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两天时间,读完了金宇澄用沪语写就的小说《繁花》。读时的感觉像是在读韩邦庆原著、张爱玲翻译的那本《海上花列传》。同样是上海人精明却习惯旁观的态度,不加主观评点,全部由书中人物自说自话。行为举止、心理动机、出身环境乃至神态秉性,全部由每个人物说出的话语来表白清楚。读者似乎如台下观众,屏息看着书中人物:阿宝、沪生、小毛,从20世纪60年代萌芽少年初结识起,到新世纪初,阿宝和沪生送别小毛离世,走在苏州河畔,彼此说猜不透对方心思。弹指间四十年须臾而过。
四十年光阴,从头到尾充斥着各色人等的闲聊谈天,小说开篇就是偶遇闲谈:“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沪生说,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沪生勉强走进摊位。”这一坐,便引出一篇闲磕牙聊天。小说结尾,阿宝和沪生与想拍上海电影的法国年轻人聊完天,闷走在苏州河边,沪生说,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阿宝笑笑说,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
一头一尾之间,住在皋兰路独栋洋房的阿宝,祖父是大资本家。父母早年背叛自身的阶级开始了特工生涯,有相亲相爱的童年小伙伴——会弹钢琴的蓓蒂。二人一同集邮,收到从香港哥哥处寄来的明信片。住在石门路拉德公寓的沪生,父母是空军干部,有事没事去国泰电影院看电影。住在沪西大自鸣钟弄堂的小毛,自家住阁楼的第三层,当纺织女工的小毛娘原本拜耶稣基督,解放后改作拜领袖。附近一带,烟囱冒烟,工厂日夜开工。西面牙膏厂,如果刮西风,留兰香味道;刮西北风,三官堂桥造纸厂烂稻草气味刮来,腐臭里带了碱气、辣喉咙的酸气,家家关窗。
这三个男人,在十来岁年月里相识,少年时代互相见证彼此家庭落魄失势,在平反政治斗争中败落下风。围绕他们身边,多少人来,多少人去。在青年时代因一时意气而翻脸后,小毛和二人断绝来往几近三十年。直到新世纪快到来时,重病的小毛和沪生、阿宝重逢,三人在小毛的亭子间里吃老酒,老友见面,以为有讲不完的话题,其实难以通达,长期的间隔,性格习惯的差异,因为蜂拥的回忆,夹头夹脑,七荤八素,谈兴非但不高,反而时常百感交集,思路阻塞。
这就是一场有涨有落的人生大河的宿命。整部小说以这三个男人为枝干,其他人物如姝华、兰兰、雪芝、大妹妹、银凤、春香;改革开放时代的梅瑞、李李、玲子、小琴、汪小姐、陶陶、徐总,皆为繁花和绿叶。过去和现在穿插叙述,由过去“文革”年代从狂热抄家武斗,逐渐过渡到插队下乡接班,到市面上又开始渐渐时髦。精干的人,又开始穿蓝色运动衫,翻出亮晶晶的铝质拉链,下穿五寸裤管的黑包裤,裤管下端要刻意露出一寸见宽的蓝色运动裤边。渐渐,“文革”末期,已无人关心大时代,用车间材料制造开瓶起子、毛线针,女人工作间隙编织绒线衫。“文革”结束,各人家庭情形开始变化,蒙冤的平反昭雪,被打倒的返还财产。阿宝经商,沪生做了律师,小毛匆匆结婚。在妻子因生产亡故后就单身到老,直到病故。他们身边人来了又去,身边故事发生了又落幕。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关系,形形色色的故事。
金宇澄喜欢让笔下三个男人充当倾听者。往往是别人说,说话的人总是有演绎,有隐瞒,有歪曲,不尽不实,但说的人兴致很高。他们听,听了之后也无评论,常常是不响。整部小说里光“不响”这个词就频繁出现了不下一千五百次之多。作者还怕读者不明白,在书前的题记中写了这么一句:“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不响,大概是人际交往的一种原生态。有人说,有人听,有人听了不响。不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轻易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和谁都保持距离,跟这个世界,跟这个世界上所有人。
上海大概是中国城市化最早的地方,明清鱼米之乡,织造,太平天国江浙富商避难之地,通商,港口,抗战时期孤岛,传说中东方冒险乐园。各种人来了又走,或者来了留下来。见得多了,人和人之间始终保持距离,永远有所保留,上海人骨子里的冷淡自矜,“不响”这两个字,倒的确形容精准。
不响,更直白的形容就是关你屁事以及关我屁事。不响,即是你的生命与我无关,我的生命其实只是一场大梦。不声不响间,岁月这条大河静静流淌了四十年。少年白头,物是人非。
读这本小说,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读程乃珊的《蓝屋》,成年后读陈丹燕的《慢船去中国》。上海这座城市,的确具有独特的文学感,即使是这样冷静隔绝的白描,都能感受到时代变迁,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