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成为疯子，要么成为传奇
全世界瞩目的那对好莱坞夫妻安吉丽娜·朱莉和布拉德·皮特要离婚。先是说两个人要分开是因为教育孩子理念不一样，后面又开始陆续有小道消息说，皮特和法国女星玛丽昂走得有点儿近，令朱莉不爽。更新的小道消息表明，皮特可能会因为虐待儿童接受洛杉矶警察局和儿童与家庭服务部的调查。
呃……在遥远的二十年前，皮特曾是我的男神，眼看着他从一个放荡不羁的帅小子变成一个传闻吸大麻酗酒虐童的老小子，着实有些辛酸。为此，我要慢慢回忆一部二十年前在心中排名第一的电影《秋日传奇》。它另一个译名《燃情岁月》在国内名气更大，但私心里一直觉得“秋日传奇”这个名字，更能凸显本片魅力。
1994年，在电影史上是一个传奇的年头，各个国家和地区的电影人不知打了什么鸡血，在这一年小宇宙爆发，佳作频频：《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重庆森林》《东邪西毒》（私心还要加上《东成西就》）《活着》《饮食男女》《这个杀手不太冷》《夜访吸血鬼》《独立时代》《天生杀人狂》《红白蓝三部曲之红、白》……有人戏说是这一年上帝想看电影，因此为电影人施了洪荒之力，促使这一奇迹之年。
由一篇西部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秋日传奇》，夹在这些经典电影中间，其实不算上乘之作，但胜在演员们全情投入的表演，北美土地上那美不胜收的四季风景。詹姆斯·霍纳为其创作的恢宏背景音乐，为电影披戴上一层史诗宏大的影子。最终电影获得1995年度奥斯卡最佳摄影奖。
这部电影曾经是我大学生涯后半段很重要的精神支柱。只要学校录像厅放这部片子，我就要去看一遍。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每逢精神消沉的时候，就把这部电影的碟片放出来重温一遍，比兴奋剂还管用。套句时髦的比喻，在二十出头的奋斗生涯中，这部电影曾经就是我的“诗和远方”。
电影始终有两组画外音系统，一组是印第安人“一刺”在垂垂老矣的暮年，对着镜头喃喃地讲述男主角特里斯坦这个家族的故事，他手中拿着一沓发黄褪色的信笺；另一组是写那些信笺的人彼此通信的独白。两组画外音互相映衬，讲述了发生在二十世纪初的家族起起落落以及悲欢离合。
曾经在美国军中效力的威廉上校，因不满政府对印第安人的杀戮愤而卸甲归田，他在蒙大拿地区营造牧场，和妻子伊莎贝生了三个儿子：阿尔弗雷德、特里斯坦和塞缪尔。妻子很快厌倦了牧场荒蛮的环境，回大城市定居，夫妻俩文明地默认分居，上校带着一个管家以及管家所娶的印第安女人，和忠实可靠的一刺，在这片辽阔牧场，以放牧为生，沉默地把三个儿子抚养成人。
阿尔弗雷德和塞缪尔在感情上一直都很依恋离去的母亲，并坚持和其保持通信。而特里斯坦对母亲的感情表现得比较决绝，相信她虽然借口回城市养病，但实际上不会再回家。伊莎贝生他的时候遭遇难产，对这个儿子的感情一直比较复杂。特里斯坦实际上是被一刺按照印第安习俗抚养长大，和两个乖乖接受传统教育的兄弟相比，他更像一个没有被文明驯化的半野蛮人。十来岁时，他就大着胆子在深夜一个人去猎熊，虽然被熊撩了一爪子，但也咬牙切齿用匕首割取了熊的半只脚爪。一刺说，他的灵魂就此和那只熊的灵魂交融在一起。
