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10年BBC出品的《神探夏洛克》风靡全球以来,推理界开始刮起酷酷的话痨风。似乎这些靠着绝顶聪明混饭吃的侦探们,在破案的同时如果不会耍几句贫嘴,揶揄几句脑仁比较小的拍档,不感慨一下残酷的人生,不腹黑地耍弄一下对手,其角色魅力便会大打折扣。大概是影视手段需要大量对白来表现人物性格,侦探文学史上向来言简意赅的代表人物马洛,大概不会为当代观众所喜爱。于是,贫嘴多舌变成了当代男侦探人设上的一种标配。其实,开这种风气之先的并不是马脸卷毛缺爷夏洛克。而是20世纪九十年代,活跃在东京地区的一名话痨刑警:古畑任三郎。
一身黑色长风衣,留着弯曲及肩长发,腰背佝偻,笑容温暖,每次都在巨大的黑暗中,迎着聚光灯缓慢转身,从一片黑暗中面对镜头,微微躬身说着若干废话:“……以上,我是古畑任三郎。”
1994年,由编剧三谷幸喜一手创造的日本当代最没溜儿刑警——古畑任三郎华丽登场。扮演者田村正和浓烈的个人风格赋予这个怪咖人物很多喜感:头发卷曲及肩,永远穿黑色长风衣,黑色衬衫,黑色背带长裤,黑色皮鞋。虽然身为警察但很怕看到血,身材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从来不配枪,看到同僚掏枪出来准备鏖战一场甚至会胆怯地赶紧捂住双耳。去案发现场要么坐出租车,要么脚踩一辆限量发售的名牌镀金自行车。每次出场都自带节奏强烈的背景音乐,让人忍俊不禁。
从1994年到2006年,由主演田村正和演绎的电视剧《古畑任三郎》一共有四十二集,囊括了三部系列剧和若干部特别篇,基本上一集一个案子。出品方富士电视台为此邀请了当时日本演艺界最炙手可热的艺人来充当案犯,让古畑任三郎在时长四十几分钟的时间内,耍出种种手段,尽情调戏那些犯罪的人。和其他侦探剧集不同,《古畑任三郎》系列并不以悬念取悦观众:每集一开始,便先交代凶手是谁,动机为何,甚至几近完整地交代凶手犯案的过程。从凶手角度来看,犯罪从策划到实施都毫无破绽、堪称完美。之后,骑着自行车的古畑就出场了,永远是一边嬉笑戏弄着呆傻助手今泉,一边漫不经心地勘察案发现场,目光如炬,不会放过蛛丝马迹。已提前知道凶手是谁的观众,此刻静待好戏,无非是要看古畑如何从无到有展开推理,锁定嫌疑人,然后厚颜痴缠挑逗真正的凶手,不管嫌疑人如何抗拒躲避,或者自作聪明帮忙分析案情,古畑永远都能引蛇出洞,假痴不癫套取最有力的证据,让犯人自动啪啪打脸,乖乖就擒。
编剧三谷幸喜是《神探可伦布》的忠实粉丝,因此立志要自己搞出一套日本“可伦布式”的推理剧集。《神探可伦布》就是以“倒叙推理”的方式来讲述故事。吸引观众的焦点并不在如何找出凶手,或者凶手的杀人动机是什么。这些原本最为悬疑的元素早在故事发生最开始几幕就全盘托出,观众要看的就是“如何找到有力证据,让犯人自动认输”。《古畑任三郎》系列,把“玩弄犯人”这一套路发挥得炉火纯青,青出于蓝。观众乐于看到嘴角含笑的古畑如猫玩老鼠一般,彬彬有礼、慢条斯理,把犯人戏耍得毫无藏身之地。
这套剧集在20世纪末引进国内,更名为《绅士刑警》。拜托,看罢所有剧集的观众都会抗议:你是说这个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警部补古畑任三郎是个绅士?嘁!明明是每集犯人才是最终级绅士好不啦?不管犯案时如何狰狞凶狠,也不论与古畑周旋时如何巧言令色,但只要被古畑抓住痛脚拿住破绽,曾经凶悍犯下命案的凶手马上就偃旗息鼓,乖乖承认罪状,微微颔首,只差客套寒暄“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然后在片尾曲的伴奏下,听从古畑的带领,安静离场。古畑这个天生开了外挂的刑警,每次只凭着动动灰色脑细胞,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对方束手就擒。从没遇到过一个犯人在被揭穿老底后还坚持负隅顽抗,否则他这个从来不佩枪的草鸡刑警恐怕会性命堪忧。
