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六月,阴雨半月不开,潢南城突发鼠疫,不到十日,便已死亡七百余人。
官府连忙组织救治,而鲁家医馆,自然当仁不让的担负起了拯救潢南百姓的重责。
阴雨连绵,阡陌萧瑟,“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一时间,潢南城,成了周边府县百姓眼中的一座“鬼城”。
而就在这谈“潢”色变的当口,却有一人,身着军装头顶黑帽,从千里之外,脚步沉重的赶赴了水深火热之中的潢南城。
“请问,鲁小凤是否在这?”
来人直奔潢南县衙,到此,便操着一口南方音高声问到。
此时,县衙大院,已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隔离区”,里面住着的,除了几个郎中,其余皆是不幸染上鼠疫的百姓。
“哪位找我?”
小凤快步而来,边警惕的打量着来人,边扬手擦了擦汗,缓缓摘下了口罩。
“您是鲁小凤?新民府潢南县西街楚家店的鲁小凤?”
来人似十分在意小凤的身份,反复确认了几次后,才摘下帽子松了口气道:
“苍天有眼,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我们认识么?”
小凤始终警惕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胖乎乎、一脸络腮胡子的南方军人,且还惊奇的发现,此人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
来人只是淡笑一声,脸上始终挂着悲戚之色:
“我们当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是受人重托,不远千里专程来找你的。”
“哦?请问您是?”
“您好!我叫黄兴,从广州来。”
面对着连珠炮似的发问,黄兴面如沉铁,吐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心碎至极的话:
“楚豪,他……他牺牲了。”
……
巨大的黑云笼罩在了楚家店上空,雨势忽而转急,风雷万钧,人人心雨如磐。
“黄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平强忍着莫大的悲痛,一面安抚着哭得悲天呛地的四夫人和呆若木鸡的小凤,一面追问着黄兴。
黄兴摘下帽子,双手狠命的穿插于有些倾颓的前额,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写满了悲痛与叹息:
“前不久的广州起义,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吧?”
“听说了,说是一群同……同盟会乱党趁广州城防空虚,伺机攻入了总督衙门,领头的,好像叫黄……黄……”
安平忽神色一凛,一跃而起,警惕的打量起黄兴:
“难道你就是……”
却见黄兴纹丝不动,一脸从容与坦然:
“不错,在下便是那个被清廷全国通缉的黄兴,广州起义,就是我打响了第一枪。”
“那……那楚豪……”
“楚豪与我既是朋友,又是革命战友,是符天武引荐他加入‘同盟会’的。”
黄兴倏然一叹,又道:
“唉!他是个很有思想的年轻人,对孙文先生的革命主张理解得极为透彻。可惜啊!天妒英才……”
“莫非……莫非……”
安平似已猜到了黄兴接下来要说什么,终抑制不住心间的巨大悲伤,泪水决堤间,再难成言。
“楚豪正是广州起义的一员,那日,他始终与我并肩冲在队伍的最前,英勇至极……”
黄兴空望着窗外的狂风骤雨,目光轻扬,整颗心似重回到了那个注定悲壮的日子……
“我们一路高歌猛进,径直杀入了总督衙门,不料遭到了清军的殊死顽抗……当时,一颗铁衣炮弹直朝我打来,生死一刻,楚豪奋不顾身的扑倒了我。当我睁开眼时,滚滚硝烟中,却……却看见楚豪已经……”
“别说啦!你别说啦!”
小凤忽大吼一声,随即从椅上跌落,伏在地上撕心嚎啕,泪水飞溅间,痴痴狂狂:
“别说啦,别说啦,求求你别说啦!豪哥,豪哥呀!啊!啊……”
七十二健儿,酣战春云湛碧血。
四百兆国子,愁看秋雨湿黄花。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算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死了?!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把梦做完……”
小凤突然朝黄兴扑将过来,却是刚奔出两步,便再次无力的瘫坐在地。
黄兴赶忙上前将其扶住,连声相慰间,缓缓解开了上衣纽扣,小心翼翼的撕下了缝于内襟之上的一块白绢:
“鲁小姐,你冷静些!听我说,这是楚豪生前写给你的!这是在起义的前一夜,流着热泪写给你的绝笔信!他还千万叮嘱我,若他为革命献身了,让我务必将此书亲手交给你……”
……
“小凤,见字如晤。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是阴间一鬼。写此书时,泪水与笔墨齐下,竟让我几次端不住笔而欲放弃,却又深恐明日我若身死,这些话,便永无机会说与你了……”
“小凤,你我历尽风雨终成眷属,每每抱你入怀,我无不默默感激于命运的怜悯。命运虽让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却终究将你留给了我,于此,我纵使负尽一切亦敢言无悔。自从与你相遇后,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我都始终祈愿着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普天之下清明太平……”
豪哥,你与我之间,再言这些岂不多余?彼此的心境,你我皆了解,你,亦是我鲁小凤此生的唯一啊!
