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楚四爷目光中的渴求愈发浓烈,郎世逸竟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脯,此情此景旁观而去,十足似一满腹经纶的先生在对一稚口小儿传经解惑。
“那盘尼西林诚然能治病救人,但若服用不擅,便是致人于死地的毒药啊!那李树仁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骗过了不懂洋理的鲁家诸医,而您,后来更是被其利用了呀!”
“可……可李先生曾经说过,那盘尼西林是极为可靠的药,就连……就连你佟三伯都亲身服用过,全不似你说的那般骇人听闻呐!”
“那是因为您家老夫人体质特殊,根本不适合服用此药!您只听了那李树仁的一面之词,殊不知这世上已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了盘尼西林!说白了,那盘尼西林本就是一剂邪药,不是人人都可用得了的!”
听闻此言,楚四爷的内心已近乎崩溃,他万万不曾想到,就是那一只普普通通的棕色小瓶,内里竟盛放着这等阴毒之药!若在平时,楚老夫人衣食起居中的分分毫毫,自己都会亲自过问,生怕出了一丝差错,不想竟在情急之下,将几粒连鲁雨城都不识得的药片,亲手送到了母亲口中……
一时间,莫大的懊悔与悲痛,让楚四爷只觉得喘息都难。
“你……你怎会知道这些!”
楚四爷心中的某个角落,仍有一丝不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四伯,小侄才疏学浅自然不知这些,可您别忘了,那宋家二小姐宋芳菁可是在奉天学成洋医归来的,我不懂,难道她还不懂?而这些事,正是从她口中透露出的!”
……
郎世逸悄然告辞后,楚四爷如木鸡般呆坐于客厅,透过雕花的窗棂直勾勾的盯着蓝且深邃的天空,和院中氤氲着的淡薄晴烟,一些逝去的岁月画面在心中鲜活的浮来浮去,似走马灯般反反复复……记忆中,那些慈蔼的、善良的、稚气的、凶残的、阴毒的面孔反复出现又都消逝了,猝不及防间,他的母亲早已撒手人寰。
无往不复的记忆此刻如一幅揭下的壁画,翩然飘落。
其实在楚老夫人去世之初,楚四爷也曾狐疑过,却始终对原本显而易见的蹊跷心存侥幸,固执的拒绝了现实,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重新面对了……
符家家业庞大,窑厂之中光是伙计工人便有五百多个,单是经营这五百多口人的吃喝拉撒,便足以让符六爷日日殚精竭虑。生意上的繁杂,因有几位“老把式”从旁辅佐,符六爷始终能打理得游刃有余,而家事的纷扰,却只能其一人面对了。
本来,楚豪的“混账之举”和女儿的愤懑忧郁,已让符六爷伤透了脑筋,可偏偏在这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符夫人又在一夜之间病倒了,且还病得气息奄奄,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情急间,符六爷一面给远在北京的符天武发了封电报,一面火急火燎的将符夫人送到了李树仁的西医院。
“慈善施”医院中,李树仁忙忙活活的为符夫人检查了好一阵,却未查明病因,抑或说,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古怪的病。
初时,符夫人只言头痛,李树仁随即为其检查头部,才一上手,又闻符夫人说腹中绞痛难忍,李树仁赶忙取来一些止痛药欲让其服下,符夫人忽然又说自己心口刺痛……
李树仁看着面如死灰的符夫人,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对符六爷言道:
“符六爷,尊夫人的病太过古怪,我……我行医二十多年都从未见过呀!”
说罢,粗暴的拂去了一脸油汗,神色十分局促。
符六爷皱紧了眉毛:
“李先生,听你这言外之意,是说我夫人没救了?”
闻言,李树仁慌里慌张的连连挥手道:
“不不不!符六爷您误会了,我只是没见过这种病,稍时查查文献,一定会找到办法治疗的!您千万不要着急!”
李树仁话音刚落,病床上的符夫人便一脸痛苦的哼哼起来,符六爷见状,更加急不可耐:
“人都病成这样了,哪还有功夫容你去翻医书!世人皆言你李先生是华佗再世,怎会有看不懂的病!”
“好好好!符六爷您别急,我这就再给尊夫人检查一遍!”
“那就别磨蹭啦!”
“您且稍等,我再去取些器材……”
说罢,李树仁一路小跑的出去了,转身之际一脸无奈,他心知符六爷是商会会长,得罪不起,若是符夫人在此出了什么差池,自己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消一会儿,只见李树仁又气喘吁吁的返了回来,这次,手中多了件寒光闪闪的铁玩意。
“李先生,这是何物?”
