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一种病叫“超忆症”,全世界大概有八十个左右的人患有这种奇特的病症。表现症状就是天生具有超强的记忆。比如英国一个得了此病的年轻女子丽贝卡,她至今记得自己出生十二天后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包括每一天自己都做过什么事情,有过什么样的情绪,受过什么样的伤害,那天的天气如何,甚至包括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梦境。最要命的是,当她每每回忆起某段往事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当时的情绪、甚至身体曾经受过伤害的痛觉,都会清晰鲜明地来上一遍。
这种病有点儿像一种诅咒,每天光是回忆两遍生平最具意义的某几天,就能让你连肉体带心灵都穿越到过去,动弹不得。有没有想起《黑镜》中的那集?当人类都开始具有回放记忆功能的时候,你可以变成福尔摩斯,把所有过去发生过的场景回放、静帧、一帧帧画面逐帧放映,你可以把当时发生的人和事,动作、语言、表情连带环境细节细细研究,终于,你会发现蛛丝马迹,然后证明你对身边人的某种疑虑……然而这功能并没有什么卵用,你带着愤怒,还是被羁绊在这困顿的千疮百孔的亲密关系中,即使两个人在床上翻云覆雨也找不到昔日的感觉。没办法,只好重启回放功能,让自己的眼睛和大脑都回到曾经甜蜜的好时光里去,好麻醉现在这具僵冷的肉身。
具有照相机一般清晰放大的超群记忆,好坏参半。回忆昔日甜蜜的时候真享受,但回忆过往哀伤的段落时也是真痛楚。幸好,我们大多数人只是平庸之辈,记忆力不好不坏。出于自我保护的大脑运行机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会逐渐忘却曾经的痛楚、纠结、折磨以及晦暗难言的窘迫时刻。而当年那些轻盈的快乐、某一刻被记忆诗化了的瞬间,会沉淀下来,被放大,被美化,被赋予意义,成为我们这个叫作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值得一再回味的组成部分。那些痛楚的沙砾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将美好的记忆打磨得更有价值,正如河流中的顽石被冲刷打磨,最终沉淀成美丽的鹅卵石。
当痛楚过于强大无法抵挡的时候,相信很多人都希望就地躺下,求助老天赋予自己马上遗忘的功能来消除这种痛苦。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因为心灵的痛楚同样可以令人窒息,令人喘不过气来,甚至医学上,真的有人因为过于痛苦而损害了心肌功能,甚至致命。看吧,“你让我心碎”这句话,并不只是一句文学上的修辞。
大概有人实在无法抵御这种追忆不停的痛楚,所以就有了这部打着科幻旗号,实质上很文艺的电影《暖暖内含光》。
情人节当天,满脸悲伤的男人约尔从梦中醒来,沮丧不已。他情绪低落地去上班,但在车站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匆匆跑向对面的站台,上车去往堆满积雪的蒙太克海边。站在冰冷的海边,他知道自己仍然过于忧郁、内向、羞怯,不敢向那个同样孤独地站在海边踯躅的穿橘红色防风外套的蓝头发姑娘搭讪。
在归途中,那个蓝头发姑娘主动向约尔搭讪了,她叫克莱门汀,他们交谈得很投契,克莱门汀邀请约尔到自己家里喝上一杯。她对他莫名的亲切,甚至希望他能留下。但出于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和困窘,约尔还是告辞回家。到家后他给克莱门汀打电话,她约他连夜去冰冻的查尔斯河,约尔答应了。两个人开车到查尔斯河,并肩躺在冰冻成巨大镜面的河面上仰望星空。约尔觉得很快乐。
二人开车回家,黎明时分,约尔叫醒了克莱门汀,她表示愿意去他家好好睡一觉。约尔同意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两个人即将开始一段亲密关系。但这又有何不可?克莱门汀回自己家取东西,约尔在车上等待的时候,一个娃娃脸男人出现了,他疑惑地望向约尔,略带同情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约尔迷茫地摇摇头:“不,不需要,我一切都好。”
