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亲密女友特别偏爱电影《玻璃之城》。对，因为这部电影，黎明和舒淇结缘，彼此相爱，秘密地下情了好几年，最终仍逃不过人言可畏而黯淡分手。现实中这两个人的相爱分开，像极了电影中的命运主线，导演张婉婷当年定下让这两个当红的俊男靓女来主演这部片，也未料到二人的关系会如此演绎吧？如此种种，即为命运。
这部电影当时叫爱情片，放在现在，一切发生在学校里的故事叫校园青春片。校园爱情嘛，现在的年轻人回忆起来要从穿校服的中学时代捋起，越进化就越早熟，大概90后对这种进了大学才跟异性在路灯下搂搂抱抱，亲密深吻后腿软到要一跤坐在地上的老套故事已无共鸣。
张婉婷那过于琐细过于文艺的风格，现在看上去真有些过时。对白过于缓慢文艺；用了黎明、舒淇、吴彦祖、张燊悦，甚至还有陈奕迅……那么多张美丽青春的脸，慢慢地谈情说爱，不像现在的青春片，激情和速度一起上，边谈恋爱边讲梗，每个人都变成段子手。
看得出片中很多对白细节，都来自于导演和她老公罗启锐的个人宝藏。比如港大刚开学男生女生在楼梯上抢铜锣，令港生对韵文一见钟情，女生高椅餐会港生偷偷溜进去送玫瑰花，韵文怕怀孕心神不定算日子……这些细节基本都来自于个人体验。那时的港片真原生态，也仅是体验，几乎再无艺术加工。除了两个康桥抱着受伤的狗去看医生，医生说了句“没关系啦，反正九七之后大家都是同志”之类的笑话。其他人，都好一本正经在文艺着。连舒淇负气地走在英国康桥上，脸都是紧绷绷着的……那时的文艺工作者，真是一本正经在文艺啊……
这种淫而不伤的调调儿，也就姆们这种从小读三毛席慕蓉的70后才会买账。好几个女友都酷爱此片，大概在镜头中表现的20世纪70年代港大的年轻荷尔蒙故事，种种细节，种种小儿女情态，酷似90年代内地高校里发生的那些白衣飘飘的爱情传说。
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我都工作了，在哪个地方看的我都不记得了。对这部电影的记忆基本都是镜头碎片，这是一部过于感性的电影。女导演的作品容易犯的毛病，张婉婷都特别爱犯：过于文艺、矫情、自恋，结构混乱，情节弱，节奏慢……幸亏她有个优点：会挑演员，而且一直记得让演员发挥其天生最动人的美感。
她的《秋天的童话》用了周润发和钟楚红，高大的粗鲁男人，圆脸蓬发、一心磨炼演技、内心有梦想的小女人。两个人凑在一起，那点儿因离乡背井、转换生活环境所受的琐细的苦，在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暖中映衬得格外文艺动人。即使在1998年，香港电影还蓬勃旺盛的时候，文艺片也是其大工业市场中的一个弱项。作为擅长拍文艺片的为数不多的香港女导演，文艺的张婉婷总能袅袅婷婷地杀出一条血路，谈谈情，说说爱。机会到了，甚至可以集结两岸三地的一流演员，弄出一部《宋家皇朝》，虽然张婉婷非常不擅长掌控大题材大阵仗，但一流演员还是能带来强大气场，令她能够保住江湖地位。
扯远了，拉回到本片《玻璃之城》。小眉小眼，充满个人回忆调调儿的《玻璃之城》，真是非常张婉婷。而且，也非常容易得到观影者的共鸣。
谁都在青春正好的时候，眼前有个笑意盈盈的人。舒淇那一把如海藻般的长发，某种程度上就是很多人记忆中的青春。如水夜色中，他和她拉着手，足音响彻空荡荡的走廊，她长长的裙角在风中飘扬。在此之前，几乎没见过一个香港导演把一所大学校园拍得那么美，那么静。斜坡上似乎只有他和她，一个骑着自行车，一个边走边向他挥手说不要嘛，你走开……每个镜头都是小儿女情态。
港生和韵文的分离表面上是因为政治。为了保钓，港生特别激烈地带头游行示威喊口号。真应了亦舒那句名言：搞革命和谈恋爱，都需要非常非常年轻。但其实呢？韵文一辈子都是一个小女生，胸无大志，娇憨美丽着，就可以这么度一生；可港生却是个天生长反骨的人，那种扑腾在不安定环境中的漂泊感，一直是他所追求的吧？虽然是港生，但他并不愿安生。其实对于电影中的陈港生而言，他前半生年少轻狂妄谈革命，后半生晚来风急叙旧情，什么也没耽误，他活得相当之够本。倒是韵文，她这一生非常惯性地依顺于这段发生于美丽校园的美丽初恋。哪怕他坐牢了，她眼睛里都是胆怯害怕，也会壮着胆子去探望他；他去法国了，她日夜打工攒长途电话费，为的是和他维系那段难以维系的关系；他在法国留学生堆里明显已经另有新欢了，那个同样年轻痴情的姑娘会在他打工回来给他留罐头下饭；而留在香港的她只能发觉花了钱的越洋电话越来越短，对方已没什么话说，她毫无办法，只能对着话筒带着哭腔说：“你说话呀，这电话是很贵的呀，你倒是说话呀……”然后，那个电话亭里的电话铃再响起的时候，他已经不会来接了。