符六爷似好奇,又似戒备。
李树仁空咽了一口,喘着粗气道:
“这是听诊器!尊夫人方才说心口刺痛,而用它,就可以检查病人的心跳是否异常!”
说着,李树仁将听诊器套在了耳上,随即伸手向符夫人的胸前撩去。
却见符夫人一把将手护在胸前,躲避间,神色极为慌乱。而符六爷见状,亦是狠狠的推开了李树仁:
“放肆!”
李树仁猝不及防间被推了个趔趄,稳住身体后一脸懵懂:
“符六爷,您这是干什么!”
“你还问我?方才你在朝何处伸手?我看你是吃豹子胆了!”
恍然大悟间,李树仁看着一脸狰狞的符六爷,竟有些哭笑不得:
“诶呀,符六爷您误会啦!这听诊器,是要贴在病人心口上的,只有这样,才能听得清楚!”
闻言,符六爷的面色才放松了些,却仍持着严厉的口吻道:
“我不懂这些洋玩意儿!反正我警告你,不能用这东西碰我夫人!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别以为你是郎中便可乱来!”
“符六爷您太过多心啦,在医生眼中,病人是没有男女之分的!况且这听诊器只能这么用,如果……”
未等李树仁说完,符六爷便粗暴的将其打断道:
“我不管!反正就是不行!这洋玩意儿断然不能用!你再想别的法子吧!”
李树仁看着手中的听诊器,无奈的叹了口气……
因被符六爷坚决制止,李树仁的听诊器终究未派上用场,又做了一番浅薄的检查后,李树仁只得按照经验,为符夫人开了些镇痛安神的药片。
符夫人顺理成章的在“慈善施”住了下来,这让李树仁着实捏了一把汗,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生怕病房之中传来噩耗。
所幸,这一夜相安无事,符夫人吃过药后,睡得还算安稳。
两日后,符天武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慈善施”。
看着病床之上已经睡着的母亲,符天武双手掐腰轻叹了一声,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爹,我娘究竟得了啥病?”
病房隔壁,符天武和符六爷迎面而坐。此刻,房间里除了父子二人的谈话声,几乎听不见一丝杂响,这一间素面朝天的病房,巧妙的供给着纷繁乱世中不可多得的安静。
看着一脸紧张神色的符天武,符六爷却淡然一笑:
“你娘没啥大事儿!”
“还没啥大事儿?我娘都……”
符六爷忽然对儿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
“爹说没事儿就是没事儿,你莫再刨根问底啦!天武啊,爹发报让你回来,自有爹的道理,只是眼下还不能告诉你。”
符天武满头雾水,再开口间略带着几丝埋怨:
“爹啊,你可知我平日里有多繁忙,我……”
符六爷依旧一脸淡笑,拍了拍儿子厚实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欣赏之色:
“天武啊,爹知道你军务繁忙,可就算再忙也得抽空回家看看不是?好啦,不管怎样,既然都千里迢迢的回来了,那就安心在家住几日吧!你娘若是见了你,说不定病也会好得更快!”
符天武无奈的点了点头。
“爹,今年窑厂的生意如何?”
“窑厂有你爹在,还愁不红火?哈哈哈……”
“诶,对了爹,小雨近来如何?”
按照符天武的设想,此刻得到的应是一个听起来十分美满的答案。楚符两家的实力自不必说,符雨无论嫁与未嫁,都应活在金粉环绕之中,况且她和楚豪青梅竹马眼下还有了身孕,纵然后者曾因年少轻狂走过一些歧途,却也不至于影响到二人的未来,想必她此刻定被楚家上下奉为明珠……
符天武一脸从容的期待着父亲开口,却不想,半晌之后等来的,却是符六爷一声落寞的叹息……
许久,听完符六爷的一番讲述之后,只见符天武紧紧皱着眉头闭上了眼,表情极为复杂,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如此几次才勉力将心中的愤懑平复了些许。
“唉!我真不知该说楚豪什么好了!”
符六爷亦是一声重叹,面容惋惜的说道:
“谁让小雨爱得深呢?我曾几次到楚家店大闹,想将她接回家来,可人家……唉!”
看着一脸痛心唉声叹气的符六爷,符天武已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正当二人默默无语愁眉相对间,只见房门被突然撞开,李树仁几乎栽歪着身子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