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手执一颗蜡烛走在幽长的黑暗中,蜡烛没有灯帽,燃烧后的滴滴烛油都滚落在他细嫩洁白的手上。他面色毫无变化,甚至连手上也未见红肿。修长的手指握着玉脂般的蜡烛,点点交映出相映成辉的美感。
周围一片寂静,连虫鸣都被阻绝在黑暗中。那些军队都在外面驻守,需要报告的事情只能用纸写成公文由他上报给皇帝。至于报不报,都要看他的心情。
他在皇宫里呆了不到三个月,已经得到了皇帝近乎完全的信任。除了他晓阴阳弄乾坤的奇特能力,也有他一副绝世美貌的功劳。如果在烛光下仔细端详,就能看到这个长有喉结的柔美男子,相貌精致如女人乃至更甚。一双水波般荡漾的眼睛让人沉溺其中,樱唇细弱饱满,令看到的人想起金秋时节树下悬挂的樱桃果实。
走过一个房间,今晚那里已经不用他去了。再走过一个,这时他听到了意外的声音。从之前的房间里,传来的粗重的呼吸和哼哼的声音。
他感到不解,药力这时候正发挥作用,房间里那人应该睡的正香。除非里面进了其他人,或者那人根本没有喝他送去的药。
门应声而开,借着微弱的光芒他看到一个魁梧的人影背对他席地而坐。那人披着银色夔龙纹华美外袍。正在接连不断的咳嗽,后背因为冲击而不断抖动着。一只茶盏打翻在地上,看样子是因为口渴想喝水,反而不慎跌倒打落了茶杯,人也坐到了地上。
“陛下,今天怎么起来活动了。”他柔声道,那人一抖,随后又不断咳嗽。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湘君叹一口气,用手架起那宽实的手臂。准备把他扶回床上去,怎料那个身影骤然回转,两道光芒迎着他眼睛飞过来。噗嗤扎进眼睛里,他吃痛放下那人手臂,捂住了流血的眼睛。
夔龙纹刺绣的外衣掀开,凤扶兰伸出手掐住湘君的喉咙。“谁派你来的?”
湘君咬牙不语,凤扶兰拿着一块茶盏碎片在湘君脸上重重割开一条血痕。“谁?”
湘君发出天鹅被扼颈时发出的短促嘤咛声,他最引以为荣的姣好容貌被割毁,美目被刺瞎。仇恨和愤怒使他想手刃眼前此人,又不得不紧紧用手护住脸防止再受容貌上的伤害。
凤扶兰手中的碎片眨眼间又在他脸上制造出密密麻麻数十道血痕,魅惑美好的面容顿时变作狰狞可怖的鬼脸。脑海里急速闪过雕梁画栋的华丽建筑,树下飘落的柔美落花,每个人都对他的美貌赞不绝口。他们眼神贪婪饕餮,露出赤裸的占有冲动。甘愿为他所调遣。他为此疯狂,为此骄傲,为此……毁灭。
他咆哮着,嘶吼着,最后几乎用哀怜的声音乞求、吐出两个字,“上——荒。”
凤扶兰手停顿一下,将碎片下移抵到他雪白的颈子上,艳丽仿若珊瑚的血珠一粒粒沁出。“受谁之命?所来为何?”
湘君将紧紧闭着的眼睛睁开,曾藏着万种风情的美妙瞳孔如今填满血秽,玫瑰色的眼皮覆满青红色暴出的血管,“龙座蒙尘,嫡系流落。天子回都,挥定四方。”
他的舌头僵硬了,精致的面容上爬上死灰的阴霾。这个翌都最骄傲的门徒,珍爱自己容貌甚过生命的少年。只是一个握住权柄的巨大玩偶,皮囊里装满易碎的琉璃。可以掌握每个人的弱点可以将整个南国政局玩弄于鼓掌,但偏偏不会使用武力。他吝惜十指的洁净比厌恶污秽更甚。所以才会被凤扶兰简单暴力的毁掉。对世间万物足够明白通透的师父没有教会他如何苟延残喘,只能在失败之后就地零落,成为被废的棋子。
凤扶兰放下地上的尸体,用手帕反复擦拭干净脸上被溅的污血。“父皇,您可以下来了。”
床上厚厚的被子掀开,中年的凤枢靖。帝王的眉目中露出久违的威严,一声不吭的披上里衣。在以巾拭血的儿子面前仍然显得垂头丧气。他被湘君魅惑长达数月之久而毫不自知,以至于失去清醒被半胁迫半哄劝来到这里。而凤扶兰出手便一举击杀了这只狐狸。
早在凤扶兰出使北国后便有一位大臣举荐此人来到宫中,开始时治好了皇后的头风痼疾。现在想来那也只不过是为了获取信任的手段。此后又主动请缨救活了他一匹濒死的爱马,各种惊人才华也逐渐显露,巫术药理乃至玄学。令人惊奇的是居然有一次在宫廷聚会时因为一句玩笑便屈指召来飞雪,最最要命的是此人自称懂长生之术,而那些炼出的丹药似乎真的有奇效。中年帝王露出懊悔的神色,此后自己便完全信任这个名字与九歌中神灵一样的少年,任他用各种药物为自己调理身体。长生的诱惑谁能阻挡呢,直到自己慢慢神志衰弱失去自我意志为止……
“你何时从北国启程的?朕明日就回王都。”疲惫的帝王用手指揉着自己太阳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如今一概不知,回王都还要面对数不清的麻烦。
“恐怕有更大的麻烦,父皇。”凤扶兰轻轻说。“北国大漠情势皆有变动,权利都有大的更替。如今我国境内一股神秘势力蠢蠢欲动,意图……把您拉下王座来。”
凤枢靖猛的停下,“你说什么?”