情人节前夕,约尔很痛苦,他和女友克莱闹别扭了,他想在情人节和好,还买了她喜欢的挂饰要作为情人节礼物送给她。但当他去往克莱工作的书店时,他发现克莱对自己似乎完全不认识,冷漠、客气,当着他的面跟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亲吻。约尔向他们共同的朋友抱怨,她出什么毛病了?朋友们欲言又止,终于那个喜欢吸大麻的朋友告诉他:克莱为了忘却和约尔这段不愉快的关系,去空白公司做了记忆消除手术。是的,记忆消除,所有关于约尔的记忆,克莱在手术后都忘记了。为了保证手术效果,空白公司还会寄信给克莱身边的朋友,提醒他们不要在克莱面前提任何有关约尔的话题。
于是,在克莱的大脑中,约尔以及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都被一只橡皮擦无情地擦得干干净净。约尔很绝望,他也向空白公司要求删光有关克莱的记忆。负责接待的玛丽小姐很同情他:“情人节之前我们的手术预约总是特别多……”是的,很多情侣都要在这个甜蜜的节日前忘记一切让自己不那么开心的事情。但大概是约尔脸上那饱经情感哀伤摧残的脸太令人同情了。主治医生霍华德愿意为他加个班,派自己的两个助手斯坦和帕特里夏在情人节夜里给约尔做记忆消除手术。约尔搜集了所有手头上和克莱相关的东西,讲述了自己和克莱相识和相处的种种过去。
夜晚降临,约尔吃了药片,躺在床上陷入沉睡中。斯坦和帕特里夏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设备,像两个入侵者一样进入了他的家。确切地说,他们就是入侵者,入侵了约尔大脑中隐秘的记忆。
在半梦半醒间,约尔意识到记忆的城堡在坍塌,但内心那个真实的自己并不希望抹掉那段记忆,哪怕其中有痛苦、沉闷、对峙、紧张甚至争吵和厌倦。但只要有记忆中染着粉色头发的克莱的身影出现,他希望能带她走,藏到记忆更深的地方,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变得面目模糊,进而面目全非,进而完全消失……
斯坦和帕特里夏没有意识到昏迷中的约尔在大脑中进行着完全抵抗,帕特里夏告诉斯坦自己爱上了前两天做手术的那个姑娘克莱,他利用了她失去的那段记忆,利用了约尔曾经取悦过她的方式。斯坦责怪他和病人交往是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情,正在此时失去了部分记忆总是在彷徨无措中的克莱打电话给帕特里夏,吵着要连夜去查尔斯河上,他只得匆匆离去。此时护士玛丽正好来了,一直暗恋她的斯坦巴不得帕特里夏赶紧离开。
陷入昏睡中的约尔完全不知道斯坦和玛丽两个人把自己家搞成什么样子了。他只是沉陷于对往事的追忆中:染着粉色头发的克莱醉醺醺回家,和自己找碴吵架;克莱把头发染成橙色,约尔甜蜜地叫她小柑橘;他们曾经甜蜜地躺在冰河上,说这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他们面对面吃午餐,但眼睛开始懒得抬起来看对方,他内心预见着她会吐出多么粗鄙的词句,对她充满厌恶,她也同样……但是,即使如此,约尔仍知道记忆中的克莱是多么值得让自己拥在怀中,他不愿意忘记她。他们开始手拉手躲避着记忆清扫工程,所到之处,建筑物逐渐坍塌消失。为了让约尔不忘记自己,克莱让他带自己回到充满难堪的童年回忆里,那个羞怯地躲在桌子底下的穿睡衣的男孩;那个在小伙伴欺凌下不得不举起斧子把小鸟砸得血肉模糊最终哭起来的小男孩的记忆里……
狂欢过后的斯坦和玛丽突然发现约尔的记忆在大脑中逃脱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叫来了霍华德医生,姜还是老的辣,霍华德医生处理了危机,玛丽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告诉他自己一直很心仪他。开车追踪而来的医生妻子隔着窗户看着丈夫亲吻了玛丽,她恨恨地开车要离去,医生和玛丽追出来解释,妻子望着玛丽不无同情地说:“你曾经拥有过他,现在又来了。”
玛丽完全不明所以。医生无奈地告诉她:“我们曾经有过一段隐秘的恋情,但最终还是分开了。为了隔绝这份痛苦,我亲手帮你做了记忆消除手术。”昏睡中的约尔继续带着克莱逃跑着,他们来到第一次相遇的那片海滩边,染着粉色头发穿着橘红色外套的克莱坐下来跟约尔搭讪,两个人来到海边那处木屋里,房子开始一处处坍塌,克莱知道自己即将在约尔的记忆中消失了,在最后那一刻到来之前,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去蒙塔克海滩。”