塞缪尔读书归来，带回了未婚妻苏珊。苏珊的到来给这个长年阳刚气十足的家庭带来了温馨甜蜜的文明气息。苏珊牵着雄赳赳的长毛猎犬，打草地网球时可以调高球把阿尔弗雷德摔得两脚朝天，在三兄弟草地野餐时她会用时兴的照相机为他们拍下合影。她脸庞宽大，身材丰盈，显得生命力极其旺盛，但灰褐色眼珠和偏纤巧的鼻子，有时又会令她显得紧张和不安，透露出她身为孤女的漂泊感。晚饭后，一家人聚在炉火熊熊的壁炉前，苏珊弹起钢琴，塞缪尔用没脱掉童声的小嗓唱起歌谣，令上校也有一丝恍惚：这个屋子里终于又有了受过教育的女人的气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生机勃勃的苏珊遇到了更加生机勃勃的特里斯坦，很快就被他吸引了。黎明前，她站在窗前，看着特里斯坦在泥泞的空地上一次次试图驯服刚刚捕获的野马，她的鬈发在微风中摇曳，似乎透露出内心的忐忑。
好景不长，欧洲一战战事激烈胶着，天真的塞缪尔和阿尔弗雷德受到报纸上的宣传影响，要为了心中的母国英国去参战，特里斯坦完全没有什么母国的概念，他之所以同意跟兄弟同去欧洲战场，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塞缪尔。但一战那种把大量士兵抛在泥泞壕沟里让双方残酷纠缠的打法，令三兄弟对战争曾经的光荣幻想全都泡汤了，何况德国还动用了毒气弹。塞缪尔在战场上误中毒气，双眼失明，被鹿砦铁丝牢牢缠住无法脱身，死在德国人的机枪下。特里斯坦亲眼目睹弟弟的惨死，虽然他连夜潜入敌人阵营中，连杀十几名德寇，用印第安人复仇的方式割下对方的头皮悬挂于自己身上，于黎明前驰马归来，但塞缪尔已死，结局已无法改变。
塞缪尔的死令苏珊在家中的存留变得十分尴尬，阿尔弗雷德归家后对她郑重求爱，表示会代替死去的塞缪尔终生照顾她，但苏珊拒绝了。她心底里等待的，是随爷爷扬帆出海治疗丧弟之痛的特里斯坦。
很快，特里斯坦归来，他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和苏珊相爱了。那段床戏，是当年还没机会见识过大尺度电影的我们，所能看过的最细腻最动人最优美的床戏：两个年轻健康的肉体裸裎交缠，火光照亮了特里斯坦的金色发丝以及苏珊那如瀑布般光亮浓密的长鬈发，不见一丝猥琐，完全是活泼泼生命力的充沛体现，借用梁羽生老先生的贯口：这就是生命的大和谐。
情场失意的阿尔弗雷德离开牧场，去往大城市寻找自己的发展机会。他认为父亲偏爱不守规矩的弟弟特里斯坦，只好把得不到心中所爱的沉痛写在信中，寄给母亲以求得安慰。但留在牧场里放牧相守的特里斯坦和苏珊，并没有如嫉恨者想象的那样，过起了平静幸福的生活。塞缪尔的惨死一直在特里斯坦内心中存放着，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多少个黎明，他在惨叫中浑身冷汗地翻身坐起，眼神呆滞，神情悲伤。和苏珊的男欢女爱并不能抚平他内心的悸动。正如一刺所预言：特里斯坦的胸里蹲着一头熊，如果那头熊在咆哮，他就不能得到内心的平静。现在，熊开始怒吼了……
特里斯坦开始变得狂暴易怒，富有攻击性。终于，他开始默默卷了一个行李卷，放在马背上，早有预感的苏珊忍着泪水帮他系好马鞍，告诉他：“我会永远等着你。”
蒙大拿的冬天到了，雪不停地下，牲口生意不景气，曾经富有生气的牧场开始变得衰败。苏珊在牧场苦苦撑着，一封封地写着信，却不知道特里斯坦扬帆出海身在何方。她说我只能这样一封封信写下去，却不知道寄到哪里，只能存在这里，和我们没有完的事情放在一起……当冰河不知道随春风化开过几次，森林中秋叶不知道落下过几次，终于，特里斯坦带着一大群矫健的骏马，策马归来。
上校此时已经中风，歪着嘴，在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小黑板上歪歪扭扭用粉笔写下：我高兴。管家和一刺告诉特里斯坦，阿尔弗雷德已经成为国会议员，苏珊已经成为他的妻子。目前政府推行禁酒令，牲口生意难以为继，管家建议贩私酒，跟倡议禁酒的阿尔弗雷德唱唱
反调。