“那股力量势力极大,从北国境内追杀儿臣一直到南国临近王都的地带,甚至在江上官道水域就公然拉网封锁。各地布防疏密有致却被这群人长驱直入而毫不自知。只能是出了大问题,为什么他们意图篡位。。是因为这个人。”他目光移向地上的尸体,“能驱使这样的人来弄权惑主,实在就像出自他们的手笔。”
凤枢靖想到自湘君进宫以来,侍人臣子们只是交口称赞连一个怀疑的声音都没有。难道那些号称忠心耿耿的走狗们也背叛了他?叛国通敌这样的事情,他背上无端惊出一身冷汗。
“更重要的是,那天在江上儿臣尚在昏迷中。有一伙人强行登船要将儿臣“接”回宫中。那位领头的,自称淮南王世子,名叫凤衍。您,知道么。”
凤枢靖的呼吸急促起来,难以置信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你……你都知道了?”
即使过了二十多年,那些鬼魅一样的东西仍然潜伏着,窥伺着,等着随时扑上来,用獠牙咬断他的喉咙么?
“儿臣先告退了。”凤扶兰只是行过日常的拜礼就打算离开,“另外,您身边的人,都换换吧。”
隔着一层门板腿打着颤的侍人跪到地上,毓王殿下……毓王殿下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一天前这里还是那个湘君大人的天下,他们每日按他的意思为陛下送药为皇后娘娘送去食物,对看到的东西从来不敢透露半分。
至于见随行亲卫军头目的事情就让皇帝亲自来吧,他这个做儿子的毕竟只是儿子。可以代替父亲的所有职责,但永远不能代替皇帝。他似笑非笑看着瘫软到地上的侍人,“厨房在哪儿?”
这场危机就这样宣告解除,树倒猢狲散。湘君死后受他控制的权力就此倒台。短期之内不会再反扑,自己回到王都还有时间重新部署力量,希望那位景碧羽门主行程顺利,这样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在王都遇到她。
望着凤扶兰离去的背影,凤枢靖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恐慌之中。
果然,果然那群人还没有死光。时隔二十年,恶鬼重现世间。上次夺走了他的两双儿女,这次,又要来取走他的命。
先帝在时子嗣众多,早年立嫡长子为太子。偏偏太子软弱无能,其他十几位亲王都想取而代之,其中也包括他,先帝的十八皇子。后来先帝立下只有嫡子方能继承皇位的规定情况才有所缓和。但依然没阻挠住他,凤枢靖只相信最有能力的才能登上那个位子。先帝病重他连夜进宫,关上皇宫大门带着一群侍人威逼病榻上的先帝改了遗诏。有人狐疑有人力挺,太子党只认先皇在世时立下的铁律,当夜由他抓住主动权发动兵变,血洗了几个太子党得力臣子的府邸。至此尘埃落定,他荣登大宝。封号翊弘。
但他小看了先帝的远见,早在在世时就令身边御骑铁卫网罗高人异士成立秘密组织,并发誓只效忠嫡系子孙,辅佐嫡系血脉登上皇位。他登基后血洗当夜出逃的太子卷土重来,拉起一支队伍要逼他退位。
一直到如今他仍然心存恐惧,那一年太子战死。先帝身边那个铁卫将旧太子嫡子尊为新主,继续大兴兵戈,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他骄矜的为体现皇室颜面去令人劝降,愿封那个嫡子为亲王,给他一块领地。铁卫佯装答应,但声称必须要由皇帝亲自册封以彰尊严。在军队的监视下同那个孩子进了王都,然后带着恶鬼悍然血洗了南国的宫廷。
满眼的尸体,死去的侍人宫女堆积成山。两个女儿的尸体被钉在宫墙上。栖莲被救活后变得痴痴傻傻。最痛的是他同皇后所生的钟爱的长子在这场变乱里失踪,很有可能是被那群恶鬼掳走。无论是折磨还是被杀害,都让他痛心不已。皇后甚至不愿再生育,他的江山,也只能由庶子来继承。他想到那天浑身浴血的领头者森然的笑容。
他说,“汝之王室,后继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