会开车的,不会开车在美国能活嘛。
“不会,我以前在大摩是有专职司机的,之前在卡特也有,不知道咱们公司什么时候给我配司机。”
在网上聊天的时候觉不出她这么不招人待见,语气明显是居高临下,做作,露骨,而且傲慢。“哦,咱们公司好像没有专职司机吧,不过我也没来多久,不知道啊。”没想到我连第一个路口都没挺过去就开始犯冲。
“怎么能连司机都不给配啊?国内投资公司真是不行。我在摩根的时候,司机、秘书都给我配全了,出门都是有人帮我拿包的。你们一定都对我的经历充满好奇吧,其实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我也不愿意跟别人说,你要是特别想知道,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吧。”
我没转头也知道她把脸扭了过来,“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心说这不能算是特别想知道吧。回完这没着没落的一个字,我又觉得太过生硬。有心想找补两句,却发现她已经开始唾沫横飞了。
“嗯,很多人都跟你一样好奇的,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又是一个人在外国,没有靠山也没有关系,怎么能在摩根斯坦利这样的地方当上总监。我实话告诉你们,成功是没有捷径的。我上学的时候就是最努力的,剑桥全奖一年一共才有几个名额,我就申请到了。我在美国也是,什么工作我都认认真真地完成。我在摩根一共只待了五年,但是摩根的合伙人对我的工作没有不满意的。他们都很惊讶,一个中国人竟然能把工作做得这么好。”
“您拿到绿卡了吧?”我听不下去她继续吹,赶紧问了个问题。
“我不是不能办绿卡,早就能办。但一直都觉得没有必要去办,我现在的护照虽然是中国的,但也是哪儿都能去,去欧洲都是免签的。”
“为什么啊?”中国护照哪儿都能去我可真没听说过。
“我在联合国当过两年官员,所以我的护照比较特别。我那会儿代表联合国走访过五十几个国家,一本护照签证都盖满了。”
我尽量不去看她的脸,但依然听出得意忘形。
签满了换一本就好了,虽然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但也签满了。我忍着问:“您都去过哪儿啊?去过澳大利亚吗?”
“没有,我只去欧洲和美国,不去第三世界国家,怕乱。我这种在发达国家生活惯了的人,不适应developing country。”
那你还不赶紧滚回去。再说您这对澳大利亚的不屑是从何而来呢?人家也是发达国家吧。
“那您能去五十几个国家把欧洲走遍了也不够吧?”我就是天生的杠头,感谢你还给我这么好的支点。欧洲一共才四十三个国家,这还包括了已被拆分的塞尔维亚和黑山,我就不信你去过。
“欧洲所有国家我都去过了,很多国家还去过好几次,像巴黎那些你们中国人爱去的地方,我早就去腻了,去那儿购物多土啊。”
“那您都去哪儿购物啊?阿塞拜疆?”
“说了你也不知道,我的衣服都是大品牌的设计师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高定,这一套衣服都得几千美元吧。但我特地嘱咐他们不要牌子,有牌子就土了。也就你们这些中国人追求牌子。”
阿姨,够了。我再次仔细端详了一下大魔女的打扮,绿色带白点的衬衫,灰色老式外套,既不合身也不得体。这能值几千美元,我怎么就不信呢。我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应不应该撕破脸,要不要撕破脸呢?毕竟是我领导,爱吹牛而已,就假装无知闭上眼睛听她念经不就得了。有和季师父的不愉快在前,此番要是再按捺不住,真别在这儿混了。我一直在心里念经似的稳定自己的情绪,小侯教育我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不涉及本质的事得过且过。
大魔女却更开心地启动了自吹自擂模式:“联合国特招我的原因是我精通五国语言,你知道法语是最难学的语言吧,我半年就熟练掌握了。我从小就是个学语言的天才。我外公是外交家,我从小就耳濡目染地跟着学。德语也不好学,但德国人听见我说话都以为我是在德国出生的。我那些联合国的同事都以为我是在欧洲长大的,根本不相信我是中国人。”
其实我也不相信您是中国人,我也觉得您从小就在德国生的,您折磨起人来完全就是纳粹的架势。您会五国外语,您有五个国家的人民可以进行交流,可不可以放过我啊,我不想听,我不关心。您的丰功伟绩留给有出息的人去顶礼膜拜吧。我只求今天吃饱明天吃好。哎,天啊,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路啊,你还能再堵一点儿嘛,我要快点回家。
“刚才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是怎么在摩根做到总监的职位的?”
