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骤然而至,凤衍回到船里。他颤抖着点上蜡烛,烛火跃然,点亮室中一隅。昏黄颜色铺满所及之处,却不能使他平静半分。翌都说出的那番话历历在耳,每一个字都如刀片,迟钝慢吞吞的割开心房,灌进冰冷的风。
上荒的长老为传授技艺培养合格继承者,每一代都要挑选杰出的修罗收其为徒,加之以更深更精的培养。诸如左右扈都培养钟则,也是因其剑法得道。钟则便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扈都。凤衍由翌都培养教习,名义上也算是翌都的徒弟。只是不会继承长老之位而已。
“你就不奇怪,为何安都谋略惊人武艺超群,这么多年却没有见到他的徒弟?”
安都的徒弟,倾尽心血教养最为之得意的门人弟子。居然也是……上荒的叛徒!
“那人虽忠心耿耿,后来却与安都悖道而行。安都是先帝身边的御骑铁卫,发下重誓只拥护先帝的嫡系子孙为正统,使其世世代代安于皇位。任何旁支别系染指皇位皆格杀勿论。后来亡帝还是太子时与逆贼争位,亡帝兵败,带你一起退守在石桓关,逆贼登基。安都亲自去石桓关劝说亡帝夺回皇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他知道,彼时已经心灰意冷的父亲被半强迫的披上战甲,召回旧部重进军王都。此后士气衰落节节败退,死在战场上。上荒拥立他为新的效忠对象,嫡系血脉,亡帝之子。
所谓亡帝,也只是他们对死去的从未登基的父亲拟的称呼看,劝慰性的哀悼罢了。
“也是那时那人察觉到安都对皇位不死不休的执着,看他不遗余力的游说亡帝,奔走联络旧部。彼时亡帝心中已无回朝争位之心,逆贼的声名又如日中天。”翌都看向他的眼光带了些不忍,最终还是没说出“有去无回”四个字。
“那人同安都有了初次分歧,不愿追随安都前去笼络沿途各地驻军和地方豪强。”翌都尽量说的含蓄,所谓笼络,大概也就是投其所好,再不然,便是武力相逼,不点头便是手起刀落。“师徒二人意见相左,安都要他言听计从,他却不愿再受安都的驱使去做毫无希望的事。”
“上荒如雏枭力量尚弱,推翻逆贼之事远如千里。让两人真正反目的还是另一件事。那时行军受阻,王都来兵劝降。言说若投降便可封年幼的世子为藩王,以一块边境之地作为封赏。安都宛如受辱,竟不顾后果的带一支上荒里的精卫去潜入南国宫廷之中大开杀戒,毒死了一位皇子和两位小公主,将他们的尸体钉在宫墙之上。甚至还掳回来了一位年幼皇子,要把他扔进修罗场培养成刺杀者。”
安都的徒弟震惊不已,指责师父滥杀无辜。将仇恨延续到稚儿身上,安都充耳不闻。即使爱徒百般反对,依然将那位幸存的皇子隐瞒身份交给了修罗场里的执掌,让其当做杀手精心培养。若他长成又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便成了屠戮同胞的最好利器。
“而后此人出走,数年间音讯全无。又突然返回,这次他秘密进入修罗场,把那位已经习得一身杀人技艺的皇子救走了。”翌都语气平淡不见波折,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走的时候身份暴露,安都重伤了他。还没有人能那种伤势下活下来。”
“此事令安都大受打击,除了爱徒的背叛之外,便是那位逃走的皇子武艺精湛,当时已经是地狱场里最好的修罗,完全没有辜负安都的期望。只可惜他毫无音讯,从此消失在上荒的掌控中。锋刃蒙尘,成了上荒丢失的宝剑。”
“后来我们听到些传闻,安都那个徒弟出走的几年间并不是毫无作为。他秘密收养了当年亡帝身边一个战死的部下的独女,但后来我们闻讯而去,并没有找到一丝线索,那个旧部之女也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可循。”
凤衍冷静的听着,心里早已乱成荆棘遍布的虬然结障。这些事从未有人同他说过,原来藏在过往之下的是如此之深的渊源。他和钟则对阵的强敌,居然和他流着相似的血液,同属皇室子孙。上荒的昔日利剑,如今遗落他人之手。叛徒现身,安都前往王都……
是为了斩草除根。
“你同众长老们提到那个叛徒成了某个人的秘卫,又提到了他寸步不离的保护一个女子。相信安都也想到了他旧徒收养过的旧部之女。那人救了皇子出去,不可能没有为他安排去处,指引他去投靠自己的养女再合理不过。若她的身份属实。那就等同于叛徒同党,安都会对其赶尽杀绝。”