中年后他回港二人再次重逢，她寂寞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笑脸。真是逃不脱。没办法，上辈子她必定对他谋财害命欠了他不少债，所以这辈子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放低了身段来偿还他。
他临去法国前，送给她一个石膏手，说了一句“我的感情线事业线生命线都是用你的名字组成的”，真是高手啊，只是一件石膏，她保存了将近二十年，就在自己家临窗的那个小桌上摆着。
韵文的丈夫是陈奕迅演的，从年轻演到中年，都是木呆呆的老实相。我服。港生和韵文一起去学开飞机，两架飞机一前一后飞在空中，好歹也算是一种比翼齐飞的补偿吧？我服。港生和韵文为了赶到伦敦大本钟前去迎接1997年的跨年钟声，开车超速，出了事故，双双死于非命。我服。他们俩各自在婚姻中生的孩子，一男一女，中文名字都叫康桥。我服。
张婉婷故意把这个“两个人的孩子都叫康桥”的梗放在电影的末尾，来表现新生代的这对小儿女对父母这段不了情的理解。中年后重逢复又开始相爱的两个人，合买了一栋能看到海景的房子，他花重金买下当年她邮寄越洋信件的那个红邮筒，摆在房子里。房子中每个角落都是70年代风景，那时的海报，他们的合影，各种古老的纪念品，好像一个纪念爱情的博物馆。他们想用这种办法，把那段发生在70年代的爱情保鲜。就像大学时代他送她玫瑰花，告诉她，在花瓶里放一片阿司匹林，花就会开得更长久。
他们当年的爱情，其实早已随风而逝。再度旧情复燃的，是寂寞，是不甘。从年轻时他们相爱，到再重逢时，这中间过了二十年。足足二十年的时光，难道还抵不过当初在校园里的寥寥数年？只是因为命运拨弄，没能真正在一起，所以不甘心，所以要补偿一下寂寞的自己。
我很喜欢那个放烟花的方式，把两个人的骨灰放在烟花弹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被打上天空，绽放，绚烂夺目，稍纵即逝，正如你我的人生。特别好，有创意。
说点儿电影之外的八卦，这部电影令黎明和舒淇结缘，两个人离离合合了若干年，这中间他和她都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和来自家人的压力。黎明这样家境良好、出身清白的小生，90年代号称四大天王之一，模样清俊。不像现在脸和身材已经开始松弛。之前跟他扯上绯闻关系的，都是李嘉欣这种一等一的大美人。舒淇是一个台湾来的拍过三级片的妹子，出身贫寒，父母是聋哑人。两个人相爱后悄悄去东京玩，悄悄在香港谈地下情，但终有一天被媒体踢爆，然后那些狂热的粉丝开始指责舒淇，致使二人压力陡增。据说黎明的父亲也非常不喜欢舒淇，认为她没资格进入黎家当儿媳妇。两个人肯定是努力过，但终于还是选择分手。拍此片时舒淇二十岁出头，大学时代的戏份娇憨动人，一颦一笑都出于本心，看得出两个人当时非常相爱。到了中年后的戏份就吃力了。毕竟那时她还太年轻，演不出那份真正属于中年人的云淡风轻。
真正把内心戏演到一言不发地柔肠寸断这份功力，是舒淇在《最好的时光》里。看到她和侯孝贤合作的那些电影，会庆幸当年黎明没娶她，否则她怎么可能有机会一直演一直演一直演？怎么可能变成如今这模样：眼睛里充满了故事，一个凝神回眸都有味道。
很多人心里，都有一座玻璃建造的城池，里面可能藏着一个秘而不宣的爱人，或者是一段永远不用提起的过往。彩云易散，玻璃易碎，藏在每个人心底的，也许是真相，也许是幻象，供人唏嘘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