“我好像没问过吧。”我答道。
“没事,这个问题我不介意。我一开始进摩根的时候就是分析师,跟你现在的职位一样,当然我专业水平肯定比你强多了。我当时跟着一个总监参与项目,那个总监是个中年男子,风度翩翩的。他工作上对我一直很照顾,有一次我们跟客户出去吃饭,时间很晚了,我又喝了点酒……”
我暗叫一声不好,这该不是想要说什么奸情吧,赶紧打住吧,这画面太丑我不敢看,交浅言深,担当不起。
“您家是在这个小区吧,前面特堵,您要不就这儿下吧。”
她看了看面前一望无际的车流,意犹未尽,磨蹭着不想下车:“明天你几点走啊,顺路来接我一下吧。”
我这一路都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却又找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现在,当大魔女把她热乎乎的阴谋和盘托出,我发现它比我想象的要猛烈得多。我心说,阿姨啊,咱们不顺路啊,我到公司一共17公里,接你要绕出10公里来,这能算顺路吗?
“早上特别堵,我都特别早就出门了,您起不来吧?”我故作镇定,气若游丝。
“没事,我喜欢早起,以前工作经常到深夜,第二天还是能六点起来。我没问题,你几点到我这儿合适啊?”
您几点都能起来,我不能啊,我为了接您我还得早起半个小时。
“那七点吧。”我听到喉咙里传出一个声音。
“好,你明天到了门口给我打电话我就下来。”
“你特么站门口等会儿是能死吗?”我正式在心里给大魔女打了个大叉叉。
大魔女离开后,我足足在这条朝阳区最堵的路上耗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我反思了我的性格,核对了我的星座,检讨了我的人生观、价值观,我精心策划以后与人的相处之道。我为我明天不来接她想了一百个理由,我为了今后不继续接送她想了一万个借口。但我永远学不会拒绝别人,我就是生性善良,乐善好施的同时又有那么点逆来顺受。
沿着这个良好的开端,每天在天雷滚滚的牛皮声中,我足足车接车送了大魔女一个月。每天我心里都默念着《大话西游》中周星驰的那段经典台词:“大家看到啦?这个家伙没事就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就好像整天有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嗡……嗡……嗡……飞到你的耳朵里面,救命啊!所以呢我就抓住苍蝇挤破它的肚皮把它的肠子扯出来再用它的肠子勒住它的脖子用力一拉,呵!整条舌头都伸出来啦!整个世界清净了。现在大家明白,为什么我要杀它。”
我为什么没杀了她,这不单单是一个体力问题,尽管我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但还是可以备好工具趁其不备,从背后手起刀落的。这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一个我至今为止不能出人头地只能任人宰割的根本原因,我太善良了,善良到刀子嘴豆腐渣子心。我悲天悯人,我受不得人家求我,我怜香惜玉,我见不得别人受苦。既然不能选择回避,那就充耳不闻好了,反正我的嗯啊应答对她来说也足够受用了。
一个月后,大魔女终于神奇般地接了个项目。项目是婷婷推荐给公司的,公司就直接放心地交给了大魔女,我真为婷婷伤心。
这是一个为银行做U盾的公司,大魔女理所当然地叫上了我这个根正苗红的IT女,又叫了电信出身的高级投资经理罗旭。罗旭眉清目秀,身材单薄,看起来斯文孱弱,戴着无框眼镜,喜欢穿浅色衬衫配蓝色西装裤,由于过瘦,裤腿总是晃来晃去,像古代人的长袍。最扎眼的是系在腰间的皮带,老远就能看见那镀金发亮的大H。罗旭完全可以素颜完成《聊斋志异》,他不爱说话,之前也没打过交道,但看起来就道行不浅。
初次去企业调研,我感觉企业的业务不错,客户都是大银行,订单稳定,业绩在行业内能排进前十。业内的两个老大都已经上市了,第三名也已经报了材料,在会里排队。
罗旭问了不少技术上的问题,连我这个经验丰富的IT民工都钦佩不已。看来有罗旭在,做成这个项目是大有希望了。
大魔女没有过多地发问,但还是找机会表明了她的态度:“我以前看的企业都是上百亿规模的,你们这种几千万利润的我不太熟悉,真不知道该关注什么。”不知道就别说话,我恨得牙痒。