凤衍想到灯火下的画像,浑身穿戴轻浮却目光狡黠的女子。还有那日脸庞瘦削浑身杀气的黑衣男子,耳畔凛冽大风呼啸而过,将空气染上一片凉意。他没有注意的是翌都的言论早已超越了作为上荒长老的立场,故事中没有对任何人的维护或偏袒,说的话更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长老您……”他犹豫良久开口问道,“在这一战里您当然支持上荒对么?”毕竟他身为长老,在任何时候都应该选择属于自己的那一方。
“任何人都不应该忠于对错。”翌都长望着远方在疾风骤雨下飘摇的树木,“应该忠于自己的命运啊。”
“安都那个徒弟,当年我见过,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他还活着,也该成了老头子了。”翌都没来由的一声短叹,让凤衍直觉那个安都的大徒弟并不简单纯粹,翌都对他的评价与其说是居高临下的欣赏,倒更像是对有交情的故友的一种怀念。
“我们这群人都老啦,即使看得清楚。也不会轻易说出来。”
如此神秘平静的翌都师父也有过曾经同别人推杯换盏,指点江山百感交集的岁月吗?在他急的记忆中翌都就已经是独来独往,一袭灰袍不染纤尘的样子了,比起安都的盛气两位扈都的好战,翌都就是完全特殊的一个人,平和而几乎没有存在感。
“那他叫什么您还记得吗?”
“陆怪。”
“我叫陆怪。”
那个人直挺挺的背脊忽然诡异的弯下来,随后整个人都无法自控的倒在地上痉挛颤抖,在他的印象里那是毒素侵进神经发作的征兆。
他去扶起那个身材枯瘦脸色焦黄的男人,又无可奈何的任那具瘫软如尸体的身躯再从自己手臂中滑出去。这人把他从那个地方带出来,又让自己和他走。不该让他死在这儿的。
“陆怪,我叫陆怪。”那个人忽然擒住他的手,急切的用自己的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在他看来只是反复纷杂毫无意义的线条,“我不能带你出去了,你去……找一个人。”那手指停顿一下,又匆匆画起来。“去找她,她会帮你……”语气因为太快而含糊,让他气喘吁吁。“不要跟她提到我,别告诉她我死了。”
那是自称陆怪的神秘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过了很久他都没能理解其中的意义。如果不告诉他要找的那个人他认识陆怪,那为什么还要多加一句不能提陆怪已死呢?
他埋了陆怪,用手笨拙地掘了一个坟墓给他。然后循着水的下游慢慢走去,走出那片笼罩着杀戮血腥的地方。
那时他一无所知,关于自己的身份,过去甚至未来。在人生为他铺满瑰丽美好的画卷前他还宛如初生婴儿,只有在应激反应时猛地迸发出本能时,才知道自己和别人完全不一样。
他找到了该找到的人,在真相大白之前小心守着自己和那个将死之人的微小的秘密。
普通人从心智未开到长大成人只要一次,他一共活了两次。
一次是混沌。一次是清晰逼人的阳光,所有事物轮廓都清晰无比。花香萦绕鼻尖,一刀一刀镌刻在瞳孔深处。
不要跟她提到我,不要告诉她我死了。
如果以后他还能明白更多事情,他就会醒悟那层话下藏了两层意思。如果有一天秘密被掀开,冰山一切显露于事前。那么,也不要告诉她那个人已死的事实。
那是保护亦是深爱,让她一生在离去的遗憾里有些许惆怅,但不要用死亡的痛苦去割开她的心。
“我泽一生,爱过壕多地任~”青葵倚在马车辕上抱着一只酒坛,有些舌头卷不清楚的唱道。调子七拐八弯,只有鬼听得清楚她唱的是什么。小冰坐在树下,不动也不出声。只是安安静静发着呆。目光穿透茫茫夜色,探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事实是夜深了,大家都去睡了。只有这两个怪胎还在外面,一个是不知疲倦的制造噪音,另一个是奇葩的几乎不用睡眠。
“啊情森森雨隆隆天也尽地也无穷。”魔鬼的嗓音近在咫尺,一只圆形丈许宽的物体凭空向他袭来。小冰并不转身或躲避,只在风声近时抽出剑来对着当中一劈。电光火石间噼里啪啦陶瓷碎片纷纷落地。“好。”青葵麻着舌头喊道,丝毫没意识到刚才扔出酒坛偷袭的小贼就是自己。此刻她为了小冰的英勇矫健大力鼓掌,活脱脱就是偶像的脑残粉,盲目崇拜的女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