古畑系列的一大看点就是主演田村正和那从来不打磕巴的精彩台词表演,据说昵称“老爷”的他在片场从来不会忘词,台词永远都是一遍过;另一大看点就是那华丽的阵容啊。每集凶手的扮演者通常是两个套路,或者是当时最当红的年轻艺人——在里面能看到凭情歌大红,当时仍陷在情伤中不能自愈的中森明菜;年轻的还是单眼皮帅哥的唐泽寿明;古装剧大美女古手川佑子;当时凭《悠长假期》人气爆棚的山口智子姐姐;当时已年过四十,仍眉目如画的宝冢退役女优大地真央;永远的贤妻模样的水野真纪;扎起马尾宛如卡通人物的大神木村拓哉;曾因《东京爱情故事》俘获一代人美好青春回忆的铃木保奈美;被誉为最优雅日剧天后的松本菜菜子;一直帅到现在的江口洋介;从《幸福的黄手帕》时代就贯彻强烈个人风格的资深演员桃井薰;最美丽的《竹取物语》混血大美女泽口靖子;当时还白嫩如少年的福山雅治;刚出演过《死亡笔记》人气急升的藤原龙也……最奢侈的一部特别篇,凶手们是九十年代日本当红炸子鸡SMAP,五个大男孩集体谋划一起杀人事件。由于阵容实在太强大了,以至于后面古畑每次出场就先跟别人没完没了地念叨:“知道SMAP那个组合吧?他们那个案子就是我亲手破的。”
或者,凶手的扮演者是日本艺能界那些德艺双馨、众望所归的老艺术家们——主持人明石家秋刀鱼;落语家笑福亭鹤瓶;歌舞伎代表人物坂东三津五郎;资深老演员、动画片《海贼王》中赤犬的原型菅原文太;民谣歌手木之实奈奈;六十年代最红的男星绪形拳;摇滚组合“安全地带”主唱玉置浩二……其中一段佳话是,一家三口全都和古畑任三郎打过交道:歌舞伎演艺世家的松本幸四郎,其子同为歌舞伎名家的市川染五郎,其女是至今仍活跃在影视界的女演员松隆子,先后出演过古畑系列。另一段佳话是,扮演过名侦探毛利小五郎的阵内孝则和扮演过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石坂浩二,都在古畑系列中扮演犯人,与田村正和苦苦周旋,最终都功亏一篑。最跨界的当属日本第一棒球手加入过美国大联盟的铃木一郎,他居然用本名出演了一集兄弟情深、光明磊落的杀人犯。在那集中连一向高冷的古畑也化身痴迷小粉丝,为了搞到铃木一郎的签名棒球而窃喜不已。
由于田村正和本人就是日本影视圈一大腕儿,编剧三谷幸喜不得不动用所有人脉,只希望每一集的犯人都能与老爷旗鼓相当,宛如火星撞地球般对撞出火花。每集古畑面对犯人时厚着脸皮绕弯子套话的戏路,虽然看多了有些审美疲劳,却因为饶舌啰唆带来了种种喜感。
要说耍弄犯人最没底线的几集,推荐由风间杜夫主演的《真假人物杀人事件》,鹿贺丈史主演的《外科医生杀人事件》和玉置浩二主演的《飞机杀人事件》。案中凶手五行缺德,八字不幸,好不容易杀个人却巧遇古畑,被其一眼看穿破绽、拿住把柄,自作小聪明绞尽脑汁地试图遮掩,却永远被古畑沉着老辣地玩弄于股掌之间,戏剧效果相当爆笑。
在《消失的名侦探》一集中,穿着囚衣的犯人们提起古畑任三郎,最生气的一点就是:“我知道杀人是大罪,所以在这里忏悔改造。可那个古畑抓人的时候算什么?明明就是恶作剧捉弄我嘛……”一副被玩残了的哀怨之情溢于言表。另外一层喜感,来自于古畑和蠢笨助手今泉的互动。今泉蠢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新境界,常常有观众忍不住吐槽:这今泉蠢成这样,当初是怎么考上警察的?今泉的扮演者西村雅彦是个顶呱呱的演技派好演员,演坏人的时候令人齿冷(参见日剧《回首又见他》,最后那个捅了织田裕二一刀的无良医生就是这厮演的),多年来一直是宫崎峻御用配音男优,在古畑系列里,他的人气仅次于“老爷”田村正和。只要他一出场,B站上的弹幕基本遮天蔽日:“倒霉催的小公举又来了”“古畑的真爱啊”“只能被古畑打不能被别人欺负的忠犬啊”……
在诸多案件中,《名律师杀人事件》大概是古畑遇到的难度最高的一个案子。名律师为了远大前程杀死情人,处心积虑嫁祸给今泉。被当成凶手的今泉又笨又蠢地搞乱现场,留下种种证据,还在警察前来抓捕的时候跳着脚逃来逃去,把自己弄了个百口莫辩。眼看着今泉就要被当成杀人凶手,元凶律师还故意为他辩护,撺掇他干脆认罪寻求轻判。这时古畑出现了:“他不会是凶手。他这么蠢的人,没能力杀人。”
想欣赏“老爷”精彩台词功力的朋友们,请观看此集,最终的法庭辩论太精彩了,那一长串逻辑严密宛如绕口令一般的台词,从“老爷”嘴里说出来,就像“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那么干脆利落。凭着嘴皮子混世界的明石家秋刀鱼在田村正和面前,只能甘拜下风。
喜欢和犯人饶舌聊天,喜欢虐待蠢笨助手今泉的刑警古畑,也曾有认真表达自己三观的时候。参看草刈正雄主演的《医生杀人事件》,那名精通台球、飞镖、国际象棋种种游戏的医生,在最终坦诚杀人罪行后,古畑平静地正视他缓缓道来:“人生就像游戏,但人生不是游戏,用游戏人间的态度去生活,后果不堪设想。”
以上,他是推理界第一饶舌男——古畑任三郎。
借此纪念20世纪九十年代那段风起云涌、好作连连的日剧岁月。