企业接待我们的董秘小张马上接道:“我们规模还比较小,这不是希望你们来了,给我们指导一下,让我们早日做大做强嘛。访谈了一上午,各位也都辛苦了,中午就留下来,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算了,”罗旭说,“我们还是先回公司汇报吧,时间挺赶的。”
“回去不是也得吃饭嘛,我们这儿附近有一家新疆菜馆还挺有特色的,我已经订了包间了,几位就别嫌弃了。”小张诚恳地说。
“别安排得太远就行。”大魔女毫不客气。
“这家不远,开车五分钟就到了。几位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小张很贴心地征求我们的意见。
“简单一点儿就行。”罗旭不等大魔女开口,抢先客气地回答,估计他也是害怕大魔女说话。
一行人来到开在植物研究所里的绿色楼兰,饭店门口堆满了新疆空运过来的特产,四周环境很好,绿树成荫鸟语花香。
小张安排得十分贴心,我们进入包间,凉菜水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小张又快速点了几个热菜:“这里的原材料都是新疆空运来的,所以味道很正宗。这儿的它似蜜是全北京做得最好的,你们一定要尝尝。手抓羊肉你们也得试试,一点儿都不膻,还有大盘鸡。几位看看,再加点什么吗?”小张笑容满面地把菜单递给大魔女。
大魔女接过菜单说:“我看你们没点鱼啊,再加个鱼吧,有清蒸石斑吗?”
服务员和小张都是一愣。我心说新疆馆子点石斑鱼,你怎么想的?
“石斑鱼我们这儿真没有。”服务员微笑着说,“要不给您加份功夫鱼吧,是我们店的特色菜。几位喝点什么?”
“喝白水就行了。”罗旭很客气地说。
“嗯,水就行。”我也附和着。
“鲜榨果汁吧。”大魔女就是这么的不客气。
“那就要一扎鲜榨的哈密瓜吧,大家都尝尝。”小张终于缓过劲儿来,“这儿的哈密瓜特别甜,要是吃着好,我给各位买一箱带走。”
菜上来,小张都会先转到大魔女面前,让她先吃。大魔女来者不拒,旁若无人地第一个动筷。它似蜜作为小张的重点推荐,自然引起了大魔女的兴趣。没想到大魔女只吃了一块就开始夸张地吐,还差点吐到我身上,边吐边说:“我不能吃羊肉,这怎么是羊肉的。”
阿姨,这是新疆馆子,菜以羊肉为主,这是常识吧。“您不吃羊肉怎么不早说啊,这桌子上的菜一半都是羊肉做的。”我在旁边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心烦。
小张非常尴尬,赶忙道歉:“不知道您不吃羊肉啊,要不再给您点几个别的菜,您看看想吃什么?服务员,菜单——”
“能不能把这道菜换成牛肉的?”大魔女问道。
“不能,要不给您加个牛腩西红柿吧,我们这儿的西红柿也是从新疆运来的,特别好吃。”
“你们做事也太不上心了,下次提前告诉我一下这是什么肉的。我从小就不能吃羊肉,看见就恶心。”大魔女责备小张。
“是是,那这个菜还有这个菜,您都别吃啊,也是羊肉的,对不住了。”小张面露难色,虽说身为董秘也应该身经百战了,但大魔女这么不要脸的估计以前也没碰见过。
阿姨,人家企业又不欠你的,您能不能不把自己这么当大爷啊。我又开始牙痒。眼瞅着大魔女又夹起一个烤包子,我心中大叫一声不好,直接起身躲在一边,果然,她又开始妊娠反应。我在一旁看着罗旭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估计他和我一样觉得颜面扫地了。这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啊,公司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回到公司,大魔女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冲进了耿总办公室汇报项目。我和罗旭落在后面一大截。老远就听见她中气十足地开始汇报,无非是把企业回答罗旭的问题断章取义地重复了一遍。
就在我和罗旭刚刚迈进办公室的时候,突然听见大魔女说:“他们现在的规模应该是行业第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到罗旭也瞬间变了脸色。两家上市公司随处可查,你这行业第二是从何说起啊?