特里斯坦来到阿尔弗雷德在城中的豪宅门口，看到苏珊一袭白衣披着一头秀发，站在花园里，用精致剪刀剪下玫瑰，放在身边女佣手中的竹篮中。苏珊看到特里斯坦，金发梳得整齐，服饰干净，宛若这些年的漂泊沧桑从未发生过，仍然是那个当年潇洒的此间少年，眼中闪着光彩，看着自己。苏珊尴尬地向特里斯坦笑了笑：“永远真的是……太长了。”
特里斯坦和管家与印第安女人生的女儿小伊莎贝结婚了，这个姑娘在故事刚一开始只有十来岁年纪，一直笃定地相信自己将来会嫁给特里斯坦。不，并不是特里斯坦更合适她，或者更爱她，只是她幸运，她刚刚长大成人就赶上了特里斯坦胸中那头熊休眠的日子。二人生儿育女，日子着实平静了几年。但特里斯坦贩私酒的买卖，开始影响到城里黑帮老大们的利益。这些黑帮老大，正是当年用钱和关系把阿尔弗雷德拱上国会议员之位的大人物们。在冲突中，小伊莎贝被流弹击中身亡，特里斯坦决心复仇。听闻小伊莎贝的死，苏珊开始自责，认为是自己因嫉妒而对其的诅咒产生的恶果。她无法原谅自己，也知道再没机会和特里斯坦复合。她如同一个游魂，在豪华的大屋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看着丈夫在家中设宴款待各路贵宾，看着倡议禁酒的丈夫的手下们把一箱箱美酒搬到屋中准备召开盛宴，看着一件件豪华的服饰挂在自己面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要努力抖擞精神梳妆打扮，成为政客丈夫身边那个最出色的妻子，出现在众宾客的面前……她累了，倦了，终于，她拿起剪刀，剪掉自己额前的头发，然后举起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特里斯坦复仇成功，他知道黑手党大佬不会放过自己，准备跑路。离家之前突然收到阿尔弗雷德的电文：你赢了，我把她送还给你。随着阿尔弗雷德归家的，是盛放着苏珊的棺椁。在苏珊的墓前，心碎的阿尔弗雷德对弟弟说：我遵守一切规矩，人的和神的，你什么都不遵守，但他们都爱你胜过爱我，包括我的妻子。
黑手党大佬真的来寻仇了，中风的老上校为了救儿子提着猎枪也出手了。但最关键的那一枪，却是从大儿子阿尔弗雷德手中枪射出来的。老父亲和两个儿子，终于在一地仇人尸体的境况中和解。
这个家族开始的坟墓是塞缪尔，后来是小伊莎贝，后来是苏珊，再后来又增加了一座又一座，连缀成片……一刺的画外音说，特里斯坦比家族中任何一个人活得都长，他就像石头，无人能与他对抗。最终，终生以打猎为生的特里斯坦在八十多岁的时候，在加拿大和美国接壤的密林中，和当年那个被他切掉半只脚爪的熊相遇了，一人一熊开始搏斗……他最终葬身熊腹。这真是一个猎人最好的死法。
当年只有三十岁的布拉德·皮特，一头金发，一身茁壮的肌肉，蓝色的眼珠总是欲言又止。特里斯坦是一个行动多过语言的人物，整部电影，他虽为男主角，但台词量少得可怜。女主角朱莉·奥蒙德是英国女演员，那两年正在好莱坞当红，有传说在拍摄过程中朱莉爱上了皮特，这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皮特在电影里的扮相，实在是雌性动物的天生克星。何况在那样如画的风景中和对方谈情说爱了那么长一段时间，那可真是很动人的对手戏啊。塞缪尔的扮演者在小时候曾主演过《ＥＴ》，童星出身的他，长大后有着一张线条过于娇弱的脸，因此非常合适三弟那种读书不少但弱不禁风的气质。刚刚把未婚妻带回家中的他，在网球场边和二哥悄声表示：我们不打算等到结婚后，苏珊说可以先试试，但我还是想尊重她的……野蛮人一样的特里斯坦回答他一句话：干吧兄弟。