情人节第二天清晨,坐在车里等待着克莱的约尔,脸上虽然依旧带着哀伤,但朝阳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看上去他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克莱坐回车上,随手将刚收到的一封信拆开,是空白公司的玛丽小姐寄给她的。玛丽听过自己在记忆清除手术之前的录音带后,决定要把所有在公司接受过手术的客户的录音带寄回给本人。克莱随手在车上播放起来,于是约尔和克莱都意外地听到磁带中,克莱用一种讥讽冷酷的口吻评价着:“我讨厌约尔那张可怜巴巴的总是带着抱歉的笑容的脸,像是在哭一样……你知道吗?他属于那种一辈子什么也不肯改变的人……”约尔愤怒地停车,让克莱滚下去。
克莱又沮丧又难过,她完全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她追到约尔的家中。这时约尔也收到了玛丽寄给自己的录音带,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像一个陌生人:“克莱就是一个自私鬼,完全不尊重别人的感情……她总是破坏着周围的一切……”两个人都歉意地看着对方:曾经有多相爱,曾经就又多痛恨,他厌恶她的粗鄙浅薄,她指责他的无趣沉闷。两个人彼此半斤八两,诋毁起对方的缺点都是如此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约尔讪讪地叫住准备离去的克莱,表示愿意和她重来一次。克莱提醒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孩,也许他又要发现自己乏味的地方,又会胡思乱想,觉得自己落入了圈套。约尔表示,随它吧。克莱也表示,好,那就随它。电影到此结束。
据说分手过的情侣重新复合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二,但复合后能走到最后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其余百分之九十七破镜重圆的情侣会再次把镜子打破,再次分手,甚至分手的理由都和第一次分手的时候一样。好吧,在这个数据支持下,让我们祝福约尔和克莱。当然,这部电影讲述的并不是一个复合的故事。主创只是想通过这个貌似科幻的故事,探讨我们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记忆。
那些曾经令我们坐卧不安、胸口闷痛的回忆,真的可以如电脑硬盘格式化一样清除干净,一了百了吗?起码在电影里,记忆消除后,该发生的仍旧会发生:想迎接新生活染了一把蓝头发的克莱,仍旧在积雪的海滩上对约尔一见钟情;玛丽还是会对霍华德医生背诵蒲柏的诗句,崇拜他,爱慕他。似乎一切都白忙活了,被消除记忆的人仍旧被宿命牵着鼻子走,而深知内情的旁观者如斯坦,只能站在那里干看着,束手无措,完全没有机会阻止事态继续向下发展。
沉溺于对往事的追忆,是一种逃避;将不愉快的往事人为压制到心底自以为遗忘干净,殊不知是另一种极端的逃避。事情既然发生,必然有其发生的意义,面对它,正视它。人是万物之灵,而不是只会遵循下意识趋利避害的动物。只有真正面对那些所谓的悲伤往事,将它解析成碎片,而不让它把你击垮成碎片。然后从那些坍塌的记忆城堡中爬出来,掸掸灰尘,放下内心的负重,重新上路,才是一种真正对得起自己的放下。
罗马诗人维吉尔曾经描述过,古希腊英雄奥德赛在特洛伊城之战后,颠簸于海上,遇到各种海怪折磨,惊心动魄,九死一生。但当他落难于爱琴海时,仍满怀希望地预言: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忆起这等事情,都成了一缕欢欣。
愿我们都能经历磨难而初心不改,愿我们面对命运考验时有百折不回的勇气,愿我们任何时刻都不选择逃避,愿我们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任由命运这只大手无情摆弄和随意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