“然而这世间终无清平,乱世糟糟,不知让多少如你我一般心心相印之人,空惹啼痕。如鲁老先生和鲁三娘、明灭和芳菁,甚至我的亲生爹娘,哪一对不是爱得如火如荼,却始终忍受孤独?到底是什么拆散了他们?还不是那腐朽了千年的世道!”
豪哥,我不管,我不问,我不愿再费心于任何人,我只想与你日日相守,安安静静的走完余年。若能如此,纵然乱世凄凄、生灵涂炭,我都视而不见!守着你,我看不见人间纷繁!
“正是这肮脏不堪的世道,侵蚀着众生的灵魂,泯灭了一颗颗良心。人心若变得阴暗,这世间便再无清平。先前李树仁正是被这世道迷住了心,才做出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恶事,才凭空造就出了种种人间悲剧。而这世道为何变得如此不堪?归根结底,是庸庸碌碌的官府、是腐败透顶的朝廷、是欲壑难平的统治者们造成的!”
豪哥,你生性放荡多情、狂傲不羁,可我却始终知道,你有一副侠肝义胆和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而这,亦是我深爱之处。世间男儿无不多情,却无一人,会如你一般对我用情至深。红红纷纷,于你只是过眼云烟,繁华落尽,你始终会牵着我的手,于此,我便已心满意足。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那些忧国忧民的情怀,又与我何干?!
“从前种种索性不提,只说在千山县时,你我皆亲眼目睹了统治阶级的腐败。官府无能,竟致恶匪与倭寇勾结,盗我国宝,害我百姓。若非如此,明月又怎会沦入风尘?千山脚下有哪来的那么多‘鬼城’?朝廷鱼肉百姓,州府之间,洋人说一不二,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我等还有何理由效忠?”
豪哥,或许在别人眼中,你是个懦夫,可在我鲁小凤看来,你始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因,你有着一腔忧国忧民的大情怀,这,才是男人应有的胸襟。可你怎就不懂,那些于乱世中仗剑、救苍生于水火的事,岂是以你一己之力便能做到的?
“我始终敬佩于符大哥,敬佩他胸襟豁达,敬佩他有勇有谋,更深深敬佩他有一颗饱藏民族大义的心!面对倭寇的肆意妄为,他竟甘愿触犯军条,也要私调军马维护民族威严。剿灭千山倭寇之时,我虽能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却也始终是憋着一腔被符大哥鼓舞出来的情绪,过后,面对着你那水般温柔的双眸,我便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那丝暗藏的勇气了……”
豪哥,人人生而不同,符大哥行伍多年,处事之心自然深远,你又何苦也他相比?!我虽亦暗自敬佩于他,先前若无他当机立断的调兵攻城,我爹又怎会安然脱险?你又怎会被化去血毒?然而事到如今,也正是因为他引荐你加入了“同盟会”,才使得你我阴阳两隔。此间恩怨各半,又让我如何全揽?!
“楚家店日渐衰败,后来竟到了嫁女换财苟延残喘的地步!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里不知含泪嗟叹过多少次!而那个时候,我依旧拾不起和命运宣战的勇气,只因有你在我身边,你的目光,始终能融掉我心中的寒冰、击碎我所有的逞强。于是,我本能的选择了向命运、向世道妥协……”
豪哥,如你懂我一般,我自然也深知你的忧愁。曾经于佛前,你我牵手许下了此生不离的誓言,而最终,到底是何种意念,竟能驱使你离开得那般决绝、那般悄无声息?又到底是哪般因缘,能让你寻回散落已久的勇气?
“浑噩度日之时,小雨的死,彻底唤醒了我。我和她青梅竹马,虽已无爱,此间却亦是痛彻心扉,那种失落和自责,犹如灵魂被剥离于肉体般动心彻骨。于是我惊醒了,我日渐清楚于自己该去做什么,这一切的悲剧,无不将我心底的矛头指向了腐朽的清廷!我不能再让悲剧蔓延,我要重新站起,竭尽全力的去守护我本该守护的一切!”
豪哥,自从我爱上了你,便爱上了你的一切,这些事,本就是你该去做的,除了默默守候,我已做不到更多。如今一切既已尘埃落定,就让我在无情的守候里,伴着回忆,思念于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