导演其实在这部电影中有着更深邃博大的野心，两个多小时的篇幅里，除了兄弟情和爱情之外，他试图表现美国20世纪初的风情画：政府对印第安人的杀戮（曾经是一个部落酋长的一刺，失去了家园和所有家人，只能跟随上校生活），西部法外之地的蛮荒（管家就是一个犯了事的逃犯，常年躲在牧场，在上校的庇护下娶妻生女），主流文化对其他民族的种族歧视（一半白人一半印第安血统的小伊莎贝不能去学校接受教育），大城市建造初期，黑手党势力插手各地政界（阿尔弗雷德在政坛的崛起），一战几国交战的惨烈，身为士兵的命运就是充当战场的炮灰，政治的虚伪（推行禁酒令，但权贵家中高朋满座之时仍是觥筹交错），以及爱情和命运。
别用文明社会的道德去评判特里斯坦，他在电影中，就是一个融合了野蛮和文明的奇异存在。当年二十岁出头的我，在特里斯坦这个人物形象中找到自我的投射。是的，我们都希望漫长生命中，自己有机会尽情绽露欢笑谑浪的那一面，能够大声唱出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正如电影中所言：“有些人能清楚地聆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并听从这个声音去生活，这样的人，他们或者成为疯子，或者成为传奇。”可惜，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多年以后，内心仍然是那个渴望安全、充满脆弱的乖小孩。
多年之后，我开始从苏珊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个故事，除了故事开头时那段浪漫岁月、大家欢聚的场景，她曾咯咯欢笑，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在哭。很多时候还要忍着泪水强颜欢笑，希望心爱的男人能把目光投向自己，渴望用这段爱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的生命丰盈，自己曾经在对方的内心深深被珍视过。但是她运气不好，特里斯坦当时忙着治疗自己内心的创伤，无暇他顾，唯有骑上马背，冷酷地看也不看她就绝尘而去。
深深爱上特里斯坦并被这份爱所深深伤害，最终无法自拔到只能用生命去殉这段爱情。这当然是悲剧。苏珊啊，你应该再把生命的广度和深度挖掘一下，爱过了，伤过了，只落得为这段爱情所哭泣的结局，真的是好可惜。根源来自于苏珊内心的脆弱。你爱的那个男人追随内心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有样学样呢？在同时期，妇女已经开始寻求自我解放，只要不把自己攀附于任何男人的身上，有勇气成为自己，也许苏珊就不会死。也许多年后，她会用文字来记录曾经的伤痛，成为伍尔夫那样拥有自己的房间的女人；或者成为最早的女冒险家，同样去征服自然，征服世界；或者成为香奈尔那样的女人，自力更生，把自己活成一个传奇。
导演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忽视了女人本身的力量，把苏珊变成三兄弟争夺战中的一件牺牲品，把她变成见证特里斯坦无法对抗内心咆哮的悲剧人物。似乎认定那个时代的女人，只能随波逐流，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无法不联想到安吉丽娜·朱莉，在与皮特的这段长达十二年的亲密关系里，朱莉的确沉静下来，从一个有着自毁倾向的女人变得富于母性。她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得到了滋养，把自己变得更好，一心致力于慈善，关注女性健康，如同地母般更为辽阔远大，沉稳自如。她真切明白自己是谁，要做什么，要为什么而努力，自己生命的方向在哪里。也许，她在这个平庸的年代里，终将成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