耿总也愣了一下:“是吗?这个规模就已经是行业第二了,这个行业这么小吗?”罗旭想往回圆,但又不好直接纠正大魔女这天大的错误,环顾左右言了其他。我也只能配合着聊聊技术。汇报结束,罗旭的脸色阴沉难看。大魔女却是满脸的得意,怎么就能这么没有sense呢?我又在心里骂开了花。
几天后,罗旭通过朋友约到了保密部门的工作人员,去进行企业资质的相关调查。罗旭招呼我一起去的时候不幸被大魔女听到,她也非闹着要一起去。罗旭无奈,只得带上她一起。罗旭在路上特意警告道:“今天咱们要去的单位比较特殊,一会儿问技术就可以了,别的问人家也不合适。”
我听出这言下之意就是让大魔女免开金口,技术方面她是一窍不通的。
在我和罗旭一路讨论token口令的时候,大魔女摸着罗旭奥迪A7上的真皮座椅,不时地发出兴奋的声音,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联合国官员嘴脸:“你这车不错,得不少钱吧?”
“嗯。”罗旭答道。
大魔女这一路上手就没闲着,摸这儿摸那儿,连罗旭的西服都没放过:“你这西服料子不错啊,这是什么牌子的?贵吗?”
“不贵。”
“你这手串真好看,开没开过光啊?这是哪儿买的啊?”
“忘了。”罗旭比我还会敷衍。
“我也有一条特别高档的手串儿,是乌木的,好几百万呢,下次我戴上给你们开开眼。人要是没见过好东西,就不可能有品位。我品位为什么这么好,就是因为见多识广。下等人戴金银,中等人戴宝石,只有我这种真正有品位的人,才知道戴乌木、紫檀这些好东西。你们肯定都没见过,哪天你们去我家看看。看看我吃的用的都是什么,让你们长长见识。”大魔女越说兴致越高,根本停不下来。
我幸灾乐祸地躲到一边,想看看寡言少语的罗旭怎么能容忍她。罗旭并不答话,一路闷头开车。可能是路上话说得太多,访谈开始阶段大魔女还真的安静了好一会儿。可随着话题的深入,大魔女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她还是张嘴了。她轻声地咳嗽了一下,打断了罗旭和对方的谈话:“我首先声明一下,我不懂技术,我是剑桥经济学博士。我之前一直是在美国的摩根斯坦利工作,行业经验非常丰富。”
咱能不吹嘛,人家公务员凭什么因为你出自摩根斯坦利就高看你一眼,而且这是保密部门啊,最忌讳的就是外国间谍好不好,您吹牛分个场合不行嘛!我狠狠白了大魔女一眼。
“我就是好奇啊,像你们这种单位,最看好的是行业内哪家企业啊?”大魔女继续发问。
“我们没有看好的,只要技术过硬能通过资质认证的企业,就可以跟我们合作。我刚才提过的几家技术都是不错的。”公务员回答道。
“那先泰公司您觉得好吗?”大魔女还来劲了。
我看了罗旭一眼,他的脸正在趋于扭曲。如此不专业的问题,还是罗旭的领导,他肯定觉得颜面尽失。人家凭什么回答你具体企业的事。
“它有我们颁发的二级涉密资质,就等于得到了我们的认可。二级涉密资质的申请比较严格,用时也比较长,而且我们会从多方面考量。现在有这个资质的企业只有十几家。所以先泰公司的技术肯定是不错的。”公务员还是很耐心地给予解答,真是人民公仆爱人民啊。
看到大魔女还不罢休,罗旭赶紧解围:“今天就到这儿吧,耽误人家太久也不好,非常感谢,帮助我们了解了很多,谢谢!”
我明白如果大魔女再提几个问题,罗旭的可信度、公司的可信度都要跟着往下掉。
几天后,耿总亲自询问了行业老大,清楚地获知了先泰公司仅能排在行业第五名,与行业第二相距甚远,这个项目就无疾而终了。
我想它死于一种叫作落差的心态上,本来在一个大行业里排第五也算拿得出手,但是从第二滑落到第五,就让人觉得好像离破产不远了。尽管先泰自己从未标榜过自己是第二,但就在大魔女的主观臆断和无知无畏下,它在耿总心中变成了第二,之后又变成第五,让无辜的耿总体会了一次喜气洋洋地去参加家长会却得知孩子篡改成绩的屈辱。
在仅凭着无知无畏便pass掉一个项目之后,大魔女依然不知死活地在公司宣传着她如何先知先觉地看不上这个项目,如何发现项目的问题,又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耿总悬崖勒马放弃了项目的一段神话,似乎项目破产正合她意。在大魔女营造的虚假氛围中,只有我和罗旭知道真相,并暗暗吞了一肚子苦水。
消停了没两天,大魔女抱着厚厚的一沓儿资料让我去会议室开会。我措手不及,忙问:“什么项目啊?”
“一个做纳米农业的项目,我朋友推荐的。今年利润上亿,和你们平时看的那些几千万的小项目不一样。”她又恢复了那副骄傲之中透着得意的神情。
“农业我不懂,纳米农业我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我赶紧回答。有了前车之鉴,我再不想和她为伍,好的学不着,再把我本性带坏了。
“没事,你一块儿过来听听吧,我还叫了许晚晴,让她一块分析分析。也是让他们这些没见识的总监长长见识,别总跟那些小企业玩了。”
听到许晚晴的名字,我倒是来了兴致。许晚晴是青上资本投资总监之一,也是在大魔女来之前唯一的女性总监。一米七五的身高,齐耳的短发,利落大方,眼神锐利,公司的几位帅哥全聚在其麾下,行事作风颇有一股侠气。这才是我心中的职场女性,我倒要看看大魔女在人家女侠面前怎么上蹿下跳。
我走进会议室的时候,许晚晴已经十分端庄地坐在里面了,她开门见山地说:“您先介绍一下项目吧,纳米农业我没接触过,估计是新领域,未必能帮得上忙。”
“哦,这是河南的一家农业公司,掌握了用纳米技术增产的方法,去年利润五千多万,今年预计利润上亿,明年应该就能报材料了。材料比较多,我也没仔细看,你们看看吧。”
“它这个纳米技术主要是应用在哪个部分呢?是在化肥里吗?还是在播种插秧的阶段?”许晚晴问道。
“这种技术方面的东西我不懂嘛,才叫你帮着看看。我是投资领域的专家。”
我就知道你不懂,我就没觉得你能懂,自打有了纳米这个词,多少产品拿纳米当幌子忽悠人啊。纳米其实跟厘米一样就是个长度单位,但是取名字用纳米就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要是叫厘米农业,肯定没人搭理。
“哦,那这个企业的利润率是多少呢?”许晚晴问。
“利润率50%。”大魔女自信满满地回答。
“啊?农业项目利润率50%,这不太合理了吧?”许晚晴的脸上已是疑云密布。我也觉得非常不合理,我以前听季师父聊过农业项目,他说农业项目他最不敢碰,财务基础差,利润低,白条随处可见。农民,被封建君主制压抑了三千年,即便在新中国翻身解放也没有共享荣华富贵,这是一个锱铢必较、对价格非常敏感的群体,从这个群体身上挣钱很难。
“这上面写的你自己看嘛!”大魔女不屑地把项目资料递给许晚晴。
“我看看。”许晚晴一页页速读起来,立刻就找到了问题,“这公司今年七月才注册啊,这是今年新开的企业,怎么会去年利润五千万呢?你是看的这段写的吧,他说的是预计到报材料的时候能达到利润五千万。”许晚晴还不失耐心地给大魔女逐条讲解,“他这个技术说得也比较含糊,我不太能看懂啊,用激光为种子进行纳米处理,这为什么就能增产,他也没有说清。”
“你也不懂技术啊?咱们公司到底谁懂啊?”大魔女叫唤着。
“咱们先不说技术了。投资结构您是怎么和人家谈的?咱们投多少,占多少股比呢?”许晚晴继续问。
“投3000万,说是按十倍估值,占多少股比他们没说。”大魔女已经把她一无是处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她终于有些怯懦了,她终于发现她和真正的总监之间的距离不是纳米,而是光年。
如果说之前大魔女的表现只是情商低,好大喜功,那么此时此刻我才真正认定,她的能力有问题。联合国、大摩这些光环非但不能掩盖这一事实,反而让人对这个人的诚信也产生了怀疑。
“那我算算吧,给我找个计算器。”许晚晴淡定地说。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女强人,针针见血,拳拳到肉,所有问题都拿报表和数据说话。任你在对面唱念做打,她只关心事实真相。我内心都已经澎湃得洪湖水浪打浪了,许晚晴还是沉稳地计算着。
“按他们写的这个今年收入预测,3000万能占75%以上了,这个可能不适合咱们投。”许晚晴面带微笑地说。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对大魔女有什么看法。我心说许晚晴啊许晚晴,你怎么还在和她说话啊,我都准备掀桌子了。
“这样啊,你知道我以前接触的都是几百亿的大项目,对于这种小项目确实没有感觉,做起来也不顺手。以后还是得找你帮忙啊,你在这些小企业上经验丰富,能给我把把关。”大魔女在示弱中还不忘了踩别人一脚。
吹吧吹吧,天雷滚滚,早晚劈死你。我终于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大魔女了,滚刀肉。我不停地给许晚晴使眼色:撤吧,还聊什么啊?
“一定一定,呵呵,咱们以后经常互通有无。”许晚晴更客气了,客气得我都觉得有点可气了。
“我这儿真没接触过这种size的项目,我以前在大摩,你也知道,都是大业务。圈里认识的朋友也都是大企业的。你有没有什么项目?我帮你做也可以。”
赤裸裸地要项目你也分个人啊,人家也是总监,也有业绩压力的,人家的项目凭什么给你。也不知道她来的时候面试没有,估计人力被她这目空一切的气势和显赫的经历给唬住了。就凭这智商和情商,别说联合国了,就是在居委会她也玩不转啊。
“好的,我要是有合适的项目就给您看看,不过您不一定瞧得上,我这儿的项目都小,业绩也都一般。”我终于听出许晚晴的反感了,有点心的都听出来了。当然,除了大魔女,她正打听人家的背景呢。
“你之前在哪儿工作的啊?我听说你也是美国回来的?”
“我跟您比不了,我在的都是小机构,说出来您也不知道。我还有点事儿,咱们下次再聊。”许晚晴已有去意。
“要不咱们中午一起吃个饭,你也是美国回来的,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切。”
“不了,我中午约了人,咱们改天。”
两人又瞎寒暄了一下,我终于飞也似的跑了。
当晚送大魔女回家的路上,她果不其然地在我面前说起了许晚晴的坏话,不过她说的点很奇怪,她说许晚晴不够白,不会保养,并且在最后加了句:“当然,像我这么白的,确实还是要靠底子好,天生丽质。”
我转头看着她那黑锅般油乎乎的脸,默默把她头上的镜子放下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居然都没有引起大魔女的不适,她愣是很上路地照了起来,边照边说:“菲儿啊,这女人就是要靠保养,原来我工作忙没时间打理,也是就这两年保养得好了。我每天都吃冬虫夏草,喝胶原蛋白,你看看,我这皮肤也白了,头发也黑了,脸也越来越清秀可人了。你摸摸我的皮肤,特别有弹性。”
她身体前倾,脑袋离镜子越来越近,左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感受着。
我怔怔地望着她,你是清秀吗?你是白吗?你就是自恋狂也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啊。我已经把车上的音乐开到最大,竟然还能听见她在说话,逼死我吧。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把她碎尸万段了,我一定要在她的尸体前,拿块捏碎了的馒头,长叹一声:就是你,剥夺了我做一个好人的机会。
大魔女还不甘心,继续凑到我跟前说:“你摸一下,我的头发有多软,多顺滑。”
我实在下不去手,随着大魔女的凑近,我嗅到了一股体臭味。“这是什么味道啊?”我厌恶地问道。
“你一定以为是高档香水的味道吧,不是,这是我的体香,完全天然的,你闻闻。”大魔女昂起头,把脖子使劲往我这边凑。
就在此时,天遂人愿,我如愿撞车了。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我前面的帕萨特急刹,还是我太想摆脱大魔女,故意踩狠了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